挤了挤眼,大口大口喘了两口粗气,他还是心有余悸,勉强抬头便看见了红尘。

那少女只是穿了很寻常的衣裙,料子不算差,却是家中的丫鬟们也不会穿的东西,但她竟然在厉王面前,竟能侃侃而谈。

夏世杰不想承认,其实他怕得厉害,虽因为实在不忍心看淑芬姑娘惨死,奋力一搏,其实他根本不敢直视厉王的眼神。

那人就像修罗地狱里出来的恶鬼,看一眼便让人浑身发寒,他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敢在他面前找死!

红尘站在那儿,气势上竟足以匹敌。

有一瞬间,夏世杰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光,这女孩子如此光芒万丈,让他都心神动荡。

回过神,不免暗自叹息,他忽然想起阿婵来。

小时候他领着阿婵出门,阿婵因为一只头花,和一个小姑娘争执起来,直掉眼泪,哭得眼睛都肿了,他一时心疼,就冲动了些,推得那小姑娘摔倒,却不曾想,随意在街上遇见个小女孩儿,居然是当今皇帝的五公主,他因此被大发雷霆的爹爹,打了十板子,还罚跪祠堂三天。

阿婵哭得好凶啊,现在想起,他还是忍不住心疼。

那孩子从小就娇气,刺绣扎了手指会哭,跳舞扭到脚会难过,性情更是柔弱,在夏家所有的女孩儿中,她是最娇,最软的一个。

这样的阿婵…

这样的红尘姑娘…

夏世杰不知道,爹娘会更疼爱哪一个,红尘姑娘若是回了夏家,以她的能力,恐怕一定会受重视,到时候人人都知是阿婵替了她的位置十多年,会有怎样的反应?

最重要的,红尘姑娘会不会痛恨阿婵?

她会不会一气之下,伤害阿婵?

夏世杰自己其实很清楚,如果换了他,父母亲人被旁人占据十数年,一定会气得恨不得将对方给生吞活剥。

红尘可不知道,这个白痴在眼下的紧要关头,还能东想西想,满脑子都是他的阿婵。

真知道的话,指不定红尘扭头就走,呃,也不至于,不管这货,还有别的事儿要做。

不过,这会儿无论是她,还是厉王,显然都没把夏世杰放在心上。

“这么多年来,夏家的弟子,年年折损,却从无退缩,厉王要承认,他们于国有大功,好歹也该可以荫庇子孙。”

“夏世杰乃是族长的嫡长子,深受宠爱,他自己不算什么,但为了那些他家中疼爱他的长辈们,您要是觉得,他不是非死不可,不如就留一条命吧。”

厉王的怒气略略收敛了些。

红尘多活了一辈子,好歹了解这个人的心思。

他当了皇帝后,不知多少人天天琢磨要揣摩他,观察他,红尘也是其中一个。

这时候,若她当面说些别的大道理,厉王听都不会听,可说起永平三年的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这人绝不会忘记。

那一次,夏家损失的都是最杰出的弟子,即便底子厚,但到现在也没完全缓过来。

厉王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他这人同样不喜欢矫情,并没因为红尘当众说话,似乎扫了他的颜面,就心有芥蒂,看了看夏世杰,就冷笑道:“罢了,我劳心费力收拾他,夏家也不会领情。”

话音落下,他的侍卫就过去拎起夏世杰扔到后头,看样子打算完了事儿打发他走。

这位公子哥儿也不是个傻的,此时没再出言挑衅,受了这番惊吓,估计怜香惜玉的小心思也没了。

朝阳初升。

三嗔大师身披袈裟,领着童男童女各二十人,一跪一叩首,向着河边走去。

祭祀要开始了,三嗔大师口中吟诵经文,每念一句,居然大地震动,旁边山道草丛里嘶嘶声一片。

好些有很多蛇出没。

春天里有蛇,似乎很正常,厉王这边都没大在意。

围观的群众到有一点儿躁动,觉得腥气扑鼻,犯了些恶心。

红尘忽然道:“万蛇乱舞,不吉之兆,今日杀生不详,不宜见血光!”

厉王一眯眼,侧了侧头。

“怎么,小姐今日还想再阻我一次?”

看见他的目光,红尘心里苦笑,哎,要是没夏世杰这桩事儿就好了。

估计眼下王爷有点儿生气。

厉王也是人,人多有一种习性,一天之内,被同一个人阻止两次,大部分都会不高兴,所以,阻止他第二次,会比第一次困难,尤其是双方地位完全不平等。

人家是王爷,红尘只是一介民女。

若不是就在此时,她那玉珏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极力催促她接下拯救美少女的任务,她恐怕再难受,也会动摇。

“云杉。”

厉王喊了一声。

云杉就带着身边侍卫手举斧头,上前走到溪水边上一字排开,捆着的少女也踉踉跄跄被带了过来,都按着跪下。

这些少女,有痛哭流涕的,有大声高呼的,也有萎靡不振认命的,个个形容憔悴。

厉王再没看红尘,披着披风,缓步走上前。

薛公公一伸手没拉住,红尘也过去了。

“我想旁观学习一下,三嗔大师的经文念得极好,听一次也不容易。”

她果真没去厉王那儿,径直走到三嗔大师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就是三嗔走一步,她也前行一步,步伐轻盈,落地却极重,竟似踏着鼓点。

三嗔的身体却忽然一僵,脚步一下子就乱了,连吟诵经文的节奏也错乱了些。

刚才还威严肃穆,此时就显得有几分狼狈。

“我看那些灵蛇凶戾异常,真要是作乱,恐怕会死人的,而且你的操控手段也不高明,万一失控,第一个死的是你。”

红尘的声音细微得很。

三嗔皱眉:“与姑娘何干?”

“这什么话?我可在这儿呢,你那灵蛇阵要是发动起来,顺利还算好,万一失控反噬,你死了倒霉的还不是我?”

三嗔一噎。

大和尚听这位的口气,就好像自己一定不能成事儿似的,只是他偏偏还反驳不了,就这小姑娘每一脚都踏在节点上,已经扰乱他施法的步骤,他本来就受了伤,不过勉力为之,如今就更无把握。

脑中思绪乱了乱,三嗔就缓和了声音:“小姐,我本也不是非要厉王死,他那日若受了教训,肯老老实实离开杞县,我又何苦为他破戒,只是他不走,又劝解不得,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今日若真让他活祭龙王…”

三嗔又把话咽了回去,似有苦衷,只神态愈发坚定。

红尘叹了口气,眯了眯眼,笑道:“这样吧,反正有我在,你这事儿能成的可能性不大,也别急着太快鱼死网破,要是我把厉王给忽悠走,岂不是皆大欢喜?”

第四十五章 龙王怒

三嗔没说话,就是口中的经文忽然变了个调子。

红尘眨了眨眼,侧身站在一旁,旁观整个祭典,说来她是唯一一个敢站得这么靠前,还没让那群银色铠甲,满脸肃然的侍卫们阻拦的。

一来,她气势太足,让人升不起为难的念头。

二来,她好歹帮过厉王,厉王的性子算不上恩怨分明,手底下的人还都挺有节操,至少在他们家主子没发疯的时候,都比较三观端正。

临近正午,太阳高照,云雾散尽,祭典进行的却不那么顺利。

今天的太阳似乎太足了,三嗔大师,还有他身后手持赤色令旗的小孩子们,都被晒得头晕眼花,摇摇晃晃。

不过,有厉王一双冷目注视着,大家还是勉强进行。

“有请厉王殿下,燃香供奉!”

赤日升到正中央,终于到了最后,三嗔一声厉喝。

各个步骤都是提前说好的,厉王对这方面的礼仪规范,也稍微懂一点儿,正了正衣冠,身着戎装,亲自捧着小儿臂粗的香烛,又让人鸣鼓,奏响军乐。

还有几个士兵,用烈酒喷洒在刀上。

围观的老百姓们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薛公公叹了口气,灌了两口凉茶便想离开。

“哎,人老了,心也软了,看不得这个,看不得!”

当年他老人家在宫里没少看血腥杀戮,世上再没有一个地方,比他出来的地方更习惯杀人,但如今他儿孙满堂,享受了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太平日子,一颗心便不如那时冷硬。

抖了抖衣袖,薛公公刚站起身,还没上马上,耳边就隐约传来几声呼声,充满惊疑。

骤然回头,看了两眼,他就看出这些人在奇怪什么。

厉王居然没有直着走,而是左一步,又一步,一直在原地转圈,摇摇晃晃的,到像是玩耍。

此次祭典,本是为了战死的士兵,所有人自然都极重视,尤其是厉王,他怎么可能如此胡闹?

薛公公怔住,周围也喧闹起来,好半晌,最前面有个看热闹的小孩子高声叫道:“咦,好像在写字?那是什么字?”

大家顺着他的声音看过去,登时都吓了一跳。

只见黄土铺就的地面上,被厉王踏出的痕迹,竟不是随便踩踏的,远远看着,竟是四个大字——

“见血不祥!”

“啊!”

好些人都懵了。

虽然那几个字扭曲的厉害,但还是能分辨清楚,那种扭曲,更让人觉得心惊。

厉王顿时停住脚步,显然他也发现不正常。

祭台就在不远处,明明很快便能过去,偏偏他朝着那早就搭建好的祭台走了这么长时间,却仿佛永远隔着一段距离,走了这么长时间,连他手里捧着的香烛也烧下去好大一截,就还走不过去。

厉王皱眉,目光闪烁。

他听说过有高名的灵师,能施展法术,迷人心智,但他从没有遇见过。

世上有这种本事的灵师本来也不多,而且施展这种手段,都要付出代价,哪里会随意?

用力一咬舌尖,剧痛袭来,血腥味充斥口腔。

三嗔看了红尘一眼,红尘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一个眼神横飞,她的视野里,两边草丛中一排排毒蛇就吐出一层薄雾来,朝着厉王那些人头上罩了过去。

此时厉王才睁眼,深深吸了口气,举步又冲着祭台走,不过立时就感觉到头晕目眩,随即停步,脸色微变。

“殿下!”

几个侍卫都有些慌乱。

他们从身后绕到前面,护着自家主子向前走,可无论谁带路,依旧是在原地打转。

厉王一行人不知情,旁观的却看得目瞪口呆,谁也不明白,王爷是发哪门子疯!

此时是正午,青天白日,侍卫护着自家主子左顾右望,心里却阵阵发凉。

红尘这会儿才靠上前,用手扑灭了香烛,自己拉着厉王殿下的衣袖,慢慢走,低声道:“王爷,您这次活祭,恐怕没有百分百的诚心,冲动愤怒居多,大半是为了发泄,神灵不可欺,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是您只为了自己面上好看,不顾你那些战死的袍泽弟兄,就当民女没说这些话,您要是当真还顾念他们,我这里正好有问天符,您今天就开口问一问,看看龙王愿不愿意接受你这所谓的活祭!”

厉王冷着脸,并未开口。

她却从这人冷冰冰的脸上看到一点儿动摇。

此人固然是毛病一大堆,对他手下人却是真好。

红尘心里略松了松:“龙王乃是正神,可不是邪神,只有邪神才会要活人祭祀,王爷这种做法,只会得罪龙王。”

厉王脸色骤变,良久无言。

“看来殿下是同意了。”

他不说话,红尘就当他同意,拉着他快走了两步,轻轻开口:“灵女红尘,代大周厉王殿下,借问龙王,这活人鲜血,龙王可愿接受?”

她的话音很轻,可一出口,便如在周围好些人耳边炸响,不光是厉王,连周围围观的都隐约听见。

红尘自己也吓了一跳。

幸亏林师兄不在,否则说不定会看出不妥——她这一手,不是这一世从书上学的,是当年在鬼谷先生门下,闲极无聊,学的一点儿小技巧,借用音攻法门而已,只是没想到,此时她的身体已经和上一世不同,随意施展效果就这般好!

由不得她乱想,天上忽然阴云密布。

“快看水面!”

旁边传来好几声呼喝。

话音未落,水面翻滚,忽然就有水花卷起,劈头盖脸地打了厉王和那些侍卫一头一脸,衣服更是湿漉漉的,滴答滴答向下淌水。

侍卫们吓了一跳,领头的不由转身喊道:“王爷,算了吧!”

很明显龙王是发了怒,他们耳边甚至隐隐约约好像听见风雷怒吼。

好几个侍卫面露恐惧,竟忍不住往厉王身后躲。

王爷到是长身而立,动也没动。

所有人狼狈不堪,红尘和厉王站在一处,身上却一点儿水渍也不见,好像水花故意躲着她一般。

侍卫们脸上不免露出几分惊骇,瞧她的目光,闪闪烁烁,戒惧得很。

没人注意,那溪水里头翻腾不休的一群大大小小的鱼。

第四十六章 招魂

厉王伸手抹了把头脸,身上的衣服铠甲浸了水,重的要命,春日里有风,一吹刺骨。

他和身边的那群侍卫不同,打仗从来只是动脑子,真论功夫,那也就是一般打手护院的水准,内息浅薄。

这样的天气,别人还好,淋点水也无妨,换了他,登时就想打喷嚏。

只是以这位的性情,今天一个喷嚏打出去,明天就可能宰了周围所有看到的人。

那些侍卫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思,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不敢说话。

红尘却抖搂了下她那身清清爽爽的长袖,眉眼舒缓,言语温柔。

“民女虽生在杞县,却自幼爱杂学,通了灵窍,得遇明师,到是知道招魂之术,无论殿下信得过还是信不过,我都请殿下为战死的将士们着想,允许民女迎接他们的英魂返回故土。”

厉王没开口。

他身边的侍卫却急了:“殿下!”

“殿下,红尘小姐不是妄言之人。”

“您就答应吧,卑下觉得红尘小姐的确比那些个野和尚,野道士有能力,咱们在杞县也不可能找到灵师,回了京城,弟兄们没准儿都成了孤魂野鬼。”

大周虽不如北燕那般,从上到下,人人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却也是在这方面很有讲究的,尤其是军中,好多士兵不怕死,却怕了死了尸骨无存,魂魄难度鬼门关,成了孤魂野鬼,军中对这些尤其忌讳。

厉王对这件事如此上心,等不及回京城就要就近举行活祭,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

“那就劳烦红尘小姐。”

被这么多手下‘威逼’,换了往常,他非打他们一百军棍,不过今天没心情,厉王只是扫了一眼过去,就难得客客气气地冲着红尘道。

顿时,所有人收声。

为首先出头的那个,恨不得装鹌鹑,只要主子看不见他。

红尘松了口气。

三嗔一动不动站在一边,装透明背景板,心里却不得不赞叹,果然是一代新人胜旧人,当年他年轻的时候,也没眼前的姑娘这么敢做,虽不知她用了何种手段,可明晃晃地在这儿借着龙王的名号,兴风作浪,难道就不怕神明降罪?

越是他们这些真正通灵的人,越是忌讳那些,反而是大部分半瓶子水咣当,和纯粹的骗子,百无禁忌。

红尘也没让建法台,指挥着三嗔带着侍卫们将河道清理了一回,昨日刚下过雨,河面上有不少漂浮的障碍物。

又亲去挑选香烛,把普济寺内部秘制的香烛拿回来一捆,据说每一根都特别昂贵,杞县大户也少用,多是普济寺自己用,要不然就供给锦城,甚至京城。

“厉王殿下,麻烦你取一些死难将士的旧物,再把他们的名录抄写一遍给我。”

根本不用调阅名录,每个人的姓名都在厉王脑子里记着,很快就挥毫泼墨,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红尘看了一眼,他用的都是小楷,清清楚楚。

记得厉王这人是个急脾气,当年还因为批折子用草书,臣子们看不懂,闹出好几桩鸡同鸭讲的笑话来,之后才渐渐改了毛病,没想到,他年轻时楷书就写得不错。

等到名录抄完,红尘就让他又带着人去砍了一颗老树,切开用麻绳捆好制成竹筏。

几个侍卫听她的话,把竹筏往水里面放。

红尘又让他们调整了一下位置,点点头:“行了,解开绳子。”

侍卫举目看了看,登时皱了皱眉,小声道:“…小姐,水流湍急,要解开绳子,怕是停不住。”

此时风越发的大。

天上甚至隐约有雨点落下。

溪水动荡,竹筏下去之后摇摇晃晃的,似乎随时可能覆没,系着绳索牢牢拉住,这还不安稳,一旦解了绳子,说不定眨眼就被波涛给卷进去,不见踪影。

刚才王爷做它时,手指甲都给磨得裂开,全是鲜红的血,这东西绝对是花费大力气,要是来不及使用就飘走,那可太让人心疼。

“解开,别浪费时间,天都要黑了。”

一行人面面相觑,还是厉王过去一刀斩断绳索。

大风一吹,瑟瑟作响。

那小竹筏被吹得一阵翻滚,莽莽撞撞,跌跌荡荡地水流而下,红尘一甩袖子走了过去,高声喝道:“回返!”

说来也怪,她既没有念咒,也没有像别的灵师一般,焚香祝祷,开坛做法,更没有用什么传说中的擒龙功之类,那筏子晃悠了两下,还真就乖乖地逆着水流,又给回来了。

侍卫:“…”

好吧,红尘小姐不是一般人。

一行人躲躲闪闪地盯着她看,神情紧张。

红尘面色不变,可心里也挺紧张的,虽是装神弄鬼,但她的态度却端正,那些死难的将士们,任何一个大周的子民,都必须去尊重。

振了振衣袖,她肃穆一拜,再拜,轻声道:“灵女有所诉求,还请龙王细听,今我大周儿郎,忠肝赤胆,一腔热血心肠,卫国保家,守土安民,身披战袍,远离故乡,近日战死江畔,尸骨无存,恐魂魄难回,河神龙王,你若有灵,还请送他们魂归故乡!”

红尘顿了顿,就见溪中的竹筏动了动,她深吸了口气,又道:“若尔答应,就请降下甘霖!”

话音未落。

天边忽然云开雾散,却下起了雨,细细密密,入雾一般。

“啊!”

随着雨水落下,好些人惊呼,只见那水珠落到草木上,花草树木都仿佛活了,迎风招展,还有好大一片野花,本已经凋残,却又重新盛放。

一时间鸦雀无声。

“殿下,龙王已经答应,请你大声说出战死将士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