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哥儿咬紧了嘴唇。

丽园只是家中的园子,假山不大,一目了然,众人说话间慢走过来,也只不过片刻的工夫。

周晶指的山缝细长,看起来黑漆漆,到是能容一人通过,却并不算长,拨开遮盖的树枝树叶,蜡烛火把齐齐举起,照得宛如白昼,众人齐齐举目看去。

俊哥儿大叫一声:“啊!怎么是宋兄?我的天…一定是误会了,诸位,大家不要多想,宋兄一向守礼,这次必然是,必然是情难自禁,这才,这才…我们不要多想。”

他这话颠三倒四的,满脸的不敢置信,抬头看了看周围,明显在众人脸上看到吃惊的神色,心里不觉大为痛快,说不出的痛快,脸上还是惊讶忧愁:“我们快送宋兄出去,此事大家都不要往外乱说,茂哥儿,你是卢家大房唯一的男丁,该有担当,保护姐妹们,我…”

“表哥,你什么意思?”

茂哥儿满头雾水,“说什么呢?”

其他人也颇为不知所措,谁也弄不明白俊哥儿发哪门子的疯。

俊哥儿完全看不出众人神色不妥,大声朝山缝里招呼:“宋兄且不要害怕,我们都是同窗,不会乱说乱问,晚上天凉,你还是赶紧出来吧。”

众人:“…”

茂哥儿快吓傻了:“俊哥儿,哪里有什么宋兄?你别不是,别不是真碰上…”脏东西了?

其他人打了个冷颤。

俊哥儿愕然,定睛一看,月光落下,小小的山缝一地的绿苔藓,哪里有人!

他脑门上顿时冒出细细密密的汗,本能地回头看了眼周晶,周晶此时却一脸的恐惧,身体抖得和筛子似的,紧紧抓住身边一根树杈,把身子缩成一团,咬紧牙关,瑟瑟发抖。

“周小姐?”

美芳先发现不妥,伸手拍了下,却吓得周晶惨叫一声,把其他人都给吓了一跳。

“鬼,鬼啊,救命!救命!”

其他人都吓坏了,下人们纷纷喊人,有去喊大夫的,有去告诉太太,老太太他们的。

红尘上前一步,拍了拍周晶的肩膀,冷笑:“想得救?先说说为什么要陷害我?说不清楚,那就去阎罗殿再辩。”

周晶几乎要魂飞魄散,眼睁睁地看着无数骷髅,枯骨抓着她的腿,撕裂她的肌肤,在她的身上挠出一道又一道的伤口,她只是个寻常的女孩儿,在家娇宠长大,哪里见过这阵仗,脑子里一片空白,张嘴就喊:“表哥是我的,马上就是我未婚夫了,谁敢跟我抢,我就弄死她,你,你算什么东西,一个乡下女人也敢让表哥挂念,我只是让你尝尝名声落地的滋味,算是心存慈悲了。”

她吼得嘶声裂肺,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俊哥儿目光微微闪烁,下一刻就露出惊怒,诧异道:“表妹这是怎么了?怎么说起胡话来!”

红尘看也不看他,冷淡地看向周晶:“所以你就诓骗宋峥进丽园,又找人纵火烧我衣衫,想把事情闹大,没想到一计不成,竟然还不肯罢休,想坐实我和人私会的名声,毕竟要是从这等地方翻出个男人,我说我清白无辜,也没人信了?”

周晶哆哆嗦嗦:“对,对,我…救命啊,你饶了我,饶了我吧。”

众人:“…”

茂哥儿抱着头呻吟,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红尘拍拍手,冷声道:“你们两个还不出来?真想做缩头乌龟不成,对了,别忘了把那个小戏子拎着,只是他来演了这一出戏,是别想要什么赏钱。”

话音落下,众人背后就有声响,大家一回首,便看到宋峥,孔未央两个人,还挟着一个看不清楚头脸的干瘦小子,一脸尴尬,犹犹豫豫从后面的山缝里爬出来。

身体刚刚恢复行动能力,还是有些僵硬。

只是,先躲着多好,等人散了他们偷偷摸摸离去便是,何必多生事端?

众人愕然。

红尘却一点儿都不觉得丢人,冷笑道:“想必大家不会觉得,我一个卢家的庶女,能私会两个大家公子!”

众人都不敢说话。

她这般大大方方的,就算没有刚才那一出,也不会有人疑心这姑娘哪里不妥。

俊哥儿冷汗都冒出来,目光闪烁,转头看周晶满脸泪花,十分可怜,不禁道:“看来一切都是误会,表妹应不是故意,我看大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再提了。”

红尘又冷道:“也就是我,生在乡野,一向心大,若换成别的女孩儿被人如此戏弄,早就一头撞死,一句误会,就能抵得过一条人命,看来这女人的命,还真是轻贱。”

说着,上前一步,走到周晶身前,看着她的眼睛,周晶躲躲闪闪,一时不敢直视。

“你听着,我做事光明正大,从不行蝇营狗苟之事,所以,我没有把这两个人藏起来。”

红尘挑了挑眉。

美芳几个女孩子都愕然看着红尘,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她好有气势,特别了不起!

“还有,我向来肯给人机会,尤其是给女人机会,但从不肯给第二次,我说,你听,牢牢记住,你喜欢一个男人,爱怎么喜欢怎么喜欢,守规矩不守规矩的,不是我该管的,但我要告诉你,我林秋娘将来要喜欢一个人,他必然要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必然许给我凤冠霞帔,自己高高兴兴,三媒六聘把我娶回家,我才会去喜欢,就你看中的那个绣花枕头,白给我,我也不屑要,听明白了没有?”

周晶浑身一抖。

俊哥儿脸色大变。

罗娘愕然。

小严也惊讶:自家小姐这是怎么了?以前可不会如此呢!

第二百七十五章 八卦

红尘看也不看那乔俊,只冷笑道:“这位乔公子知道的到是不少,一口咬定假山有人,耳聪目明的很啊!”

看了罗娘一眼示意,罗娘和小严就把小金子提溜起来,扔到地上:“这还有戏子呢,你们要是想听戏,就让他自己演。”

说完,也不管周晶瑟瑟发抖,甩袖就走。

罗娘她们两个一左一右赶紧跟上去,后面一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

俊哥儿一咬牙,铁青着脸一巴掌抽过去,周晶脸上顿时肿起来,一脸不敢置信,泪水滚落。

其他人都吓了一跳。

美芳顿时别扭了下。

周晶是乔俊的表妹,虽然是来投靠亲戚的,但也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平日里趾高气昂,比她这个卢家大房的庶女还要娇气些,这个俊哥儿,哪里来的底气说打就打。

瑶姐儿脸色也不太好看,怒道:“秋姐儿是我的姐姐,我们卢家的女儿,我看有些人要忘了!”

她到底斯文,也说不出太难听的话,何况这等阴私,向来是不好明目张胆地分说,她也说不出口。

可秋娘代表的是卢家,今天这宴会就说明,她已经被承认是正正经经的卢家的女儿,即便想不承认都不行,外面已经流言不少了,所以今日秋娘受辱,卢家的女儿都要倒霉。

瑶姐儿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她自己都要大受影响,不恨这个周晶才有鬼。

至于俊哥儿,是亲表哥,虽然不满,也忍不住为他开脱几句,没见刚才都气得打人。

红尘一路回了屋子,怒气也就收了,她本也没有特别生气,转头看罗娘两个唯唯诺诺,失笑道:“咳咳,也没什么,只是我想,如果是…算了。”

如果是原来的林秋娘,肯定愿意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变得很强悍,能保护自己和母亲,她最恨的是自己的懦弱无力,既然如此,她肆意妄为些,又有何妨。

而且,红尘也是真放松了很多。

如今这世道,已经全然不是她所知道的那个,没有先知先觉,也就没有束手束脚。

卢家还是平平静静,外面小孩子之间的那点儿骚动,仿佛从没有发生过。

实际上乔氏也挺尴尬的,周晶算是她娘家的人,就算是表亲,关系也不很远,为此还和高嬷嬷抱怨了几句。

高嬷嬷叹了口气:“太太,不是老奴说话不好听,实是乔家那个表姑娘太不像话,前阵子女学那边有两个女孩子退学回家去,外人只说是病了,咱们还能不知道,都是周晶作孽,给人家泼脏水,弄得人家待不下去,俊哥儿是嫡长子,他的妻子以后要做乔家的宗妇,可不能随便定。”

乔氏皱了皱眉,点头:“回头我劝嫂嫂一声,哎,秋姐儿受了委屈,你亲自过去安抚安抚,把我那几匹云锦给她送去。”

高嬷嬷笑应了。

她一路陪着红尘来凤城,对这个女孩儿颇有好感,再者,这至少已经算是他们家太太的闺女,那自然该好好笼络。

大部分嫡母,肯定都看不上庶女,但家中有得宠姨娘拉仇恨,丈夫其他的女儿们,对比起来,也就可爱懂事得多。

红尘这几日收了不少好东西。

高嬷嬷送了云锦,极好的料子,比她在京城用的或者有所不如,但花色却更得她喜欢。

宋家也送了礼过来。

事实上,宋峥还有他弟弟孔未央对红尘特别好奇,那日发生的事儿,现在想来好像一切都是巧合,也没见红尘做什么特别的,但仔细一想,处处违和。

他们躲在山缝里,太过紧张,不能动时还好,一能动就不小心闹出好几次动静,好几次那个周晶就在外面往里面找张望,却对他们视而不见,力气全朝着另外一边使去,实在奇怪。

只他们是外男,红尘如今是卢家的小姐,满腹疑惑是找不到机会弄清楚了。

一日日过去,天气也一天比一天冷。

这日落了雪。

红尘把自己围城一个棉球儿,懒洋洋地缩在凉亭里,簇拥炭盆,炭盆上还烧着几串蔬菜串儿和肉串,随手翻书,一点儿都不乐意动弹。

外面隐约传来几个小丫鬟嘀嘀咕咕的声音。

这几个小丫鬟大的十三,小的才九岁,都是院里安排来的三等丫鬟,因着年纪小,也不能做粗活重活,都是跟着大丫头打打杂,红尘她们事情少,不大爱支使孩子,她们几个闲下来就难免说说笑话。

红尘也不介意,院子里热闹些没什么不好,她虽然爱清净,却也没想让几个孩子也跟着过五六十岁老太太的日子。

“姑太太又来了,咱们大太太陪着呢,也就大太太心善,还愿意接济接济,二房三房那边,连理都懒得理呢。”

“她也是,哪里就那般艰难了?咱们老太太不是还给她贴了一千两银子的嫁妆,守着嫁妆也能把哥儿养大,这般没脸没皮的过来打秋风,难怪连老太太都不耐烦见她。”

小丫鬟们嘀嘀咕咕。

罗娘坐在旁边给自家小姐的大氅上镶嵌了一层狐狸毛,本来显得寡淡的大氅立时就变得光鲜夺目起来,也侧着耳朵听了一耳朵八卦,回屋见了自家小姐,就叹了口气:“那位姑太太是卢家老太爷的庶女,早年也被疼的很,连她那姨娘都能踩咱们老太太一脚,可惜是个没福气的,老太爷去得太早了,来不及好生安顿她们。”

红尘翻了白眼。

小严也翻:“你怎么这么喜欢家长里短的八卦,不够烦人的呢!”

罗娘看了她一眼,咳嗽了声没说话,红尘也笑,小严不容易,也难为她。他们在卢家几日,都还顺利,只有小严不知怎么回事儿,竟让卢家马房的一个马夫看上,那人是卢家的老人,以前有过一房妻子,难产而亡,只剩下独女,孤身过了有三年多,忽然相中小严,前几日还通过七拐八弯的关系来试探口风。

小严都拒了,对方居然半点儿不死心,如今几乎隔三差五地就有婆子丫鬟们来跟小严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弄得她烦闷的不行。

主仆几个正说话,外面就啪一声,砸进来一根短杆,正好挂在树上,掉下来不少雪花砸了那几个丫鬟一头,弄得鸡飞狗跳,红尘抬头看去,那短杆上头包裹着布头,伤不到人,应该是小孩子玩投壶射箭用的。

果然,没多一会儿外面就踢踢踏踏,你推我搡地冒出来几个人,都是卢家还没到年纪读书的小萝卜头们,丫鬟自然不敢得罪这帮小少爷,连忙捡起来扫干净上面的雪花,毕恭毕敬地送回去。

难得的喧嚣,红尘不觉得厌恶,靠在窗户上向外看,就见那群孩子都走了,才有一个瘦瘦弱弱的小男孩儿慢吞吞地从树后面出来,跟着一起走。

这孩子个头很小,身边也没跟着婆子丫鬟,一个人,步履蹒跚,深一脚浅一脚,脸颊上有两抹冻出来的红,小严看了看就道:“是这家姑太太家里的质哥儿。”

红尘使了个眼色,罗娘就把红尘的短款小斗篷,还有棉手套拿起来,走出去蹲下跟那小孩儿说了几句话,把斗篷和手套给他穿戴好。

质哥儿很乖巧,大大方方伸开手臂让罗娘给他穿斗篷,斗篷拖在地上,手套也大的不行,可他却很满意,大眼睛眯起来,笑得特别可爱,虽然瘦弱,却也可人疼的很,奶声奶气地道:“谢谢姐姐,姐姐给我新衣服,我下次请姐姐吃糖。”

罗娘顿时笑出声,哄着他又去玩,没成想,小孩子跑出两步,忽然回过头,认认真真对罗娘道:“我娶你吧!”

“噗!”

红尘远远听见,先喷了一口茶。

罗娘也愣住,失笑道:“小少爷知道什么叫娶吗?”

那孩子眨巴了下眼睛:“你们女孩子不是都想别人娶的吗?我听周晶姐姐对乔哥哥说,要是乔哥哥不肯娶她,她一定去死,死不好,死了就和阳阳一样,不能吃好吃的,不能和玩,所以姐姐你放心,我娶你。”

罗娘一愣,严肃起来,拢了拢这孩子的头发:“质哥儿,这话以后再也不许和别人说了。”

小孩儿十分不解,不过被罗娘小声叮嘱了几次,还是点头答应:“好,我不说。”

送走了孩子,罗娘的表情就有点儿古怪,小严一把把她拖回来,让她继续给自家主子做活儿。

别人家的闲事,管来做什么,像周晶的那样的女孩子,动不动就死啊活的,简直不知所谓。

红尘也是一样的心思,没想着多理会那个什么周晶,她要还敢闹到自己头上,该怎么教训怎么教训,想必有下一次,保证让这小姑娘知道什么叫疼。

不过周晶可不是傻子,在丽园丢了一次脸,恨不得此事快些平淡下去,哪里还会找事?

从那事发生之日起,就很少在红尘面前露面,有时候跟过来给老太太请安,也是缩在后面,说不了几句话便被送走,到不了红尘面前,老太太也不喜欢她,卢家上下就没一个人觉得她好,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居然能让这么多人讨厌,也挺不容易。

在凉亭里赏了会儿雪,瑶姐儿下了课,还过来找她玩,手里还捧着一枝梅花。

花明显是刚刚截下来的,尚带着冰花,小严接过去,找了个白瓷梅瓶装,又找了些绿叶来配,配好就摆在凉亭的圆桌上,瑶姐儿看了极喜欢,直夸不染凡俗,恨不得又给抱回去,红尘就当真让瑶姐儿身边的丫头抱着,等下送回她房里。

两人笑闹了几句,瑶姐儿才道:“现在下雪不方便,等雪停了咱们去会善寺礼佛,那里的素斋味道甚佳。”

江南闺秀们想出门消遣,也是用个礼佛拜神之类的借口,瑶姐儿她们女学功课多,想抽出个时间去清闲清闲,也不是那么容易,幸而她最近身体不适,女学那边的先生们都知道,就没给她留下作业,让在家里松快松快。

“叫上俊哥儿也去。”

瑶姐儿小心地看了红尘一眼,生怕她在意,解释道,“俊哥儿再过几日就不好出去了,他要定亲呢,是陶知县家的欣姐姐,我舅母都请了官媒过去,马上能定了。”

她显然有点儿高兴。

“其实不是周晶就很好,别人都不错。”

那位欣姐姐也是她们女学的,知根知底。

红尘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她知道,瑶姐儿以为自己疏远那个俊哥儿,纯粹是因为周晶的缘故,她爱这么想就随她,不是什么大事儿,红尘应付个小女孩儿不成问题,没一会儿就把她哄得高高兴兴走了,才捡起书本来继续看。

第二日,便是雪后初晴,瑶姐儿一大早就缠磨老太太要去上香礼佛,老太太也是个慈善人,被孙女磨了一会儿便答应,红尘有点儿犯懒,不过出去转转也好,便让罗娘收拾了东西,带了些零食和药品,也没有多带,红尘领着罗娘和小严去给大太太请安,刚一过去,就见上房气氛凝重,瑶姐儿满脸的惊慌失措,嘴唇都是淡淡的紫色。

大太太坐在床上垂泪。

门口还跪着个小厮,头上戴着白布——这是来报丧的?

礼佛什么的,是一定不能去。

因为周晶死了。

乔家的那个表小姐,今日一大早被人发现,一个人悬挂在乔家正房门口。

早晨洒扫的丫鬟被吓昏过去两个,其中一个到现在还糊涂,也不知道能不能好。

听说她死的特别惨,舌头吐得老长,眼睛翻白,面容恐怖,任何人看见都要做噩梦。

“哎,晦气,真是晦气!”

乔氏怒叱,却还是落了泪,周晶再不好,那也是她弟妹家的女孩儿,她在闺阁时和周晶的母亲也算得上手帕交,虽然交往不算太多,也不太喜欢她,毕竟周晶之母是个庶出的,不过是同窗同学,打断骨头连着筋,只要没有深仇大恨,嫁了人肯定天然要亲近。

乔家和卢家不同,人家家里讲规矩,乔氏的爹也有两房妾,那是她母亲主动给纳的,都和透明人一样,乖巧的很,没有一个作妖,所以她对庶出,嫡出之类的问题,不是特别的敏感,当然也不喜欢庶出,却不曾过分鄙夷,对周晶这孩子,她还是有几分疼爱。

现在周晶死了,乔氏是真难受。

第二百七十六章 阴影

凉亭内,一壶香茗,热气氤氲,如雾如纱。

瑶姐儿呆呆坐在长椅上,木愣愣的,红尘叹了口气,就把手里的暖炉塞在她怀里,又招呼丫鬟过来给她披上大氅。

“…我看见了。”

瑶姐儿打了个哆嗦。

那日收敛周晶的尸身,她脑袋一热,也跟了去,被吓得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出了乔家的大门。

“她最爱美,有一次因着我穿大红比她合适,就气得剪坏了自己一件儿上好的新衣裳。”

瑶姐儿咬着嘴唇嘶哑着嗓子道。

但是那一日,她看见的周晶好恐怖,青黑的,扭曲的脸,全是淤血,舌头紫黑。晚上她惊醒数次,每次夜里都看到青面獠牙的恐怖妖怪,折腾的娘亲都疲惫不堪。

“秋姐儿,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瑶姐儿叹了口气,呢喃,“我们做得太过分,说的太难听,所以她才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红尘摇了摇头,略微迟疑,终于还是劝慰道:“我不了解周晶,但我知道瑶姐儿,你虽为女儿身,却仿佛是赤诚君子,言行举止,出自本心,没有哪里不对。”

瑶姐儿脸一红:“…自家姐妹自夸自卖,也不嫌臊得慌。”

话虽如此,她的心情终于还是好了一点儿。

自从俊哥儿另外定了未婚妻,瑶姐儿就一直很高兴,就是同窗的姐妹们说起来,也都说是天作之合,好姻缘,至于周晶,谁又肯去理会?

一个不知道三从四德,不懂礼义廉耻,没定亲就先管上了男人,还明显善妒的女人,谁会说一句好话,何况她是真不好,被她害惨了的女孩子们都拍手称快。

甚至有几个当面就奚落她一顿,都说要是自己这般丢人现眼,还不如一死百了。

没成想,她就当真死了。

俊哥儿在书院读书,消息送过去,登时愣住,嚎啕大哭,几乎要哭得昏死过去。

乔家上下都吓坏了,再不肯拿表小姐的消息扰他,连下葬都匆匆,顾不得人家亲生的爹娘赶过来只看到女儿坟头,会是个什么心情。

瑶姐儿跟着乔氏去探望了下,乔家到觉得早点儿葬了好。一个不孝女,把自己弄成那么一副鬼样子,真让爹娘瞧见,还不是徒惹人心伤。

说白了,乔家还是不怎么在乎周家。

如今周家要扒着乔家,他们当家的老爷是深县教谕,正想活动活动,从鸟不拉屎的穷地方挪动出来做官,只能等着乔家给他出力,这种时候,他再心疼也不敢闹,毕竟女儿已经死去,可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还必须活得好。

周家不只是周晶一个女儿。

虽然周晶的娘亲,只有这么一个!

红尘忽然觉得有一点儿难受,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恐怕都不会舒服,就说瑶姐儿,她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她那么不舒服,是不是有一点儿一个熟悉的女孩子死得悄无声息的缘故在。

“小姐,该喝安神茶了。”

小丫鬟捧着茶盏,小心翼翼地端给红尘和瑶姐儿。

本来只有瑶姐儿喝,乔氏想到家里其他几个女儿,怕也受惊,干脆每个人人都要喝。

喝完茶,红尘就起身送瑶姐儿回去,出了院子,正好碰上乔氏的嫂嫂带着俊哥儿出来。

撞在一起,瑶姐儿便过去见礼,乔氏这位嫂嫂对瑶姐儿到是勉强笑了笑,不过对红尘那是视而不见,至于俊哥儿,一直冷着脸,目光像小刀子似的在瑶姐儿和红尘脸上刮。

瑶姐儿吓了一跳,讷讷无语,往后退了一步,红尘一伸手扶住她,也没避开,冷冷地盯回去,似笑非笑,带着一股子嘲讽。

俊哥儿不知为何,毛骨悚然,觉得自己隐藏在心底的那点儿东西,全让这个女人给看透了,轻轻低下头,老老实实跟着娘亲离开。

瑶姐儿半晌都回不过神,眼睛一红:“俊哥儿瘦了好多,他肯定生我的气呢,他,他怨我没帮…”

红尘拖着她的手臂向前走,冷笑道:“生你的气?这还不是他造成的结果,真以为表现得怎么哀毁过度,情深义重,就真的一点儿过错也没有了?是啊,他都这副模样,恨不得追随周晶去死,别人哪里还敢怪他,我想,他现在在书院,肯定是大出风头,他那帮同窗,还有书院的先生,对他是又同情又怜悯,小心翼翼的很吧。”

瑶姐儿一愣,没有说话。

最近书院的胡山长选弟子,俊哥儿就被选了上去。

其实俊哥儿本也有机会,他聪明漂亮家世好,读书更是不错,虽然有点儿仗着小聪明不大用功,可是在书院算好了,但宋峥和孔未央,还有另外几个学生也很优秀,他能不能中选,谁也说不清楚。

前两日俊哥儿因为周晶的事儿,哭得昏死过去,胡山长正好在,就探问了几句,还送他回家,当着友人的面就感叹,说这孩子重情重义。

后来,他老人家就选了俊哥儿。

红尘也知道这一出,冷笑:“我看那胡山长也是读书读成了死儒,也就能读读书。”

当然,那等读了一辈子书的大儒,单纯些值得原谅。

“咱们那位表少爷的悲伤里面,究竟有几分真心实意,还真说不清楚,他不是还要和那位陶家小姐定亲?口口声声已经辜负了表妹,不能再辜负陶小姐,到一副情圣模样,可当初他要是不想娶人家周晶,就老老实实跟人家保持距离,何必给人家希望,女孩子的闺誉比什么都重要,若不是周晶只有俊哥儿一根救命稻草,除了他,再也没有活路,又何至于去死。”

红尘难得说这么多话。

瑶姐儿听得脸上发白,偏偏又觉得很有道理,忍不住讷讷:“…我以后都不知道怎么面对俊哥儿了。”

红尘送她回正房,没再多说什么,瑶姐儿恍恍惚惚的,也若有所悟。

周晶下了葬,卢家也就渐渐恢复正常,大太太怕女儿闷在家里多想,见这日冰消雪融,阳光正美,就带着家里的女孩儿们一起去会善寺礼佛。

其实早该去的,只周晶这事儿给耽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