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就是累,恐怕林家的老太君还有林旭的婶子们也是心甘情愿,可林旭却舍不得了。

林家一门孤寡,受了这些年的苦楚,如今也到了可以享享清福的时候,他这个林家的嫡子嫡孙,难道不该担起些责任?

一顿饭还没有吃完,林旭喝得微醺,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要调动多少人手,怎么才能最有效率,最妥当地安排好一切。

红尘比他还细心些,林家这些年没在京城走动,林旭的两个堂弟比林旭也小不了多少,如今都已经娶妻了。

那两个林家子长得和林旭有几分像,居然都斯斯文文,听老太君说孩子们都像老王爷,说起这个,她老人家还有点儿怨念。

怪不得当年辟疆王上战场总戴一面青苗獠牙的面具,大概是他本人长得太好,要是露出真实容貌难免少几分威严。

五房的林涛有些瘦弱,气色不太好,患有肺病,幸好不大严重,就是得一直吃着药,虽然瘦弱了些,举止却是温文尔雅,显然受过良好的教导。

六房的林毅到显得跳脱,有些孩子气,也斯文白净,言谈举止落落大方,两个看起来都相当不错,教养很好。

五房的媳妇孙氏,今年才十七岁,个头矮小,不怎么说话,很是腼腆,听说娘家小门小户,只是普通的耕读人家,还有一个弟弟在读书,天分有限,大概读不出什么成就。

六房的媳妇看着皮肤略黑,长得还好,就是浓眉大眼,手脚也大,是林家家将的女儿,功夫还不错。

看老太太还有两个婶子的模样,对这两个媳妇儿还算满意,三婶直接就和他们说,两个孩子虽然家世不好,可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家里这些年的情况,也娶不到高门大户的闺秀,就是有看在老王爷的面子上,愿意结亲的,她们还不愿意连累别人,再说,不能低调安稳过日子的女人,也不能进林家的大门。

红尘和林家的女人们到是挺谈得来,虽然红尘喜欢的话,很容易讨人欢心,但真心喜欢,和刻意去结交,绝对是不同的感觉。

能在林家熬这么多年,低调的同时,保住仅剩下的家业,教养子孙成才,可见这些女子都有过人之处。

只是林旭那两个堂妹,珍姐儿和珠姐儿的婚事还是耽误了。

两个女孩子今年二十有五,还是待字闺中,尚未结亲。

红尘看得出来,两个姑娘别的时候不显,一提起婚配之事,就不免有些强颜欢笑的意思在。这也正常,即便是再洒脱,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有定亲,不着急的少有,虽说大周的女孩子出嫁晚,也没有晚到这份上的。

三婶不拿红尘当外人,也不忌讳,直接就叹气:“不是不想让珍姐儿和珠姐儿早些嫁出去,这些年也不是没人求亲,尤其是最近,来求亲的人家不少,但她们都是姑娘,不是小子,小子娶媳妇虽然也要慎重,可媳妇是嫁进来的,到了林家若有不好的地方,咱们还能调、教,姑娘要嫁到人家家里去,一旦出嫁,咱们可就够不着了,怎么能马虎了事?”

五婶也发愁:“来咱家求亲的那些人,都有点儿毛病,总是不如人意,咱们不求十全十美,好歹孩子过去,得能过得上好日子,要不然还不如留在家里,留在家中做了老姑娘,外人只是说些闲话罢了,咱们家早年受得那风言风语还少了不成?既然熬了这么多年,也就不怕那点儿闲言碎语了。”

红尘一听心里就明白,林家这是心疼女儿,前几年她还听说林家的小姐想招上门女婿,可哪有那么容易,林家不是没有男丁,做了上门女婿也得不到什么大好处,而且愿意入赘的,都是些泼皮无赖之辈,真正好人家的孩子,谁愿意入赘?

何况,说起来这两个女孩子还不算林家正正经经的小姐,只是收养的义女,选择面自然更窄。

一拖延就是这些年,拖到了现在。

三婶见红尘的神色不大好,连忙笑道:“别愁,别愁,我们珍姐儿和珠姐儿都不愁呢,以后日子就过得好了,总有知道她们姐妹好处的好儿郎在等着。”

珍姐儿和珠姐儿脸上发红,嗔怒地瞪了三婶一眼,饭都顾不上吃完,扭头就溜走。

三婶也不拦她们,只盯住丫头们小心照看,正说话,外面小厮过来回话,说是表少爷回来了。

红尘一愣,林旭也怔了怔。

他们都对林家颇为关注,可没听说林家哪里来的表少爷,毕竟这些年整个林家都闭门谢客,从不与人交际,也没有亲戚朋友来访。

“是我娘家侄子,今年来京城的,想考京城的书院,暂时在咱们家借住一段时日。”

三婶笑道,“把表少爷请进来,让他也见见旭哥儿和郡主。”

没一会儿,小厮过来说表少爷不小心摔了一跤,不好见贵客,先回屋洗漱一番。

“看看这孩子,真是的,没伤到吧?”三婶无奈摇头,追问了几句,知道人没事儿,就是衣服脏了,也便没多问。

一直到吃完了饭,一家人坐在客厅里喝茶,外面才报,说表少爷来了。

进来的男子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头发还不大干,显见刚刚沐浴过,进门就先给老太君叩头,又给姑母请安,结果一抬头,看到林旭,登时有点儿犹豫,似乎看着眼熟。

林旭也无语——这京城也够小的,两个人今儿刚有一面之缘,林大公子很倒霉的,在街上碰见的那个纵马飞奔的纨绔,竟然就是这位林家的表少爷。

不过林旭是眼力够好,一扫就记住了对方的容貌,可这位的记性就没他那么佳,再加上当时混乱,什么都顾不上,根本没认出林旭来,最多也就觉得眼熟一点儿。

眼下这场面,似乎也不好说这个,林旭干脆就当不知道,简单寒暄了几句。

这会儿再看这位纨绔,他到是一点儿都不纨绔了,很是文雅,言谈举止都显得风度翩翩,哪怕知道红尘乃是当朝郡主,也只是恭敬有加,并不谄媚巴结,说话还很风趣,不是那种死读书之人。

哪怕林旭因为他今天的举动有点儿不高兴,这会儿也觉得大约是个误会,可能人家的马失控了,要不然就是真有十万火急的事儿。

在京城喜欢纵马的公子哥儿多了去,到不能因为这个,就把人家一棍子打死。

聊了一会儿,红尘把准备的礼物分一分,虽说多出一位表少爷,不过她准备的东西绝对够多,把给两个堂弟的分一些出来,也足够应付过去。

她拿得出手的,就算不是多么昂贵,也都是珍品,一看就用了心思,而且红尘手上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的,大大方方收了礼物的林家众人,都十分高兴,回礼也很贴心。

三婶,五婶,还有两个女孩子,拿出来的是自己亲手做的衣服鞋帽还有荷包,两个弟妹,则是准备的笔墨纸砚和一些精巧的小古董文玩,大约是林涛和林毅两兄弟特意准备的,借着妻子的手送出来。

老太君给了一个翡翠镯子,一看就有了年头,说是林家祖上传下来的,非要给红尘戴。

其实那镯子年轻女孩儿戴起来显得陈旧些,不过是老人家的心意,红尘也就老老实实地戴了。

前前后后一耽误,居然入了夜,这下子林旭和红尘也别想走,事实上,老人家明显希望他们留下来住一晚,红尘也不愿意拒绝,老人家一大把年纪,真是见一次就少一次,能顺着些就顺着些吧,所谓孝,可不就是一个顺字?

林旭两夫妇住的房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被褥全是新换的,闻起来有一股清香味,两个人躺下也没觉得多么不习惯,又累了一整日,刚一躺下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睡着睡着,红尘猛地坐起身,她一醒,林旭也醒了,连忙拿被子披在自家娘子身上:“怎么了?”

没等红尘回答,林旭就皱起眉头,自家娘子枕头下面有微微的震动。

“是青锋?”

“嗯。”

红尘吐出口气,把青锋拿出来,在手中摩挲了几下,它就慢慢安静下来,静静躺在主人的手里。

林旭看了它一眼,笑道:“以前看它,它还锋芒毕露,如今却知道藏锋了。”

现在的青锋,落在红尘手中就如一个玩具一般,半点儿煞气也不见,早不是当初让人一看便浑身发抖的利器。

“物似主人形,我养了这么多年,当然越来越像我。”红尘笑眯眯把青锋收好,穿上衣服,慢慢穿好鞋走出门。

林旭也连忙跟上。

外面守夜的婆子吓了一跳,红尘笑道:“就是睡不着,想出来看看,你们不必跟了。”

婆子愣了下,也没敢多说,红尘就和林旭一路走出去,沿着小路进了后园子里,前前后后转了几圈,上到假山上,登高望远。

“嗯,三婶那边没问题,五婶那边也无妨,老太君房间里阴气有点儿重,明天给画两道符就是…”

红尘叹了口气,“你们家这位表少爷是哪里来的神仙?他住的地方简直不能呆了。”

整个房子都让阴气笼罩,浓郁程度看得红尘都有些毛骨悚然。

“奇怪,下午见他,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妥,就这煞气重成这般,得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儿?他怎么还能好好活着?”

林旭没说话。

想了想,红尘还是叹道:“先看看吧,阴气重成这样,必然有鬼魅之物出没,等本体现身再来应对。”

反正自己在林家,就是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至于伤害了林家众人。

“其实林家有刀兵之气作为防护,一般的邪物靠近不了的。”红尘挽着略有些忧虑的林大公子笑道。

林家是将门,家里全是武将,虽说如今只剩下妇孺之辈,但即便如此,一般的鬼魅也不敢找上门来。

两个人正说话,红尘忽然收声,林旭一把拉住自家媳妇往树下躲了躲。

林家那位表少爷居然大半夜的不睡觉,到了园子里来,借着园子里的一点儿昏暗的灯光,坐在荷花池旁边,又片刻,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珠姐儿居然也来了,幸好身边还带着一个婆子一个丫鬟,而且也没凑到那位表少爷身边,远远拜了拜,口称表哥:“表哥,这么晚了,叫珠儿出来,可是有什么事?”

那表少爷沉默片刻,似乎犹豫了下,从怀里掏出一双鞋来,咳嗽了声,小声道:“珠儿妹妹,这是我从外面淘回来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珠姐儿一眼看过去就愣住,连那婆子和丫鬟也屏住呼吸——实在是那双鞋太美。

鞋是粉红色的,上面绣着一对儿鸳鸯,点缀了珍珠,并不繁复,也没有多么精巧的花色,但就是好看,让人一看就挪不开眼。

珠姐儿半晌才回过神,干涩道:“不成,不成,表哥我不能要。”

那表少爷一咬牙,使劲把鞋往她手里一塞:“拿着吧,好妹子,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就是想给你,特别想。”说完他转头就跑。

珠姐儿好半天没回过神,等回过神来,那位已经走远了,她跺跺脚,实在舍不得扔,还有些爱不释手。

旁边那婆子和丫鬟面面相觑,张了张嘴,竟然也开不了口去劝,她们当然不该让自家小姐收男人的东西,更何况还是鞋子这般私密的物件,可是这双鞋,实在是特别美,女人都爱美的东西,不光是珠宝首饰,便是华服也让人舍不得放弃,这双鞋,仿佛比无数珠宝美玉还要讨人喜欢。

过了片刻,珠姐儿冻得打了个哆嗦,被身边的婆子拉着回去,红尘和林旭才从树后面出来。

林旭哭笑不得:“真是该教训珠姐儿几句,连这等邀约也敢过来,太不像话。”

红尘摇了摇头,这种事,最好不要提。

第四百五十六章 怀念

夜里风寒露重,林旭和红尘望着珠姐儿主仆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便也回去,只是回了屋再也睡不踏实,两个人凑在一起面面相觑,都有些发愁。

“那个表少爷的底细,红尘可知道?”林旭叹气,他对于京城的大小势力,重要人物的资料都了然于胸,可再怎么样,也没有动不动就调查自家人的癖好,所以关于那个表少爷,他真是一无所知。

红尘摇了摇头:“只知道是三婶的侄子,叫徐宁,来京城明面上说是为了考书院,其实是为了避祸的,他在家里大概是和人打架,惹下了不能招惹的人物,没柰何只能来投奔他姑母。”当年林家三郎结亲时,家境还极好,娶的妻子自然也是将门虎女,奈何林家一出事,姻亲故旧不是躲得远远的,就是受了连累,三婶娘家到没有躲,可惜命不好,早在林家出事之前当家人就犯了错,罢官免职,一家人退守家乡,后来越发没落了。

林旭若有所思:“其实若是人不错,主要是珠姐儿要喜欢,结下这门亲也不是不行。”只看珠姐儿半夜三更地愿意接受人家的邀约,最起码是不讨厌这个人,而且珠姐儿如今高不成低不就的,想找个合适的好人家也不容易。

红尘噗嗤一声笑出声,看着林大公子愕然的眼神,把被子一蒙:“睡吧,不急。”只是看那位神仙一般的林大公子,这会儿居然为了小女儿的婚事犯愁,感觉还是有点儿不可思议。

夜色朦胧,帐子落下,红尘昏昏沉沉地睡了去,睡着睡着,猛地开眼,厉声呵斥:“去!”

青锋忽然发出一道光,只听一声凄厉的哀嚎,窗户上一团黑漆漆的影子只留下一团浓黑的雾气,转身退走。

“怎么了?”

林旭坐起身。

小荷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屋子里,全身戒备,浑身肌肉紧绷,嘴里发出一阵阵呜呜声。红尘连忙拉了他一下,让他退后几步,从荷包里拿出两颗药丸给小荷塞在嘴里。

林旭拿了件斗篷给红尘披上,护在她身前。

“别担心,是有点儿东西,只是找到我头上来,胆子还真不小。”红尘到不紧张,随手点起灯,对着窗户照了照,只见窗子底下有一团焦黑的东西,散发出一股恶臭,连红尘都掩鼻而走。

看了看外面,外面一片安静,红尘想了想笑道:“无妨,吓唬这东西一下,想必它暂时也没力气作乱,先歇着吧,明天白日再瞧瞧究竟是什么鬼。”

话虽如此,红尘能睡得安稳,林旭和小荷却一宿都别想睡了,第二日一大早,林旭就顶着一双黑眼圈儿,让家里老老少少好生安慰了一通,老太君更是心疼的要命,林旭劝了半天这才劝过来。

不过,老太君还是叮咛下面的人,要把林旭他们住的屋子好生收拾收拾,想着必然是住得不大舒服,孩子才睡不好觉。

下人们一眼看到那一团黑漆漆的烂泥一样的东西,也吓了一跳,捂着鼻子赶紧给收拾了,谁都没敢跟老太君说。

林旭由着老人家折腾,吃过早饭,也没见到珠姐儿两个,据说两个女孩子如今都在温书,家里想让她们试试看,能不能考得上女学。当然希望不是很大,女学的学生大多数都年纪比较小,最大的也就十七八岁,她们两个年纪大了些,又不是哪方面有特长的天才,能让女学那边破一下例,但即便如此,家里还是想尝试一番。

“哎,耽误了这么多年,我们这些老的到没什么,男子也还好,就是女孩儿们真是…”

三婶心里也不舒服,众人都有些沉默,说得再豁达,再想得开,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们受人指摘污蔑,冤屈无处诉说,孩子们没有前程,好像永远看不到希望,那样的日子,真的很难熬。

林旭笑道:“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会好的。”

老太君也笑,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来,她老人家打扮得很是喜气,难得光鲜亮丽,也要求女人们都装扮起来,还拽着林旭和红尘到演武场上,非要给他们耍一回大刀,吓得三婶和五婶连忙一人一把刀较量了一番,好歹把演武场占住,别让她老人家再折腾,都一百多岁的人了,身子骨再好,做儿孙的哪里敢让她动刀动枪。

别说,两个婶娘的功夫竟不是花拳绣腿,舞起来不光虎虎生风,还是真有些根底,只是后劲不足,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哄着老太太回去歇着去了。

林旭和红尘对视一眼,都笑了,连林旭都少了几分紧张,不大想昨晚发生的意外。

“不如我领着娘子四处看看。”

现在林家住的宅子,只是以前林家的一个别院,不大,也很陈旧,但林旭还是带着红尘四下里走动了一圈,红尘也看得仔细,里面有辟疆王林无敌林老将军用过的盔甲,还有林家诸位兄弟们从小到大使用过的兵器。

红尘的目光落在一把细长的剑上,瞧着吹毛断发,是一把好剑,不过武将很少用剑,就是用,也多是装饰品。

“这是小莫的。”红尘忍不住拿起来摩挲,叹了声。

林旭的脸上也露出一抹追思之意:“是他刚刚开始习武时,我娘亲所赠,他从小就爱美,每日要洗三次澡,穿的盔甲不能让别人动,要自己动手擦得干干净净,刀枪棍棒都不爱,独独爱剑,只因剑乃兵器中的君子,佩戴在身上会让他显得卓尔不群。”

红尘愣住,半晌大笑——那样的小莫,可不是她见过的小莫。再看这把剑,看架子上摆放的,都有些旧了的东西,她也不觉心头温暖,那是她所不知道的,属于小莫的,无忧无虑的少年时期,那个人,终究也是有过幸福快活的时光。

林旭也是看得津津有味,不只是看了兵器盔甲,还去了老王爷的书房转了转,里面的兵书上都有老王爷的批注,唔,写得挺有道理,就是偶尔有点儿吐槽话,把某些将领批得一钱不值,充满狂傲之气,想必是年轻时所写。

红尘翻了翻书柜就笑了——老王爷这书房里可不只是兵书和那些经史子集的正经书,真正大头的还是各类杂书,咳咳,她还翻出几册那什么,不大好示人的避火图,外面都一本正经地包了别的书皮。

林旭一低头也看见,大声咳嗽起来,七手八脚把东西塞好,红着脸搂着红尘的肩膀,推着她出门:“咱们别乱看了。”还是让长辈们留下点儿面子吧。

回头看向书房的大门,红尘神情一点点变得温柔,林旭的神色也极温柔。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老王爷的模样,那人不再是刻板的,高高在上的影子一样的人物,一下子就变得鲜活起来,有血有肉,他也是个人,真真正正的人。

“真想再见见他老人家,真想再和他老人家说说话。”林旭的眼角不知不觉露出一点儿晶莹的泪光,红尘不愿意笑话他,子欲养而亲不待,世间之大悲之事。

转了一大圈儿,红尘走到珠姐儿和珍姐儿两姐妹住的翠园门前,脸色骤变,停住脚步。

林旭握住她是手:“昨天那东西在翠园?”一句话,他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极为严肃,虽然不提,可昨夜那东西的确让他担忧,如果在外面遇见,他可以从容应对,可这是家里,周围都是他的亲人。

红尘慢吞吞走进去,就见珠姐儿坐在树荫下面,捧着一本书在读,听见脚步声连忙站起身,“哥哥,嫂嫂。”

林旭笑应了,低声问了几句学业情况,神色温柔,珠姐儿也没了一开始的紧张,含笑应答,落落大方,这是个很漂亮的女子,那种美貌并不特别有冲击力,整个人像水一样温柔,但是这会儿,红尘只看见她背后脖子上挂着个黑影,黑影还能看得见脸,应该是个女子,长得还很漂亮,神情木然,盯着红尘张了张嘴,好像有话要说,但她喉咙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疤,浑身上下也有些奇怪的符文印记,让她根本就没办法开口说话。

眯着眼盯着那黑影半晌,红尘的神色也略微变得和缓了些许,虽然挂在珠姐儿身上,对珠姐儿的身体肯定多多少少会有些影响,可是显然这个东西并不是主动攻击珠姐儿,也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红尘从自己的手腕上退下一串佛珠,笑着递过去:“妹妹,听说你想考女学呢,我这珠子,你读书时佩戴在身上,能凝神静气,读起来事半功倍。”

珠姐儿脸上一红,虽然羞涩,却还是接了,小声道谢,一接过佛珠,便戴在自己手腕上面,摩挲了下,只觉得颗颗珠子触手温润,一时间连身上都暖洋洋的,更是喜欢。

她身上的黑影顿时露出痛苦的模样,连连翻滚,整个身体都好像要蒸发,可是她还是咬着牙,使劲往珠姐儿身上钻。

红尘一伸手在半空中划了下,拿出张符纸轻轻折起来,那一团黑影就嗖一下,被收在里面。

“妹妹读书吧,我和你哥再转一转。”

珠姐儿也没多想,起身把他们两个送出院子,林旭和红尘却没心思继续转,径直回自己的屋子,红尘把门窗都关好,挨个贴上符纸,拍了拍一个劲儿震动不休的青锋,也把它取出来搁在桌子上,才打开符纸,让出那一团黑影。

黑影缩在窗户旁边,努力想向外挤,却又不敢碰触符咒,只能扭过头来,可怜巴巴地看着红尘,两团黑色的眼泪滚滚而落,红尘仔细看了看它,不顾它反对,拿了个杯子,在里面加了两张符纸,又拿水冲泡,朝着那黑影喷洒。

这符水一喷上去,显然是让它极为痛苦,但它只躲了一下,便硬挺着不肯再躲避,一下又一下,它身上的黑气一点点消失,它也终于露出真容,居然是个特别美貌的女子,也就二十岁左右,眉心处一点朱砂痣,虽然瘦了些,可是长得确实不错,别说在乡野之间,就是在京城,这也是个秀丽无双的姑娘,但她身上露出的一刀刀的刀口伤疤,手腕被齐齐这段,脖子上也有伤痕,除了一张脸,可以说没有一处完好无缺。

这女子一缓过劲儿,整个人就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不止,哭嚎道:“求仙师救救我妹妹,求求仙师,求求您了!”

红尘叹气:“你且起来,慢慢说话。”她都有些麻木,主要是各种悲惨看得多了,她也不像一开始那么容易动容,只是此时从这个女子身上看到的绝望,浓郁的连她都被感染到,忍不住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这女子低着头,终于回过神,诉说自己的遭遇。

她姓武,叫武招娣,有一个妹妹,名叫来娣,还有一个弟弟,名为武亮,她们生活在江州一个小村子里,家中不算贫寒,有几亩地,父亲会做些木匠活,母亲的绣活也还做得不错,能卖些银钱,家中父母虽说重男轻女,但当地的情况都是如此,男子才是顶门立户的,女孩子一生下来就是赔钱货,将来是要嫁出去的,在家里肯定得认真劳作,好好照顾爹娘弟弟,总体来说,日子过得也算平常。

“妹妹生来就聪慧,爹爹送弟弟读书,偶尔会让我们姐妹去给弟弟送饭,就靠着在门外偷听那么一点儿,妹妹就学会了识字,也偷听到些书。”

武招娣面上不觉露出几分骄傲之意,“我妹妹读书识字的本事,连书院里那些男子都比不上,后来我们无意间听夫子说,在外头女子也能读书,也有女学可上,上了学,识了字,就能在学里找个差事,要是读得好,还能自己开办女学,或者去大户人家做女先生,甚至能正正经经地去考女官,我妹妹不禁十分向往,好几个晚上一直说个不停,我就忍不住想,若是父亲肯让我妹妹正经读书,她肯定读得比弟弟好,弟弟不爱读书,更喜欢玩,老大一个人了,整日还拿着给他买书的钱,和狐朋狗友们去县城厮混,可惜也就是只能想想,弟弟是男丁,就是再愚笨,也是爹娘的宝贝,我和妹妹只是杂草,怎么敢有这等奢求?”

第四百五十七章 惨事

武招娣满脸茫然,充满恐惧和绝望。

红尘和林旭都没有说话,只是红尘还是叹了口气,最近她的玉珏空间活跃的很,里面一直有某些大能在说话,还有的开了好些个叫什么沙龙的,说是大家互相讨论帮助云云,红尘闲来无事时,也喜欢去听一听,她们说话都很有意思,哪怕其中有些观念,红尘听来只觉古怪,可大部分不光新颖还很有道理。

前几日刚听一个大能气哼哼地说,她差一点儿弄碎了一个小时空,哎,说起来一把辛酸泪。

那大能例行去某小时空视察,结果选择降临的肉身出了差错,被困在一个女人的身体里,那女人在婆家因为生了个女儿,被丈夫,公公,婆婆各种冷暴力,被娘家人各种压迫,被逼着再生个男孩儿,还被迫堕胎三次,丈夫还外遇,愣是逼得她得了抑郁症,找了两瓶敌敌畏,带着女儿自杀了,一死了之。

“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结果呢,就因为嫁了人,所以她理所当然的要做一个保姆,还是不拿钱的,洗衣做饭收拾家务带孩子,样样不能少。”

大能掰着手指头数:“她要孝敬那些从来没有给过她一点儿关爱的公婆,动不动就被横挑鼻子竖挑眼,今天菜放得油太多,简直不会过日子,明天居然炒菜不加肉,抠门!还要伺候她的丈夫,生了女儿,丈夫连抱也不肯抱一下,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才辛苦,要工作,要养家糊口,照顾女儿的事儿当然得交给妻子,丈夫有了外遇,还振振有词,说她都不肯收拾一下自己,一副黄脸婆的模样,还生不了儿子,他和那个小三才是志同道合,能说得来,跟她在一起,连话都不会说,早就忘了当初自己多买一件衣服,丈夫还嫌太奢侈,嫌她乱花钱。”

“你们说说,我能忍得下去吗,一激动就差点把这一家子极品,外加那女人娘家几个只会八卦碎嘴碎舌的八婆都给弄死,要不是有个好友正好看见,及时给我浇了一盆冷水,恐怕我真一不小心能量使用过多,把小时空给撑碎了。”

红尘听了那位大能说的事,在心里记了好几天,她是知道的,那个大能说的小时空和大周不同,那里都是一夫一妻,那里的女人能出门工作,能读书学习,和男人有着平等的地位,至少是差不多平等,但即便是那样的地方,她都特别羡慕的地方,还是会出现这种重男轻女的情况,实在不知道让人怎么想才好了。

摇了摇头,从思绪里回过神,红尘让武招娣在椅子上虚虚地坐下,继续听她诉说。

武招娣姐妹渐渐长大了,本来应该和大部分普通人家的女孩儿一样,到了年岁就出嫁,至于嫁给什么样的人家,大部分还是要靠运气,之后一辈子相夫教子,好有好的过法,坏有坏的过法,不过苦熬罢了,奈何家里出了一件事,改变了两姐妹的命运。

武招娣和武来娣两姐妹的弟弟武亮渐渐长大,到了该定亲的年纪,居然看上了家乡一个小寡妇,那小寡妇长得美貌,一来二去迷得武亮神魂颠倒,两个人没多久就有了手尾,那小寡妇也怀了身孕。

这下子可不得了,武家爹娘一看这个,再不满意儿子娶个寡妇,也只能答应下来,对方肚子里可是有他们家的孩子呢。这年头乡野人家,寡妇再嫁不是新鲜事,老百姓们也不在乎那些,反而是大户人家的媳妇,别管多么年轻,一旦死了丈夫都要守节,想改嫁千难万难。

没想到,武家两口子答应小寡妇进门,这事儿居然还不容易起来,那寡妇身份不一般,她先夫乃是个商人,给她留下一大笔家财,她娘家也不一般,娘家兄长还是个秀才,在乡土地位很高,无论是她的夫家还是娘家,对这门亲事都不肯答应,还口口声声说武亮欺负了小寡妇,要抓他去衙门。

武家就是再寻常不过的农户,别说去衙门,就是衙门两个字提一提,也能把他们吓得六神无主。

明显对方也不是真不想嫁,出了这等事,为了名声着想也非嫁不可,武家重礼托了村子里的长辈去说和,过了一阵子,对方就答应了,只是提出必须要有聘礼,而且聘礼要足足五十两银子。

别看五十两银子在大户人家眼中,也许就是一点儿零花钱,可他们这等小民,平日里连银子都见不着,哪里能有这么多?

当时武来娣就炸了毛,恨不得抄起烧火棍把来说和的人给轰出门去。

“那小寡妇是什么名声,爹娘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她和多少男人都有关系,那种人怎么能进咱们家的大门,还五十两?这回阿亮肯定是被人下套了,闭着眼睛都能猜得出来,你们怕她作甚,他们家不要脸了,还敢告衙门去?就他们家那个秀才就丢不起这个人,难道不怕坏了名声杜绝了青云之路?”

武招娣幽幽叹息,“来娣和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同,她性子刚硬的多,人也聪明胆大,心明眼亮,说出来的话都在理,奈何我爹娘一向看不起我们姐妹,又怎么可能听我们的?”

武家爹娘果然没听女儿的话,一咬牙卖出去几亩地,凑了凑,可是银子还是不够,就把心思打到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身上。

“爹爹想把我和妹妹卖到,卖到那等肮脏地方去,说那地方给钱给的多,我偷偷听了爹娘说的话,就想着我也就罢了,本来就是个没出息的,怎么样也无所谓,可我妹妹不一样,她那么聪明灵秀,要是有机会好好读书,一定有好的前程,我不能让爹娘为了弟弟毁了我妹子,一咬牙,还是跟妹妹说了这事儿,来娣也被吓得不轻,她收拾了点儿衣裳布料就带着我连夜逃出家去,进了县城,寻了个大户人家自卖自身,把我们俩都给卖了,卖身的银子,到底还是给家里送了回去,足足有八两,在我们这样的地处,能有八两银子已经算是很不错。”

武招娣漆黑的眼泪滚滚而落。

“虽然卖得匆忙,但我家妹子也不是没挑过,选的岑家名声不错,听说也经常修桥铺路,每逢灾年,没少搭建粥棚,我就想着,哪怕是卖了身,给人当丫鬟,也总比被爹娘送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好,我努力做事,好好攒钱,攒下银钱来就给妹子赎身,让她能有机会出去做个自由人。”

红尘和林旭都点了点头。

林旭轻声道:“虽然不是个好选择,但对你们来说,应该算是个聪明的选择。”

两害相权取其轻,一对儿什么都没有,还长得很漂亮的姐妹,在爹娘要把自己卖到脏地方的时候,能果断地选择自卖自身,还找有权有势的人家,不怕爹娘来纠缠,那就是聪明。

虽说她们也能逃走,可两个女孩子能逃到哪里去?说不定还没走远就被人捉住,命运会更凄惨。

可惜运气不太好。

看这两姐妹现在的模样就知道,她们肯定没有得到她们憧憬的,想要的生活。

“岑家对待我们这些下人并不算很严苛,我们姐妹被选做三等丫鬟,我在针线房做女红,我妹妹在厨房帮手,每天都很忙碌,有些累,但主家愿意给工钱,每个月都有三十文钱,我还能学些女红刺绣之类的手艺,妹妹也能学到厨艺,厨房的大厨是个好心人,知道妹妹喜欢读书,甚至还想办法让他在公子书房伺候的儿子,抄写书来给我妹妹读,说是反正他儿子抄书也能练字,我拼命干活,争取多赚赏钱,夜里也点着灯多做点儿女红,和别的丫鬟一样偷偷卖出去,一个月下来,竟能积攒下半两银子,我都给妹妹存着,打算积攒够了就让她赎身,我们两个日子过得虽然辛苦,却也算充实,妹妹每天都挤出时间来读书,天天看她的眼睛那么明亮,我就觉得高兴,再苦再累也不怕,她还特别有精神地教我读书,说女孩子也能读书,还能读得好,可我这人笨,怎么也比不过妹妹。”

武招娣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温柔,随即却越发悲伤。

“在岑家就这么过了一年,有一日,门房的人说我弟弟找上门了,来娣不愿意见他,还说他准是不安好心,我有点儿犹豫,但在这方面,我一向听来娣的,我知道我没她聪明,也没她见识多,那天我虽然不安,可还是托了门房告诉武亮,说我们不在,出去帮主家办事儿去了,他也没有纠缠,还托门房给我和来娣捎了些点心,那点心可真甜啊,我在家里从来没有吃过。”

武招娣叹气,“从那以后,他就时不时地送些东西,来娣虽然骂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我知道,来娣心里也软了,也挺高兴的,到底是我们的弟弟,是亲人,又过了有小半个月,武亮居然登门求了岑家的管事,说是赚了银子,想把我和来娣赎回去,我和来娣一听就愣住,管事是好人,岑家主家也确实不是那等刻薄人家,见他心诚,管事就告诉上面,上面也发了话,只原价要了八两银子,这一年来我和来娣吃喝用度都没算,就让赎身出去,还让我们把这些日子的赏赐,自己攒的私房一并带走,我真高兴啊,来娣终于能出去了,以她的聪明,还有我攒下的银钱,说不得真能送她去读书,武亮那孩子瞧着也改好了,不像以前一般只知道吃喝玩乐,还知道心疼姐姐,到时候我们一家子在一块儿,一定比以前过得好,来娣到是犹豫,可她也高兴,她心气高,当丫鬟也当得憋屈,能自由自在地离开,那是她日日夜夜期盼的事儿,我们姐妹终于还是跟着武亮走了。”

“可是,可是…”

武招娣忽然崩溃了一样,嚎啕大哭,身上的黑气又开始膨胀,连脸也扭曲。

红尘不得不又给了她泼了一杯符水,她才安静下来,痴呆地看着地面,声音也飘忽不定。

“当天晚上,武亮说要给我们去去晦气,去酒楼准备了一大桌美味佳肴,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吃着吃着,我们姐妹就睡过去,第二天一早,睁开眼睛,我们两姐妹已经在青楼里了。”

大团的黑色雾气从眼眶里滚出来,武招娣缩着肩膀,抱着胳膊瑟瑟发抖,充满恐惧。

“我和来娣都吓坏了,宛如晴天霹雳,这才知道武亮把我们赎出去,居然是为了把我们卖了…我和来娣拼命求老鸨,希望她能放了我们,但那又怎么可能?除了被暴打,被欺凌,别的什么都得不到,来娣倔强,说什么也不肯从,青楼那些人把她打得遍体鳞伤,打完了上药,伤好了继续打,我拼命拼命地护着她,可怎么又护得住,最后,最后老鸨没了耐性,把我们,把我们…”

武招娣几乎说不下去。

“再后来,我就认了命,可来娣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比一天麻木,没办法,我只能每天想办法应酬那些客人,假装变得乖顺,抽出时间来照顾妹妹,给她读书,帮她找些纸张出来让她画画,偷偷告诉她,我们还有希望,虽然现在在绝境,但我们也许能逃出去,也许能攒下银子赎身出去,到时候两姐妹一起生活,日子总能过的,妹妹也渐渐恢复了精神,也学会了假装收起自己身上的棱角,学着其他人的模样,主动去招揽客人,服侍那些恶心人,把所有的血泪都藏在肚子里,老鸨觉得我们和其他人一样变得识趣,也就多多少少放松了警惕,可是我家来娣是死也不肯留在这等地方的,她每一刻都想着逃走,一天也不愿意在那种地方多呆,她一直找机会,其实我和她都明白,想赎身的可能不大,老鸨不会肯做亏本的生意,我们要真想赎身,怕是得攒够了我们至少十年能赚到的钱。”

第四百五十八章 绝境

武招娣的声音一点点变得麻木,连表情也收敛了,这种麻木看在众人眼中,却比她崩溃还让人心酸,即便是不大懂人情世故的小荷,都从屋檐上一跳而下,拿了条帕子想递给她,帕子从武招娣的手掌穿过,落在地上,众人心里都是一咯噔。

一瞬间,她又激动起来:“仙师,你救救来娣,救救我家来娣!求求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