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住,我有点不敢相信萧奕安的态度居然转变得如此迅速。即刻,我慌忙出声解释道,“闯祸?我并非在惹是生非。相反,我是在帮你…”

“帮我?!最开始,是我不得不强忍怒气,看在太子的份上勉为其难为你善后,而如今,你却变本加厉,行起事来无法无天从不考虑后果!林婉之,你的一切都令人极度恼火,以至于我不想再继续原谅…”

斥责的话只说了一半,他却开始剧烈的咳嗽。

萧奕安无法控制的沉闷咳嗽声,重重地、连续地叩击在我的心头,让我倍感疼痛。望着他此刻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我手足无措的感受到了,对于婚姻生活由来已久的害怕与恐惧正伴随着他的懊恼,悄然而至。

爱情,不论是遭受了伤害,还是伤害他人,只要是以爱情的名义,并且藉着真诚坦荡的名义,就能够以崇高而尊贵身份,给与对方一份所谓的宽宏么?

原谅,从来都不应该归属于爱情。

可是眼前的萧奕安,为何能够振振有词的,以一种居高临下傲人气魄,带着满腹鄙夷来俯视我?这样的男子,从来都不是我熟知、信任的夫君。

失神间,此刻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一抹刺眼的、深红色的血丝,却沿着萧奕安的唇角缓慢地溢出,静静的淌下。

“奕…”心弦,陡然绷紧的厉害。

目光久久地逡巡着我的脸,似乎是不肯错过我脸上任何一抹值得深究回味的表情。然而,萧奕安眸中的情绪是如此明亮清澈,却也清冽淡漠几近寒刺骨,“我要休妻。”

黑色幽默(中)

正文 黑色幽默(中)

“我要休妻。”

耳膜,因为这简短的四个字而倏然发出嗡咛,短暂的耳鸣之后,萧奕安的话语却全然被我自动屏蔽。我怔怔地凝视着他,凝视着这张有着从容优雅的气质、亦为整个长安城最让我怦然心动的熟悉面容,我倏然无声地露出一抹平淡而悲哀的笑靥,沉默了言语。

以手拭去唇边血渍,萧奕安的神情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淡泊,却多了一抹很久以前我才见过的冷酷无情,他再次低哑了声线,不急不缓地重复道,“林婉之,我要休妻。”

苦笑着摇摇头,我依然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只得半开玩笑地回驳他,“这笑话,的确够吓人…相公,别拿这句话捉弄我。”

“我没和你开玩笑。即刻起,你再也不是萧家的媳妇。”他说话的语气,糅杂了遥远处传来的神策军卫士们的呼唤,而陡然加重,无形之中流露出一抹不可推翻的肯定与绝然。

目不转睛地看着因为极度错愕而稍嫌呆滞的我,萧奕安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先前被惨淡月光冻结住的苍茫面容,也在此刻转为满脸潮红。甚至是,起初低沉沙哑的嗓音,也悄然间变得开阔高扬,“林婉之,我成全你的自由!纵使岁月静好,也不如现世安稳。从今往后,你再也无须…”

“屁话,统统都是屁话!”涨红了双眼,我的心如海一般起伏,“少给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谎言!我不信,一字一句全部都不信!”

“信不信由你…”并没有太多的惊讶,萧奕安只是淡漠了语气和神态,蹙起了眉宇,“林婉之,曾经既是同榻夫妻,虽然不再惺惺相惜彼此,但也不必此刻撕破脸皮、苦苦纠缠对方的过错。倒不如,我们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你方才不顾自己的性命之忧,身陷火海只为救我出阁,目的仅仅是好聚好散么??我不懂,为何彼此都相安无事了,你却故意选择用一番伤人至深的语言试探我,抑或是你有难言之隐?”在萧奕安面前,我所表现出来的渴望、激情、执着,甚至是恐慌猜忌、惶惑失措,全都来源于我对于他最锲而不舍的道德信任、以及最忠贞不移的爱情付托。

深深的呼吸一口,我镇定了凌乱不已的思绪,继而坚定与果决地开口,“不,我不会遵从这番虚假的废话。我还是萧夫人,我还是你萧奕安的结发妻子!我要与你肩并肩,永不分开的站在一起…”

劝导性的话语,不但没能消减他的休妻的念头,反而使他的神色大为不悦。极为恼火的,他打断了我的话,冷冰冰地开口道,“林婉之,你已经犯了七出之条,不必再多言。”

“七出?”闻之,我不禁愕然,更多的却是委屈与愤怒,“你居然用这种无稽之谈来指责我?”

“其一,你生性□;其二,你搬弄是非且好妒。其三…”萧奕安面无表情的倾诉着,却在阐述第三条之际,倏然缓了缓急躁的口吻,而那双深幽的眸子,也悄然于此刻流溢出了初为人父的欢愉之色。

波澜不惊的话语、不咸不淡的语气,从他轻轻吐露这句话开始,他已经彻底瓦解了我对于忠贞爱情最宽宏的理解与内涵,彻底击溃了我对于道德信仰最确切的信仰与立场。

“其三,你无子…而明珠,怀有身孕了。”

“你…你胡说!”痛心的眼泪,不受控制得夺眶而出,静静地沿着脸颊轮廓潸然滑落。我努力睁大眼睛,不甘心视线被心底潮涌而来的莫大酸楚所模糊,“萧奕安,你在骗我!”

冷静地看着濒于绝望状态的我,萧奕安的语调依然淡漠,“林婉之,是真的。”

“骗我!你还在骗我!从钱塘城到长安,你无时无刻都陪伴在我身边!除非是□术,你才有可能…”蓦然间,觉得自己已然心痛得丧失了语言表述能力,我眼睁睁地看着曾是我夫君的男子,逐步从彼此亲密无间的关系,渐渐过渡到完全对立。他的表情、他的身体、乃至于他特殊的男性魅力,正随着他呈现在我面前的灵魂一起,变得陌生。

红着眼眶,我近乎于哀求地问出口,“萧奕安,你在说谎…告诉我,你只是在说谎。”

他含混的一声叹息,彻底终结了我不切实际的幻想。

“对,那会儿我的确是寸步不离你。然而你却忘了,曾经有段时间,你一个人独自待在钱塘老宅院时,我却身处长安…”不假思索的,他一字一顿地吐露,“与明珠,二人长相厮守。”

脆弱而不争气的眼泪,于他的坦诚相告而落寞的消停、止歇。我茫然无措地看着萧奕安,甚至能在这一刻蓦然感受到风流不羁的外表下,他的内心亦在隐隐沉痛。

可是,仅仅刹那一转眼的功夫,他眉宇间的淡淡的哀愁、却被一丝丝渐渐明了的、甚至可以形容为如释重负的愉悦所取代。他面对着我含义深刻的注视,却仅仅是不耐烦的轻咳了声,继而把目光移向了别处,“林婉之,放手罢…成全我,也是成全你。”

爱情,我那份毫无保留的爱情,用以仅存的真心一点点铸就的真挚情感,就这么狼狈不堪的谢幕退场,并以失败告终?

抬起眼来,我瞥向始终静默于一旁不敢言辞的丫鬟,轻柔了沙哑难听的声线,沉静如水地问道,“四喜丫头,方才大人所言,句句皆是实话?”

“奴、奴婢…”惶恐的点点头,却又忐忑不安的摇摇头,她的表情写满了忧虑与害怕,“夫人,奴婢不、不知道…”

看着她窘迫的模样,我不禁痴痴的傻笑起来。

人不会因为获得许多爱,而觉得人生有意义,却会因为付出许多爱,而越肯定生命的价值,越容易获得真正的快乐…是的,我爱你,爱养育了万物的自然,亦更能理解你期期艾艾念想着的自然万物。

倘若不是这样,我对你的爱,又能达到多远?

最好的,不一定是最合适的;最合适的,才是真正最好的。

所以,我不强求。

“既然你决心已定,那就休罢…”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孜孜不倦的试图抓住最后一道微弱的光明,只因为体内的希望,已然无声息的枯竭。而现在,我更不想被动地沦为感情夹缝中最尴尬的角色。

“但是,你要记住…”无力的阖上眼睑,我黯然了语气,继而坚定的睁开双眼,薄凉地道出口,“《魏律》有两条法典,已经明确记载,有所取无所归者(指妻子的家族散亡,假如妻子被休则无家可归),不得休;与更父母丧者(指妻子曾替丈夫的父母服丧),不得休。虽然过门的时间不长,我也没有己出,但我毕竟为你父亲守过孝…所以,我不亏欠萧家。”

“我心里有数,你无须强调。你…”沉着脸,萧奕安简单的回复了一句,后半句话尚未道完整,他却怵然背过身去,急忙以手捂胸,开始剧烈的咳嗽。

“你是不是…”张嘴欲言,却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关心实在是有些唐突,苦笑着摇摇头,我简单地提醒道,“回府后,记得请大夫诊治。若是没猜错,烟尘恐怕已然伤及了你的肺脏…”

话语,于此刻一支突如其来的、却是射偏的冷箭,而猝然中止。

三棱箭头,擦着萧奕安的臂膀而过,随之没入了他身后不远处的木柱之内。而曝露在外的大部分箭身、以及血红色的箭羽,依然有着令我蓦然心悸的冷冽杀意。

“不留一个活口!”冷酷的吩咐声,毫无意外的即刻传来。我寻着声音望去,视线不期然地对上了一张隐藏在黑巾背后的脸,被幽幽月光映得半暗半明,惟有一双闪露着慑人寒意的眸子,正咄咄逼人的审视着我与萧奕安,毫不避讳。

即刻,三四道黑影蓦然而至。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

四下乍起的凌乱寒风,让这片废墟之地的光线更是摇曳,而遥远处的尚未完全控制的冲天火光亦适时的动摇,一点点仔细且周全地舔噬最后的平静。

此时,年纪尚幼的四喜因为紧张恐慌而发出的低低的抽气声,更是渲染了恐怖,徒然加深了刺客们眼中□裸的杀意。

紧盯着为首的行刺者,我非但不觉得害怕,反而冷笑着恬淡问出口,“四下无人…你既然一心要灭口,为何不索性痛快些,以真面目示人?”

“你确定,你看见我的面容之后,不会感到悔恨、内疚?”眼神更加阴鸷了,对方决绝的凝视着我,低低的冷笑道。

字里行间,蓦然流露出警告而又不怀好意的讽刺。

黑色幽默(下)

正文 黑色幽默(下)

“你是…”听着他饱含锐利之气的言论,我不禁蓦然觉得有几分熟悉。凝神审视着那双瞪着我的眸子,我同样困惑于他清冷眸中快速闪过的一抹含义叵测的情绪,我冲口而出道,“你究竟是谁?莫非我认识你?”

“你不但认识我,你还对我有过养育之恩,姐弟之情…”他沉重压抑的语气,一如他眉宇间无声无息流露出来的神色,阴沉晦暗得仿佛一件被布满斑斑锈的古老铁器,没有了年华的修饰,只剩下麻木与沉默,毫无情绪起伏地应付我、应付他曾经流逝的时光。

身子,因为最后四个字,而强烈的颤抖起来。我不可置信地以手紧紧捂住嘴,害怕濒临崩溃的心绪,将会随着‘蒋子谦’三个字的脱口而出,而在此时无法控制的陷入全面混乱。惊喜亦是惶惑的,我犹如陷入痴狂状态般,不住摇头,“不…怎么会是你?!为何你出现在这儿…不不不,不是你,应该是李玄琛…”

重逢的快乐,怵然战胜了满腹猜忌与忐忑不安,我抬起头来,惊喜若狂地望向他,“子谦,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出现在太庙?!”

这就是那个污了脸蛋,全身上下穿戴得又穷又破又土气,却十指紧紧抓着我的衣角不肯松手的小乞丐么?这就是那个被手执木棍的我,追打着在青阳村里里外外跑来窜去,宁可和隔壁家的王小二打架斗殴,偏偏不肯沉下心来去读圣贤书的少年郎么?

眼角,倏然湿润了。

虽然他的脸已被黑巾完全蒙掩,但是当他沉默不言时,我还能依稀辨得写在他眼底的淡淡稚气。他对于我与生俱来的亲密,是蒋奶奶困惑不解的话题之一,亦消减了我于穿越之后内心深处的全部孤单…

他也曾经肃穆了脸色,以前所未有的坚毅口吻告诉我,他会报答我…不知从何时起,贯穿于他十五岁那年的宏伟志向,沉实肃穆得犹如他出征前的脸色,让我感动,亦让我心慌。

猜得出万丈豪情的开头,却猜不到悲哀沉痛的收尾…他决绝的走了,带着满腔热血与豪情去实在自己的誓言,却换来一个让我望断秋水、再不能相见的结局。

涨红了眼眶,我痴笑着,念念不舍帮凝视着眼前这位身材魁梧的高大男人,控制不住潸然滚落的泪水,哽咽地开口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一直以为你死了,却没料到你还能活着回来…从今往后,我们姐弟二人永远在一起,好好在青阳村生活,再也不分开…”

“对,我的确是差一点就死在边疆战场上,差一点儿就再也回不到长安…可惜的是,我倘若不死,则换你不能苟活于世!”蒋子谦冰冷而毫不带任何感□彩的恐吓,蓦然中断了我对于失而复得的亲情渴望。让我曾经一度寝食难安自责不已,始终日思夜想难以忘却的面孔,如今似乎变得遥不可及。

而那方才还令我身心颤抖的重逢快乐,却被海一般延绵的惊愕与忐忑,嘲弄的体无完肤。我怔怔地凝望着他眼中深刻的嘲笑意味,不禁丧失了询问的言语。

“你一定觉得好奇,为何亲手抚育了三年的好弟弟要来取你性命…”阴郁淡漠了眼神,他缓缓迈步迫近我,语气冰冷慑人得让我在游离恍惚间,宛若看见了梦魇之中欲杀我而后快的程玄佑。

匪夷所思地看着愈来愈逼近的蒋子谦,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试图避开那咄咄逼人的寒意与杀气,而情绪,却在片刻迟疑间,陷入到了更大的惊惧与惶恐,摇着头,我轻颤着声音,诺诺地劝说道,“弟弟,你是不是听信了什么谗言?别,别相信程玄佑…他、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不仅欺骗我,还欺骗…”

“不能相信程玄佑?”不屑的低哼一句,他嗤笑着看向我,毫无感情起伏的喟叹道,“我为何不可以相信把我从鬼门关救出的大恩人?为何不能相信在将军大帐内亲手为我煎药袪毒的真君子??反观你,在我于边镇休养疗伤,寄出了无数封家书却始终不得回音之后,却怵然听闻你抛弃奶奶,抛弃程玄佑,继而风光大嫁于萧府的消息!”

阴霾着口吻说完了这番话,蒋子谦忽地偏过脸去,视线如鹰一般抓住长时间沉默不言的萧奕安。遥远处不断蹿动的火光,宛若在恣意地叫嚣。徒然间,更是鼓舞了蒋子谦眉宇间堪比风雨之夜幽深动荡、隐晦难测的神色。

我不明白,为何仅仅听信了程玄佑的片面之词,蒋子谦居然变得如此固执偏执。我的弟弟,应该是个懂得道理、听得进劝的善良之人,却不期然的在今夜重逢之后,丧失了记忆里所应有的全部善良,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绝对属于成熟男性残酷的无情。

眼前的魁梧男人,不该是我的弟弟…

泪水,因为脑海中这个自动浮现的悲凉思绪,而愈发夺眶涌出。

“林婉之,萧氏一族是程大哥不共戴天的命运宿敌,你若不是贪图富贵,为何执意下嫁于这个夺□的无耻之徒?”显露无疑的悲怆与愤激,仿佛在控诉我的寡廉鲜耻、狗彘不若。

而萧奕安,却是毫不示弱地迎着蒋子谦如炬的目光,态度极其冷淡的回答道,“程玄佑在我眼中轻若鸿毛,伪君子而已,没有资格与我相提并论。”

置若罔闻于萧奕安的反讽,蒋子谦仍旧是目光炽烈的瞪着萧奕安,仿佛要把他的面容深深的刻进脑海。然则,令我觉得有些诧异的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从蒋子谦周身散发出来的慑人杀意,不经意间悄然减少了许多。更多让我感触深刻的,却是他眉宇间流溢出的一抹难以抚平的伤怀、与沉恸。

“家书?你有写给我家书?是什么时候寄来的??”实在是惊愕至极,我仓皇出声质问道,心底尽是一片难以言喻的苦涩与无奈,“弟弟,这其中必定有误会!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从未收到任何一封来自于你的书信。至于我为何突然嫁入萧府,并最终与程玄佑决裂,其中复杂缘由更是一言难尽…”

侧过脸去,不再审视萧奕安,蒋子谦冷笑着摇摇头,“我不信。林婉之,从你嘴里吐露出的任何语句,我都不相信。”

“不相信我…那,那么你总该相信刹、相信你的师父罢?!”心急如焚之下,我于脑海中快速搜寻着可以解释可以被相信的理由,在念想到了一个人名之后,猝然道出口,“弟弟,你好好想想,师父可曾亲口对你道过我的不是?他可曾说过半句我的不然?”

蒋子谦眼中盛凌的神采,在听完我的劝说后蓦然变得凝滞,语气也如我意料中变得缓和,亦苍凉了许多,“他…”

“傻弟弟,你被程玄佑骗了。”如释重负的轻松,随着积攒已久的忐忑不安一起,瞬时间全部随着接下来的话语倾泻而出,我急切而快速地继续往下道,“你师父虽然忠心于程玄佑,但也不会昧着良心处处偏袒欺骗。他之所以不曾说过我的不是,皆在于你听到的所有描述,都是荒谬且糅杂了险恶用心。”

“不,你骗我,你还在骗我…”沉默了半晌,蒋子谦的语气陡然提高,并变得张扬了许多,然而强行振作的表情仍掩盖不住一丝唯诺与怀疑。他微微蹙了眉,反复默念着,“可是,师父他也从来未曾为你辩驳…对,他没有说过,没有吐露过半句为你开脱的言辞…”

愣了愣,我为蒋子谦最后的念叨不禁哑然失笑,“刹…他也有他的难处。你认为,他有勇气当着你的面,否定自家主子的话么?忠心,远高于他对于我的…”

稍稍缓和急迫的口气,我苦涩的微笑着,低哑了嗓音叹息道,“爱情。”

“笨。”长时间不说话的萧奕安,却在此刻蓦然开了腔。

“少与她废话,莫非你想继续拖延时间?”不待蒋子谦回复,包围着我和萧奕安的其中一位黑衣刺客蓦然岔言道,语气里满是不耐烦与焦躁,“姓蒋的,此事急迫,你无须与这个女人费舌争辩,倒还不如快些了结她的性命!”

“且慢…”

然而,蒋子谦意欲阻拦的话尚未说完整,藉着冷月反射着清冽银光的长剑,正以极快的速度向我劈来。

下意识地,我难以克制心底的恐惧而紧紧闭住双眼,亦在同一时刻焦急了语气,尖锐了嗓音喊出口,“萧奕安,把握时机,快逃!”

哐锵的一声,自头顶上方传来的,是冷兵器碰撞所发出的刺耳响动。就在我惊魂未定大气都不敢出,尚能察觉颈项处一缕被剑斩断的发丝正缓慢飘零下落之际,低哑且沉实的话语,却不期然地在我耳畔回响,让我倏然间镇定了全部混乱的心智与思绪。

“姐,你先走。”

方生方死

正文 方生方死

“姐,你先走。”手执长剑,蒋子眉头紧锁着沉声嘱咐道,冷峻肃穆的容颜上带着让我蓦然心颤的决然。只因一抹刺眼的殷红,正沿着他右手手背处的伤口溢出。

鲜血,源源不断的涌出,并沿着苍白的手背,一滴一滴缓慢滑落而下,在这个如死寂帮沉默的空间内形成了强烈的视觉效果,让我倍感触目惊心。

“蒋子谦,别忘记你曾经对大将军立下生死状,必将带回这个妖女的人头。”目光炯炯有神地瞪着我,行刺者的眼中,仿佛蕴藏了一对燃烧得最旺盛的焰火,意欲将我焚灭,“你难道忘了,当你身受北秦奇毒,全身伤口处痛痒难止且相继溃烂之际,是谁亲自为你把脓血吸出弄净?又是谁替你找寻灵丹妙药,而不惜冒着背腹受敌的危险,继续挥兵北上占领北秦险要边镇要塞,仅为当地种植的、一株可以祛毒的噬魂草?”

“知恩当图报…你倍受折磨的时候,是大将军赐予了你重生的希望。而你口中所谓的好姐姐,她又在做些什么?”那不带任何情感起伏的阴鸷语调,宛若在胸有成竹地嘲笑此刻四面受敌的蒋子谦,“她为了贪图荣华富贵,抛弃了你,抛弃了大将军,甚至不惜谋害了你的亲身祖母!你问问她,为何你刚刚离开长安城随军征战,而祖母就立刻病发身亡?”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蜚语的可怕之处,就在于‘莫须有’的三个字,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挑战信任的最后底线,于最短时间内颠覆人心的全部信仰。

“满口胡话!弟弟,你切莫信他挑唆之词!”我坚定了语气,毫不怯弱的阐言道,“你祖母的死,的确是寿终正寝。别问我为什么她会在你离开长安之后病逝,我并非神医,无法给你一个可以折服的理由…抑或是,我根本就没有理由去解释她的死亡。但是,我只想告诉你,我没有背叛任何人,我也没有因为一己之私谋害过任何人。我林婉之对天发誓,倘若有半句虚言,愿遭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处!”

面无表情地看着黑衣刺客,我冷笑着反问道,“倒是你,你有胆量指天发誓,方才句句挑唆之词皆为真实么?你敢说,你和你所效忠的大将军,没有心存私欲而利用他人?!”

“当然没有。”刺客理直气壮地审视着挺直脊背的我,目光寒冷慑人,如手中已经出鞘的银剑。而语气,亦是确定坚决,“大将军行事光明磊落,从不打诳语。”

我为近乎于愚钝的忠诚不禁感到恼羞成怒,“屁…”

而此刻,蒋子谦那对流露着坚毅神采的双眸,蓦地快速闪现出一抹激动,他微微侧过脸,似乎是冲动地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无言以对地瞥了我最后一眼,倏地收回了全部视线,平静而镇定的开口道,“姐,你和姓萧的,先走。”

惊喜且感动,亦是顿感欣慰,“弟弟…”

“姓蒋的,倘若你不听劝告,执意维护妖女,就先且问候问候我的剑,再看看你有没有本事护着她全身而退!”

“快走!”急躁且迫急的二字。

可是,蒋子谦催促的简短话语刚说出口,锋锐的剑气随即再次从三个方向朝着我与萧奕安包抄袭至,稍稍短暂的停滞之后,却又即刻迎面掠来,意在最短的时间内置人于死地。

“林婉之,你还傻杵这儿等着被人分尸?”趁蒋子谦以一敌三,尽全力抵挡着三位刺客攻势凌厉的剑法的空挡,萧奕安忽然移步迫近我,紧攥了我的手,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就往殿门后撤去,亦同时极为平静的诉说,“你弟弟的武功并非在那三者之上,寡不敌众,或许抵挡不了多久,刺客便会追来。总之,我们能躲一时是一时…”

萧奕安的话语间,听不出任何忧虑,从他平静淡漠的面容上,亦看不到任何更多的情绪变化,仿佛蒋子谦的生死,与他毫无瓜葛。

“你…你怎么如此镇定无事?”短暂的重逢之后,迎接而来的不是惊喜,却是害得我生命中最后一位有着丰富渊源的亲人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境地,我在深深自责的同事,也为萧奕安的冷漠自私而愠怒,“子谦他也算是为了你,才…”

“我没求他。”

“你…”

“我什么我?和我比起来,你弟弟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狂热行事主义者,痴傻愚笨。”唇边泛起揶揄的微笑,萧奕安竟然在这紧急关头不咸不淡地调侃起我来,“没有分清楚是敌是友的声音,他便迫不及待地为自己感到委屈;没有梳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就头脑狂热地为他人卖命…林婉之,抑或许他真是你失散多年的亲生弟弟,不然,为何倔强却呆笨的臭脾性都表现的一模一样?你们,始终意识不到该如何区分轻重缓急。是缺点,亦是悲剧,徒有内心蕴藏着的丰富热情,却只能永远表现得顽固笨拙、不合时宜。”

被他批评得一愣一愣,我恼火地冲口而出道,“萧奕安,倒现在你还要与我斗嘴?!说起话来,一套一套没个底儿。莫非你不胸闷气短?不想咳嗽了?!”

“当然不咳。”直视于我,他淡淡地微笑着,却用力捏了捏我的手背,“本人方才看了一出幽默大戏,如今耳聪目明,倍觉神清气爽。”

萧奕安的回答,简短直白地让我恨不得甩开他紧握着我手的修长五指,却苦于无力挣脱开来。瞪他一样,我心急如焚得回首张望了一眼,随即紧张而担忧地念叨道,“子谦他一个人,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刺客伤及要害…”

“夫人莫怕,俗、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我们先行避开他们,再、再前往人多的地方寻找救兵!”四喜紧随我和萧奕安其后,脸上写满了惊惧与后怕,却也在奋力奔跑的同时,深深喘息着劝慰道。

“嗯!”此时此刻,真是越想越觉得慌乱失措。无奈地,我只能强迫着坚定信念,努力劝自己不要胡乱猜测。

然而,我们三人疾步奔跑至距离武英阁不到千米之遥的外闫门时,方才还是生龙活虎、一脸戏谑之意的萧奕安,却突然苍白了脸色。就在我顿感惊疑之间,他颇为虚弱地顿住步子,随即以手掩口,再次剧烈的咳嗽。

深红色的血丝,沿着他左手五指的指缝,无声无息地流溢而出。

******

“你、你究竟怎么了?”诧异于他愈发失去血色的面容,我偏过头瞥向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四喜,满怀担忧的问,“大人他…你家大人,究竟是怎么了?”

这一刻,改口别称,已是必然。

倏然愣住,四喜讪讪地看了看萧奕安,又有些怯怯不安的看了看我,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始终没吐露半个字。只是埋着脸,她欲语还休地盯着自己的绣鞋鞋尖,小声道,“大人,大人是被…”

“住口,这儿有你说话的份?!”略带斥责的话语,却在耳畔蓦然响起。虽然有些吃力,但萧奕安的语气依然平淡得仿佛无所攸关,“林小婉,不必你惦念,我暂时还死不了。”

“你…”正是因为觉得萧奕安的病症表现的太奇怪,我才会为之挂念。然则眼下,他如此淡漠的回答我,让我在噤口的同时,心也不免为之冰凉。苦涩的笑了,我低声叹息道,“你又何必说话说得如此尖酸刻薄…丝毫不近人情?”

凝视着我,萧奕安眸中的冰冷情绪似乎在某一瞬间有所消减,但是那一闪而过的莫名复杂神采更像是昙花一现,更多写在他眉宇之间的,却是漠然。

仍旧记得,不久之前,萧奕安曾经口口声声地告诉我,正是因为最初对我的视而不见,才于不经意间出乎意料外的酝酿出对我丝丝延绵的爱意。因为爱,融化了我与他之间深刻的隔阂,消除了重重冷漠,才守得云开盼得月明。

万丈情丝寸寸碎,尚有何言对故人。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原来我林婉之的爱情,就是一个人在世上,孤独徜徉地走完百转千回的陌生道路,而后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惊讶的发现,原本费尽心机想要拼命把握住的一切,早已被人忘却,也被自己黯然释怀。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寒风,吹起如花般破碎的流年,一晃神,一转眼,爱情就这样无声退化;一刹那,一恍神,而人的心智,也就这样垂垂老去。

“林婉之…”蓦然,萧奕安竟幽幽的开了口,语气中有着我无法揣测的决绝与一抹不合时宜的沉痛,“念在你曾经身为萧家一分子,我萧奕安也不会罔顾你从今往后的生计。自然是,我会派人护送你离开长安城,所以,你大可前往钱塘老宅…”

“萧夫人,原来你在这儿!”清亮的呼唤,打断了萧奕安的询问,亦吸引我更多的注意,“末将刚刚一直在寻你。”

回过头去,我看见花清晨带着四五个神策军卫士,正迈着匆匆步履向我和萧奕安身处的方向迫近。他的话语,一如他此时此刻面容上的镇定神情,带给我莫大的庆幸与鼓舞。担忧蒋子谦性命安危的紧绷心绪,悄然放松,我不禁提高了音量,随之大声嘱咐道,“统领大人,武英阁有刺客突袭!我弟…”

惊喜地看见花清晨,即刻间,因为担忧蒋子谦安危的紧绷心情,悄然放松,我不禁提高了音量大声吩咐道,“快,武英阁里有刺客!我弟…”

“第一时间,你们即刻赶往。若是无法捉拿刺客,定惟你们是问。”衣角,忽然被萧奕安轻轻拽了拽。他沉着脸色,偏头附于我耳畔,以一种极低,却也是极其暗哑的嗓音警告道,“林婉之,不想丢掉项上脑袋给你义弟作了陪葬,当下最好保持缄默,少开口为妙。”

丧钟(1)

正文 丧钟(1)

“你,你怎么…”瞪大眼睛,我惊讶地近乎于语无伦次,“可是,他毕竟是我弟弟…”

“他不是你的亲生弟弟,他仅仅是个想要夺你性命的刺客。”被萧奕安倏然紧握住的右腕,正隐隐作疼,仿佛在暗示着我谨言慎语的重要性。而我此时略微失措的心境,亦因为他接下来透露着十足阴霾情绪的警告而更加沉痛,“倘若,你在太子亲军面前说错任何一个字,我也无法保你周全。所以,留心你自己的小命要紧。”

震惊且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颀长男子,我实在很难把方才那番冷雪言论与曾经最能察觉我心最能体贴我意的夫君相联系。倔强的,我想要抽离手,却被萧奕安大力攥紧而无法得以挣脱他的扼制,我只能咬着牙,暗哑着声线,尽力压抑满怀悲伤开口道,“放开…我叫你放开我!”

我不需要,这份怜悯的周全。

“林婉之!”萧奕安极为恼火在我耳畔呵斥了一句,“听话!别不知好歹,莽撞行事。”

手腕处的疼痛,与心底的悲恸纠结缠绕在一起,迫使我饱受曲折的情绪不禁有几分失控。红着眼眶,我几近切齿道,“放,放开我,我叫你马上放开我!…我林婉之,并不怕死!”

“是,你不怕死,你伟大高尚的从来都不怕死!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会祸害牵连到你身旁无辜之人??!”一扫而空之前的冷漠情绪,萧奕安的语气,连同他眉宇间的情绪,当下陡然变得焦躁且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