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缓慢地,他从襟内摩挲出那支珠花稍嫌剥落的发簪,仔仔细细,小心翼翼的,触抚。

当年,为区别少主赠送给她的另一支珍珠簪,曾极细心在一颗珍珠上镌刻了个‘婉’字。尔今字迹模糊难以辨识,但自己仍清清楚楚明白——她,并未因自己固执追随少主前往柳州,而轻易将它丢弃。

她很矛盾。

一方面,极理智斩断一切;另一方面,念旧。

她傻呵呵吟唱歌谣的一幕,至今仍记忆犹新。只是,荒诞的歌词是什么来著?

时光匆匆流走不回头,美女变成老太婆。

可惜那个时候,帅哥也已成就糟老头。

五年前,莫央带着她的尸身偷偷返回长安找到自己的时候,刹那间,彷佛忘了该坚持什么,还能继续坚持什么…脑海,完全空白。

所以,自己能够理解萧奕安,理解同父异母的亲弟弟,第一眼洞悉‘林婉之’的假冒身份时那种彻底放弃的心态。

最后一役,萧奕安站在城楼,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围堵宫门的反军。若非花倾城暗中阻扰,宇文昭则手里的锐箭,射中的不是萧奕安的胳膊,而该是心脏。

可惜,箭矢,预先涂抹剧毒。

李玄琛不知道,不是萧奕安畏畏缩缩不敢来,是萧奕安早已不在人间。

李玄琛不知道,不是林婉之真心想嫁、真心想葬在静安寺,是林婉之想满足他近乎于疯狂的占.有.欲,盼望死后不再被打扰。

所以,自己这个当哥哥的,成全弟弟,成全弟妹,将他和她合葬在钱塘。而五年前,倾洒在静安寺常青树下的骨灰,只是乱葬岗一具不知姓名不知年岁的女尸。

李玄琛也不知道,自己每一年的四月十五都会来长安拜祭,仅是想打消他的疑虑,还弟弟、弟妹一个清静。

摩挲着珍珠簪,黑衣男子将额头轻轻抵在一处山间石壁。

“木头,在你心中…是不是忠诚最重要?”

忠诚?

聚散匆匆近十载,原来,自己根本不是顶天立地、富有责任感的好男儿。仅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木头,既然你真心爱我,可不可以不走?不去送李玄琛?我是个贪心又自私的女人…我只想好好生活,和你在一起好好生活…这种想法,难道该受谴责?”

不,婉之你没有错,是自己贪心不足,活该遭天谴。

那一年,

被流箭误伤的人,不仅仅是萧奕安,还有自己。

萧奕安坚持不肯服用解药。

自己,却宁可固执最后一次,将停用解药之日,定于五年后的今天——担心“走”得太早,引起李玄琛的怀疑;又担心“走”得太早,打扰了婉之你与萧奕安的相处。

亏欠的情,用整整五年痛苦悔恨偿还,可好?

倘若嫌不够,下辈子,不,是永生永世换作被你欺负,如何?

恻恻清寒剪剪风,从林间幽幽拂过。

暗红的血渍,从驰骋沙场六年,素以攻无不克著称的战神唇角慢慢溢出。只是,当他缓缓闭眼的刹那间,泪流满面。

糟老头?

原来,自己误尽红颜一生苦的同时,早已韶华逝,发鬓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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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总赖东君主

正文 番外 总赖东君主

2008年4月15,杭州郊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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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之,要不先吃个翅膀?”怀抱肯德鸡全家桶,汪汪举起个大大的黄金烤鸡翅。

“好哇好哇!”我忿忿然张开嘴,一口咬下。

哼~~若早知道医学院摄影社团七挑八挑、不远万里挑了鸟不拉屎土得掉渣的“夫人墓”作为旅游交流地,绝不交那两百大洋!

导游小姐程素柔,正引领观光队伍缓慢前行,边滔滔不绝介绍景点:“各位请往左边看,四号寝墓原址——据说,这位艳绝钱塘的诰命夫人逝世之后,她的夫君,即当朝户部尚书,终日抑郁寡欢寝馈难安,并将她生前吃穿用度等等喜好之物移放至四号棺墓。”

“但鉴于年代悠远,户部尚书及其夫人生活于哪朝哪代,仍未考证。当然,我们的考古专家却从四号棺墓发掘出一阙感人肺腑的诗词: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离我海角。”

“噗”地吐出嘴里的鸡腿骨,我翻翻白眼,分外无语。

灌下一大口可乐,我吧唧两下嘴,越想越气:“汪汪,我们肯定被骗了!”

“哦?”某人津津有味解决深海鳕鱼堡。

“瞧瞧坟墓四周,哪有半点风吹日晒雨淋之凄凉惨淡景象?对比曹操墓,这片地儿多新鲜?越瞅瞅,越像人为修筑。杭州市政府该不会打着古典历史旗号、打出‘感天动地胜梁祝’的爱情宣传语,欺骗无知游客?圈钱?!”

“管、管它呢。”含糊不清地劝,“反正已经出了湖南省,还剩七八天时间闲逛溜达,不急着返校上课,随心所欲玩呗…唔,这鳕鱼味道不错~~”

“这位小姐,请注意维持公共环境卫生。”景区志愿者突然走上前,对我浅笑鞠躬。她指指我脚边的鸡腿骨,一字一清晰,“麻烦您捡起来。”

“啊?”

“前方两米,有垃圾桶。”

来往游客,闻声,皆回头注视毫无公德心的我。

众目睽睽之下,我闹了个大红脸。快速扫视一眼志愿者胸前挂有的黄色名片牌,默默将她的名字‘乔楚楚’记住,我慢吞吞弯腰捡起鸡腿骨,丢进肯德鸡包装袋内。

直至志愿者走远,我把后肩背包递给汪汪,从她脖颈取走数码相机,忿忿嘀咕:“汪汪,你先跟着队伍走,我去尚未发掘的一号墓冢拍几张照片。”

解决完深海鳕鱼堡的某人,正努力扫荡墨西哥鸡肉卷,险些哽住,“咦?”

“打假。”

.

“哎哟!”跌了个狗.吃.屎的我,脚脖子扭到不算,倒插秧般栽入二号寝墓群正中央的大坑。

三四位围绕在棺墓旁忙着勘测数据的专家被惊动,纷纷掉转脑袋打量我。其中不乏一位身材高大、眉清目秀的年轻帅哥冲我直皱眉,语气冰冷提醒:“这里不是景区。”

“对不起,真对不起。”点头哈腰忙道歉,我瞅了瞅帅哥胸前佩戴的深蓝色名片牌,笑眯眯开口,“李玄琛?专家您好,我是湖南医学院中西医结合专业大二学生,代表学院摄影社团…”

“不接受采访。”帅哥仍在皱眉,“保安,请她离开。”

话刚说完,景区保安动手欲把我拎出。

“等等。”一团黑浓身影忽然回归到我身旁,下一秒,我手里的超薄数码相机被夺走。“咔嚓”几声响,辛苦两个多小时才拍摄完毕的珍贵“打假”照片,通通删除得一干二净。

更荒谬地是,相机电池板被直接卸下。

“你!”火冒三丈如我,愤怒瞪视李玄琛,“你凭什么删我的东西?”

“未经许可擅入考古区,未经许可拍摄珍贵文物。”他语气始终冷淡,“镁光灯会对部分文物造成损害,如果造成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你负责?”

“我…”理屈词穷,活生生憋屈一口怨气。

他不耐烦挥手,末了,冰冷冷嘱咐:“保安,带她去警卫科。调查她的手机通讯记录,是否曾往外泄漏任何重要资讯。”

“靠,锅贴砖家你当我是盗墓团伙分子,出来打探情报的?”火在心头烧,大脑比嘴反应快,我刹那间冒出这么句。

他置若罔闻,拂袖不带走任何一片愤怒云彩。

.

***熊!

今天的遭遇,用一句话形容:千里迢迢把钱烧,自取羞辱。

被警卫科科长沙溯怀仔细盘问了祖宗八代不说,三百人民币罚得我肉疼,四千字检讨书写得我右手五指皆抽筋…呜呜,摆明欺负我是没毕业、没入社会的弱势学生嘛。

恻恻清寒剪剪风,在“夫人墓”六号出口来回徘徊的我,又饿又渴地瞅瞅因没电而自动关机的NOKIA手机,再以望穿秋水的哀怨眼神直勾勾瞪视前方,盼望救苦救难观世音汪瑾怡赶紧现身,带我吃晚饭填饱肚皮。

百无聊赖翘腿坐在长木凳,我突然想起算命和尚的叮嘱:流年不利,诸事,三思而后行。

哎…

难怪,两个月前庆生,半瓶葡萄酒把自己喝成酒精过敏,昏迷三天三夜;难怪,跟随学生社团来杭州喘口气仅两天,荷包却瘦了一大圈。

双手托腮,我惆怅状。

爸妈在闹离婚。两个人加起来接近一百岁,搞劈腿的劈腿,乱插花的插花,都不为我这可怜酱油君考虑。

算鸟,这趟旅行是自己最后一次逃避现实……回家便能收到法院判决通知书,届时,喊谁后爹唤谁姨娘,未知。

吸吸鼻子,我摸摸被凉风吹得僵硬脸颊,还好,只流了两滴泪。

强打精神笑,我双手合拢围在嘴边,不顾来来往往游客诧异的眼神,亢奋高呼:“老天爷,如果你真他妈有本事,能不能赐我一位爱工作.爱老婆、帅气多金且专一的好老公?要求不高,一号墓主尚书大人那样儿的,给搓脚不??”

“啪嗒”一声嘈杂响动,彷佛是耳膜在瑟瑟颤动。排山倒海的剧痛,连同无边无尽的黑暗,竟如潮水骤然侵袭我,包围我。

恍惚间,一道白光自头顶快速闪逝;而血糖过低的我,极其孬种,饿晕。

恢复神智的时候,自己竟置身于深不见顶的主墓穴。

掐掐大腿,直至清晰无误的痛感传来,我才确定自己没在发白日梦,而是真实无误近距离接触一具质地极好的黑檀棺椁。

略略开启的木棺上,立有一只雕工极为考究的镇棺麒麟兽;两侧绘有栩栩如生的八部天龙神像,皆瞪着炯炯有神的眼眸,威慑一切来犯者。

“阿那罗,若后悔还来得及…佛祖,盼望你重返天庭。”并无第三者在场的压抑空间,幽幽飘来一句苍老感叹。

咦,哪来的广播?

趁时间尚早、景区工作人员未必去领盒饭,我踮起脚尖仰长脖子,朝穴顶高声疾呼,中英德三国语言一顿乱飚:“保安,保安在不在哇?Anybodythere?Helfen!”

回应我的,却是一道白光快速从棺椁底部划过,下一秒,整具棺木开始震颤。

诈、诈尸?!

双腿一软,我差点儿站不稳。万幸自己见惯了尸体,不至于屁滚尿流边哭边嚎。

迷蒙难辨的白色雾光开始褪散,朦胧中,似有一位相貌堂堂气度尔雅的华服公子,慢慢坐起:“是…小婉儿么?”

低沉沙哑的温柔呼唤,明明不符合此时诡异多变的恐怖气氛,却让我有种潸然泪下的感动。以至于很多年以后,当白发苍苍老得走不动的我笑着回忆这段往事时,恍然领悟七个字。

只羡鸳鸯,不羡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