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凉庄的日子过得自由快活。

时间到了下午的时候,俩个老人会小睡。外婆眯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又醒了,然后扫扫院子进进出出的忙活。余声跟在后头要帮着干,外婆硬是不让。

老人推她去看电视,西游记正演到祸起观音院。

傍晚那会儿,屋里座机又突兀的响了起来。她准备去接,半道上停了动作。外婆已经从院子赶了进来,电话里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老太太偶尔的‘嗯’一声然后就挂了。

余声眼睛在电视上,心里却烦躁的很。

外婆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了,两手在围裙上一抹然后脱了下来扔到沙发上。老人从立柜垫子下取了点零钱塞兜里,把她从炕上拉了下来。

“跟外婆买菜去。”

余声穿好鞋跟上老太太:“咱家没菜了?”

“就剩几个土豆。”老人拉着她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说,“再买些青菜,明儿中午给你们爷孙俩做疙瘩汤。”

小凉庄的街道又宽又长,到处都是铺子。

菜市场里的大婶们都开始收摊了,外婆拉着她一家一家的转,弯腰看看这个菜不新鲜,那个菜又太老。好不容易有想买的,问问价钱。

“这放一天都不好了还卖三块?”外婆拿起又放下。

余声跟在后面,看着外婆和那老板娘为了几毛钱说来说去。她偏头看这条长街,这时候过来买菜的几乎全是老人。细瞧下有一个老太太俯下身去捡摊主都不要的菜叶,还摇着头说‘这不好好的嘛’。

最后外婆只买了点小白菜。

回去的路上,碰见了一脸眉飞色舞的方杨。女生刚考完试没了全身戒备,笑着和外婆打招呼又问她要不要今晚和自己睡。余声自然想去,她看了一眼外婆。

“先吃完饭再过去。”老人说。

方杨嘻嘻一笑,看着她:“一会儿我来接你。”

时针指向八点的时候,女生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过来了,人没进屋直接在外头喊她。外婆给俩人装了一小袋橘子让她带着,方杨骑起车来像一阵风。

小凉庄的夜晚悄然而至。

方杨家是开超市的,大人看着店。两个女生没了管束,在房间里闹着玩。女生从桌兜里拿出一个盒子,里头有很多从小攒着的邮票明信片贴纸糖纸一大堆。

“你还留着这些?”余声欣喜的看来看去。

方杨‘啊?!’了一声,又弯腰在桌子下翻了一通,找出好几瓶五颜六色的指甲油来。余声惊讶的一个个拿起看,这些小巧玲珑的罐罐还像当年她送出去那样崭新。

“我平时都不涂的。”方杨说。

余声笑了一下:“知道你喜欢收藏。”

“对了,前几天我妈在后院栽了几束指甲花,再过一个月开了花就可以包指甲了,比买的好看。”

余声说:“我记得要加白矾。”

“早就买好了。”女生嘴角一咧。

夜渐渐深沉,俩女生玩够了,平躺在床上一面吃着橘子一面聊天。余声眼皮慢慢打困,枕着‘余声你知道么’,耳边飘着模糊的‘我明年一定要考个好大学从小凉庄走出去’的声音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窗外一阵鸟啼把余声先闹醒了。

方杨睡得正沉,她轻手轻脚的穿衣服下床。厨房里方杨母亲正在炒着菜,她去了后院拧开龙头将就着洗了脸,眼角撇到前屋小超市里进了个人影。

“婶儿,有人买东西。”她站在院里喊。

女人扬声:“余声啊,你先去看看。”

那会儿太阳刚露出一个角,大地安静极了。余声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水就过去了,小超市和里屋隔着门帘。她掀开帘子,有人扔了包烟和二十块到柜台上。

一时没见动静,梁叙摸兜找火机的手一停。

他抬眼看,眸子顷刻一愣。曾经鲜活的几个画面渐渐拼凑在一起,他舌尖轻轻碰了碰腮帮,饶有兴味的打量。女生发丝缭乱的束在脑后一匝有余,额头贴着长长的刘海湿湿的打在左边脸颊,眼睛清澈的能渗出水来。

“我,”余声很认真的问:“应该找你多少钱?”

梁叙眼皮懒懒的抬着,勾勒出眼角的一撇褶皱。

“十块。“他说。

余声闻言从柜子下的钱盒里找,没有十块的,她一张一张的数着一块凑齐了然后递给他。意外的是男生并没有去接,反而两手插着兜漫不经意的样子。

“我说十块你就信?”他笑嗤了一下。

余声怔住:“…”

身后方杨母亲赶了过来,余声低着眉立刻退开将钱交给女人。梁叙扫了一眼似乎平静淡定到不行的女生,后者目光抬都没抬转身就走,在方杨母亲说了句‘蓝白沙是吧找你十块’的时候背影顿了下。

梁叙嘴角噙起了一抹笑。

山沟里的太阳徐徐爬了上来,余声在方杨家吃了早饭才回去。清晨的曦光铺满了街道长巷子,偶尔有三五声狗吠和几户人家开门的吱呀声。

外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卷着旱烟。

路边频频过去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头,经过的时候停几分钟和外公说两句。梧桐上的叶子摇摇晃晃,地面上有小撮灰尘扬起。

余声也从屋里端了小凳子出来。

没一会儿,外婆提着两大袋子水果蔬菜回来了。余声跑去接了过来,外婆喘着气坐在台阶上。老太太一个劲儿的用手扇着风,余声将东西放房间端了水出来。

外婆喝了好大几口:“累死我了快要。”

“谁让你买那么多。”外公哼了一声,“多大年龄的人了不知道轻重。”

外婆‘去去去’了几声:“抽你的烟。”

“…”余声忍着笑。

隔壁婶子端了一大盆子水出来往门口就是一泼,笑着往这边看,揶揄着‘又和大妈吵呢大爷’。外婆对着那婶子嫌弃的指了指老头,外公不说话嘿嘿笑了几声,只往嘴里塞旱烟。

“余余啊。”老太太缓过来劲儿,“外婆给你找个差事。”

女孩子云里雾里,歪头问是什么。

“教人画画呀。”老人笑,“我今早去买菜那家有个姑娘要学画,这不是你的特长么,反正暑假也闲着,就怕你闷出病来了。”

“老呆在家里肯定不行。”外公举着旱烟对着她。

“去。“外婆翻了老头一眼,“有你说的啥话。”

早上八点的阳光和老人的笑容混合在一起,院子里母鸡咯咯叫了几声。微风吹起老太太耳边的银白发,那眼神里的慈爱操劳一点儿都藏不住,余声在那满怀的温柔里笑了又笑。

于是在那个下午,外婆说好的女生大驾光临了。

第3章

余声第一次见到那样子的笑。

小姑娘十三四岁,眼睛一弯灿烂到嘴角能咧至耳朵根去。从见面开始就一直‘余声姐’的叫着,是个古灵精怪特长自来熟的花季少女。

“你以前学过绘画吗?”余声问。

“美术课老师有教过一点儿。”屋顶的小木桌前,梁雨用铅笔未削的一端抵着下巴,两只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她,“算么?”

余声沉默片刻,将一张白纸推到女生跟前。

“你先随便画一个我看看。”她说。

梁雨低下头握着铅笔先画了一横又擦掉重新画,眉头皱的紧紧地。过了大概十来分钟,余声从书里抬眼,女生画完了。

派大星生气变成了大怪物,挺像那么回事儿。

“余声姐?”那问号里夹着期待。

“呐。”余声在纸上画了一条线,“先教你一个。”

“绘画第一笔很重要,如果你感觉画的角度不对,不要那么快就擦掉,要以它作为对照重新画一条,然后再擦掉它。”她说着做了个示范,“像这样。”

梁雨嘟着小嘴巴恍然点头。

“我听奶奶说你幼稚园画画就很厉害了。”小姑娘问,”真的么?”

余声:“…”

那堂‘课’上了两个多小时,梁雨回去的时候还依依不舍要了张她这两天拿来练手的素描作宝贝。余声收拾完桌子下了屋顶,房间里没人,电视上是某个频道的热播古装剧。

阴毒的老女人要杀掉如花似玉的美娇娘。

余声的心矛盾起来,是不是每次女主遭到追杀问个‘为什么’后仇家说一句‘那我就让你死个明白’这样子。等原因解释清楚了,然而男主来了。

院子里有说话声,隔壁婶子过来借老醋。

外婆正坐在厨房门口择着青菜,听不清说了什么只有清晰爽朗的笑。余声从屋里的窗子看出去,外公背着手提了一袋旱烟进来了。

两个老人又‘吵’了起来。

日头一天一天的变长了,那几天梁雨每个下午都过来和她学画,一来二去的就更熟了。很多时候也不见得小姑娘会学的有多专注,倒是喜欢跑屋里看电视。

“我哥天天拿把破吉他都快被烦死了。”声音愤慨。

余声:“…”

小凉庄的夜晚比白天寂静的多,远处的山总是蒙着一层雾躲在云里不怎么见人,到了深夜就更孤寂冷清。那天中午方杨打电话过来要她陪着明天去学校领通知书,余声便早早就睡下了。

梦里有人鱼混杂的老火车站,母亲在凶她。

余声是被外婆摇醒的,脸上泪痕一大片。老人心疼的‘哎呦’了一嗓子,坐在床边忙给她擦眼泪。外婆的手很粗糙,小小的爬满了纹路,是锅灶上粘了米粒被风吹过后那样的干燥温暖。

“做啥梦了?”老人声音很轻很轻。

余声慢慢摇头,眼眶却愈来愈湿。

老太太几不可闻的叹息了声,拿过衣服给她穿上。床头柜上昨夜老人点着的蚊香早已经灭了,灰烬一圈一圈的落在上头,房间里有外婆清晨在厨房院里忙活时风尘仆仆的味道。

“起来洗个脸吃饭,一会儿杨杨该来接你了。”

余声‘嗯’了下,下床穿鞋。

方杨来的时候,余声已经吃完饭,正端着剩下的小粥给鸡喂着。外婆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食碗,笑着催她跟方杨快点出门。

小镇主街道的早晨一溜儿的烟火气。

余声坐在方杨的自行车后座上,眼睛跟着路口小吃摊那热锅掀起后腾腾直上的雾气在走。有人来了买了俩热包子又走了,身边的人等的急了一个劲儿的想要先付上钱。还有的就坐在铺子闲哉的现吃起来,豆腐脑里漂了一层红红的辣椒油。

到了学校,门口的礼品店油条铺全挤满了人。

“怎么办余声,我有点紧张。”俩人走在校园路上,方杨挽着她的胳膊说。

她安慰说:“没事儿,又不是高考。”

学校里的喇叭唱着‘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歌声里方杨上了教学楼,余声在土操场等。七月的微风拂面,溜进了一丛花红柳绿中。

时间还长,余声目光锁住了一个方向。

那栋旧楼看样子年代已经很久了,上次来没怎么注意。墙角应该是这几天刚堆过来的沙子和土,或许是要重修。地下室那一排教室里,有一间亮着灯。余声站在负一层拐弯的岔口俯视,灰黄的油漆已经从门上脱落。

听不清里头说了些什么。

“李谓这小子怎么还没来?”

说话的男生叫陈坡,因着高一入学考试成绩单上‘坡’字错打成了‘皮’字而得名‘陈皮’。梁叙坐在房间唯一的破烂沙发里,低着头手指拨着琴弦。

“急什么。”他闲淡道。

过了会儿,教室门被人推开。李谓怀揣着两张成绩单走了进来,陈皮立刻上前抽了过来,拿了自己的将梁叙的扔给他。

后者显然不怎么上心,看都不看塞兜里。

李谓一屁股坐沙发上摸出烟扔给身边人一根,梁叙停下调试音色的动作,接过烟叼嘴里又低下头。陈皮看着分数沾沾自喜,瞄了一眼那俩人。

“下午涮串去,哥们请。”

梁叙眼神一顿,放下吉他:“你们俩去吧,我先回了。”

说完他起身往外走,陈皮看了眼男生的背影又看看李谓,沙发上的男生无辜的耸耸肩。梁叙从学校出来直接取了自行车走了,没有逗留。

后面一大堆学生陆续离校。

余声回来的时候方杨已经在操场等着了,当时正低着头看手里的东西并没有注意到,看完了一抬眼便问她干吗去了。

“去那边转了下。”余声指了指旧楼方向,又问女生:“考的怎么样?”

方杨笑眯眯递过成绩单让她看,自然是不错了。

这会儿已经十点左右了,太阳高高的挂在天上。余声和方杨往校门口走着,东门左边有一排长长的优秀学生照片展示栏挡着了视线。

“我们高二的年级第一基本就没变过。”方杨指给她看。

余声扬脖看了一眼,墙上总共有一百名学生。

“我想等你今年高三正式入学了。”方杨一脸惋惜的看着最上最左的那张照片,摇摇头说,“第一的位置就该换人了。”

余声开玩笑:“倒数第一吧?”

“不不不。”方杨摇摇食指,“我们学校倒数第一的位子比正数第一还坐的稳。”

余声:“…”

“就校庆唱难得糊涂那个男生,记得么?”

余声:“…”

那个时候梁叙刚骑到镇上,不可抑制的一连打了两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将嘴里的烟随手掐了。男生微俯下腰双脚踩得更快,灰色衬衫都被风鼓了起来。

小镇的中午比早晨热闹了些。

梁叙到菜市场的时候,母亲沈秀正给人称着两斤的西红柿。他将车子推回屋里洗了把脸然后出来给沈秀帮忙,将泡沫箱里剩下的西红柿都捡了出来。

“你路上没见着小雨?”沈秀问。

梁叙说:“谁知道她疯哪儿去了。”

女人从菜堆里找了一个大号袋子,揽了一大捆青菜土豆西葫芦,又塞了些时令菜,然后系紧放在一边干净的空地上。

“一会小雨回来,你们俩把这些给她老师送过去。”

梁叙皱了下眉头:“什么老师?”

“小雨不是要学画么,就常在我这儿买菜的老太太有个孙女,人家愿意教还不要钱,咱哪能让人白教。”沈秀一面整理着面前的朝天椒一面说,“听说那女孩子拿过很多美术奖,她妈妈是个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