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首一首听过去忽然有些难过, 曲子要么低沉悲伤要么阴柔无语, 有一种直击心底深处的震撼, 充满迷幻性和绝对自由。

太阳完全消失的时候她才回到现实。

宿舍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陈天阳嘴里哼着SHE的不想长大进来了。余声拿下耳麦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轻轻将电脑合上。

“看什么呢。”陈天阳扔给她一包零食, 然后一面捶肩膀一面说,“今天都快累死我了。”

余声拆开零食袋问:“你干吗了?”

“早上出去爬了个山中午回到学校吃了个饭。”陈天阳大不咧咧的坐在椅子上翘着个二郎腿,看起来没有一点抱怨的样子, “然后去足球场散了会步体育馆看了场篮球比赛。”

余声淡定的‘哦’了一下:“一个人吗?”

“…”陈天阳抿了抿嘴巴一笑, “这种事儿一个人多没意思呀。”接着快速又道,“和一个朋友。”

余声正要揶揄手机响了。

那边梁叙应该是刚下班走在路上, 可以听见他说话时还夹带着汽车驶过的尾声。还是老掉牙的吃饭没有吃了什么, 余声自回来连床都没下还是乖乖的撒谎说吃了清粥菜盒。

说完连自己都想咬舌头。

梁叙一面和她说着话, 一面在路边等公交车。车来了他投币上去找了个座位, 那是走琴行方向的路人偏少。街上的路灯打进来一晃一晃, 车厢里寥寥数人一会儿有光一会儿又暗了。

他平静的待在那变幻的光芒下。

两人一直说到他下车才挂断,梁叙从站牌慢慢走进巷子里。他穿着白色短袖外头是黑色衬衫,风扬起一角整个人在黑夜里都透出一种低沉。

地下室里陈皮和周显已经在了。

他们从跟着谭家明玩摇滚到现在也有近半年, 除了学乐器之外好像还没有别的用处。陈皮乱七八糟的敲着鼓已经没了最初开始的新鲜,周显相比来说情绪一直较平常这会儿看样子也有些乏味。

梁叙走到桌前将吉他弹了起来。

“你们俩说咱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陈皮叹气。

兴许是昨晚的舞台效果和现在的冷漠安静对比太鲜明,陈皮心底里窝的那股火有些烧起来了。周显看了他们俩一眼摇了摇头,一言未发。

“真没劲。”陈皮又道。

梁叙将吉他往地上一竖靠着墙,从烟盒里抖出一根咬在嘴里火机点上。他抽了好几口之后将烟夹在指间垂下手,另一只手抬起揉了揉眉头然后往裤兜一插。

“怎么算是有劲?”他问。

陈皮一听这个像是憋了一肚子话有的说了。

“咱玩这个少说也这么多年了。”陈皮伸着脖子,“现在就像是从头开始一样,我就不明白了这谭叔把咱扔这儿到底什么意思?”

梁叙低着眉又将烟喂嘴里。

“反正我是窝够了,这还不如栋笃笑痛快呢。”

他们至今都没做成什么曲子,顶多就是偶尔弹一下连个小样儿都算不上。照这样下去一个个劲头都磨没了,还怎么玩摇滚。

“行了。”梁叙掐了烟,“少说两句。”

然后他把吉他扔给周显,走去了钢琴那边。一分钟后有行云流水的调子跑了出来,梁叙现在基本可以弹好几首完整的曲子了。

舒缓的音乐将室内的怨气抚平了。

后来有一周左右都不再见陈皮的人,基本都是他和周显两个人照旧过去。于是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他们俩还在互相切磋之时那个‘跑江湖’的谭家明出现了。

后面跟着陈皮,耷拉着脑袋跟蔫了的破草一样。

谭家明什么也没多说直接带他们仨去了一个地方,出租车师傅几乎绕了小半个市区才到。外头跟荒郊野外差不多,他们一直走了一公里才看到一个几百平米的废旧厂楼。

远远就听见一些吵吵嚷嚷的声音。

再走近才看清那厂楼里一堆堆人,陈皮忍不住咽了咽唾沫。谭家明带他们走了进去停在一根柱子边,十来米外就是几个人抱着吉他敲着鼓的玩着,附近也围了一圈慕名赶来的爱好者。

“他们一会儿在这里有个比赛。”谭家明说。

这么大一个空间里他们互不干扰,认真一数差不多有近五六个乐队,各自一块地方玩着自己的摇滚。或许还有部分没有来,也有可能就在路上。

“这都谁组织的?”陈皮看着那些人问。

谭家明有意无意的撇过梁叙一眼:“一个神秘人。”顿了下才又道,“他从没有出现过,圈里人都叫他影子。”

日子虽近五月,逢深夜却仍渗着冷意。

“他们有的签了唱片公司有的没签。”谭家明给他们指了指其中两个签约的,“地下乐队就这么玩,没准十年后还是老样子。”

比赛在半个多小时之后开始了。

地上就铺了一个很大的破布帐篷,外边围了一圈又一圈男女发烧友。他们几个人被挤在了人群中间,光看着就让人热血沸腾。

每一个乐队都有自己要表达的态度。

那还是零几年摇滚发展比较低迷的时候,尤其他们这种地下乐队知道的人甚少。大都是混出了点名堂然后幸运地签了公司成绩平平的不服输为了梦想继续扛着混着。

那曲子比正经的音乐人做得还好。

后来深夜里结束后他们一个个都沉默了,今晚的震撼实在太大了像走进了另一个天地。谭家明看着这几个二十二三的年轻人,像是在看二十年前的自己。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们来吗?”

梁叙和周显都没吭声,平静的走着。

“知道。”陈皮说话都没了神,“来了至多给人家提鞋。”

谭家明哼笑了一声:“你们底子是不错但注意力太分散学的也散。”继而又笑了,“基本功都没准备好来了也只有打击丢人的份儿。”

路上不时有发烧友骑车远去。

“你们俩虽然不怎么表现出来。”谭家明看了梁叙和周显一眼,“但肯定也是不太认同的对吧。”

梁叙的目光闪了一下。

“还有浮躁。”谭江明又收了那短暂的笑意,看向陈皮压重了音,“沉不住气。”

陈皮缩着脑袋不说话了。

“连这点时间都熬不过以后的路怎么走。”谭家明说,“日子长着呢小子们。”

身后这时候忽然响起一阵由远至近的摩托声,前头那灯光打的亮人眼。梁叙皱眉看过去,足足有三四辆摩托开了过来,各带着一个人。

摩托车在他们前边停下,为首的那个取了下头盔。

“呦——”那人嬉皮笑脸,“是谭叔啊。”

周显和陈皮立刻认出来此人正是薛岬。

“您也来看比赛?”薛岬眉毛一挑,扫过他们一眼,“您的人?”

谭家明说:“薛少爷别来无恙。”

车灯打在梁叙方向,他微微偏头薄唇紧抿。没想到下一秒薛岬的视线便掠了过来,深深看了梁叙一眼,又斜挑了周显一个目光。有的人没见过面一对视便充满敌意,薛岬骨子里就爱倒腾。

“有空再聚。”话不知在应谁,“咱来日方长。”

说完抬手对他们做了个枪毙的动作,然后哈哈一笑领着那群人骑车走了。等那伙走远谭家明朝他们看过去,一个个表情都冷峻极了。

“等你们真正入了行。”谭家明说,“有的是交手的机会。”

梁叙看着远去的那车影,目光漆黑深敛。他那晚回到租屋已经半夜三点左右,洗了个冷水澡往床上一躺。光着上身的胸膛还残留着水滴,慢慢的沿着腹肌滑下渗入到皮带上。

其其从墙角一跃跳上了床。

一双小爪子去勾他的象牙,梁叙将它的两只爪提了起来立在身前。他看着一直喵喵叫的小猫,半响之后沉重的吐了口气。

经过那晚之后,再也没人有过质疑。

地下室里的三个人几乎每个夜晚相聚然后相互摩擦练习,往往到深更半夜还能听见里头有人弹琴。他们不辞疲惫一如既往的沉默付出,跟着谭家明从天黑玩到天亮。

第52章

那段日子于梁叙实在太为珍贵。

以至于后来他平凡而普通的活着时再回想起也会泪眼朦胧,那是他为理想不顾一切的坚持过后有过迟疑纠结却从不后悔的时光。

在那段时光里有汗水和满足。

谭家明曾经问他为什么喜欢后摇, 他说可能是由于它最接近于他内心想要表达的东西。至于那东西是什么, 他也说不清楚。

一切平和而静谧的发生着。

北京的初夏就要来了, 其其也长成大猫了。他时而会空出一个时间去学校里找余声, 图书馆里她看书他趴在一边睡觉,像高中时候那样子。

六月末的一天梁叙四五点便下了班。

琴行里陈皮玩乐说着栋笃笑, 只有周显一个观众, 可那家伙仍说的不亦乐乎。梁叙倚靠在架子鼓前也跟着听, 三个人活活把地下室搞成了一个小舞台。

陈皮说完,梁叙敲起了鼓。

“来段唐朝的。”陈皮喊。

梁叙抬了抬眼皮,手下用了劲儿打在鼓上, 顿时噼里啪啦响,速度快如闪电。他穿着黑色短袖,脖子上的象牙晃得人花眼。周显也拿起吉他附和起来, 一曲弹完说着再来个崔健的。

陈皮立刻吆喝:“一块红布。”

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人生抗衡, 架子鼓敲得震天响浑身都是蓄积的力量。那两个月谭家明来来去去和以前差不多,偶尔出现喝点小酒和他们玩玩音乐。他们演奏过程中出现了什么问题, 这个人总能及时出现然后毫不客气的做一顿批评言论。

再后来陈皮便叫这人为老谭。

于是就在他们以为时间差不多可以出山的时候, 谭家明又做了一个决定, 他们仨终于明白即使三个臭皮匠终究还是不如一个诸葛亮。

梁叙和车行请了一周假。

他记得那天是北京的七月初一, 街道都快被太阳晒干了。他穿着黑色短袖, 衬衫甩在肩上沿着人行道往前走。阳光直直的贴着皮肤,像被烫伤了一样。

那会儿余声刚考完最后一门。

接到他的电话时她正往宿舍方向走,余声怕他来回跑便谎称自己已经在去租屋的路上了。她很快回宿舍换了身干净衣服再出发, 正是中午下班时间公交车走走停停一直在堵。

距离近两三站她下车步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路对面的站牌也有一个人在等公交。许镜穿着朴素的黑白棉布裙子,手里提着简单的帆布袋。整个人看起来比方杨变化还大,风一吹就能倒下去。

许镜在抬眼的时候也看见了她。

有行人一波一波穿过马路,许镜没有上车跟着人流走了过来。余声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她自己没有走,而是在耐心的等待着对面的人。

“是去找梁叙?”许镜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余声没有说话,但眼神已经表示了。路边的人来来往往,车子永远没停下过。七月流火的夏天里太阳干燥却温暖,生活平常心情也平常。

“当年你和他好的时候我还在想像你这样的大小姐会玩到什么时候。”许镜声音很淡,甚至还笑了,“没有想过你一直坚持到现在。”

余声认真的看着对面的女人。

“我很羡慕你。”许镜说,“真的。”

公交车走了,又一堆人挤在路边等下一辆。灯光从上往下落在许镜的脸上,淡淡的没有任何脂粉味道。余声早该意识到当薛天身边换了别人之后许镜的结局,毕竟对于那些人而言喜新厌旧是常理。

“你可能不知道,我是青草坪第一个考上大学的。”许镜扯了扯嘴角,“我爸当年几乎请了全村的人,他以前有多为我骄傲现在就有多抬不起头。”

风将女人的头发吹起到肩头。

“我害了梁叙这点没错。”许镜眼睛里有些水光,“可我也付出了代价,当年大概比你也就大一岁吧。”

余声慢慢的摇了摇头。

“我不在乎你付出多少代价。”余声脸色很淡漠,“那是你的事。”

许镜就这样看着她,缓缓笑了一下。

“你错在不该让梁叙来偿还。”余声说,“他那么年轻本该前途无量。”

许镜低了低头又抬起看她:“你说的对。”然后又说了一遍。

灰黄的路边余声看见女人的眼泪有一滴落向地面,余声忽然想立刻转身就走。有一辆车过来了,刚才挤在一堆的人流瞬间没了,站牌空了。

“有时候人没得选择。”许镜垂眼看着自己的肚子,再抬眸又是一抹笑,声音比之前抖擞起来,“我要离开北京了,还不知道会去哪里。”停了停又接着道,“不过应该不会再来这个地方了。”

马路边此时此刻只有风在吹。

“一直没机会和他说对不起。”许镜停了好几下才将这话完整的讲出来,“劳烦你了。”说完朝余声温柔的笑了一下侧身走了。

余声回头去看那瘦弱的背影。

那天的太阳有点奇怪,一会出来了一会又被乌云罩住了,像是一直往她们这边吹似的。许镜一手放在衣服前摆,提着包的那只手捋了一下头发。

“镜子姐。”她忽然喊。

那个背影有一刹那的僵硬,就连余声自己也愣住了。接着那个女人慢慢转了过来,很轻很轻的‘嗳’了一声。

余声说:“一路平安。”

这四个字像石头砸进水里一样将许镜的心腹搅了个水泄不通,然后女人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许镜一面昂首往前走,眼泪啪嗒啪嗒往下直掉,不明白哪怕在撑不下去的时候也没现在这么难过。后来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做了错事不能再回头的时候——有一天她向世界求救,世界能给一点回声也是好的。

太阳又从乌云里爬了出来。

余声慢慢走到了红砖胡同,抬头就看见那个普普通通的二层平房。她三步并作一步的小跑着上了楼,梁叙正蹲在门口喂猫。

闻声抬起头朝她看去。

“路上堵车了?”梁叙问。

“没啊。”余声也蹲了下来,伸出手从他怀里抱过其其,“我走回来的。”

梁叙斜睨了她一眼,太阳下她的眉目温暖极了。他站起身来将她从地上拉进屋里,金色的阳光从门外流了一地。

“不对呀。”余声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星期五你不上班吗?”

梁叙靠在墙上,话在嘴边滚了几遭。

“可能要出趟门。”他想起谭家明发话说的随便去哪儿都行总之得离开北京,简单和她提了下,“你现在放假了——”

余声听到这话将猫放了下来。

“去哪儿?”她打断他。

梁叙:“还没想好。”

楼下像是那个房东老太太放起了歌,收音机里在唱陕北的信天游。歌声混着阳光在这个时候感觉好极了,梁叙看见余声的目光亮了好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