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回小凉庄吧。”她说。

那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高兴,跟信天游的调子相溶。自打梁叙来了北京到现在有一年了还没回去过,沈秀每次打电话过来也说不了两句,前两天刚通话说梁雨考上大学了。

梁叙说:“好。”

当天下午他就跑火车站去买了两张第二早回羊城的火车票,再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屋子里开着灯,余声正拿着铅笔在画纸上描。

看他回来放下笔找他要火车票。

梁叙好笑的看着她对着车票一脸的垂涎欲滴,正要说话屋子里的灯募得灭了。余声轻‘啊’了一声,梁叙打开门去外头看了一下。红砖胡同里除了他们这一家黑漆漆一片其他地方都亮着,紧接着便听见楼下的老太太叫他。

保险丝烧了,得明天才能修好。

于是梁叙拿着房东老太给的一根蜡烛和火柴上去了,余声抱着猫正在门口等他。两人一猫进了房里,门被轻轻关上。梁叙将蜡烛放在桌台上,然后慢慢划开火柴点上。

火柴轻轻擦过的一瞬间,屋子亮了。

身边的姑娘比刚才看见火车票还乐,凑在红色蜡烛面前瞧来瞧去。那红的微弱的光芒将屋子照亮,墙上的壁纸地上的板砖望着都格外温暖。

“真好看。”她说。

梁叙笑了一下甩灭火柴坐去床边,他一腿搭在床上,一腿吊在地上。看着她距离蜡烛那么近,人影都反光在了墙壁上。

“又不是没见过。”他笑说,“有那么好看吗?”

余声只‘嗯’了一下,盯着蜡烛又不说话了。梁叙慢慢一手枕在脑后视线也落在蜡烛上,那闪烁的花火光瞧着就足够温暖人的了。

“我认识一个作者。”余声盯着那烛光说,“她喜欢风雨雷电也喜欢火。”和她一样。

“风雨雷电就算了。”梁叙听着一皱眉,“还玩火?”

余声不乐意的回头瞪了一下他,又回头去看烛火。那火光看着漂亮极了,光束氤氲开在四边形成一个圆圈,淡淡的很微弱。

“她叫舒远,取自舒冬远方之意。”火光映着她的脸颊,余声问,“好听吧?”

梁叙不温不火的道:“还没你好听。”

余声笑了一下,从蜡烛上移开目光也坐去床上。屋子里有微暗的光还有胖猫和梁叙,她翻身躺进被子里多么希望时光能慢一些。

两个人断断续续的说着话。

梁叙趁她快睡着了躺去折叠床上,正要去吹蜡烛她又醒了。他停下动作将踢开的被子给她盖好,其其像是没见过似的一直守在蜡烛边上。

她半睡半醒:“别吹。”

“不吹。”他低声说,“睡吧。”

那会儿已经到了深夜,外头除了宁静什么声儿都听不见。屋子里的光亮慢慢变小变弱,后来那烛火也不知什么时候便烧没了。

第53章

清晨天还未大亮余声便睡不着了。

她睁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偏头去找蜡烛,桌台上除了残留的已变干的烛油什么也没有。窗帘隔着外面的光衬得屋子里昏昏暗暗, 其其乖乖的趴在她床边还眯着眼。

折叠床轻微动了下, 梁叙也醒了。

他的声音有着刚睡醒时低沉的蛊惑, 余声将脑袋侧向他那边。梁叙伸出手揉了揉眉心, 然后从桌台上摸过手表一看又放下。

“时间还早。”他看向她,“再睡会儿。”

说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似乎还没完全清醒又用两只手使劲搓了搓脸。楼下的老太太这会儿早起了, 还能听见扫门前的笤帚声。

“你不睡了吗?”她缩在被窝里问。

梁叙从床上下来踢踏上拖鞋, 兜头将短袖脱了下来重新换了件黑色的。再去看余声时不禁笑了一下,女孩子将被子蒙着脸一动不动。

两人在一起习惯了他也没再多顾忌。

梁叙又扯过床尾的牛仔裤套了上去,他一面系皮带一面走在她床边停下。好大一会儿没有动静余声慢慢掀开被子, 梁叙两手搭在皮带上正俯身看她。

余声被吓了一跳,梁叙闷声笑了。

大清早的世界安静极了,哪怕是一个呼吸都清楚可闻。余声在床上磨蹭了会儿也起来洗漱, 两人收拾好太阳已经来到人间了。他们将猫放在房东那儿然后出去胡同外的小摊上吃了早饭, 然后便去了火车站。

北京到羊城的T719十一点半开。

候车站里几乎挤满了人,推推搡搡连座位都找不着。梁叙单肩背着一个黑色包, 一手拎着她的红色书包, 一手拉着她往最里头走。

余声瞧着这里各种各样的人。

有拉着行李箱站在一边的二十岁左右的少年少女, 有抱着一岁不到的小孩哄来哄去的女人, 有扯过泡沫袋随手往地上一搁就坐上去的老汉, 有几个穿着红配黑的中年女人聚在一起说着什么。

他拉着她停在一根大柱子边。

“累不累?”他问。

余声摇头,从他手里拿过书包:“我来抱。”

他们和这万千人流一样候车等待检票,像每个平凡的普通人一样。余声慢慢环视周围这些形形□□的男男女女, 望见有老汉抱着孙女在柜台边买那贵的要死的零食。

梁叙正低头看着她。

这个女孩子似乎对一切都充满新鲜和好奇,看起来柔柔弱弱温声细语却有着罕见的强大的力量。他不知道怎么去形容那种力量,宁愿溺在其中永远没有醒来。

人群在这时候轰动起来。

“检票了。”她扯上他的袖子。

梁叙从她的脸上将目光移到前方去看了一眼,已经有很多人将检票口围得严严实实就等着门一开往里冲了。两个人跟着人流走了进去,夏天的站台里风吹过来将汗水一扫而光。

等找到位置坐下,余声长嘘了一口气。

梁叙从他的黑色包里掏出了好几袋零食和矿泉水往她怀里一搁,接着将两个人的书包放在头顶的隔板上。余声抱着零食愣了一下,等他坐好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买的?”她问。

梁叙一面给她拆了一包一面说:“昨天买票的时候。”他将拆开的零食塞她怀里,看了她一眼,“不然你以为呢?”

余声忍不住笑了。

他们那边是四人座,对面是一对老年夫妻。一路上偶尔会说几句话,老头问梁叙你们去哪,他说羊城。老头说那是个好地方,然后看一眼余声对梁叙扬了扬下巴好似在说有这么个漂亮的女朋友好福气。

后来余声抱着零食睡着了。

火车轰轰隆隆摩擦着铁轨,窗外的布景一瞬而过。一会儿是山是隧道一会儿是田野村庄,梁叙感受着她枕在肩膀上的温度和力度一时五味杂陈。

她睡了很久才从梦里醒过来。

几年前一个人从北京回小凉庄,那种感觉她至今难忘。余声从他肩膀上起开然后抬头,他也低下头看她。

“不睡了?”梁叙低声问。

这会儿已经临近傍晚,窗外的天际线附近已经有晚霞升起。车里有很多人都睡着了,对面的老太太和老头不在,像是去了洗手间,老头在外面等着。

她摇摇头:“天都黑了。”

“明天四点才到。”梁叙本来也是这么想的,白天坐在一起晚上给她找地方睡觉,“一会儿给你补个卧铺。”

“那你呢?”

“我一个大老爷们睡什么卧铺。”他笑了一下,“这么点距离没必要。”

余声一听急了:“那我也不要。”

“啧。”梁叙故意蹙起了眉头,低头去探她的脸。这姑娘犟起来还真够他喝一壶的,梁叙拉过她手,“听不听话?”

余声瞪他:“要睡你睡。”

最后他还是没有拧过她,就连回来的老太太都笑了,说这对年轻人真是有意思。那个七月初二的夜晚他们是在火车上度过的,余声拗着性子跟他吃了两碗泡面,看了几个小时漆黑望不到底的夜景。

车厢里安安静静弥漫着路途该有的气氛。

有人下了车座位空了,中年男人这才伸长了腿往上一躺。抱着娃的年轻妇女靠着窗户闭上眼睛睡得也不安稳,还有人打起了呼噜怀里紧紧抱着自己的行李。

余声睡得很熟,总听见有人叫她。

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见很多座位都空了,一些人把走廊堵得满满的排着队下车。外头还黑着只有车站的灯光,有一个很大的牌子上写着羊城。

“到了吗?”她声音软极了。

问这话的时候她的目光还有些不清明,直直的望着前头不知在看哪里。梁叙已经从隔板上拿好行李,弯下腰和她对视。

梁叙轻声:“到了。”

他们一走出羊城车站,一种熟悉的味道便扑面而来。出站口外的街道上全是一个个冒着热气的小摊,在这个凌晨四点十分的黑夜里尤其温暖。

门口全是跑各乡镇的黑车。

梁叙带她上了其中一辆面包车,等了一会儿又陆陆续续上来了几个。司机凑够了人数才开车,车子一开余声又枕在他肩上睡了过去。

从窗户里看着外面的大路小路。

他曾经多么肆无忌惮的在这条路上开车狂奔,现在也只能是沉默的回来走一趟。梁叙忽然明白了谭家明让他们出来走一走的缘故了,或许在重新开始前人得先找回一些东西,比如曾经热血过的日子还有那些日子里的情怀。

梁叙低头看了眼身边的姑娘。

他一手搭在她肩头将她轻轻搂住,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味道心如止水。司机将他们放在小凉庄的镇头,然后开走了。余声一下车顿觉清醒了好多,远处的地平线已经亮起来了。

“走吧。”他拉上她的手,“先送你回家。”

小凉庄的清晨安逸宁静,他们走的小路没见着什么人。整个镇子像是被隔离了,没了城市的喧嚣到处都是青草和野花,人们过着烧柴火的家常日子。

外婆家的门还关着,梁叙上前敲开。

“有事给我打电话。”老人出来前,他说,“到时候我让梁雨过来叫你。”

她看着他‘嗯’了一声。

里屋外婆房里的灯亮了起来,院子里很快传来老人走路的声音,接着听到有喊‘谁呀’。梁叙对着门努了努下巴示意她回句给外婆,然后便笑着转身走了。他穿进巷子里的时候整个人在这爬山虎和露珠的映照下显得更为清冷,一个人穿梭背影清俊萧索。

高高的墙壁两张口,堵着一个要么撞死要么回头。

梁叙一面走一面去摸裤兜找烟,然后微微低了下头点上火机。长长的巷子很快走到了头看见了太阳升起时的微光。路边的电线杆上站着一排排胖鸟在叽喳叫,梁叙从旁走过什么都没留下。

他估摸着余声这会儿已经坐上炕了。

这个清净的早晨,小凉庄的人又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外婆家的公鸡开始一声接着一声的打起了鸣,余声坐在炕头将被子扯在腿上。

“北京到这儿得多长的路你也是胆儿大。”外婆担心的‘哎呦’了一声,“扬扬不也在北京吗两人做个伴多好。”

“她十二月有考试。”余声说,“现在正忙着复习呢。”

“以后可不敢这样了。”外婆重重的叹了口气,说着又拿起针线活干起来,“你妈知道你回来吗?”

余声摇头:“没和她说。”

屋里的门帘被掀开了,外公乐呵呵的用手掌捧着两个鸡蛋给她瞧,说看咱屋鸡下这好不好。余声趴在炕上探过身望,外婆也笑了。

“煮上去。”外婆指挥着外公,“一会儿余余吃。”

外公笑着说爷给你煮然后从屋里出去了,余声从炕边的窗户看见外公去门口抱着一对柴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便听见了拉风箱吭哧吭哧的声音。

“学校一天忙不忙?”外婆一面纳鞋底一面问。

“不是很忙。”余声也坐去老太太身边,看着老人穿针引线时而眯着眼使劲的去找鞋底的针孔,“就是人太多了吵得不行。”

外婆笑了起来:“大城市不都那样吗。”

余声低头‘嗯’了一声也笑了,她静静的看着外婆做活。老太太看起来有着比年轻人还好的精气神,一大清早也不闲着寻到时候就纳几下鞋底。

婆孙俩说了会儿话,老人出去了。

还是个清晨太阳将出未出的时候,余声从炕上下来溜到大门上。远处的青山被雾气环绕,和蓝蓝的天空不分你我。高高的山岗处有炊烟袅袅,还有老榕树和大黄狗。

第54章

小凉庄的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地上有找食吃的瘦鸟,不停的头点地走过来走过去不怕人。梁叙绕到菜市场那条街的时候很多摊子已经铺起来了, 远远就能看见沈秀在菜摊上忙碌着的身影。

看那样子瘦了很多, 头发绾在后面。

他一面往前走一面凝视着这个已经做了二十多年母亲的女人, 从不干涉他一直尊重他哪怕做了错事也不责怪永远温柔。

沈秀蹲下身子, 似乎要搬箱。

后背已经有些佝偻,穿着粗布衣裳和布鞋。梁叙快步走过去, 将黑色书包扔到地上说了句‘我来吧妈’然后接过沈秀手里的箱子抱了起来。

沈秀愣了下, 眼底渐渐欢喜起来。

“放那边去。“沈秀给他指了个地方, 然后跟在梁叙后头,“怎么回来都不事先说一声?”

梁叙将箱子放好:“临时决定的。”

“吃了吗?”沈秀紧接着又问,“想吃啥妈给你做。”

说着便拉他走去里屋, 梁叙想起书包又折返去拿。沈秀站在里屋的通风口处等了下,看见他跑进来才掀开帘子进了厨房去。

“在外面肯定都是凑活着吃。”沈秀从墙角的圆桶里往外舀着面粉,“都瘦成什么样了你看。”

梁叙坐在灶火边的小板凳上, 看着母亲忙来忙去淡淡笑了。

“梁雨呢?”他问, “怎么都不见人。”

“昨晚去同学家了。”沈秀开始和面,“前几天刚报完志愿, 这孩子现在大了都说不动了。当初说报北京和你在一块我也放心, 偏不听要去青海。”

梁叙从砖块地上捡了个柴火在手里。

“青海也不远。”梁叙说, “方便回来。”

“距离上是不远可她去了没个认识的。”沈秀叹了口气, “反正啊我现在是管不动她了, 回头你说说。”

梁叙:“行。”

没一会儿沈秀就擀好了面条出来,烧水下锅一滚过后下生菜再滚就熟了然后用漏勺往外挑。那热腾腾的面条捞进碗里倒上西红柿酱汁和干面辣椒用热油一泼,一碗正宗的小凉庄油泼面就做好了。

梁叙端着面提起筷子就吃起来。

厨房里拧着一股股热气, 灶下的火苗往上直窜。沈秀又舀了碗面汤给他放跟前,从角落里也端了个板凳坐边上一面看着一面剥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