泫冉声音再度传来,“谢恩师教诲,容我送您入城门。”

车马又动了,缓缓朝前行进,兰生透过纱帘上巨大的暗影,大概目测正过城门。不知南月本家会摆出何种态度对待被放逐多年的母女,她兀自想着,便不太在意外面的“老熟人”了。而且,毕竟南月涯的面子摆着,一声声恩师老甜,总不会再招惹到她。

但,人要皮厚,在哪里都会厚。

“恩师,后面马车我瞧着有些眼熟。您应该听说了,前些日子与堂兄弟们西山围猎,偶遇您的长女。”因为轰动的三皇子马车事件,认证南月兰生绝非假冒伪劣某家女儿。

“正是这孩子的马车。她从小体弱,不得不在外养着,如今身子骨大见好转,便接回来了。你此时要务在身,改日你俩再正式见礼就是。”南月涯道。

“是。”泫冉沉声应了。

作为皇家贵胄,泫冉尊师重道之礼作到完美。兰生才这么想,但见纱上突显一个投影。

“那日不知真是南月小姐,得罪之处多包涵,别影响今后你我兄妹之情。”调侃之声从纱孔丝丝渗入,无声无形,但笑意泛滥。

“不知殿下说什么。”拿过扇子呼拉扇,将自己的回答送出去,还能保持淑女优雅,兰生十分猾骄,“那晚我在梨冷庵,听得一夜狼嚎虎啸,仅此而已。”

车轮轱辘过去,帘子骤亮,好一会儿,突闻放肆笑声,至少扬了半空高。

“今后要离此人远远的,没半点正经。”歪头叹口气,有花替泫冉害臊。

兰生唇角下弯,抿成一线,举双手表示支持这个明智的决定。如果可能,有花的希望成真就最好了,因为到目前为止,她想离家出走没走成,她想整小霸王没整成,她想离开道姑庵却被逮个正着,似乎皆半吊子,应该沮丧。

但万事都讲究一个时机,时机不到或过了,你就只能让它过去。倒也别心急,大约你快不记得的时候,它指不定又到你面前来了。兰生重生前大四快毕业,休学两个学期赚取学费生活费,已经二十五岁。从十四岁虚报年龄开始打工,历经十一年沧桑冷暖,比同届毕业生心理年龄沉熟得多,早就是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相当独立的社会人。这样的人生遭遇,让她沉得住气。

约莫半个时辰后,赶车的无果说到国师府外了。有花掀起门帘,兰生便看到外面的景象。

土红墙,版褐门,庑殿式屋顶,挑飞燕尾。墙上成排直棂窗,墙内应有绕廊。墙高覆瓦,看不到里面,门上牌匾镶三个字——南月府。匾上还雕图案,类似压地隐起的雕刻手法,层次深浅浮沉,与南月涯车驾上的纹案如出一辙。门下无基台,车马可进出。

从瑶镇出来,沿江沿官道走,途经之处虽让兰生见证了不少古建筑的聪明构造,也许是因为赶路而不是游山玩水的缘故,她还真没看到多豪华多了不得的宅邸。到了大荣帝都,一道金边城墙虽亮眼,刚才过吊桥时近看了却也不过如此。土坯,不见砖型,城门上造了城楼,两角却无角楼,从防御的出发点来说,是很大的缺陷。不过到了家门口,看墙看门看顶,精致不少。这种门墙的构造自汉朝起沿用至唐宋,在大荣,看来也受贵族名门的喜爱。

进了前庭,看到外墙下果然有走廊,走廊成回廊,接到庭正中。高台基白石阶,上造一间悬山叠顶的大屋,正面无墙,一排方柱斗拱架突檐,柱侧各一扇木格斜棂门。大屋左右有阙,阙用长廊接起,往宅邸纵深。

“马车不能往里走了。”无果通知。

兰生下车,看到廊下匆匆跑来一些人。带头给南月涯行礼的是个长者,岁数约摸五六十,八字灰胡浑沌乌眼,像鬼头鬼脑的帐房师爷。

邬梅淡笑,“肖总管,十多年过去,我都老了,你的样子却一点没变,真是老当益壮。”

肖谷是南月府大总管,也是去瑶镇报信的凯叔亲大哥,自然最早得了邬梅回来的消息,因此神情间毫无诧异,低下脑袋,躬背弯腰,“老仆见过梅夫人。”

“兰生,过来认人。当年肖总管待你十分周到。你说要买面人,他亲自跑了五条街。看你还记不记得。”邬梅这时不会忘记女儿。

肖谷不抬头,但道,“那是老仆应该做的。”

兰生磨蹭着,竖走两步横走一步,她是娘眼中的问题女儿,不制造问题反而会让人疑心诈尸。

第32B章 暗战

邬梅才蹙了眉,南月涯就开口生威,“这点路还跟蚂蚁爬似的——”看兰生立刻拎裙小跑,还到跟前笑眯眯的,全然没了淑女模样,他一口气再噎到胸闷。

邬梅也心领神会,一手抚上南月涯的臂膀,侧头低语,“你放心,如今回家来,这孩子会像原来那般乖巧的。她从前最尊敬的人是你。”

兰生两岁认字三岁读书,为讨他喜欢,确实曾经很用功学习。想到自己缺席父亲之位多年,也不好一昧怪女儿不能听话懂事,南月涯忍住不发脾气。

这一场小小横拧让肖谷抬眼来看兰生,神情仍无波动,“女大十八变,兰生小姐跟小时候很不同了。”

咦?这倒是新鲜说法。兰生暗道。

肖谷又道,“老爷也知道,梅夫人从前住的院子给了三小姐用。新加盖的小院子太小,且您说了给四小姐住,四小姐已经都收拾好了。而之前梅夫人说要守一年陵园,只有管事小子们先来,所以暂时安排到外仆院落住着。如今要怎么安排,老仆还请您示下。”

这位老仆声色不动说明:一,想住以前的地方不可能。二,新盖的地方没你份。三,守一年怎么今天就来了。四,我不得罪人主子你决定。

兰生听得眼都不眨,只觉才进家门就起风。她也同样好奇,在这个看上去住房无比紧张的宅邸里,她爹要如何安排她娘和她的住处。

南月涯想都没想,“二夫人自然是与我同住,兰生——”略顿就道,“也与我们同住便是。主院最大,二夫人也不爱摆排场,腾出两间空屋不难。”

乍听起来,是个不错的解决之道。

肖谷却有话说,“大夫人刚过世不足双月,梅夫人就住进去,恐人说闲话,还要顾着些大小姐二小姐的心情。再说,兰生小姐已经成年,该有自己的院子。”

“那要如何安排?难道还让她们娘俩住到外头去不成?”南月涯就跟大荣朝其他已婚男人一样,不太管家里的事,但没用的主意还是很多,“萍儿莎儿还小,让她们搬到自己娘亲院子里住,二夫人就能住原来的屋子,也不至于陌生。兰生住新院子。这么大的宅子还没有家里人住的地方?”

“这个…最好先问问雎夫人和蝶夫人。老夫人发话,说家里的事由两位夫人分管,老仆不敢自作主张。”换句话说,南月涯也不能自作主张。

南月涯骂声老刁奴要来气,却让邬梅劝住。

邬梅道,“这事怎能怪肖总管?我说不进城,你非要拉我回来,但既然回来了,就该照家里的规矩,不然我成白长岁数的了。不如这样,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我和兰生去拜老夫人,再跟两位妹妹商量住哪儿。如你所说,这么大的宅子总有我娘俩能安置的地方。”

南月涯不走,拉着邬梅入纵深的后宅,“把你安顿好就是我今日的要紧事,走,我同你一起见母亲。”

有花在兰生耳旁咬小声,“太好了,老爷这么宠着夫人,今后这家里谁不让咱们三分?”

兰生经历过职场商场学场考场,唯一没有身处过大家族的场景。但她读一本红楼梦,狭义上来解,也是一本宅斗史。小辈们好的热热闹闹,在那些热闹之间却也显出长辈们各自的心思算计。当着面都好,背着面谋私,可怜黛玉一孤儿,纵然聪明敏锐,没有父母如薛姨妈那般尽心打点女儿终身,只能眼睁睁看宝玉娶宝钗,吐血化草。

从她娘被流放在外十余年,从南月萍在她面前骄纵蛮横,从她爹允她娘设巫庙而提到老夫人,从大总管不动声色阐明后宅谁掌控,无一不在告诉她,这个家很不简单。而当着大国师,在外头声名显赫的南月涯,也许是最搞不清楚状况的一个。因为他有一国之君要服务,君为天下,他当然也要勤勉,没有精力顾家中老婆们女儿们的琐事。

“宅斗我无力啊。”兰生小声叹一句。

身为孤儿,她有一个自知却改不了的大毛病——不擅长与人交往,自以为说笑,多冷场,自以为严肃,多惹笑,基本上她是情商零蛋。全心投入建筑设计之前是画画,占据她打工之外的全部生活。宅斗?比画宅建宅,哪怕拆宅,可以。

有花听她说话,“你说什么?”

兰生挑眉笑,抿嘴摇头,表示没什么,心情却没郁闷多久。因为曲廊兜转,以眼记忆,将**的格局照入脑中,便没有空间想闲事了。

走廊下为砖地,园子为泥地,有些山石堆奇,有些花草着彩。一条最宽的长廊接两边院落,以三合院为单位,左右却不对称,这一处围起来的内墙,那一处无遮挡的厢房。又层次不齐,高得没理,低得奇怪。

最后来到一拱门,门前的风不停打转,吹得人头发乱飞,衣袍乱撩,但这日明明秋老虎高照,只有微风。这风是穿堂风,兰生一看就知道了,夏天没那么明显不适宜,但冬天——

门开了,一个小丫头露出脸来,看到南月涯忙往里大声通报老爷来了。不容多想,兰生随着邬梅往院中最大的屋子去。直到拱门关上前,那风呼呼吹着她走,冽劲。

正屋里一股子药味,一个相貌中等却让人看着挺舒服的大丫头上来奉茶,说老夫人正在用药,要稍等。

南月涯对邬梅道,“这是襄玉,伺候娘三年了,娘太喜欢她,十八岁还不放出去配人,又嫌家里的不好,梅儿你帮着留意一下,要是能荐一个经得起我娘挑剔的年轻人,功劳可就大了。”

襄玉倒茶的腕子稳当当的,不看邬梅,“承蒙老爷看得起,可襄玉跟老夫人求了个恩典,这辈子伺候她,不嫁人了。等老夫人百年,我给大小姐当婆子,再照顾小公子小小姐。”

邬梅端茶的手更是稳当当,大方看襄玉,“真是个好丫头,越这么乖越让我想拿这功劳。”

老夫人还没登场,总管丫头个个这般厉害。不擅宅斗的人,且避!兰生低脑袋,无声喝着自己那杯茶。

 

第33章 太极

“李氏钟氏都领不到的功,刚回都城的你能领着?”挂在内屋门上那幅飞天琵琶的锦布画卷了起来,一位满头银发圆敦笑脸的老太走了出来。

邬梅连忙站起,几步走到老太太跟前就是一跪,仰面望着,眼泪从眼角滑出,哽咽一声,“老夫人…这些年可好?”

“我是数着日子要走的人了,看你倒是真好,从前天不怕地不怕一丫头,如今规矩坐着吃茶,让丫头怠慢还大方。我当初说得没错吧?离开也是暂时的,总有回来的时候。”老太太伸手要去扶,襄玉抢了这活儿,弯身搀邬梅起来。

兰生一听,怎么回事,她又搞错了?先以为她爹无情无义,想不到是个深情中年叔。再以为老太太是宅斗的大推手,想不到对她娘和颜悦色。

邬梅起身就扶老太太上座,老太太捉了她的手,让她坐身旁。

“我年轻时犯了不少糊涂事,多亏老夫人提点着。”接过老太太身后小丫头递来的帕子,邬梅擦干眼泪,“我本意是想为姐姐守上一年的,但——”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这么着急的不是你。想这些年涯儿不知跟你姐姐求了多少回情,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自然希望你早日进家门。守陵本是一种珍贵的心意,但凡这珍贵一直存在你心里,就不必计较形式。”老太太促狭一笑,对众人道,“如何,我还不是不通情理的老古董吧?”

南月涯也坐到老太太身旁,高兴道,“母亲一向开明,儿子感激不尽。”

这是隔着车帘就让她觉得乌云罩顶的大国师么?兰生已经完全找不着北了。

“这是小兰兰么?”老太太终于注意到场外角落的灰淡布景,“好端端坐那么远,快近前来让祖母看看。”

就算听到再可爱一点的亲切话,兰生也能淡定,走上前去浅福身,“兰生见过祖母。”

“跟小时候不太一样,长开了,一双凤眼儿跟她爹真是一模一样,所以才说第一个女儿最像爹。”老太太说罢,褪下手腕一只金丝窝宝景蓝镯,硬给兰生扣上,“来得突然,与其给些不值当的,不如这只传家宝。”

“老太太,这该给金薇的。”邬梅惊道。

“该给长孙女的,自小委屈了兰生,拿这补偿还不够呢。”老太太坚持,又转头对儿子道,“选个吉日找方道长来给兰生相面占卦,我瞧着会有好兆头的。”

南月涯闻言,面色冷淡,但应了,言归正传,“母亲,她娘俩住哪儿还没定,您给安排一下吧。”

老太太笑拍儿子,“我多少年不管家里这些琐碎事了,怎么问起我来?你们男人啊,大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小事上糊涂得要命。”

邬梅也捂嘴笑,“明明才跟他说要跟两位妹妹商量,转个身就忘了。想来心里掂着秋祭国典,别的事都不当回事。”

“如今这事还得你帮他。”老太太很明白。

她更明白的事还在后头,“原本你既然已经回来,家里的事就该由你接手打理,但你才进家门不到半个时辰。而李氏钟氏虽不如你们邬氏姐妹,好歹熟能生巧,这两年你姐姐病着,都仗她们二人操心。人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这个当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长辈,也不能随便就让她们从今日起不用忙活了,让你当这个家。总得有个过渡,你说呢?”

“老夫人说得是,我也并无打算一回来就要做什么,到底离家十多年,对家里的人和事要重新熟悉。而您刚才也说了,我得帮夫君准备祭典。我再跟您讨一桩差事,您要答应,这下半年就够我忙的了。”邬梅说着说着,有点撒娇的意味。

“什么差事?难道是帮襄玉找婆家?那可不算,只能花你自己空闲的时候。”老太太笑问。

邬梅越笑越像朵花,“求老夫人在府里给我一块小地,我想为姐姐设一间供灵小庙,照东海习俗。”

老太太的笑容好像冻住了,弯得角度一直是三十度,老眼转过儿子一点不昏花,“我老了,管不了这些事,若涯儿答应,你放手做就是。”

“多谢老夫人,您刚喝过药,需要静养,我还得跟两位妹妹商量住哪儿,能在晚膳前把行李放进去,可以心无杂念想秋祭的事。”邬梅起身告辞。

老太太将儿子推起来,却对邬梅说话,“家里也不是没地方,西墙北角各有一处空置的三合院,就是常年无人打扫,有些老旧了。”

邬梅应道,“这就好了,我两处挑一处够省心,谢老夫人。”

“去吧,今日晚了,好好休息,明早同兰兰过来与我一道用膳。”老太太约定早餐。

跟在父母身后走出去的兰生,突然觉得就这是个和睦和谐的家,只要有她娘“冲锋陷阵”,南月府整个烧起来,她也未必闻得到硝烟的味道。原来有个厉害而不管自己的娘,能继续扮猪。虽然她是一只叛逆不肯听话的“猪”,但谁都认为她并没有力量。小性子无害,至少她爹娘如此以为还可以完全掌控她。但显然只要调度得当,这是可以互利互惠的。

“娘,我腿酸了。”一点点小性子,给她娘发挥下去。

邬梅回头瞧了瞧女儿,“走这么久才抱怨,这算懂些事理了?”

随即,她对南月涯道,“兰生四个月前才大病一场,本就身子弱,这会儿天色又暗,不如让她先去西院安置,我跟妹妹们说就行了。”

“西北两面幽僻得很。”南月涯还不想听老太太的话。

“清静好。”邬梅道。

“北角。”兰生插嘴,在双亲中的目光中补充,“北面…风水好。”

她走了这么多路,大致的观察之后,南月府处与西风向直线,西院最西,根据西方古建知识中的阐述,绝对是最差造屋位之一。她也许不讲究吉凶,但讲究建筑位置的合理性,有得挑就要挑一挑。

但她爹一句话让她呆了。

“我南月涯的女儿竟迷信旁门左道?”

第34章 迷信

南月涯说,风水是迷信!

兰生呆怔片刻,真想爆笑。就这大荣朝一家一本周易,还有随处可见的术士命师,包括南月涯那些神乎其神的大能,那才是迷信好不好?她不懂紫薇斗术,不懂六爻预测,但懂对于建筑来说,风水体现在材料的四大要素和建筑整体布置比例均衡适合并一起经营之中,它可以从心理科学和自然科学来解释,某种程度上具有相当可靠的依据性。

她因为对这个时空所知甚少,听人们津津乐道那些奇妙的大术师和预测师的事迹,心里不以为然,却从不正经跟人辩驳。尽管她迄今还未亲身经历或亲眼见证过术士命师的力量,但不是她的领域,她又是极具想象力的人,所以抱有谨慎不枉下断论。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风水在周易中无处不在。在周易前,《连山》《归藏》二易也有风水蕴藏其中。

她本是顺应大流,将自己选择北角的理由说得让他们容易接受,想不到竟被南月涯厉声训了一句。

不但如此,南月涯对邬梅也沉了脸,“这丫头目无尊长任性放肆,我能当她长年在外心里受了委屈,不过居然信风水这等歪邪末流,若让外人听见,岂不是笑我南月无知?她自小爱念书,你定是让她随意乱看无用的东西了。”

邬梅冷冷瞥了兰生一眼,回她夫君,“她到瑶镇没多久就把所有的书都撕了,连最喜欢的易经也不例外。而且,我买一本她撕一本,后来干脆不买,横竖镇上也没有书局,家里便再没书了。我看她不是乱看书,而是太无知,才分不清好坏正邪。这回终于留在家里,不止要让她学礼仪,还要让她学易经,无能却不可无知。你说呢?”

南月涯听着有道理,点头道,“让安鹄教吧,众学生中他最有悟性,小时候两人又要好。”

“涯哥糊涂,这两孩子如今都大了,又未成亲,该要避嫌的,不然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邬梅已和兰生谈开这件事,并不中意安鹄当女婿,所以不想两人太亲近,“再说,安鹄快要考两仪院了,怎能这节骨眼上耽误他前程?兰生只是学些常识,免得以后像刚才那样闹笑话,萍儿就能教她。”

“萍儿不行,没定性。让蕊儿教吧,她心最慈,我明日就跟她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这么定了兰生的教书先生。

南月涯又看着兰生,面色沉肃,“你先去北角院子。不是听你胡言乱语,只不过北角离府门近些,离老太太远些。我看你这无知无觉的样子很快就在老太太面前露馅了。既不能讨老人家喜欢,就别惹老人家讨厌了吧,还连累了你娘。”说罢,走到前面去吩咐仆役们点路灯去雎夫人院子。

邬梅捏紧兰生的手,“这里可不比瑶镇,家大人多,个个盯着你怎么表现,然后抓你的错处来对付我。我知你心里翻着大浪要淹爹娘,不过你其实聪明得很,知道只有我好你才能好。不指望你能帮我,但求你无错无功太平些就行了。”

南月涯喊声梅儿,邬梅立刻转身赶上去。夫妻并行,金灯雕着一双影子如璧人,渐渐模糊。

兰生原地不动,西风尚瘦,却钻冷了双袖。

“兰生小姐,北角往这边走。”一个长相不起眼的灰衣管事站得笔直,语气稍有不耐。

连爹娘都不爱的人,难道还指望别人喜欢?兰生一手甩袖到身后,笑得却欢,“瞧我爹娘真如天造地设一般,竟看傻了眼,让管事你不耐烦久候。不过骨肉亲情难舍难离,说得就是这会儿了。”

指望着!指望大着呢!想让她当牵线木偶乖巧听话,又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这种态度可不行哪。不如当她的木偶爹娘,任她牵在幕前,她幕后翘二郎腿。

灰衣管事进府三四年,瞧了瞧已经远去的那对影子,暗道对啊,以往老爷对大夫人最尊重,对雎夫人和蝶夫人也宠爱有加,但今日对回家来的梅夫人简直就像心肝肉一样,事事亲力亲为。这兰生小姐早听说是没有资质的,可四小姐南月莎和五公子南月凌也无天赋,老爷对她份外严厉,必是爱屋及乌,其实心里疼爱得紧呢。自己真是脑袋被门板夹了,敢给这位长小姐看脸色。

他忙陪起笑脸,“大小姐错怪了,小的没有不耐烦。只是北角那处院落年久失修,心里担心二夫人和您住不舒服。”

兰生见他识时务,就此放过,“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只要是家里,住哪里都很舒心。请带路吧。”又想起一件事,“别叫我大小姐。”

灰衣管事僵笑,边带路边道,“横竖称呼一定会改过来,小的先改了也一样。”

“没听大总管改口之前,你别擅自作主比较好。”兰生说罢,不再开口。

灰衣管事奉承兰生几句,见没有回应,又赞是个沉得住气的,也就安静了。走了两刻时左右,两边的草拔长到膝,他才再说话。

“自我进府,北角就荒置着没用过。实在离其他院子有些远,而弄成仆人房厨房这些又可惜。这里本该有大花圃子,还挖了一片池塘,而院子和主院差不多大,屋子也多,稍整一下就不得了。”手一指墙下,又道,“那里有廊道,直通府门,进出十分方便。”

“那为何还新建了一处院子?”不管灰衣管事说得吐沫星子乱飞,有花对这里的偏僻一点不满意,“肖大总管说的,四小姐已准备搬进新建好的院子。”

灰衣管事道,“四小姐刚成年,蝶夫人不舍她搬得离自己太远,就将附近一处花园加墙造屋,改成了很小一个院子。”

有花冷哼,“一个府里的东南西北,转个圈不过三四刻时,还远?瑶镇离这儿一个月路,我们夫人好不容易回来,哪怕一年后才入府,我看你们却一点盘算都没有。根本不想我们住进府,是吧?”

灰衣管事心里叫苦连天,因此还说了句大实话,“府里如今是两位夫人说了算。”

第35章 送炭

如今还是两位夫人说了算,过了如今,今后就不一定了。

兰生虽不擅交际,但看人眼色却是从小学起的,十分敏感警觉。老夫人打太极说自己不管事,但巫庙的事分明是要经过她点头。而她对邬梅似乎很慈祥,可叫邬梅辅佐丈夫的话却有强硬的意味。这番话听下来,老夫人不输邬梅不赢。一方面,有可能是老夫人不想得罪另两位儿媳妇的中庸权衡;另一方面,她娘有备而来却不想起势太强,得罪老夫人。说宅斗,还远不到那程度,只是大宅子里聊天的艺术。

有花跟她咬耳,“拿出点大小姐的气势来,他们便知我们不好惹。”

兰生点点头,咳清嗓子,开声道,“四小姐的新院子是找谁造的?整体构造你们自己改的,还是由匠师画了图?”

风,冷飕飕的。

灰衣管事张大了嘴,有点反应不及,“…那个…那个小的不清楚,是大总管去找的工匠。小姐…整体构造是啥意思?”

有花将兰生拉到身后,横她一白眼,果然是没出息的,不敢问人却问造宅。

“你管那是什么意思呢?还不快把院门打开,里面要是破烂得太厉害,你回去告诉那位肖大总管找些更好的能工巧匠来大兴土木。二夫人住的地方,总不能比四小姐的不如吧。”凶巴巴加不好惹的气势。

灰衣管事应着,推门进去,迎面当头罩上一张蛛网,恶心得他乱呸。同时却不敢怠慢,把能点亮的地方都点亮了,想让兰生三人看得清楚。只不过他自己看清后,神情一下子垮沉。到处结着蜘蛛网,檐塌瓦落,院中央草有半人高,正屋挂了把大铁锁,纸窗还算完好,其它屋子的门窗全破破烂烂的,完全不是能今晚住人的状况。这样的地方就算叫仆人来住多半都不肯。

一道黑线从他小腿肚旁过去,他叫一声跳了起来,却听那个苦脸小厮说两字。

“老鼠。”

他往墙角一看,喝,一只肥大的灰老鼠红眼睛翻肚皮,让一根树枝串透了身体。

他道声妈呀,只觉那些照也照不亮的地方有成百的红眼睛和乱爬的蟑螂腿,不禁缩到门旁,“兰生小姐,这地方怎能住人?不如你们跟我去找大总管说明实情。”

“我看可以住。”瓦碎落的情况有好有坏,屋檐四角也有不少破损,铺廊的砖几乎全裂了,不过廊顶梁架和木柱扶棂多保存完好,似乎用了相当好的木材。

兰生再道,“我们看看里面,若屋里比外面糟糕,另当别论。”

灰衣管事一听,嘟哝着外面已经够糟了,却不得不听兰生的,怏怏跟到正屋门前,眼睛一亮,“这么牢的大铁锁怎么打开?还是——”

咦?兰生小姐和那个丫环为何让那么远?倒是苦脸小厮站得鼻尖贴门板近,突然抬脚一踹,连锁带门就这么倒了。好像是纸糊的竹架子一样,他怔呆呆地看着,吃了一嘴灰尘而不觉,因他终于发现,兰生小姐也许好对付,但她手下这两个人绝对不是好惹的。

他进府年数不长,自觉机灵,却无门无路。只因管事们也分派系,各院又早有心腹主事的人,他就到处做着杂事。听说离家多年的二夫人回来,府中那些老人早传那位夫人为人不好,纷纷站定雎夫人和蝶夫人那边,打算联手对付。他本无所谓,打算随大流保住饭碗,所以才敢给兰生显不耐烦。这会儿仔细瞧下来,他这心里松动了。一直等提拔的机会,苦于人心自私而不能在主子们面前显能耐,如今二夫人出现,身旁虽也有能干的人,可十多年不知府里事,不正好是需要人表诚意的时候?

宁可雪中送炭,不要锦上添花。他吃着灰,揉着眼,返身对兰生就是一跪,心意已决。

“喂,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哭,就不用进屋子。外头老鼠都那么猖獗,里头还不知道有什么恶心东西呢!你是这府里的管事,你必须第一个。”有花思想时而天真,凶得让人啼笑皆非。

兰生有些眉目,却是接了有花的天真,“你起来,不用打头阵就是。”别忘了,她刻薄。

灰衣管事但垂眼,恭敬道,“小的姓吴,家中排行老三,我爹是酒楼账房,所以能写能算。在南月府做事三年七个月,愿给二夫人和小姐效犬马之劳。”

有花撇撇嘴,“谁要你效——”

兰生截断,“吴管事这是毛遂自荐?”

吴三道,“小的不敢自诩有才,好歹脑袋不笨手脚麻利。最重要,我深记我爹所教,知恩图报。若二夫人和小姐不嫌弃,用了小的,小的必肝脑涂地。”

兰生想了想,半晌后回道,“人人能说好话,我经历尚浅,不敢断定你真能干假能干。不过,我能将此事说与我娘听,你且等几日,看她找不找你问话。”

吴三磕头,“能由兰生小姐向二夫人美言,小的就感激不尽了。还请小姐对二夫人转达,这府里明着支持雎夫人和蝶夫人的人很多,暗里支持的更不少,最好有个通晓其中的帮手,早些熟悉家中的人和事。”

虽然打小报告不光明,却也说得婉转,她娘应该需要这种投诚。兰生答应帮忙转达。

吴三的精神面貌整个不同了,一股子上刀山下火海的气劲,率先进了屋子。大概是出于“效忠”心理,他一直说这屋子不能住人,又说主院最好,只要说服老爷,雎夫人和蝶夫人也不能反对,然后暂住就成了长住,二夫人顺理成章可接管家事。

兰生却压根没帮她娘想,只觉得此处适合自己,如果这夜不占了地方,今后也别想住进来。至于她娘,今晚十之八九是不过来的了。

于是,她道,“如我所料,里头比外面好多了,这间屋子只要打扫干净就能住人,其他地方可以慢慢整修。”

她娘就算要住进来,她也不会让的。

第36章 要饭

有花根本不知道兰生的心思,还怨地方糟糕,“就算这间屋子可以用,夫人小姐两人怎么住?”

兰生正等这话,对吴三道,“麻烦吴管事去通报我爹,说这儿只有一间屋一张床能用,光是清扫就要到大半夜了。说起来,我娘最怕老鼠。”

吴三领会,躬身边退边道,“小的立刻叫些仆妇丫头来打扫,兰生小姐稍待。”

有花等吴三走了,嘟嘴说,“小人,嘴脸变得好快,亏你还跟他多啰嗦,我要跟夫人说,绝不能用他。”

兰生不跟有花多解释,为人处事自己都在学习中,但搬了椅子到廊下坐着。只等了一会儿,进来七八个粗妇丫头,给她行完礼便麻利打扫起来。

看草丛乱摇,听怪声惊慌,有花头皮发麻,不知手脚往哪儿放才好,却见兰生却撑面歪坐闭着双眼,很是惬意的自得模样,便跟在抓老鼠的无果后面叨叨,“这病好了,胆子小也治好了,天塌下来也不怕的逍遥。”

“鬼门关都闯过,还怕蛇虫鼠蚁?”无果眼明手快抓住两只胖鼠,扔进铜箱子盖上。

有花又稀奇,“脏兮兮的东西活捉干什么?”

“放生。”无果面无表情。

有花敲无果一记脑袋,冲纹丝不动的兰生挤眉弄眼,“你别被她带坏了,说话稀奇古怪的。”

无果不言语,但捉十来只就不留了,双臂一合将铜箱子搬出院子,约摸半个时辰才回来。除了有花,也没谁看见。

有花则转身就忘了这茬,叉腰吆喝着众人泼水抹地,搭梯扫尘。还好她自己也勤快,不然恐怕惹了人嫌恶,干活要偷工减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