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挑眉,垂眸瞬间藏起莞尔,将她压平在席上,毫不在意众目睽睽,与她对嘴哺酒,半晌才离开那对红唇,在她耳边低笑,“你倒是有点脑子,可惜比起没脑子的女人,我更厌恶有点脑子的。”

贞宛还不知他什么意思,但他一声来人,懵懂看着席前上来两个侍卫。

“把她带去妓营。”能将他撇开,去看别的男人的女人,那就是自寻死路。他们是出来寻欢作乐,可不是找狐狸媚子的。此女野心太大,以后定然无事生非。

贞宛但听妓营二字,面色立刻惨白,哪里还能装娇柔,连忙爬起来跪下,拼命磕头,“六殿下饶命!六殿下饶命!”

“六弟,刚才还好好的,你怎么又犯浑气了?”三皇子也馋贞宛。妓营是伺候大兵的,这等绝色扔进去岂不可惜。

“就是啊,六弟。这美人如此乖巧,我瞧你也合心称意得很,问你几时能让人,你还让我排队,这才多大一会儿工夫,你就翻脸了。”五皇子心想,他可是第一个开口要人的,不能让三哥抢去。

贞宛不停磕头,看着地面的眼睛亮了亮,却不知因这份窃喜令她求饶的动作慢了一点点。

六皇子沉眸,神情倨傲但野,无人能窥破他的心思,“我高兴而已。”

“我看你是不高兴吧。”五皇子嘿嘿一笑,“我可不管,你让我排队,我第一个,你如今不要她,她自然归我。”

“此女不但是假姑子,还是假妖女,两位皇兄非要讨去,将来有什么事可别怪到我头上。”他真挺高兴的。

三皇子和五皇子对看一眼,老六的话他俩谁也没听进去,只知这回轮到自己要争上一争了。于是,三皇子提议明日谁先打到猎物美人就归谁。五皇子赞同。

六皇子站起身,长腿跨过席面往营地外走,看都不看瑟瑟发抖的贞宛一眼。或者说,看腻了她拙劣的装腔作势。

三皇子问,“六弟去哪?”

“回城。”身形挺拔如松,声音阴冷。

暗处涌来二三十道影子,将六皇子护得滴水不漏,很快消失于一朵朵营帐后面,接着便是马蹄纷沓。

五皇子却长吁一口气,对三皇子道,“三哥,我说别叫他来,你偏叫。你瞧,白占一处子绝色还不满意,又不知什么招惹到他,不但要让美人儿倒霉,说走就走了。”

“父皇最宠奇妃,连带最喜欢六弟,你我忍让些吧。”说起女人以外的话题,三皇子很沉稳大方。

“但三哥你实际是皇长子,太子当属于你,将来的皇位也该是你的。”一直嘻哈不正经的五皇子突然严肃起来了,还拉人帮腔,“冉弟,赛弟,胜弟,你们说呢?”

泫冉笑得齿白金亮,“皇上还要娶妃,可见身强体健,现在说这些早了点。”转头看三皇子,“三哥之前说我们之中有人认得南月兰生,究竟是谁呢?”把话转开了。

“啊,你不提我都忘了。就是六弟啊。他小时候得了一种慢病,太医束手无策,就住进国师府借南月玉蕊去病气,大概有半年之久,我想他肯定见过南月兰生。”三皇子笑开来,长兄的亲切。

“可我看六弟不像认识她。”五皇子道。

“国师府那么大,那南月兰生又是大夫人厌恶的,两人没见过面亦可能。罢了,要分真假,后日早朝一问大国师便知。”三皇子神态也儒雅,对五皇子拉拢策略失败似乎不甚在意,对众人道,“夜深了,各自散吧,明日拿出真本事来公平较量,看谁抱得美人归,本殿下还额外有赏。”

泫赛摇摇晃晃起身,“阿胜,来扶我。”他一入席光喝酒,外加瞟了南月兰生一眼。

泫胜一边咕哝一边扶了兄长回大帐,泫冉过来帮忙。他们一走,这晚如影子般弱存在着的公子们也退了场,回到各自阵营中去。

夜宴方终。

第27章 憋气

眨眼过了数日,秋老虎回返,晚蝉最后一唱,碧空万里无云。

兰生躺在陵地不远的小山包上,肥草叠没她的双腿,野菊成百上千以她为圆心绕开,将她那身素裙衬托得分外明媚,但她整张脸却罩在一只旧草帽之下,十指交叉枕脑后,一动不动,仿佛睡着。

三丈开外,无果双手拎件衣服,一边横走一边挥动,时不时单手一捉再往外抛。

有花跑上小丘来喊人吃饭,见无果这般,奇怪得要命。近前要问,正好无果冲她的方向抛手,竟画出一条淡绿线。她还没弄清是什么,感觉绿线头掉在头发里,反射性伸手去摸,谁知抓下一只蚱蜢来。

“妈呀!”她大喊,将蚱蜢扔出去,却是朝向兰生那儿。

无果顿眯眼,手摸腰后,拔出一道橙光,又瞬间收回腰后。动作之快,有花都没看清他手里的实物,只觉劲风从耳边擦过。而那只蚱蜢不但被一斩为二,还扫远出去,落入了草间,“毁尸灭迹”得干干净净。

有花摸摸耳朵,却捉落耳边几丝头发,知是被那道光斩断的,又惊魂又火大,骂道,“臭无果,有病是不是?不过一只蚱蜢!万一你失手弄得我破相,我毒死你!”

“小声,小姐正睡。”无果答,眉平眼无神。

有花偏大声,“大正午的,睡什么觉?有霞来传吃饭了,就算憋着气,也别跟自己过不去,饿得是自己的肚子。”

有霞,无晚,是邬梅身边的丫头。

“看起来憋气的是你,不是我。”这丫头的心拐向她一点了?草帽落在手,兰生坐了起来。那么吵,睡得再沉也会醒。

那夜没能等到救兵,兰生和无果好不容易脱身来到南月陵园时,看到有花沮丧站在草屋前,黑漆漆孤零零独自一人。原来不是有花没搬救兵,却是邬梅压根不重视,说引魂不能耽搁一时半刻,照样和葛婆子做仪式去了。这本就在兰生意料之中,对她娘不期待,自然也就不失望。

有花咬着唇,盯了兰生白里透红的健康面色半晌,气呼呼道,“没错,我是憋气,怎么样?不是我说,你能不能有点当人女儿的样子?从前就这样,明明心里气夫人不在意你,偏不肯说出来,只是自耍性子,结果坏了身子。现在好像好了,可跟夫人仍生疏漠离。像那晚的事,你是可以发脾气闹一闹的。女儿向娘撒娇,天经地义,就像我跟我娘——”嘎然声止。

兰生微笑着,这丫头本性不坏,所以她下不了手赶人,“你还记得你娘?”三岁就有记忆,不笨啊。

有花硬撑着大眼,不让自己哭,含糊嗯了一声。她记得她娘怀里的香气,还有抱着她时爱唱小曲。虽然仅此而已,却是最令她珍惜的宝贝回忆。确实,她在夫人身上寻找母女的感觉,但也很清楚那不能同亲生母女的无私牵系相比。她的命是夫人救的,夫人养育了她,因此她认为夫人应该是世上最好的母亲。然而,每每看到这对亲母女的相处,就会打破她如此认为,进而恼兰生没出息。于是,她故意拿自己和夫人情同母女的关系气兰生,似乎乐见兰生嫉妒羡慕,其实下意识希望兰生能因此同夫人亲近起来。

她一直觉得夫人够苦了,被正室夫人赶走,离开丈夫十多年,难免疏忽女儿一些。反观兰生,不但不体贴,从小就脾气疙瘩,无论和谁都难以相处,敏感得莫名其妙,夫人越难受就越添乱,怪不得不获夫人喜爱,完全是自找的。

但前几日的那夜,她快马加鞭赶到这里,只得了夫人一句引魂不可拖延的回应,霎那就像当头被浇了一盆冰水,醒悟到这对母女关系糟糕不是女儿一方的错。兰生那儿怎么看都是清白攸关性命攸关,连她都急得满头大汗,夫人竟然神色不动。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得不够清楚,甚至跪求,得到的却是夫人走远的冷淡背影。

“你该生气的。”她道。

兰生回来,歇在马车上,第二日同夫人吃饭,只字不提那天夜里的事。夫人也不问。可是,有花心里的结缠紧了疼,反而成为三人中最火旺的那个。尤其她还知道兰生遣开她的意图是保护她,这让她百般纠结。她和这位大小姐对立了十来年,为兰生对夫人上火是第一次,心里面那个烦啊。

“我想大概她事先请过卦,知道有惊无险?”走来这一程,她娘每日必做功课就是由安鹄以六爻之术开卦卜凶。

“那日与安公子一早分道扬镳,没看到占算。”说不通。

“有人来了。”兰生却道。她是昨日事昨日毕的性格,不想让几天前的事抑郁自己。

有花和无果同时看出去,空旷的陵地,弯曲的土道,只有风响,哪来什么人?

可是,不过片刻,无果惊愕,“真有人来了,是一驾马车。不过,小姐如何得知?”他练武练得耳聪目明,什么时候起竟不如小姐?

“风里有土色。”兰生说罢,抓着草帽往丘下走去。

有花眯眼瞧了半晌,问无果,“你看得见土色吗?”

无果摇头,但不多言,一纵跟下。

有花噘噘嘴,走在最后头,道一句古古怪怪。

兰生顺着去往陵园的干土路走了没多久,身后就传来车轱辘的转动和马蹄声。她回头一看,只见领跑的是两匹乌亮骏马,后面又是两匹雪白骏马。四马拉着的车漆成酒红,正正方方,高大牢固的构造。

随着马车驰近,兰生留意到从车辕至车身绘着墨青腾案,十分神秘繁琐,一眼两眼绝看不懂图意,就觉得车主人极可能身份贵重。土路很宽,她还是自觉让到草地上去。经历了两次麻烦送上门,当然不想再有第三次无事生非。

可是,世上大多稀奇事并非偶然发生。这里是南月氏陵墓所在,大夫人身故才不久,而南月萍肯定已经将邬梅母女擅自来都城的事传得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所以这辆车出现其实必然。

而每天在陵道旁山丘上一耗大半日的兰生,碰上马车的机率可谓百分之一百。

第28章 坑爹

兰生让了路,马车却慢下来,最后停在三人身侧。勒住绳的车夫居然是个三尺侏儒,长相奇丑无比,却对三人望也不望,抬着下巴向着天,趾高气昂。

有花对车夫哼道,“干嘛?”

车夫不答,目中仍无三人。

车停得莫名其妙,车夫骄傲得莫名其妙,兰生则相当沉得住气,一言不发,视线渐渐移到车窗的青纱帘。秋老虎的日头当空,蝉鸣不知何时消失了,青纱上出现一个深暗圆点,起初凝固不动。她盯瞧着,突然深暗迅速晕开,不似墨渍到此为止,却似阴云,不但将四周全弄暗,干脆张到空中去遮天蔽日。身体中存储的阳光热力终于烘上来,手心不禁微汗,大脑却理智告诉她,那不过是车里人的影子而已。

这几日总有些夸张的视觉和感觉,她摇头笑自己,见纱帘一卷,窗前出现一张人面。

紫木冠,和田簪,收紧满头苍白。以为该是位老人,脸却并不显老,面色有玉泽,五官端秀,一对与浓眉对角的狭凤目。要细看之下才能发现的眼角皱纹,还有不怒自威扯云呼风的气场,给出四十左右的强势岁数。

让兰生诧异的,不仅是不符年纪的白发,更是他右眼眸。眼瞳外圈一层亮银,往里沉似漆夜,瞳孔却碧蓝。

中年男子那双带着奇瞳的眼自三人身上转过去,最后再落在兰生脸上,沉吟道,“南月兰生?”

兰生重新打量这个男子,挑眉明知故问,“你哪位?”

中年男子仿佛看穿她的挑衅,并不生气,“你离家时才七岁,我能认出你已不算太坏。”

“听说大国师能视星空探国运天机,这会儿不过三选一,认出女儿还要我夸一声好眼力么?”对有花的絮叨,兰生多闷不吭声对待,但此时不遗余力讽刺她爹。什么叫能认出她不算太坏?这是一个父亲应该说得话吗?十多年不闻不问,一上来端亲爹的架子,她可不会当乖女儿。

中年男子正是兰生的父亲,大荣国师南月涯。

他听面容陌生的女儿句句带刺,目光直视自己,心头就起了奇异感。七岁的兰生性子内向怯懦,那时相当怕他,再加上她八字为浅命无用,面相为煞母刻薄,他没法正视她,哪怕她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她和她娘被正妻赶到瑶镇住,他心里念的却只有她娘一人。人说爱屋及乌,他对长女顶多做到默然不厌。

不过,十三年后的重逢,记忆中那个女娃已经全然不似如今面前的女子了。一时间,他竟不知怎么判断这种变化的好坏,但想起停车的理由来。

“听说数日前你巧遇围猎的三位皇子和几位世子,送了三皇子一句话?”尽管由三皇子口中说出,南月涯仍抱着对方弄错人的怀疑。

那可不是逛街碰熟人令人高兴的遇见。她到底摊上了什么样的爹娘?亲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亲爹却好像要给她训话。她长得据说有些不讨喜,所以她爹就以为她比那群“狼殿下”还坏?

“并非巧遇。女儿借住梨冷庵,半夜几位殿下在附近扎营,少了人同乐,让一群五大三粗的侍卫把我带过去。三皇子言而有信放我走,我感激之余便送了句福话。”事实再次证明,她爹虽然当着大国师,终归是天子家里臣。这不,已经向女儿兴师问罪。

南月涯怎能不懂兰生的话中真意,只是暄城乃至整个王朝贵族奢靡放纵成风尚,更何况那些皇子世子是将来大荣的最贵,他们是围猎还是玩乐,他管不了。

他但道,“只要你说出是我女儿,他们自然不会太为难你。”看她实在不像吃了半点亏的模样,担心不起来,“这福话你是怎么说的?”

“多骑马少坐车。”敢情她还得感谢和他的父女关系。

同样的话听到第二遍,南月涯确认真是大女儿说了这六个字,双目便不悦眯紧了,“在瑶镇这些年,你可学了易经?”

她到这世上不过四个月多,还没有读那么深奥学问的念头,因此摇头。

“或者这些年你通了五感之上,显了天赋之能?”南月涯眸光犀利,之前就不像慈父,现在有点像审判长。

“女儿平凡人。”动不动就被问及天赋,兰生习以为常。

“你至七岁时,对自然力通感全无,学习资质亦是平庸。如今大了,在我看来除了性子刁钻让人不快,无甚大变化。既是无能,怎能对他人吉凶信口开河?我南月氏若赠预言,无人敢掉以轻心,这等信奉并非一朝一夕所成,却能让你一句戏言毁去整个家族的百年功。”咄问连连。

兰生存心气她爹,神情懊恼道,“我看那三皇子面部圆胖,十指却似修竹细长,以为他发福,因此借那句话劝他多运动少躺懒,哪里是什么预言吉凶。”

“你…你这不是胡闹吗?”听她如此解释,南月涯果然皱眉沉脸。

“是不是胡闹,等父亲您被逼无奈去陪人耍乐子的时候,自然就一清二楚了。女儿当时只想保住清白,不失南月氏颜面。”靠!本姑娘倒霉时没一个家里人来解救,如今全身而退倒成罪人。

“…”南月涯一顿,竟有些理亏,但放不缓严肃的语调,“罢了,你今后切记谨慎。若三皇子或其他人问起此事,你就说是金薇告诉你的。”大荣到处都有假术士,南月家不可以有。

兰生无所谓,只有一点好奇,“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过那么一说,又是模棱两可,何必非要计较出处?”她话不算多,那以后是不是在外要当哑巴?

南月涯瞅着她,静静地,要笑不笑。

兰生感觉南月涯带来的阴云气场全面朝自己脑袋压了下来,但她硬是不吭声,眼睛一眨不眨,与她爹对视。她是孤儿,别的没有,有的是骨气。

帘子放下,南月涯的声音传出,“昨日三皇子带侧妃出行赏秋,他那辆新马车塌了顶,侧妃娘娘被压断腿,还死了一个新纳的美姬,闹得沸沸扬扬。”

侏儒明明没有看南月涯一眼,却似通晓主子的心意,鞭子空中啪啪两甩,四匹马跑了起来。

第29章 神女

知了又嚷回耳畔,愣看马车跑进陵园,兰生将老爹的话回味过来。车顶塌了,一死一伤,如果没有她那句多骑马少坐车,死的就是三皇子。这叫一语成谶。

虽然对她而言,说那话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又本着胡说八道不如有依有据的免祸心态,想三皇子要是不蠢,就该把他所有的马车好好检查一遍,自然会发现新车上的金翅雀中看不中用。

她说的时候尚不清楚,其实那些殿下们执意要她送句话,完全因为南月家有三人的赠言天下闻名。一为大国师,二为南月金薇,三为南月玉蕊。如今在外生活多年的长女回都,“巧遇”三皇子而赠了六个字,又恰恰说中,那就意味南月氏又出一位天能者。

只要这样的事传播出去,南月在皇上面前的地位更重,在易和术的领域更高。尤其是天赋能者越来越稀缺的当今世上,原本对金薇和玉蕊虎视眈眈的术派高士,又多一位联姻的最佳人选。但偏偏,兰生是父母认定,命格自出生就批定,如今仍普通的女儿。

不过,南月涯将这回一语成谶的功劳转给二女儿,其原由并非保护平凡大女儿免受不良用心的滋扰,而是俯瞰全局,审时度势,一个让轻者为重者垫脚的,高高在上的决定。就像朝堂上大多数高官,总是冠冕堂皇,总是理直气壮,服务得永远只是他们自己。

此时的兰生倒不在乎,且心里清楚,自己不揽这个功劳上身,也等于不引祸事上门。尽管她爹没有把她考虑在内,但对她有好处的事,她没必要还委屈。再者,她便是强龙,也得先在蛇的地头上混熟了,再看到底适合喷火吐水还是刮风。这会儿,与那晚“狼殿下们”的遭遇战类似,都得扮猪。

突然想到,那个新纳的美姬不会是贞宛吧?

“无果。”眼前阴云飘散,脑中一片澄明,她笑道,“我俩那日一首两只老虎,要是几位殿下真打着一只聋虎一只瞎虎,我爹再让妹妹领功,那咱们可不干。我必须争取当神女,到时候你就是保驾真君。”

原来歌词该是,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她气不过,改了歌词暗讽这群嚣张人类,结果他们光顾着笑,被人骂了也不自知。

无果咧开嘴,笑是苦的,神情傻白傻白。

有花没绕着自己错过的事纠缠不休,出神望着马车尾巴,讷讷道,“老爷真威风啊,怪不得夫人心心念念要回家来。”看兰生悠然开步仍往陵墓去,连忙拦住,“夫人与老爷多年不见,好不容易重聚,定有很多话说,我们别杵在中间碍眼。”

“妹妹,突然发现你爹是一帅爹,所以心情澎湃?”兰生我行我素,脚步踏得无比坚定,“一家三口十年后重逢团聚,少了我这个结晶体,怎显我娘忍辱负重,含辛茹苦,委曲求全?”

有花哼她,不理她,听不懂她,一个人很干脆得吭哧跑了。

兰生无辜看无果,却发现无果对自己眨巴着眼,问道,“怎么?”

“小姐有点…刻薄。”十五岁,仍处坦诚的少年时代。

“欸?”不觉得。

“有花是孤儿,羡慕小姐父母健在,但恼小姐不惜福,所以气不过。”无果难得说说。

“孤儿又如何?失去父母既然是不能更改的事实,无需羡慕别人不爽别人,靠自己双手过得好,总有一天再获相爱的家人。”孤儿也不尽有歪曲的心理阴影,她亦抱有光明希望,“我有父母如同无父母,苦求关注二十年,病得要死了才想明白什么缘分都不能勉强。如今已经身轻心宽,想着寻找能成为家人的人反而更积极些。”

别看无果常苦相常苦呆,是踏实听得进苦言的人。他垂眼,代表在想。

陵园草屋前,有霞无晚等在马车边上,葛婆子和侏儒说着话,四个人离屋门都远。

兰生旁若无人上前推门,道声,“娘,我饿了,先吃饭,等会儿再和爹好好叙旧吧。”她尽责当好叛逆女儿,因为她娘很聪明,会知道如何增加南月涯心里的同情分。

屋里两道相拥的身影乍然分开,看得兰生感慨不已。妾室做到她娘份上,出头是早晚的事。中年妇人,长年分居,重修旧好的不利因素占齐了,居然还能引夫君拥抱如少年夫妻新婚燕尔,何惧本家另两位如夫人?

邬梅背过身去,似乎在拭泪,回头却是一张娇丽微羞的容颜,藏不住得愉快,“兰生,快给你父亲行大礼。”

她才说完,兰生来个九十度鞠躬,喊声爹啊——多大的礼!能送到西天取经去。

“你——”南月涯让她这一躬,心里堵塞得诡异。

兰生直起身子,手里拿着一根筷子,对着面前爹啊娘,入眼巴巴的样子,乖巧地说,“我捡起来了。”说完,入座,理所当然免了跪。

南月涯喉咙发出喀一声,半晌没想起来喘气。

邬梅干笑解围,“涯哥回府吧,我如今住得近,有什么事我都好知会你,实在不必担心。都这点上了,府里怕不等你一道用膳,别让她们瞎想,以为我一回来就霸着你。”

涯哥?兰生想抖疙瘩。

南月涯却坐下,传唤外面的丫头们进来伺候,亲自往邬梅的菜碟里夹菜,“你走后,午膳就没有等我才用的规矩了。赶紧坐吧,十三年才能跟你再同桌吃饭,还赶我走。什么时候你怕别人的以为?想霸着就霸着,我准了,如今看谁敢多嘴一句?”

邬梅叹口气,坐下吃饭,“我这些年在外也没白过,修身养性,学了不少为人的道理,回想刚同你成亲那时确实过于霸横娇纵,怨不得人见人嫌。这人哪,再有本事有本钱也得少张扬,不然吉运难久。让你当初跟着遭埋怨,两头不落好,就趁今日跟你赔个不是,日后定让你少帮我担待。”

在兰生看来,这是长记性了,以免重蹈覆辙,再被送走。

第30章 云开

“谁没年轻的时候?你姐姐的心肠难道是面捏的?比你不知厉害多少,都藏在心里算计,下手从不软。直到她去了,我仍看不清这个人。相比之下,倒宁可你狠在面上,至少是真心与我的。”南月涯继续帮邬梅夹菜,碟子满了自己才捧起碗,“吃完了叫丫头们收拾行李,同我一起回府。”

兰生安静听夫妻俩说话,虽然孩子见父母秀恩爱感觉总是奇怪的,却也是自己“进补记忆”的好机会。但听回府,就瞄了她娘一眼,这事态发展多顺。

“你该不是为了接我回府才来的?”邬梅却没有过多惊喜。

“萍儿回家就跟我说了,我本来当日要来的,只是想到你们有自己的方式送亲人,便一直等到了今日。我知你一言必出,若非诚念,不会信口开河。”有意看看对面信口开河的长女,有其母未必有其女,“可府里不能没有打理后宅的人,眼看秋祭国典将至,以往都是你姐姐画祭旗,这回却要你帮我了。我给你的信上不是都写明了?”

“是写了,可我在这儿也能画。而府里还有两位妹妹在,哪里需要我这个离府多年的人回去指手画脚。”邬梅言语间竟是坚持。

“她俩如何比得了你?就算按名份,你也在她俩前头。好了,这事必须听我的。”南月涯不容邬梅坚持,强硬语句之后又缓和,“你在府里为你姐姐设巫庙也可,岂不是比守夫家的陵更好。”

邬梅神情一动,双目生辉,“此话当真?”

“还要我发誓不成?你尽管放心,我娘那儿不会说什么的。”他是名震天下的大国师,也是真正的一家之长,即便是他母亲,都无法事事干涉。

“你能做到如此地步,我若不跟你回去,就成了不近人情。”邬梅终于首肯,吩咐丫头们去收拾,“只是我还得跟你讨个人情。”

南月涯一摆手,示意她不用多说,“让葛婆子跟着你回去。”

邬梅微微一笑,单手覆上南月涯手背,露出感激之色。

兰生这才识趣,起身告退,快出门口时,听南月涯道——

“这丫头只有吃饭的时候懂规矩,回府后你也别舍不得,怡蝶最熟礼仪,交给她好好教上几个月,免得正式场合里做出不合宜的举止来。”

邬梅回道,“是为了孩子好,有何舍不得?也怪我自己不会教,兰生本来贴心懂事,到了瑶镇却性格迥异,特别爱闹脾气,我说东她必往西,事事顶着来…”

兰生跨出门去,懒听。不指望,不失望。

结果,说是说吃完饭就进城,爹妈却还悠哉喝午后茶。兰生觉得干等着没意思,就给大夫人认真扫陵,一扫扫到太阳西斜,墓地起阴风阵阵。于是她对有花碎念。有花自认少巫小通,判断大夫人灵魂不安,连忙对葛婆子说。葛婆子进屋去,终于带出要出发的消息。

“怎么会灵魂不安呢?”兰生等在车前,问相当自得意满的有花,“我娘作过三夜引魂,大夫人应该已经入仙灵了吧?难道引错路魂魄回转?”

有花一下子瘪了气,但瞪眼,“不是你说有阴风吗?”

兰生笑得谦逊,似有好心好意,不承认自己刚才故意装神弄鬼,但道,“有阴风就有鬼吗?有鬼就是大夫人吗?说起来我刚发现,你那么怕鬼,怎么学筮术?”有花好玩,让她想到河豚鱼,动不动就鼓起气来。

“东海筮术跟——没关系,运用自然之母——”

“等你哪天真扎死了人,我再听。”她还没看到过筮术的力量,说好听点,是比易经更需要天赋的大能,说得不好听,那就是迷信。

眼见她那对恩爱的父母拜完陵上了车,兰生也坐入车内。以为一路畅通无阻能直奔金光闪闪的暄城,谁知又出乎她的意料,竟是走走停停,皆因这路上不少景致是她爹娘当年游玩之处,如今经过故地,没时间重游却也要看上一会儿。

兰生在车里望着前头站高远眺的爹娘,到底忍不住要八一八,“这两人感情如此深笃,为何却不宠我?我究竟是不是亲生的,看来有待商榷。”

“商榷什么啊?”有花双手趴在窗口,转过头来,“身为大国师和东海大巫一族的直系血脉全无天赋通感,要是像南月萍那般努力也还算了,你对易经一字不读,对筮术避如蛇蝎,叫老爷夫人如何喜欢得起来?而且,你命格带煞呢。”

兰生笑着,“说得还真是一针见血。”没有爱屋及乌,只因为她是普通人,而且一出生就被算成煞命。那她是重生的,命应该不煞了吧?有机会,得找个高人看手相,她不信死而复生的命还烂。

这时兰生没发觉,自己已经开始“迷信”了。

有花努努嘴,神情仿佛在说知道就好,接着看窗外。

夕阳西斜时,一行人的影子终于落在吊桥之上。桥下一条十来丈宽的护城河,河水无波,河面上数不清的圆纹晕开,好似雨点落入。

此时出城回家的农人多,挑空担的乐呵,挑半担的平常,挑满担的愁眉。真要解出名堂,那是百样民生百样心思终脱不过一词生存。

兰生望着,觉得只求丰衣足食的平民百姓比坐着豪华大马车的高门贵族更有自我和真实。而她,自我就成了没规矩,真实就可能犯错误,爹娘齐上来教育,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大国师的车驾上桥了!一个个不长眼啊!赶紧让开!都让开!”

突然一声暴喝,吓得桥上百姓神色惊惶,晃篮摇筐贴到桥边去,越穿得破烂越拘谨胆怯。

有花把靠窗望的兰生拉一把,将帘纱按实了,“夫人交待,帝都不比瑶镇,出入不可像从前轻浮,别随便让寻常人看了真容。”

“我在瑶镇不知道多踏实。”来只流浪狗会引发全镇热论的乡下地方,她还能怎么个浮法?“倒是提醒我要啰嗦你几句。今后出门别动不动说抠人眼珠子,我是大国师的女儿,你跟着这样的主子,更高调一点也无妨,直接一手拿小木人,说毒死你咒死你扎死你,多与众不同,还能光耀南月门楣。”

啰嗦的有花被不爱啰嗦的兰生啰嗦懵了。

第32章 余震

大呼小叫让路的喝声渐渐平息,桥板咚响,整齐划一的脚步很快又收住,马蹄音独脆。

“我回帝都之后还未及拜见恩师,想不到头一日披上守城将服倒能亲迎您,从此便不抱怨这差事苦了。”声音朗然如日。

兰生本来东歪西倒的一把懒骨头立刻扶正了位。这匹狼还是将军?还是南月涯的学生?后来她知道是自己大惊小怪了。南月涯除了是大国师之外,还身兼太学博士,帝都一大半贵族子弟都听过他授讲。套近乎的,不爱套近乎的,见他面皆喊恩师或先生。

“成大器者必要精心苦炼,冉殿下是大荣日后辅国之才,能者多劳罢。”南月涯笑答,让人听出很是欣慰的心情,长者语气亲切。

兰生听了发笑,对有花道,“我爹原来不是不宠我,炼我呢。”

有花噗一声,四个月下来,这么明显自嘲玩笑的调调好歹能听出来,但又觉得不该跟兰生“同流合污”,干咳着正经了表情,“那个冉殿下好像就是那晚道姑庵前请我们的什么王爷之子,居然称老爷恩师。说不定夫人是知道的,所以我说清原委她也不慌。我就说嘛,夫人是个好娘亲。”心里的郁闷找到了出口。

天真的孩子,让她娘卖了会抢着数银子,兰生道,“人前人皮,羊前狼皮,他要真当我是恩师之女——”哪来后面乱哄哄的事?有花没在,她也不想翻不愉快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