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好听的声音却不容他自觉悲催下去,想起冒险摸黑跑来的原因,蹑手蹑脚贴廊壁走,边走边往声音来处看。绕过挡住视线的山石,在那座新亭边上的一片空地,看到的画面让他目瞪口呆,随即单手拍面。他高看她了,她的水涨船高一定全仗着她有个能干厉害的娘,就她这样还能开天眼出天能?

只见她手里竖着一根齐身高的长仗,天太黑看不清仗头,但叮铃之声就从仗头来的,可能挂了铃铛。不过他目瞪口呆不是因为铜仗,而是因为她围着那根仗又蹦又跳。一会儿蹲上立起,一会儿高抬腿跑,一会儿抓仗扛肩再举过头顶。要不是她头发扎得像游侠儿一束,整一疯子。

她在干吗?他不知自己的眉头扭成毛毛虫,突然想起他娘说梅姨会巫术,保不齐她也会。他娘说巫术不用天能,她会就不稀奇了。

他该怕的,但他双脚不听话走过去,嘴巴不受他控制张道,“你撞邪了啊!”

兰生在跳操。纯粹一时兴起。没想到有观众。吓了一跳,看清是他之后哈哈笑,“皮球,好久不见——咦——瘦了。”真聪明。正是人进入深层睡眠的时候,偷跑出来不容易被发现。

不是正常人。正常人会问他这时候跑来有什么企图。可南月凌听兰生爽朗的笑声,心里竟平了一些,她好像还是她。

“你没撞邪。”但他想保持气鼓鼓,免得不好找她算账。

“像不像跳大神?”“兵器”一试成功,心情大好之余,做跳操运动强身健体。

“像发疯。”南月凌掏出一封信,“拿去!”

兰生接过,走到灯下去看。

南月凌就凑到竖直的那根仗前。铜仗不稀奇。稀奇得是仗头。形状如一盏八角走马灯,但八面是镂空铜雕,每一面皆不同雕案,日出日落,月圆星夜。海潮泉涌,山花谷树。镂刻铜面里面他前所未见,样子有点象斗,石质的。斗面上立一个剑指平前的铜人像。最奇妙之处,斗能转,铜像跟着转,剑抖着,始终不离日落那面。

“这是什么?”他好奇得要命。

“风仗。”也就是风向标,兰生把信看完,走回来还给南月凌,“今后你我装起算命的,拿着这个充宝器,所向披靡。”比拂尘铜板龟壳这些看起来靠谱,多神秘。

南月凌眉毛跳,“你还想装啊?”呃,她说你我,这个你是指自己么?“狗洞都没了,你弄出这古怪东西来还有什么用?”

“狗洞是没了。”兰生走到原来狗洞的地方,现在从墙头吊了些冬藤。

“稀稀拉拉也没有叶子,藤那么细也不能——”南月凌张着嘴,看兰生拽一根藤,墙面发出咔一声,竟然露出门形来。

狗洞已经功成身退,从此多一道暗门,可直身进出。

“如何?”兰生眨眨眼。

“这…你偷偷做暗门,你娘肯定会知道的。”最后还是会被堵死。

“她不但知道,还是她关照的。”她娘不是充满母爱型,也不是死脑筋的人。堵了狗洞,并不能阻止她出门。而她如果不能出门,在家里会生很多很多祸,说不定把她娘的事也搅黄了。

她娘这么说的:“与其钻洞丑相,不如体面出入。”

于是,暗门由吴三找机关高手设计,另选手巧匠人悄做工,除了兰生和她贴身的几人,再没有谁知道。

“你娘让你出门?”南月凌羡慕。

“不必羡慕。我娘是这样想的,与其在家捣乱,不如放出去为祸人间。”其实也是兰生一直摆着“不让出门不罢休”的姿态。

说到这儿,她摇头叹,“可惜你要跟我绝交,否则我欢迎你使用。”

对了,他送绝交信来骂她的,差点忘得一干二净,南月凌重新充足气,“要不是我今天听同学说起,你打算把我蒙在鼓里,对吧?你太过份了!虽然那可笑的词是你教我念的,可如果我不念就没有笑果,也是你说的吧?我有功劳,为什么就没奖赏?别的我不要,只要天玄道掌门亲传弟子的那个名额。”

你道怎么着?

花王会的胜出者是兰生这队,虽然其中侥幸的成分居多。本来得花簪数最多的是六皇子一队,但他们只有乐和舞,少了画,连选花王的基本规则都不符,自然不好选为胜出。三皇子那队就输在贞宛身上了。要说女子评选女子,可能嫉妒,但婀姬是有真才艺的真绝色,反观贞宛光凭姿色和珠光宝气,让评客们讨厌。泫冉和另外两队是护卫假扮的,主要为了混上水阁抓刺客,他一手筝绝妙,却被压根不会画不会唱的队友拉少了簪数。结果,兰生一队直升第一,成了花王。

花王会第二日,柏湖舟写信给她就是告知此事,说因为她两位队友的出色表现而获胜。令她好笑的是,柏湖舟说她那幅油漆涂鸦虽完全是嬉戏,但有位客人掷五十金买了,既然这支队是代表玲珑水榭,金子就入水榭的账,让她别惦记了。

“你说,我能不跟你绝交吗?”南月凌朝空中挥拳头。

“我也是柏老板写信告诉才知道的,那日说的三个奖赏只能选一个,而且只有一人能得。”兰生道。

南月凌欸愣了,“三选一?”

“柏老板信中提到柴鬼是奴身,我想他比我俩更需要奖赏,还对我二人有恩,就把奖赏让给他去决定了。你要绝交,随你。”得之惜之,不得淡然。

南月凌沉默好一会儿,“柴鬼已入天玄道,听说他是罪人之子,出身曾十分富贵,如今能得回自由身,是老天爷给他机缘。其实我也知道自己就算高人相授也无用,父亲之能比天玄道掌门还大呢,就是总想再试试。你都可以开天眼了。”

兰生嗤笑,“我不开,无端端脑门多个窟窿,你要开你去开。”

南月凌让她说笑,“怎么会多个窟窿?无非是激出体内所有潜力,看能否拥有大能。像金薇和玉蕊姐姐,天生的能力,不用激发。萍姐姐读易聪颖,但迄今没有显现是否承继我南月氏的天赋之能,若开不出天眼,比普通人其实好不了多少。”

“那就希望她开不出。”兰生凤眼刁笑,也知道是多没营养的对话,就把风仗收好,打开暗门,“我要去吃粥饼,你来不来?”冬天,冬天,小猪走,没狼跟。

南月凌紧跟,因为急需透气。到外面长巷,发现身后还有一个人,是兰生的剑卫少年无果。他偷听到娘说无果的功夫比父亲那些剑卫不差,有闲话还说梅姨和兰生母女感情淡薄,他因此觉得不然。如果感情不好,为何让一个天才剑客随侍女儿左右,梅姨应该自己留用才对。

再来冯娘子粥饼铺,兰生却吃了惊。草席木板搭起的铺子只剩小半间,厨房连带后面的小屋也坍塌,灯笼照出到处的焦黑色,显然着过大火。闻着味就会肚子叫的酒糟肉豆饼,也许从此只能回味了。

“我也太惨了吧。花王会丢人丢脸,什么好处没得。近来没胃口,想粥饼能有多美味,结果你一路念酒糟肉豆天下一绝,好不容易吊起胃口来,这铺子竟被烧了。怎么回事?”南月凌比兰生更不敢相信。

焦味还新,兰生却一步也不再往铺子里去,无意探究这是天火还是人为。冯娘子美貌,在帝都贵族喜爱争美的风尚下,还能平静开着铺子,兰生头回来时就想过她运气不错,或者背后是有人帮衬的。秋天那么旺的小生意,冬天就烧了,似有缘故,但又如何呢?

淡淡看了一会儿,她转身,对南月凌和无果道声走。自己的命运,自己负责。

第76章 饼无

“走了?”南月凌没有兰生的阅历,自然还存好奇,“不如问问店家,没准过些日子能重开,就免得我们一趟趟白跑。”

“住家都烧光了,找谁问?”她不会再来了,是非之地。

南月凌是一只有良心的皮球,“找邻居问呗。”

“黑灯瞎火——”兰生好笑得看南月凌去敲邻人的门,这小子是问路练出来的胆量。

开门露缝,一双谨慎的眼,“找谁?”

南月凌照问不误,“请问冯娘子粥饼铺怎么着了火?什么时候能再开门做生意?”

那双眼打量着南月凌,又看看不远处站的兰生,“人都被抓走了,你说还能开门么?”

“抓走的?被谁?为什么?”小孩子越来越好奇。

“说她以美色骗人家财,前两天被官差带走的,当晚铺子就起了火。冯娘子的儿子三宝去衙门击鼓告状,说告他娘的人放火烧他家,还冤枉他娘,结果也给关起来了。”邻人不似现代住对门的,还有热心肠,“我早劝冯娘子收了摊做点绣活儿就算,开什么铺子招麻烦上门。因为她长得好,成天抛头露面,惹了不少不三不四的人,街坊邻里有时也跟着不安生。”说着说着,就冲向兰生这个大人了。

兰生禁不住开口,“如何骗人家财?”

“有一家境不错的公子求她为妾,聘金二百两,她收了。谁知临了她说没答应亲事,也没收过聘金。这媒人两名进出她家,大家都看见的,还有媒人作证说给了银子,不是骗人钱财,又是什么呢?你们走吧,这罪判下来不是流放,就是贬奴了,反正粥饼铺是重开不了的。”说罢。把门关了。

南月凌跑回兰生面前,“既开了铺子,想来是个能吃苦的,会图聘金吗?”

兰生嘴上道二百两不是小数目,心里有些同意南月凌。而且她见过冯娘子一次,若冯氏贪富贵,早嫁人去了,何必起早贪黑做饼做粥。只是三宝当时说他娘要找知书达理的男子,似乎冯娘子的眼界很高。眼界高,干脆边开铺子边挑好的。也不是不可能。看看那个贞宛。厉害无比豁得出去。如今好命更上一层楼。

兰生在家安分守己的时候,内皇城里出了两件事,还都跟六皇子有关。

其一,花王会那夜。六皇子回宫游水时不小心溺了,差点丢掉小命,迄今足不出户在月华宫里休养。皇帝下旨,任何人不得打扰。几日后,一些人联名上书说六皇子荒唐,反遭担心爱子身体的皇帝斥责,还干脆让几个老臣退休了。兰生却感觉六皇子有点像她,突然乖下来绝不是转了性子。

其二,皇帝前去探视六皇子。偶然见到正养伤的贞宛,立刻惊为天人。贞宛伤愈后,不顾皇太后和众臣的反对,接入后宫之中宠幸了,已经封为宛婕妤。对于贞宛的过去。一笔勾消,皇帝丝毫没在意她已是两个儿子用过的女人。

还有玲珑水榭那些刺客,逃了几个,但已证实是遭遇天灾无家可归的流民,因落入官兵手中,怕牵连家人族人,当夜全数撞墙自尽。皇帝震怒,一面命继续追查逃走的那几人,一面将自尽那些人的头颅砍下挂在西市口,并描了画像散布天下,颁令若再发生这样的事,定会株连九族。如此,帝都似乎恢复平静。

往回走的兰生听着南月凌不甘愿回家的唠叨,薄雾中出现了几道影子。街道灰青,布衣淡来,抬轿椅的,坐轿椅的,走轿椅边上的,都素灰仆仆,好似赶了远路而归。

无果道声小姐。

兰生嗯了一声,便扭过头去看路边没开门的店招牌,风景多好。

“欸,你们要是也去冯娘子粥饼铺,那就白跑一趟了。”

兰生眼睛朝天一翻,真想拍皮球。她也是欠,带这小子干嘛呢?说起来,他每次出门都有无比的热情,花王会柳今今柳浅浅也是他招来的。

穿书童袍黑布鞋,面色却桃花粉嫩的小丫头眼尖看到兰生,大声道,“怎么又是你!”

兰生瞄过,触到一道像白眼的目光,碰到了只能打招呼,装刚看到,两眼笑弯弯,不理丫头,理竹椅上那位,“这不是那日桌友公子么?真巧,你家住附近啊?”

天灰,街灰,衣灰,那张脸的苍白令所有的灰景全虚化淡出,是兰生眼里唯一的颜色了。他连嘴唇都云冷的,和脸色一般惨寒,双颊凹现了孤高颧骨,眼帘一掀就落。

他扯扯嘴角,在瘦得皮包骨的脸架子上堆出一叠皱纹,分不清是笑还是伤脑筋,“桌友姑娘也来喝粥吃饼?”

没有咳咳咳?兰生道,“正是。公子身体似乎有些起色,真为你高兴。”她兴许不滥施同情,也不是坏心眼,没事也不希望人倒霉。

“回光返照罢了。”但对方似乎判决了自己死刑,好话不进。

豌豆急喊一声公子,然后对兰生道,“我家公子试新方子呢。少咳了,气色也好得多,你说是不是?”

要多绝望,才会向陌生人求一份心安?兰生点头,“就是听公子不咳嗽,我才说有起色。公子不必一昧看死,既然还惦念着好吃的,就是存一丝生恋,抓着别放,奇迹就来。”

“奇迹?”公子将眼睛眯出一条狭缝,里面沉漆夜,“会来么?”

“信则有。”兰生最强的就是心念,“虽然冯娘子粥饼铺没了,帝都吃早饭的地方肯定不少,公子奉着寻找美食的信念,一转眼白发苍苍儿孙满堂。”

豌豆大眼对着兰生发光,“我决定喜欢你。”

兰生想笑,几句话骗人好感,可惜她无意多喜欢别人,“公子保重,你我后会有期。”这就要走过去了。

“桌友姑娘。”重病的人气促声弱。

仿佛从千丝万缕的病息中挣扎出来的沉音,将兰生的脚踝手腕绊住一般,她侧过头来抬面望他。

他那双低眸中漆夜星溪,“何必后会?你我今日再搭桌用饭如何?听说东城也有家不错的饼铺。”

“再搭桌啊——”兰生想起她那根桃花簪,本要说跟他搭桌的价钱太贵,却又觉得最好别旧事重提。

“桌友莫非不是友?”他神情苍淡得有些远。

兰生笑开来。“公子不咳嗽的时候,说话实在犀利。我要不说好,倒显得小气,毕竟桌友的说法可是我先开始的。也罢,我硬拉公子一回,公子硬拉我一回,很公平。请公子带路。”

他笑了笑。病容让那笑好看不到哪儿去,却微微有光。

豌豆往回吆喝,晨雾中跑出来一驾大马车。等桌友公子被大汉背进车厢,大汉跳下来再给兰生搬了车凳。兰生正要上车。却让南月凌拉到一旁。

“他谁啊?”皮球完全没听明白两人的关系。

“桌友。”兰生仍简答。

“什么桌友?他是男子。你是女子,又不是兄妹堂亲,怎能同车而坐?”不行,不行。

兰生看豌豆跳上车去。“又不是两人独处,他丫头在,你也在。一个就剩半丝活气的病人,一个麻雀大小的丫头,你随便弹两下,就能压死一个压昏一个。”

说完,她让无果坐车夫旁,推着很不痛快的南月凌上车去。

然而,南月凌没有不痛快太久。死人面色的公子和麻雀小样的丫头没再说上一句话。马车的主人不开口,搭车的兰生闭目养神,他也不好开口。当他无聊盯着长长深深的车厢,觉得有点像棺材而开始发糁时,他们到地方了。

兰生瞧南月凌急匆匆跳下车晒太阳。就跟在后面笑他,“一会儿怕人有歹意,一会儿怕人闷葫芦,你难伺候。”

南月凌切声道,“不知你想什么,和一只脚踏进棺材板的人来往,小心短了自己的寿——”啪——头又被拍。

兰生难得板脸,“无稽之谈,你要是怕短寿,就回家去。”

南月凌也知道自己说过分了,摸摸脑袋不多言语。

一群人进了饼铺子,分两桌落座,桌友公子和桌友姑娘一桌,南月凌自发和无果豌豆一桌。两个抬椅的汉子放下人就走了出去。

点了些吃的,味道不错,却没有冯娘子调制出来的各种芳香。兰生还好,饿就不挑,咬着饼就着粥吃了个七分饱,抬头却见对面的粥碗仍有大半碗,饼只吃一小口就放回了碟里。

“公子挑食?”显而易见,但她还是问道。

“不挑,只是不饿。”他看她吃就饱了,“姑娘胃口似乎挺好。”

“有的吃就好。”兰生想都不想便答,却发现他眉头皱起有疑惑,又低声道,“远不及冯娘子的手艺,不过既来之则安之。”隔壁桌南月凌正跟豌豆说冯娘子粥饼铺的事,正好不用她多说。

“桌友姑娘的想法独树一帜,倒让我觉得自己苛刻挑剔。”舌上的浓苦感只有冯娘子的一碗粥香能盖过。其他的,吃什么苦什么,宁可饿着。

“桌友公子刚说自己不挑,我没好意思反驳。”承认就好。

“桌友姑娘只管实话实说。”他无力睁眼,但心情愉悦非常,今日遇到她,大吉。

“挑食也没什么,你是病人,有这个权利。不过,我生病的时候,会逼自己好好吃东西。”日出,晨风带露水吹开东市,街道渐渐繁忙起来,兰生目光晶亮。

“为何逼自己吃?”谁敢逼他?

“不吃好,就没有体力。没有体力,就不能抵抗病魔。自己不照顾好自己,又指望谁照顾你呢?”后面的话多余了,兰生哈哈道,“我不似公子——”

呸!这算哪壶不开提哪壶?

第77章 友来

“不似我,病入膏肓,吃什么好的也无用。”愿意同她一桌吃饭,因听得到几句实话。不像他人,在他面前避讳说死,心里却比他更无望。

兰生晶亮的目光缓缓从外面调回来,看了他良久,“公子听人把话说完。我不似公子,有豌豆啊红豆啊这些听着就心细的丫头们照顾你。秋风时,公子说自己不久于人世。这会儿冬风了,公子还能出门觅美食。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公子明明心里想要赖活着,就别嘴上老说要死了。心口不一,看穿了,我就会烦。烦了,这桌友便作不下去了。”

细眼泄丝丝光,病公子在看她,“姑娘说的是。姑娘曾说我心如海,我说我久病狭隘,那是真话。生老病死虽自然,又有多少人能淡然。我今年未满二十,死对我来说,太早了。”

兰生应,“是太早了,所以公子放弃死念,努力吃药治吧。我还是那话,公子重病残根,不久会痊愈的。”善意的谎言若成真,没什么不好。

“借姑娘吉言。”坦然了。

兰生凤眸儿揉刁钻,笑也刁乖,“公子收了我的吉言,这饭钱——”

病公子闻她笑声而跟笑,“桌友姑娘的吉言值二十九文,我记得的,剩下的却得由姑娘自己付。”

“公子这么精明,肯定吉言能借好了你的病。”兰生挑起青眉,他可真是好记性,比她强多了。

“为何?”病公子问。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兰生腹诽,但笑不语,只是叫了伙计来,指过南月凌无果和自己,问道,“算算我们三人这会儿吃了多少钱的东西?”

公子一怔,随即低头,慢慢喝起了粥。削瘦的双肩有点上下颤。

伙计答曰十八文。

兰生嬉笑道,“小二哥再给我们三人上统共十一文的吃食来,一文不能多,一文不能少。”

南月凌叫十一文能吃什么,让兰生连着几声皮球就不吱了。也是,他才瘦下一圈而已。

豌豆不知道怎么回事,见公子抽肩,却看不到他的面色,赶忙问,“公子是否不舒服?”

兰生却道。“你家公子没事。笑得开心呢。”她坐得离他最近。他藏不住。

病公子就哈哈笑出声来,吓得豌豆跳过来帮他顺气,却让他推开了。他病重体弱,不能笑得剧烈。不一会儿就敛收了笑脸,只是苍白中融入一抹寻常温色。

“桌友姑娘,今日多谢你,喝空一碗好粥。”要有胃口,原来还在于好桌友。

豌豆一看,真的,粥碗空了。她立刻露出甜甜的笑,也对兰生屈膝作福说谢。只是,她家公子下一个动作再让她傻眼。她天下第一聪明的公子掏出一条洁白的帕子。将那只咬了一口的饼包了。虽然这回不是收进怀里,而是袖子里,不过每回当着这位桌友姑娘的面,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像宝贝一样收起来,她简直怀疑公子病糊涂了。要知道。公子爱干净,非常爱干净。

兰生没多想,对傻呆呆看着的南月凌有点小得意。那意思就是,也不是就她会打包。

五人吃完了,四十文。豌豆拎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数了四十文出来,也是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看来,公子真得很喜欢冯娘子的手艺。”那时给了一两元宝。

“还好。”病公子却道。

一两银子,当饵,实在便宜。那日在冯娘子粥饼铺里,听她和三宝闲说时就觉有意思,然后她忘了带钱时的冷静让他临时起意,交待豌豆放了一两元宝。他故意的,他居心的,但她竟来攀交,远超出他的预料。他本以为,她顶多让老板娘看在别人多付的份上免了她的饭钱,只要皮够厚。谁知,她好不志气,反是他卑鄙。

又不好意思承认?兰生哪里知道自己咬了人的饵,只当他肯花钱买心头好。

出了铺子,病公子要送兰生回西城。

兰生谢过却拒了,“我想逛逛东市,公子有事自管去。”

“我无事,可陪姑娘逛逛。”

病公子这话让豌豆两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啥?她家公子要陪一女子逛街?还——还无事?火烧眉毛,热锅蚂蚁,还无事?!可她什么话也说不了,没见过公子这般有精神的模样,不忍打断。

兰生也觉得很别扭,不为别的,怕逛一半这位挂了,“我也不知要逛多久。”言下之意,身体不好就免了。

“拿自己腿逛的人不抱怨,坐椅轿的人就更不会抱怨。”言下之意,他不会坐着坐着挂掉的。

这位不咳嗽之后,兰生觉得以她的口才有点难对付,只好随他,但趁着他上轿椅,和无果说悄悄话。

“无果,你说他这么古怪,跟我给他那枝桃花簪有没有直接关系?”她都没敢说一个桃字,怕给对方提了醒。

说她皮厚也好,说她没情商也好,她一般不太在意他人的想法,但不知怎么,这位桌友公子收簪子入怀安心拍的动作一直在脑海中盘旋不去。很古怪,太古怪。

“什么?”南月凌滚圆脸,声音窸窣,也知道注意影响,“你跟他私定终生?”

兰生眼皮一跳,瞪南月凌。

无果及时,“小姐卖他簪子,银货两讫。”

南月凌不买账,“好端端卖他簪子干什么?”

轿椅上前来,谁也不好再说。街上人声嘈杂,兰生就地走,竹椅高大上,却仍静得无聊。她觉得仰头说话累,病公子大概是没气力自上而下喊。于是,看起来不像一道逛街的,只像偶尔并行的路人。

后来还是豌豆,吃惊归吃惊,女孩子终归爱逛爱聊,又看兰生对胭脂水粉首饰这些摊子铺子一眼不瞄,就问了,“你平时爱逛哪些店铺小摊?我在东城长大的,这一片都熟。”

兰生其实真想找个路人问,听豌豆丫头这么说,正好,“我听人说东市有匠人接活做的地方,你可知道在哪儿?”

豌豆愣住,“匠…匠人接活?”

轿上病颜枯苍的男子微微睁眼,望向兰生。他对人世已厌恶到极点,死反而是解脱了,但她还能令自己生出好奇心,算什么呢?

豌豆问,“知道是知道,你不是想去吧?”

兰生但点头,“是想去瞧瞧,烦请豌豆姑娘带个路。”

豌豆皱皱小鼻子,不太愿意的表情,“那里又乱又脏,也不单只有手艺人,还有等活儿干的苦力工,来往都是男子,姑娘家最好别去。”

“那儿有明文规定女子不能入?”得学豌豆女扮男装?

“没有,那些工人也不尽是正经汉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容易遭贼惦记。”豌豆从来不靠近那块儿,“你要找人做活,让家中男子出面得好。”

她不找人做活,她想给人做活,兰生心意不变,“咱们这么多人,小贼不敢惦记。”

蚊子的声音在兰生和豌豆耳边飞过,却是病公子让人领路。兰生笑着抱拳拱手。病公子好似闭着眼没瞧见,却让南月凌连摇脑袋暗叹气,表示兰生又在丢人现眼了。

穿过晨光洁净的东大街,七拐八弯后,豌豆指着一道旧冷的乌墙说后面就是。墙很脏,斑驳陈旧之外,还有刻意损坏。墙南角已少了一大块,仍有个穿着破落的老妇放篮子挖砖。北角坐了一老一少,衣衫褴褛,头靠头在睡觉,也不在乎缺口的瓷碗里一个铜板没有。

南月凌捂住鼻子,眼神嫌脏,拉拉兰生的衣袖,“里面还不知有多少乞丐,走了。”

兰生仔细瞧过那对老少,笑道,“那不是乞丐,旁边倒着相术士的旗子呢。你要不要上前请教一下?说不准是高人。”

南月凌自然明白兰生是在嘲笑自己,没好气道,“说高人隐市我还信,隐成乞丐就是无稽之谈了。”他虽盼望有奇遇,还没迫切到向要饭人请教的地步。

兰生正要绕到墙后去,忽听马蹄声。她对这类急搅存不良印象,连忙回头看,还好只是一匹青骢马。马上人中年,戴小帽,布衣卷白袖,却直落轿椅前,对病公子单膝跪地。

“公子让小的好找。”

豌豆松了口气,暗道来得好,“林叔,可是家里有急事要公子回去?”

“正是,来了一批隆山客,上好的古香木,货量又大,小的不敢做主,还请公子回去定夺。”林叔瞥一眼兰生,心想这刁俏的美姑娘是谁。

豌豆呼啦扇手招不远处慢跟的马车,“那可耽误不起,快大年关了,隆山客赶回家过年,转头卖了别家如何是好。公子,走吧。”

抬竹椅的汉子一动不动。

兰生再望上去,对椅上死气浮面的人淡笑,“公子既有要事,就赶紧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