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姑娘当了两回桌友,也许今后再不会相见,但劝一句——”这日才是清晨,他的体力已透支,竭力放亮了嘶哑声音,“此墙之内,切莫逞强。”

但兰生眼里的光太亮,这话一只耳进一只耳出,只是客气应一声,转身绕到墙里头。

迷蒙的视野中那道纤丽缤纷的身影已不见。够了,他对自己说,继而沉冷病面,吩咐上车。

第78章 同行

奇怪的桌友走了,兰生反而心安。虽是她自己攀上的,但当时情况特殊,也没有深交下去的意思。她已经孤独习惯了,却不必再找一个孤独的人作伴。孤独加孤独,不是热闹,是更凄凉。热闹得起来的,都是伪孤。

这么想着,墙后的景象却让兰生将那位桌友瞬间抛开了。

破墙之内,不是破象。挺宽,却不大的一条巷子,两排屋子相当老旧,但店铺挤得满当。铁匠铺,木匠铺,石匠铺,砖瓦店,石材店,木材店,各种匠铺各种材店,造屋造林造器造具,应有尽有。

兰生感觉就像掉进兔子洞的兔子,找到自己的世界了。而且这里并非如豌豆所说,还是有女子走动的,不乏年轻媳妇,只不过普遍穿衣贫窘,看得出生活所迫。

南月凌一边揉鼻子,一边抱怨,“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老喜欢和工匠打交道?”上回闯到别人家里还不算,这回找到老窝来,“到处都是怪味,臭死了。”

兰生照样不理他说什么,单逛左边的铺子就花了一个时辰,最后来到巷尾。这是死巷,一墙封尾,墙下三面或站或坐着一些穷哈哈的汉子,个个身材却很结实,是等活干的工人。

他们先对兰生瞧直了眼,个别表情不老实的显出嬉皮笑脸,哟哟唤大妹子小娘子。但无果把竹板里的剑锋一露,这些人连眼神都不敢和兰生接触了,只问南月凌要不要雇人。

南月凌当然说不要,却见兰生站墙下和人聊天呢,顿时翻白眼。

兰生瞅准一个面相老实的,问道,“你能干什么活?造不造房?”

汉子没跟这么好看的姑娘说过话,低着脑袋木讷答,“我砌砖,也能搭梁上瓦。”

“一般怎么结算银子?”她先了解行情。

“活干完就给,看活大活小。一个月的活儿三钱五钱,半年的活儿三五两银,包吃住就能更便宜些。”汉子偷瞧一眼四周,又忙低头,压着嗓音,“姑娘找人干活不?我一天吃一顿的,只要不下雨,一条被子就地能睡,工钱还可以再商量。”过年难找活做,只图吃顿饱饭。

有花拿二两的月钱。自己吃顿醉蟹还要一两多。相比之下。工人干活辛苦。所赚却少得可怜。兰生来不及唏嘘,听到有人大着嗓门说话。

“没活给咱们干,就别在这儿跟地鼠精似的,这儿可没油偷。”

兰生一看。对面墙下本来三三两两站蹲的汉子,这会儿站成了一团,为首说话的汉子红麻子脸,叉腰叉腿,有些气魄。他刚骂完地鼠精,身后大汉们立刻大笑。

“娘子哪来的?懂不懂规矩?你就算想找人干活,可不能随便抓人问东问西,要先报上主家名来,再说什么活儿。要多久完工,出得价只包人工,还是全包的。接不接,或谁能接,这可不是你挑。而是照我们这行的规矩来。”红麻子脸长一对凶恶三角眼,对兰生的态度十分瞧不起。

骂过兰生,他又骂跟兰生说话的汉子,“娘的,就说南来的家雀只顾自己吃饱,老子忍你一回了,你要再敢给自己拉活儿,老子让你在帝都讨饭都讨不着。”

汉子一哆嗦,慌不迭缩到角落里去了。

兰生正想问什么规矩,红麻子脸的表情一变,对前方打起笑脸。她转头去看,只见一顶小轿停了,从上面走下一位瘦矮的老爷。

“这位老爷看起来祥光照面,周身喜气,肯定是有大买卖照顾我们兄弟了?”红麻子脸凑上去。

这时,所有等活的人都站了起来,且是一堆一群的,其中以红麻子脸一堆人最多。而和兰生说话的汉子不属于任何一群,孤伶伶一个。

南月凌在兰生身后藏着头,悄露出两只眼睛来,嗤笑,“穿个红衣就是有祥光喜气?”

兰生则将这些人分群的情形看在眼里。她个性大而化之,对自己关心的事却可细如发。对方在包团结力,是大鱼小鱼的生存适应法则。主顾一来,以红麻子脸当先,显然他这一帮力量最大,必须先尽他。她不语,静静看。

老爷哈笑,“这好话我爱听,不错,老爷我开春要娶一房小妻,找人盖四合方院和花园。”

小妻,也算妾,但多出身烟花,大妇不容,有钱男人就包养在外,现代的金丝雀。

红麻子脸笑拱手,“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抱得美人归。不知您想盖在哪儿,多大的地方——”

瘦老爷打断他,“不用你说,我知道规矩。本老爷姓鲁,是南城五十里外鲁家庄人氏,刚买下庆云坊一块空地,约六亩,要盖一座最少能容*口人的宅子,地方不大却得精细别致。即将进门的小妻通琴棋书画,是风雅的美人,住不了粗陋的屋子。庭园要有水有桥,亭子必不可少。什么时候开工,怎么构建,都由你们拿主意,只要四月能搬进去住。价钱包全人工材料,吃住算我的,家具不用你们做,园林自有师傅。”

因年节而没活做的苦寒气一扫而空,让兰生开眼的是,每群人中有一两人蹲地,立刻拿石子划起图来。当然不是现代的平面设计图,却也有点毛边毛廓的意思了。方块里面画亭子小桥,一方四合厢院的格局,眨眼蹴就。

红麻子脸那群,画图的是个老头,比别人画得好,手上相当稳。画完了直起身还看,摸着下巴胡子,然后对红麻子脸作了个奇怪的手势。

红麻子脸嘴大咧,对鲁老爷说,“老爷请出价。”

兰生看得兴起,心想,没白来。

“白银二百两整。”鲁老爷伸出两根手指。

他一说价钱,红麻子脸就笑不出来了,回头给老头一个征询的眼神。老头转身,似乎跟其他人商量,随即对红麻子脸摇摇头,仍作和之前相同的手势。

红麻子脸看了一圈。

兰生留意每堆都有一个类似工头的人,他们对红麻子脸均摇了头。

红麻子脸这才又笑了,“鲁老爷,二百两银子造小桥流水美亭华屋,包人工还成,但连材料也算在内,那就肯定做不下来。”

“怎么做不下来?”鲁老爷哼一声,“我庄上造农舍,二十间屋子才花了五十两银子。”

群堆里传出笑声,不屑吝啬鬼。

红麻子脸却谨微,“鲁老爷,城里城外价不同。庆云坊以书香棋战闻名,入住的都是才子才女,爱高雅品调,不少高门望族的子孙近年爱在那儿建别院,所以地价也涨得厉害。六亩地真不大,但少说也得千两银子吧。我一看,就知道您是财大气粗的主。”

鲁老爷有些得意,“那是不会谈价的,老爷我才花了六百两。”

红麻子脸翘个大拇指夸过,“六百两的地,造二百两的宅,可庆云坊六亩以上的宅子值到一千五百两,想老爷也打听过行情了。”

鲁老爷干咳一声,“看过不少,没有喜欢的,与其住旧,不如造新。”

“说的是啊,新人住新宅,多吉利。小妻顺心欢喜,还不给老爷多添聪明小小子?”红麻子脸一张嘴真是能翻,见鲁老爷心花怒放,忙顺藤而上,“这样吧,咱也应个节气价,五百两银子全包,吃住不用老爷操心,这就开工,四月保准交屋,不耽误老爷办喜事。”

鲁老爷的心花立刻谢了,嗷叫一声,好像割了他的肉,“五百两?!”

红麻子脸慢慢退了回去,他能看人,知道遇到有钱却吝啬的鬼,因此意兴阑珊,“五百两,最少。老爷不情愿,就请打道回府。”

兰生瞅着两种态度迥然不同,暗自称奇。她以为这些人会把主顾捧成上帝招待,想不到拒客毫不犹豫,态度堪称倨傲,与寒碜衣装全然无干。

鲁老爷有些下不来台,瘦脸羞恼,“你们抢钱啊?竖两根木头砌两块砖要五百两?老爷给二百两都觉得多,这要是我庄子上——”

“这要是老爷庄子上,二百两可造一百个香猪圈了。不如老爷把美人也当了母猪养,照样多子多福,还省大笔银子!”群中有人喊。

众汉狂笑。

兰生却思忖。一个四合院,六亩地,桥,水,亭,七八人住…闭上眼,心中一片白纸,刷刷刷,就这么立起建筑形状来,然后绘彩添美。如果是她,应该可以做到简约也精巧。二百两银子,是不多,但对她的价值就远不止银钱重量,而是难能可贵的机会。

鲁老爷气得胡子翘,“黑心穷鬼!怪不得只能在日头底下烤鸟蛋!老爷我好心,才给你们活儿干,居然还嫌钱少。这年头到处是吃不饱饭的人,还怕找不到人卖力气?命都能贱卖了。我最后问一声,真是不接?”

兰生看着这些工人,他们却看红麻子脸。他是地头蛇?

红麻子脸冷笑,“老爷走老爷的路,穷鬼晒穷鬼的蛋。穿得体面装有钱,还说懂规矩呢。就你抠门成这样,屁眼不开,只吃不拉,还娶啥小妻?小心家雀跟穷鬼飞了。别说这块儿,就是整个帝都,没我们长风造点头,谁敢接你的活儿?我说了——”突然放声,“鲁家庄鲁氏,庆云坊造宅,五百两以下,不接!”

立刻,各堆闪出几个人,往四处散走。

鲁老爷甩袖上轿。

第79章 白羊

鲁老爷在轿外横得很,在轿里长吁短叹。

他家中一母大虫,称霸了他半辈子,如今遇到一个可心人儿能答应作二房,他可是下了血本。他家祖上就是鲁庄主人,他出生就是良田无数的大地主,但母大虫管着家里的钱,他仅有私房一千五百两。三百两帮人赎身,六百两买地,想着留多些银子为小妻添妆,不吝啬怎么行?不过造几间屋子的事,二百两都是咬牙拿出来的,竟让苦力汉耻笑。要不是不能让大房知道,他直接把人娶回家是最省钱了。

若是美人儿知道事情没办成,那张楚楚迷人的小脸蛋儿会不会皱眉?没宅不成亲,这可是她家妈妈要他说定的。唉——

“鲁老爷不必叹气,二百两,我跟你谈谈?”轿外突然有人说话,还是女子的声音。

鲁老爷立马一掀帘,哦,侧面俏丽的人儿,但转正了脸对他笑,凤眼刁美,不太好对付。看完她,他又探出头看她前后。一小胖子,一苦瓜脸,都不像。

“鲁老爷不用找别人,我能做主。”她看上去不够强势?

“我不跟女子谈买卖。”在家里让女人管得喘不过气,在外面对强势的女子当然退避三舍。实在不行,他就随便找些农人,反正冬天也闲。

兰生眸子一转,将南月凌拉到身前,“鲁老爷,这是我小东家。”懒得费唇舌去跟古人辩论男女平等。

南月凌吓到。他下回出来,要从头到脚蒙起来。

鲁老爷对南月凌也并不是太满意,小胖子的表情有点痴笨呆傻,怪不得让女子管事。

“我们初来乍到,第一笔买卖只求保本。鲁老爷要知道,错过了这村没这店,你不肯,与我们是没什么损失的。”二百两大概勉强够买建材和支付工人工钱,她自己的设计管理统筹这些酬劳必须白送人,当然就更别想着大赚一笔了。红麻子脸五百两不算多要。一个建设项目,建筑公司如果赚不到大头,是不可思议的事。

兰生要走。

“等等。”鲁老爷不傻,知道兰生说的是实情,“前头有个茶铺,我们进去谈。”

兰生却摇头,“鲁老爷,你小气,我也不大方,这么小的生意本来就没钱赚。彼此省省茶钱吧。不如你带我去看一下那六亩地。要是地不好。您多给我们银子,我们也不会接。”

鲁老爷对兰生有了点敬意,是个实干人。

一行人走远了,从拐角冒出一颗脑袋。正是兰生搭话的外地工。他转身跑回巷角,将兰生同鲁老爷接洽的事对红麻子脸说了。

红麻子脸对他道声做得好,“小子总算开窍,今后可以跟着我混。”

他目露狠色,又冲老头道,“不管是从哪儿来抢饭碗的家伙,咱们一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禀报上面,说有人破坏规矩,可以祭白羊啦!”

老头笑得桀桀怪。举起枯槁树枝一般的手,“祭白羊——”

顿时人人举高了手,同声沉咆,“祭白羊!祭白羊!祭白羊!”

三声之后,死角的汉子们走得一个不剩。什么活儿也不接了。

啊——啊——啊——

“听见没有?”南月凌刚想伸长脖子,让一阵西北风吹得缩了回去。

兰生热血沸腾,双手在袖里团握着,明日就能签契了,“你知道哪儿有裱画的?”

“乌鸦白日叫,晦气当头罩。”正当午,他听到乌鸦突然叫得起劲,却连一根黑羽毛都看不见。诡异!

“必须裱起来作纪念。”看过地,位置有些偏僻,但地面四平方稳,土质牢靠,没有邪风污水,建筑地造难度不大,于是就和鲁老爷口头定了。

大荣城镇造宅,是有一套流程的。帝都繁华地段,像这样不大的空地,地主可以自行找人造宅,但合契要送司工署检查并加盖官印,一旦发生纠纷,官府主要凭借契约进行裁决。这套流程对所造建筑的构型和设计并没有太多讲究,对普通民居的建造者也没有资格规定,反正契上都写清楚了,交不出屋或欺诈对方,不是罚钱就是送官。官府几乎没责任,买卖双方承担更多信用风险。

不知鲁老爷真着急还怎么,也不问她会不会造宅,手下有没有工人,听她说行,他就说明日带户本签契,先下五十两定金,开工之后会陆续到账。

真正的战斗!打好这第一仗,“吃白饭”的头衔就从脑袋上歪去一半。

南月凌见兰生压根听不进自己的话,只得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也随你干什么,不过带户本签契就不可能做得到,户主是父亲。”父亲不会同意的。

有人不再扯那些乌鸦晦气,兰生就不再玩鸡同鸭讲,“我有瑶镇户本,上面没爹。”

南月凌张口结舌,“没…没爹?”

瑶镇户本没有南月涯的名字,以宁伯的名义买宅落户,邬梅母女作为堂亲挂在他户下。兰生是早有打算的,所以户本已拿到手。

南月凌望着兰生自信的神情,终于了解到她是认真的,但他问不下去,她所行所事已经完全颠覆他的认知。就他所知,像他们这样出自能族却平凡的人,男子也就出仕一途,女子也就嫁人一途,并无二选。可是,南月兰生要造宅子!

回到北院,南月凌想了又想,还是说了,“家里要是知道这件事,必定不会让的。”

“家里知道这事的时候,我大概分出去单过了。”她蜷着,是为了跳得更高。一旦展开,就万万没有停下的道理,任何人也别想挡住。

南月凌惊瞪着,“不可能,除非你嫁人。”哪有未出嫁的女儿离家单过的?

兰生张手帮他撑眼,“你瞧好了。”

第二日南月凌差人送来名帖。当初答应的,他娘却死活不让他再和兰生来往,拖到今天。送帖来的小厮叫阿普,自称新进府的,在南月凌院外当跑腿的小子。

帖子是硬蚕面的,几笔画了墨兰,翻开有南月兰生四个字,没有娇气,却是赏心悦目的洒脱。南月凌其实有天分,艺术上的。

兰生十分喜欢,给阿普几文钱,包块点心,小子就高高兴兴跑了。

她问无果,“阿普是我娘招进来的?”

因兰生昨日再把自己撂一旁而生着闷气,有花终于明白某人绝不会内疚,自己调整了心态,打破沉默,“让管内宅的人以为是她们自己拿的主张才好,小姐只当不知道罢。有个机灵明白的人在凌公子旁边伺候,今后跟咱们走动就方便多了。”

她一天到晚往外逛奇缘捡天饼,谁知尽踩狗屎,半年了才碰上一件美事,而她娘已在南月府里扎根展枝,撑起小半边的天了。兰生笑叹,自己也抓抓紧,吃过茶,带上户本,去司工署附近见鲁老爷。

有花这回跟得牢,但见兰生和一位地主老爷要签什么造宅的契,不禁有些傻眼。她对这事一窍不通,所以一时半刻不能反应,呆看兰生签了章。契约送进官署盖过印出来,一人一份收好,鲁老爷上轿走得快没影了,她才懵懂发问。

“你要帮那老爷干什么活儿?”她是没睡醒,梦到了古怪?

“造宅子。”兰生四处望,想着裱起来呀裱起来。

“什么?”有花觉得自己耳鸣。

兰生那性子,不可能说第二遍,这就上车要走了。虽然南月凌和有花都看不上造房子,但她心里很清楚,这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她是刚毕业的建筑系学生,而这样的工程涉及到方方面面,最基本需要优秀的项目经理,专业高效的建筑团队和良好信誉的供材商。单靠自己画几张图纸,放奇巧心思,那叫空谈。她有很多很多事要去做,还要找很多很多人帮忙,因为过了年开了春就必须开工,现在只有一个月能进行筹备,可谓火烧火燎。

“这不是兰侄女吗?”

外皇城是大小官署办公处,遇到熟人不算稀奇,兰生给对方行礼,“柏叔叔。”

柏湖舟让马车停下,亲自跳下来打招呼,“我连送三张帖子请你不动,想不到路上能碰见。”

兰生笑无声。

“侄女,叔叔这会儿请你吃饭,一定要赏脸。”有趣啊,南月家的萍莎两位庶出小姐出门都前呼后拥,这位头回见带俩,二回见还是带俩,穿得那个素,不知哪家碧玉。

兰生要推,却见车帘后露出一张脸,也四十出头,头扎道士髻。

“应了吧。”望半晌,他突然对她笑,那么亲切。

兰生拢眉,不自觉答他,“好。”但,这人又是谁?

“果然是遥空大师,亲口相邀则无人不从。”柏湖舟哈笑,对兰生道,“今日不请你去我家,去帝都千金们最爱聚的蜂橘屋。”

遥空,那位天玄道掌门的师弟,帝都能者。兰生再看,只觉得他相貌平常,看不出神叨兮兮的样子。至少她爹银发淡瞳,一出场就像有特异功能的。但为何看到他就好像认识很久一样?

“柏叔叔不介意去姑娘家爱橘的地方吃饭,侄女就更不介意了。”甩开心中的奇异感觉,兰生又贫起来。

一顿饭而已,她还真不信,难道真能处处踩“狼区”?

第80章 遥空

蜂橘屋出名的是点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点心之外,每日也就做顿中饭。掌事的叫桂婆婆,主家从来没露过面,是蜂橘屋的神秘之一。而特别之处在于,一半门面专门招待女客,清一色女婢服侍,又有独门通道出入。另一半门面则不分男女客,由俊美少年当跑堂。两片门面中间,隔了花园,垂了珠帘,妙意就在明明相隔不远,能看到对面人影绰约,却就是看不清人面。

兰生听玉蕊提过蜂橘屋,进来了但觉是甜雅清爽的地方。她跟柏湖舟来的,当然坐在普客区,却听竹帘那边不时娇笑热闹。

一开始,上来点菜的是美少年,等上菜时,桂婆婆亲自来了。五六十岁,福身段,像慈祥可亲之人。

“我透着帘子瞧就觉得像柏老板,出来一看,老眼不昏花。您有一年没来了吧?”桂婆婆上着菜,热情无比。

“桂婆婆好记性,我家里事多。不过,自己虽没能来,却也没少做你这儿的生意,可不能埋怨我。”柏湖舟笑道。这是生意人对生意人的套交情,说话近乎,不离本。

桂婆婆看穿了柏湖舟似的,“我不敢埋怨柏老板,有人敢。”说着目光就落在兰生身上,“这位姑娘是——”

“我侄女。刚到帝都不久,带她来见识什么叫好吃的点心。”柏湖舟又指遥空,“这位你肯定有耳闻,遥空大师。他从来对吃的不挑剔,故而没来过你这儿,今日是给我侄女面子。”

就听对面珠帘后有人惊呼一声遥空大师,方才那些娇语俏音停了,一片静悄悄。

桂婆婆因此对兰生没多留意,苦笑道,“你们惨了。今日月末试新品,里头坐满了姑娘小姐,听到遥空大师在这儿。还不争相上来算姻缘?”

她话音刚落,就见珠帘一动,对面悄悄露出几张妙龄面孔,目光中充满好奇。遥空对她们微笑,她们不由回笑,又忙不迭缩回去。

兰生心想,上当了,遥空对谁都笑得挺亲切,并非特别待她。可是这么也好,她就不用乱想是否跟眼前这位大师有渊源。本以为七岁的孩子又不受宠。回来遇不到几个记得她的熟人。谁知“竹马”就有两匹。还有抱过她的贵妇人两位,一位“闺蜜”来约,简直麻烦得要命。

“她们会等我们吃完饭。”遥空对桂婆婆也是笑,“婆婆过去看看吧。夜天里下来了贵客。”

桂婆婆咦一声,随后匆匆到对面去,但过了一会儿,有少年多送一份酒,说是店里答谢。

柏湖舟已知遥空神通,却瞧兰生丝毫不好奇的神色,就问,“兰侄女,这要是别人。都不知问了遥空大师多少事了。最起码,要问姻缘。”

兰生放下筷子,“我要是这样的人,遥空大师就不会跟我同桌吃饭了。”

遥空淡笑,“兰侄女——”

柏湖舟啊呀惊讶。“不得了,侄女快叫遥叔叔,我从没听他喊过别人侄女。”

“遥叔叔。”虽知是场面上的客气,兰生从善如流。她这世不想无谓倔强孤傲,借南月千金的身份便利,能认识些重要人物,可以融入大环境。圆融的是态度,不是骨头。

柏湖舟又起哄,“遥叔叔,要给见面礼啊。”

兰生想起来,“柏叔叔,老奶奶说赢了花王会,你要加份礼给我。快快拿来。”反被骗了一幅画。

柏湖舟打哈哈赖账,“我请你,你没来,礼自然不给了,过时不候的。”

兰生抿嘴但笑,从容放过,并非真心要礼。

遥空半晌不语,只是突然正经瞧着兰生的脸。他这么认真,柏湖舟也认了真,一杯酒放在嘴边喝不下。弄得兰生有些尴尬,不知道能不能夹菜。

“腊月十八,不要出门。”遥空开口说了八个字。

兰生一怔。她听了易经卦相,见了算命骗术,一直不以为然,包括她自己经历的风色景象在内。但,遥空的字敲得她魂震心凛。

柏湖舟肃脸正色,“侄女,记住你遥叔的话。”

兰生问,“遥叔叔看出什么来了?”震凛后,淡然处之。这时空的通感能力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也许她终能看得清楚?

遥空却早已不笑,“我知你不信。”

柏湖舟闻言,看兰生的眼神大为诧异。遥空认真时说的话,连皇帝都不敢不重视,但兰生不信?!他不知这女子来自千年后另一时空,超能力第六感只是科幻中存在的东西。

“你不信,那天却最好小心。”看出什么来?没有,他看不出什么来,只知她太阳穴有青气凝聚,两梢正悄往眉心,腊月十八会触到,定然一场风雪。

兰生说句实话,“以前真不信,如今半信半疑,但遥叔叔的八个字,我记得了。”她尊重科学,也尊重自然。这里的自然和她前世的自然不一样,她不会顽固。

遥空淡淡笑起,“有一天你会明白。”

兰生也微笑,“叔叔能这么说,我就还命长,不怕。”

柏湖舟跟笑,“听兰侄女说的,怕死的我很惭愧。”

三人气氛再融洽,吃完了叫点心,据说这才是正餐上桌,但捧场道好的只有柏湖舟,兰生遥空很平静。

柏湖舟啧啧称奇,“遥空是清心寡欲,对吃的完全不讲究。但兰侄女是女儿家,居然不爱蜂橘屋点心,你是我认识人里的头一个。”

“我喜欢咸味的多一些。”兰生对甜点,可以吃但吃不多的程度,“前阵子找到一家粥饼铺,老板娘的酒糟肉豆饼堪称一绝,可惜母子如今吃官非,铺子也让人烧得干净,今后吃不到了。”对此的惋惜原来超出她自己的预料。

柏湖舟自认吃遍了大荣,不知道眼皮子底下漏了一家一绝的粥饼铺,就问哪家。

兰生说,“冯娘子粥饼铺。很小的铺子,做街坊邻里的生意,怪不得柏叔叔不知道。”

“听说过一回。”不过他不是那种别人一说好就起哄的人,“这会儿听你再说一回,看来确实不错了。铺子让别人烧了,她吃什么官司?”还是很明白的人。

兰生把邻居的话搬出来,“到底怎么回事,就不是我们外人所能道的了。”

柏湖舟倒是直率,“八成得罪了人。”酒糟肉豆饼啊——

就好像让人盯着一样,柏湖舟吃饱点心时,对面帘子就开始往外走姑娘,两三个一来,不但找遥空问事,还找柏湖舟说话。

兰生见没自己什么事,就想先走。但柏湖舟非拉着她,说她别顾自己,也要顾着点手下的人。原来,她家有花掉进蜂窝了,在邻桌吃得起劲,哪里有半点离开的意思。她若硬要走人,这丫头不知要给她几天的脸色。她其实不怕丫头耍脾气,不过动脑期间,周围空气的质量很重要,哪怕轻度污染,会影响她的斗果。

她眯了眯眼,如果有花敢弄砸了她的事,可不管什么一起长大之类的情份,就让她娘把人放出去。不过,丫头要只是单纯贪吃,她得当个大方的主子。

“柏叔叔,我四处看看去。”坐在这儿听评姻缘,她却也不是那么闲的。

“别跑到厨房去,那里是禁地。”柏湖舟笑着提醒。

兰生应声去了,但发现蜂橘屋内部构造相当普通,装饰上的艺术价值远高于建筑本身,比如名木家具,名画仕女,灯饰瓷器,都能看得出不凡。若撇开这些,就是一间分为两半的大店,不似玲珑水榭拥有很多特色建筑,能让她看上十天半个月。不出半个时辰,她整体打量完毕。而经过这些日子,对装潢上的细部精致产生了视觉疲劳,没有太过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