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知这回又是什么事?”有花问。昨天才进宫,今天宫里又来人,来往密得有些不安。

有霞道,“是皇上和奇妃娘娘两边的燕大公公黎大公公,还有内宫总管大人季公公。”

有花一惊,“来头这么大?”再一想,“莫非是给玉蕊小姐下聘书?”

“未必。”兰生拢眉,“昨日遇到奇妃娘娘,她还让我娘转告祖母婚期暂延。”

“要不就是皇上后悔了,又想让金薇小姐入宫?”近来和金薇相处多了,有花对这位天女有所改观。感觉是用清高冰冷来抵抗皇帝的。

“那直接就让我们接旨去,而不是见礼。”兰生处在危机感中时,思想得细腻周全,“别猜了,也许给各家发过年礼。”

走在半路,遇到正赶向前园的金薇玉蕊。金薇一脸冷若冰霜,对外人来说是正常面色,但兰生看来是心事重重。而玉蕊咬唇蹙眉,神情戚戚,见兰生就拉住了她。不说话。一手挽一个姐姐。份量让两人分担了。因为脚软力竭。

“以为自己上断头台,好歹先看到大刀。你们这么喜欢把不幸的事往自己身上揽,却别拉着我一起倒霉。”兰生抽出手臂,与两人分得远些。

“没看到断头台。也看到了刽子手。宫里如今来人就肯定不是好事,何必自欺欺人?”金薇神色冷峭,“还有你们俩到底瞒了我什么?”

兰生仍能面上带笑,但没再开口。

正堂,南月家的人一个不少,老夫人和南月涯分坐两张主位,邬梅,李雎和钟怡蝶坐左边一排,南月萍南月莎和南月凌站在各自娘亲身后。另一边也坐三人。身穿内宫侍官晋兰锦服。其中南月涯右手的第一人年过半百,胖乎乎笑呵呵,他身后立着两个胖乎乎的婆子,均捧着覆红绸的托盘,应该是内宫总管季公公。

太监和婆子。婆子和红绸,无论哪种组合都怪异,又莫名隐喻着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实。兰生微低了头,快步走到邬梅身后。这样的时刻,她只能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

金薇玉蕊没了娘,就算嫡出,这时立于堂中却是弱势。掌家的妾们身后只容亲生女,掌握着父亲的妾是她们曾说好要讨厌的姨母,站在主位祖母身后却不合规矩。

“金薇,玉蕊,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吧。”邬梅及时伸手。

金薇毫不犹豫,同玉蕊走到兰生身边立定。

最近陷在女儿将取代天女圣女美梦中的李雎,瞠目瞪着邬梅身后三人,再看看漠然不瞧自己的钟怡蝶,猛然发现竟处于输阵了。

皇帝身边大红人燕公公就笑道,“当初听说大国师将梅夫人接回来,我就知道是好事。国师夫人虽走了,但梅夫人是天女圣女嫡亲的姨母,自然会为她们多着想。果然今日一见,一家其乐融融。”

奇妃殿中的黎公公则道,“不枉我们特意走一趟送天大喜讯。季老哥,人既然到齐,就赶紧先颁旨吧。”

胖公公笑哈哈起身,立马就有小太监奉上玉盘,他双手接过单手托高,宣道,“邬氏梅夫人接旨——”

一点都没有接旨的预告,所以才照寻常待客坐着的众人,刚慌不迭聚到季公公前面跪下,再听点名让邬梅接旨,更是个个惊讶,包括兰生和邬梅自己。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邬氏恪守东海大巫与大荣友盟,多年来守护大荣昌盛百姓平安有功,朕感念其表率之力,避免再落追封逝者之遗憾,封邬梅正一品东海夫人,若大国师将来所娶继室并非邬氏,仍以品级论妻位。邬氏与其女南月兰生添入南月氏宗谱。钦赐——”

平地落惊雷!明明是受封的好事,却跟听了全家抄斩的哀事一般,人人动弹不得。当事人莫名不知所以,旁听者惊之也有,恨之也有,羡之也有。有喜色的就一个。南月涯。

兰生屏息。她娘封为一品夫人,就和老夫人同级了。而且如果她爹娶了别人为继室,除非对方是一品,不然她娘还能压过去,最坏也是平起平坐。一道圣旨下来,等于皇帝赐给她娘正妻位了。因为有正一品,跟普通继室还不一样。

“梅夫人,不,瞧老奴笨的。”内宫总管是正二品的衔,比邬梅低,所以称呼都变了,“东海夫人,接旨吧。”

邬梅还在愣,却让南月涯一旁再催,这才如梦方醒,磕头三声万岁,将圣旨接了过去。起身之后,三位公公上来躬身贺喜,再接受自家人或真心或不由衷的贺喜,她笑得十分温婉谦逊。

兰生却看出来,她娘这是僵笑。她也没什么高兴,因为她们都属于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人。连拒绝吃的权利都没有,绝不是拿到空白支票,而是要掏空白支票给对方。

不过,能看一会儿李氏挫败成灰的脸色也不错。南月萍受封的旨意迟迟不来,以为是今天,谁知等到了晴天霹雳。母女俩突然成不起眼的灰影,从人们眼中迅速褪不见。

兰生也看看金薇玉蕊,两人比她娘居然还平静些。金薇仍清冷颜色,而玉蕊嘴角噙着一丝微笑。

“人说好事要成双,今日花开并蒂,还有一件大喜之事。”

总管季公公手一挥,两个婆子就走到堂中。小公公上前,一手捉住红绸一角,抬臂往上一扬。

来了!兰生凤眸紧敛。

托盘中,一封烫金红帖,一柄绿如瓜色绕金丝葫芦藤的精致玉如意。烫金贴上龙飞凤舞写着两个字——婚书。

玉蕊脸蛋煞白,用手捂了嘴,不让自己当场惊呼出声。

“东海夫人受封之后头回就遇上了嫁女的大喜啊。”季公公笑呵呵,又对老夫人道,“这婚书是给您老人家先过眼,还是先给夫人呢?”

老夫人虽辈份最高,但毕竟隔了一辈,“给邬氏先看吧,她如今就是我们南月府的主母了,女儿们的婚事当然由她过目作主。”

一句话,让李雎母女几乎心死。大夫人去世,南月萍才和亲娘一起生活。一道圣旨把邬梅变成了实质正妻,照礼数,所有女儿都得称她母亲。简直一夕风云变色,李雎还想撺掇老夫人随便给兰生配婚,不料自己女儿的婚事落在了邬梅手里。

“婆婆,这怎么敢当呢?家里是您最大,您先看吧。”邬梅却并未得意忘形。

季公公道,“一起看吧。”

婆子将婚书送上,邬梅拿到老夫人面前,打开一起看,但两人同时变了脸。老夫人抿唇不语,邬梅却颤声问出口。

“是不是写错了?”

“没错,这是六皇子给南月——”太监特有的细鸭嗓,季公公故意打着弯,“兰生大小姐的婚书。”

兰生的心狠狠一震,那太监说什么?

玉蕊两只手都捂了嘴,眼底盛了惊泪。

李雎的脸色突然由白转黄,她本来脸长又黄,令她秀气的五官显得没精打采。所以变黄也就是恢复正常脸色,目光中有了看好戏的讥诮。

“不是…”邬梅还要问。

端着婚书那个婆子不容她再问,眼珠子定看着愕然的老夫人,笑得老皮皱褶,“那日婆子来给六殿下求娶南月家大小姐,是老夫人亲口答应的。”

老夫人那双经历风浪的伶俐目渐渐毅然,“…不错,是我答应了的。南月家任何一个女儿能与皇族联姻都是至上荣耀,怎能不答应呢?邬氏,你说是不是?”

邬梅那么厉害一个女人,在这一双双谋算狡猾妥协的眼睛中,张了半天嘴仍挣扎出一句,“六殿下病体未愈,昨日奇妃娘娘还说婚事暂延——”原来是用一品夫人来堵她的嘴。

兰生没想到,这场突卷而来的风暴,她娘竟为她坚持至此。

 

第128章 如意

但,风暴来自大荣最有力量的地方,仓促准备,却布置周全,根本不容任何人反抗。

奇妃派来的黎公公就起作用了,“奇妃娘娘直到今早还是那么说的,是皇上着急。六殿下其实好些了,只是不是有衰事要借喜事来冲的说法嘛,再者,本来就该正月里大婚,推迟了不是好兆头,所以皇上就让官媒署把婚书送来。”

皇帝代表燕公公道,“这柄金芦如意是大荣开国尊元皇后所持,乃传世之宝。之前都是传给历任皇后,如今特许赠予南月大小姐作为定亲之物。这可是无上尊荣啊。”

季公公趁势快刀斩乱麻,起身再道恭喜,“婚期定在正月二十八,皇上也知十分仓促,已命我们总务府全力着办六皇子和南月大小姐的婚事,从陪嫁嫁妆到新娘婚衣,所有新娘家里该准备的,都由我们这边来做。从明日起,宫里会有很多人进出国师府,虽可能引起其他夫人和小姐们的不方便,请担待吧。毕竟六皇子大婚是不得了的事,皇上说什么都要最好的。瞧,我们连讨杯茶喝的工夫都没有,要立刻回宫干活了。”

季公公说完,三人拱手告辞,走得那个快,好似鞋底抹油。

李雎笑得轻快,“这是怕咱们抓住他们不肯放还怎么?冲喜就说冲喜,那么冠冕堂皇的。”

沉默至今一字未说的南月涯扶邬梅坐下,为她顺背理气,横一眼李雎,“你幸灾乐祸什么?”

李雎顿时垮脸。南月涯从来没喜爱过自己,娶她只是两家力量的联合,但他至少很尊重她,从未说过如此的重话。她虽幸灾乐祸邬梅的女儿要嫁病鬼冲喜,邬梅成了一品夫人却也是不容忽视的事实。

“总比卖女儿的娘好。”南月萍没头没脑帮自己娘亲。

“我说怎么莫名封了一品夫人呢?梅姨不会是昨个儿进宫跟奇妃讨得吧?带了金薇玉蕊两位姐姐也罢了,还带自己女儿。她还不如我和莎妹妹有资格,梅姨仗着自己求雨祭天之功。偏心却也别太过分。”两道霹雳,将南月府劈得干烟乱冒,但一家人的心还四分五裂,嫌亲人不够倒霉,恨不得看对方当场咽气的恨意。

“萍妹。”金薇招手让南月萍过来。

南月萍走过去,还唯恐不乱得分化人心,“我只认你一个大姐,不知道是母凭女贵,还是女凭母贵,直看得叫我…”

“恶心”两个字被两记巴掌打飞!

金薇冷冷收回手。“闭嘴!”

南月萍几时被扇过巴掌。这家里她当自己最受宠的女儿。在外面当自己嫡千金四处吃香,被金薇两巴掌扇当然不知悔改,瞪眼撒泼,“你凭什么打我?”

李雎本性也是个泼货。更何况一向疼独女疼到骨子里去,再加上今日受刺激大,冲过去挡在女儿前面开骂,“自以为是的马蚤货(因为河蟹,分开写,不是虫子),有娘生,没娘教,以为外头得个卖马蚤的称号就敢摆大架子。现在皇上不要你。谁也不敢要你,你怕自己没人撑腰,投靠害母仇人,小心你娘化了厉——哎哟,我的娘!”

玉蕊用头顶李雎的胸口。她懂穴位要害。疼得李雎眼一黑,向后倒。南月萍扶不住,和她娘一起摔了结实。

玉蕊乌发散开,怒目相视,“不准你骂我姐姐!”

南月萍爬起来,一巴掌甩过来,“本来该你嫁给病鬼的,肯定拿这张可怜兮兮的脸求太后去了,当我不知道,你就会扮可怜勾引男人。我喜欢的,全给你勾走了!装什么纯善!”

但她这巴掌甩不到,手腕子让兰生抓在手里。她动作十分迅速,另一手扇来,却让金薇抓住。

她泼喊,“你们不要脸!合伙欺负我一个——啊!”

南月凌跑出来撞南月萍,力气不大,足够她再摔一屁股而已。

钟怡蝶诧异望着,似不知自己儿子会上去帮忙。南月莎和她娘的表情如出一辙,目光充满了不可置信。

南月萍呆跌在地,突然眼泪鼻涕一块儿流,蹬腿拍地,“我被你们打死啦!老奶奶!爹啊!娘啊!救命啊!”

李雎爬过去抱住女儿,和女儿一起痛哭,“老太太,老爷,这算什么?萍儿先挨得打,我替女儿出头还不行,这三个了不得的姑娘要我娘儿俩的命吗?你们得公道啊!”

兰生恼得要命,她现在摆明被人当了冲喜新娘,她还没委屈,李氏母女倒成了世上最悲催的人。

“够了!”音落冰棱,是邬梅,“看不惯我封了一品夫人,看不惯我女儿嫁六皇子,请涯哥明日上奏朝廷,说家中妾女闹公道,让皇上再封一个一品和一个神女好了。要是不成,干脆南月萍代兰生出嫁,谁要母凭女贵,我让了!”嫉妒个什么东西!半年来也受够了这对母女!专营私利,完全不知南月氏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任皇帝切片切块。

老夫人早看呆了眼。她最宠金薇,所以金薇甩南月萍耳光的时候,虽震惊,却也没有出声责怪。后来混乱一片,发生得又急又快,都不知道帮谁了。她还愧疚的是,刚才在众人面前将事情从白说成了黑,明知对方把玉蕊的名字换成了兰生,她却收了婚书。

婚书一收,如同敲上实质的名分,从今往后是绝不能改了。但她有些私心,这桩婚事显然已变成冲喜,六皇子命在旦夕,虽不知宫里为何改成了兰生,她觉得不算一件坏事。玉蕊有天能,兰生没有;玉蕊是她的嫡孙女,兰生不是;玉蕊不嫁六皇子,还有更好的男儿与之相配,兰生却是大大高攀了。

与其说是慑于皇权,不如说是两全之策。当然,对兰生可能不公平。不过十指有长短,老夫人觉得自己偏心也正常。眼见李氏母女闹得不可开交,她又正愁对邬梅母女交待不过去,趁势两眼一翻装作气晕了。

老夫人一晕,原本混乱的场面得到了控制,李氏母女不敢再泼赖,金薇玉蕊赶至祖母身边,南月涯和邬梅都看玉蕊诊脉,钟怡蝶和女儿也连忙凑来。直到玉蕊说无大碍,大家才松口气。

怕再闹母亲的心,南月涯对坐在地上抱团的李氏母女虽没好气,却不再厉声,“今日之事算了,若下回再如此不顾颜面作泼赖妇,就将你母女遣出去住。什么时候了,乱上添乱!回各自院子去,没我吩咐不准出来,也不准彼此见面,好好反思吧。”关了禁闭。

南月萍这时悔得要命,要知她平时在祖母和父亲跟前扮贴心小棉袄,淡化嫡庶的差别,如今一朝尽毁。再看看娘也是冷静下来的苍白面色,她心里哀叹,都是一品夫人这封赏害的。就好像一局分不出高下的棋局,突然间对手赢了。

扶了李氏往回走,南月萍问,“娘,今后怎么办?”

李氏半晌才答,“皇上封了邬梅一品夫人,你爹一定会扶正她,从今以后咱娘儿俩就随便让她搓揉捏扁了,尤其是你的婚事。”

南月萍惊慌,“娘,我不嫁她给我选的夫君。”

李氏眯着眼,“邬梅这女人如今与她年轻那会儿冲动嚣张大不一样,估摸着不会一上来就耍狠。再说你还小,婚事可以放一放。现在咱们只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南月萍全听她娘的。

“等六皇子死!”李氏笑得阴冷,“她女儿冲喜去的,如果六皇子死了,就反而成了凶手。一品夫人?六皇子妃?呸!我会看南月兰生变成寡妇,成为人人避之不及的祸害晦气。至于一品夫人么,谁封的谁摘,当不了几天。”

“万一六皇子不死呢?”南月萍道,“爹点了六皇子的长命灯,日夜祈福供养,听说六皇子能吃药喝汤,正渐渐好转。”

“都当我不知道,你爹的天能已大不如前。南月氏均如此,你爷爷也是过了四十开始耗天能,五十之后能力尽失,如常人无异,不到五年就死了。你爹白发比你爷爷出现得还早,近来连番占天看星出错,是衰竭之兆。我就想在他完全被皇上弃用前,赶紧给你找门好亲事。”李氏之心倒也不大,全为女儿。

南月萍头回听说这样的事,不禁大惊,“娘,你是说…你是说爹的大国师地位可能不保?”

“不然我也不会撕破了脸得闹腾。我算看明白了,争你爹没用,不如拿实惠的。”李氏的算盘打得很大,“六皇子要是不死,我也有办法,就像给你安排了开天眼显能。总之这家里谁都能死,只要咱母女俩一世荣华富贵。”

李氏母女情深长,邬氏母女情难懂,世上没有一对母女的相处之道相同。

邬梅睨一眼兰生,“你先回北院去吧。”没有安慰,没有慌忙,已缓过了神。

这家的人分成两部分,愤愤然走了两个,老夫人身边围紧了一圈,只有兰生独自站着。她想问她的婚事算不算定了,但她娘先开口让她走,那她就走吧。

走着走着,上火!

冲喜!

居然让她冲喜!

 

第129章 坟墓

半路有碎步蹬蹬而来,她不用回头就知是谁,开口喷火,“皮球,滚回去吧。这么好的尽孝机会不把握,就只能当不招人疼的孩子,将来可能给公主冲喜。”

民间传得皆是屁,什么南月女儿尊贵,什么国师地位崇高,什么明月流珍贵传承。扒开华丽外衣就是这样残酷的现实:南月女儿是皇族玩物,国师是招之即来挥之则去的狗,明月流只流在腐臭的宫沟里。这一家子是泫氏的家仆,在这座金光闪闪的帝都,与几座侯府和安氏京氏那些百年望族不能相提并论。所以,皇帝要纳就得欢天喜地,皇子要纳就得感恩戴德,皇子要死了就得负责牺牲。

“我又长高了,连脸上的肉都没了。”南月凌咕噜抱怨,“尽什么孝,我娘赶我的。不过,有点奇怪。”

“奇怪什么?”心里乱糟糟还没理出头绪,但能跟皮球冷静对话。

“我娘说我跟你住得近,你刚走,让我追上作个伴。”南月凌也感觉到家人之间出现的微妙变化,“我娘以前很讨厌我同你来往。”

“那说明你娘比李氏好,还没坏到落井下石的地步。”兰生道 。

“我娘也就跟跟风,要她拿主意却还是算了。”南月凌能感觉兰生语气冲,不知如何劝,但道,“祖母和爹,还有你娘,一定会想办法回了这门婚事的。你想啊,金薇姐姐那么难的事你娘都能解决,更别说你的事了。”

魂魄游离天外的有花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婚书都收了,老夫人都点了头了,还怎么解决?”

“可是我不明白,之前奇妃娘娘明明为六皇子求娶的是玉蕊姐姐,怎么今天下婚书改成了大姐的名字?为什么?”十二岁的孩子都能觉得其中大有古怪。

这一点大概是整件事最奇怪的地方,兰生也不明白。玉蕊是说定的六皇子妃,临了变成自己,但冲喜为何要换新娘?

“不管是哪一个。六皇子病得那么重,都传言不行了,怎么也不是该娶媳妇的时候。”有花比兰生还生气,“万一嫁过去没多久六皇子死了,年纪轻轻要作寡妇,这辈子就被糟践了。不行,死都不能嫁!”

兰生闻言但觉好笑,“要是死和嫁之间选,还是嫁得好,六皇子也并非死定了。”

“谁知道?!这么突然换了你当新娘子。婚期好像勒着脖子一般赶趟。正月二十八欸。今天十六。只有十二天,怕谁在那之前断气啊?”有花哼道。

南月凌看兰生一眼,“你这丫头怎么什么话都敢说?”忽然想起一件事,囫囵双眼。“大姐,那两个女骗子看来不是骗子,那时就说你寡妇命。”

兰生也想起来了,却不以为然,“正好凑巧罢了,我后来听得清楚,就是骗财的。”

南月凌却道,“未必。不如我们找找看她们,她们说过有法子化解的。这时候银子的事小。终身的事大。就算被骗,总比等着冲喜强。”

兰生弹他脑门,“病急乱投医,像你这样的,就是送上门白白挨宰。”

回北院。有花就把前头发生的事告诉了无果香儿他们,横竖瞒不住的事。丫头们个个吓得哭不停,也没心思做事,就坐在石桌旁傻愣。兰生说要出门,被她们异口同声道一句“这时候还出什么门啊”而气笑。

“那我该关上房门绝食抗议?或者找根绳子上吊?或者哭哭啼啼,到出嫁那天白衣代红衣,像给六皇子送殡去?”

有花则没好气,“虽然不至于,却也不该有心思出门。大家坐下来一起商量商量啊,有什么办法不嫁。”

兰生看看几个哭得梨花带雨的,撇撇嘴,“有花妹妹,不是我瞧不起你们,但跟你们这么坐着,商量逃走的法子都不可能。”

有花惊呼,“为什么要逃走?逃皇子的婚,会连累夫人的。”

兰生挑眉笑,打开暗门,“如果不逃走,我就没法子了。这么吧,你们商量着,等我回来告诉我。”

有花忙叫无果,“你赶紧跟去。”怕有人一去不回头。

“你们几个丫头也就能帮大姐掉点可怜兮兮的眼泪,帮不了忙至少别帮倒忙。像我多好,知道不自量力就该听话。”南月凌哧溜跟了出去。

有花一怔,过了好半晌上前把暗门关密,对丫头们说,“都别难过了,做好各自本分,让主子们想办法吧。若小姐最后不得不嫁,我们要想的就是陪不陪嫁的事了。”

夫人和兰生,她这回还是会选夫人。但是,陪嫁过去之后,兰生就是她唯一的主人了。无论兰生今后会如何走,她都跟到底。

“大姐,其实我也想说那话。”这时候还出什么门啊。

“我想说的是,怎么干件自己喜欢的事这么难?不知情的人看在眼里,还以为是什么大赚头。接个活还没开工就让人磨刀霍霍,解决掉一个麻烦,肯定还有下一个麻烦。终于千呼万唤开工了,才消停几天,又让人当猴看,又让人当猴耍--”想起改名小黑的猴子了,难道是它充满灵性的诅咒?回去扔掉算了。

南月凌感觉兰生目光突狠,心中不禁怕怕,“大姐,我们别造宅子了,银子我帮你赔。”准备贡献出自己全部的私房钱。

兰生立刻恶狠狠瞪向他,“到这时候就是天塌地陷,世上所有的宅子都垮了,我也要让庆云坊的宅子成为得天独厚独一座。”

“难道造宅比你嫁人还重要?”哪有这样的姑娘家啊?

“你这么问我,就像是在问活比死还重要一样。”婚姻是坟墓,她那个时空至少多数人经历过快乐到麻痹的恋爱期,而清醒地,直接地跳进去,不是跟寻死差不多?

南月凌闭嘴了。他怎么能期望说得服她呢?从来就没说服过,只有被说服的份。到了庆云坊鲁老爷那块地上,除却行人之外,不远处站定着七八个汉子,一面对着他这边指指点点,一面说话大笑。他面皮薄,刚有点懊恼跟出来,但看兰生若无其事,不由也挺直腰杆。难道他还输给女子不成?

叮叮当当,乒乒乓乓,声音忙碌,身影穿梭,这日一群懒散骨头终于打起了精神,硬冷多日的土地蒸腾着解冻的热力。

同泊老三褐老四耗了十日,与那些随时开了工人的老板相比,兰生的做法显得十分无能,然而理由并非因她承担不起损失仅有劳动力的后果,而是她明白为何大家提不起劲来。如果不解决这一点,找谁来开工都一样。他们不服她,哪怕吃的喝的住的是花她的银子,但并不意味她就是老大了。他们一没求着她,二没赖着她,要不是大当家的命令,大可一走了之。他们是习惯有了上顿没下顿,甚至饿几天的苦哈汉,也习惯了暴财暴花的一朝富变穷,只求活得自在。

兰生必须要让他们心服,所以她耐心与他们周旋了十日。不过,十日硬功十日软磨,她的打算只完成一半。

泊老三一见,眼珠子滴溜转,对兄弟们大喝一声好好看,笑得跟狐狸一样上前来,“大小姐今日真早,您瞧,都卖命干着呢,绝对不会再偷懒。”

单独扛根木头的褐老四黑着面,对泊老三吐口唾沫,“见钱眼开的耗子精,欺压自己兄弟,我呸。”

泊老三平时跟褐老四吵惯了,一点不变脸色,“有种骂大当家去,又不是我让你们来干活的。”

“要不是你撺掇,大当家能同意?别以为你搞小动作我就不知——”肩上突然轻了些份量,回头一看愕然。那位大小姐帮他搬木头!

“…喂,谁用你帮?细胳膊细腿的,压折了再找我算帐?滚开!”褐老四面子上顿觉下不来。他抱怨归抱怨,大当家要他干活,他还是会照办的。

南月凌一看,喝,兰生不知何时顶了个奇形怪状的大头帽,双手还戴厚手套。帽子似乎是木质的,龟壳形状,还有两根绳系着下巴。至于手套,显十指,用粗麻布制的,但胖大,仿佛里面塞了棉花。

他赶忙过去拉她,“你干吗跟这些人一起干活?你是付工钱的!”

兰生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推着木头前进,连带褐老四也不得不动起来,直到把木头搬到地基桩洞前,才喘口气道,“我还是工头,我自己不干活,指望谁能服我?是不是,褐老四?”

褐老四哼了哼,“知道就好。咱大当家是姑娘家,那也是打小跟咱们一起拼到大的。二当家是一手剑打得个个服帖。你算老几?几个臭钱就能对咱们指手画脚?世上最容易来的就是银子了。”

兰生道,“这么容易来银子,我却也不好意思白捡,力气肯定比不过你们,帮帮凑凑吧。”

无果扛着个麻袋过来,一人发一个木壳帽加一副手套。

褐老四翻过木壳,看到里面垫了软布,奇道,“戴着做啥用?”

兰生指着木桩砖堆,“这叫安全帽,防脑袋被砸用。这是工用手套,免伤手。”虽然是小工程,这群人多门外汉,干活时出了事,她不够赔。

第130章 探班

褐老四戴上安全帽又拿下,没感动,还一脸嫌弃,手拍得帽子啪啪响,“不戴,沉得脖子都缩下去半寸,还像他娘的乌龟壳!”

众人起哄,“谁他娘戴龟帽就是龟孙子!”

兰生也不强迫,“帽子手套都发到你们手上了,你们不戴就是自己的事,今后要是在工地干活时磕绊撞伤,可别找我麻烦。”

以褐老四为首的众人不以为然,唯有泊老三戴了。

今日下木桩,褐老四一手拿了大木锤,激兰生,“大小姐不是要让咱们心服,敢不敢抱桩?”桩尖打入土前,需要有人抱住桩子。

也算兰生运气好,这些匪类虽然没造过大屋,山寨里修修补补全靠他们动手,并非一窍不通。尤其是褐老四,据说寨里马棚由他带头搭建,迄今还没漏过雨,马住得比人舒服。而兰生同褐老四说怎么打地基的时候,他也是一点就通,动手精准。相比之下,她反而有点光说不练。

但现在她打算从基础重新打起,挽袖抱桩,全然不顾及千金形象,“谁怕谁?来!”

南月凌立刻感觉背上烘热惊出汗,“无果,别让她乱来啊!不说她是女子,褐脸那家伙锤子歪一歪,她的胳膊肯定折断。”

无果没去阻止,将手伸到背后,随时准备出剑。

褐老四惊讶兰生真敢,却也不含糊,高高举起大锤,“你自找的,可别怪我——”

砰!砰!一锤!两锤!三四锤!

南月凌看来,每一锤都似乎要砸到兰生身上去。

桩子下去,褐老四额头见汗,兰生松开手退后。她戴着手套还觉手指发麻,但褐老四打桩的功夫真是一流。力道笔直下去。

褐老四瞥她,目光中少些轻蔑,却不甘示好。“大小姐下回抓稳点,早上没吃饭还咋地?”

兰生敲敲胳膊。对褐老四的话一笑而过,“再来一根?”

褐老四哼,“来就来,大小姐喜欢干苦力活,咱们也只能奉陪。”看她装样子到几时!

兰生“装”到第五根桩,她没喊累,却是褐老四要歇口气。她一气喝碗水下去。见褐老四还需一会儿,便转头帮忙其他人挖土。身上脏兮兮,衣裙沾木屑土尘,安全帽下发丝与汗水粘连。手套擦过脸灰黑了也丝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