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看兰生真是能跟他们同甘共苦的架势,当然不好冷嘲热讽,干起活来还多卖力几分。

褐老四冷眼瞧,不能说兰生,就说南月凌。“你大姐这么能干,小公子却一旁干看着?”

南月凌一怔,不知怎么回答。

“大姐?”颇诧异的语气,有人插言,“我还以为兰姑娘是帮小东家做事的人。想不到还是姐弟俩。”

南月凌回头去看,但见一灰袍男子坐在竹椅轿上,身旁一个系豌豆发带的小丫头和一个三十多岁黑衣白袖的掌事。灰袍男子面容枯槁,脸色青灰,十指如爪,眼帘垂颤,正是锦绣山庄少东家景荻。

南月凌讪笑,“大姐说女子行商难上加难,在外才以小东家称我,景少东别怪我们隐瞒。”

景荻其实早知兰生身份,自然道不怪。

南月凌喊声大姐。

兰生闻声而望,见到景荻先是一怔,随即露出笑颜,放下手中的活,一边拍着裙上尘土一边说道,“平掌事说木料未到货,要迟几日才能送来,我说无妨,横竖工事也有些耽搁,却想不到景少东亲自跑这一趟,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景荻想开口,却咳了两声。豌豆立刻从腰间玉瓶里倒一小杯绿液递上去,他抿了一口,皱眉还回去。

兰生微笑着等,不催不问。

“昨日十五灯节,锦绣山庄每年那时邀请常客们一聚,景某想到兰姑娘,写帖子的时候才发现不知姑娘家住何处。正好平旺说今日来送木料,景某就随他一道过来拜个晚年。祝兰姑娘和小东家新年大吉,心想事成。”语气虽虚弱,至少不咳了。

原来是拜年,兰生也回吉利话,“多谢景少东,我也愿少东家这年病魔散尽,身强体健,将锦绣山庄长长久久经营下去,财源滚滚来,添你康寿。”

豌豆高兴得说,“兰姑娘的话越听越让人欢喜,公子得封个大红包。”

景荻嘴角一弯,“给红包不如给实惠些的,兰姑娘,今日这工场上的午饭我包了。”

抬椅轿的大汉就把他放下来,到工地外的马车上拎了二三十个饭龛菜屉,还有两小坛酒。

他又道,“这是醉仙居的酒菜,挺值些银子的。”

别人听不出来,平时有些大而化之的兰生却突然听出来了,“景少东一般给常客多少红包过年?”

豌豆张嘴,让景荻咳闭了。

“红包就是应个节,看客人买我多少货。以兰姑娘这笔,小庄也就赚个给平旺年奖的份。”不知是否因为过节,病入膏肓的人脸上有些健康润泽,似喜气。

“景少东不用左顾而言它,多少?”兰生契而不舍。

“一两到三两不等。”景荻终于干脆。

靠!兰生笑出白牙,“少东家小气。”

“兰姑娘夸奖。”景荻表示感谢。

“能问一下这醉仙居的饭菜值多少?”她这边共有十五人,除非他漂亮的饭龛里装得其实是大白馒头和烙饼,不然一两到三两可买不到。

“昨日我家公子在醉仙居请得客,点多了——”豌豆歪头动脑,“叫什么来着?”

南月凌跟抢答似得,“打包!”

“嗯嗯,打包!”豌豆直点头,“所以不用钱——啊——公子为什么又拍我?”刚才想说红包多少,被拍了一记。

“因为你笨。怎么不用钱?公子我不付钱,醉仙居能上这些酒菜,又能让你把它们拿走?”打包一词,是景荻听南月凌说起的。

“吃剩的本来就要扔。”豌豆嘟着嘴,委屈。

“今天一早厨娘重新做过,花了不少工夫,怎么还能说是吃剩的?”

单从这段对话,很难想象其中一位是病得要挂掉的人,兰生笑得心事都没了,“本想说无功不受禄,既然是顺水人情,只要这帮干活的人不介意,我就收了。”喊声泊老三。

泊老三同褐老四交换了眼神,小跑过来,“大姑娘,你不介意我们喝酒,我们也不介意收了这份顺水人情。”

“昨晚也没给你们加菜,喝吧。下午早些收工逛灯会去,听说连着三晚有夜市。只是泊老三,你可别忘了——”兰生没什么好介意。

“大姑娘不用说我也晓得,绝不乱花一文钱。”泊老三说罢呼哨一声,众人立刻上来将饭盒酒坛拎走,先拍开封泥闻酒味,啧啧称好酒。

“看来我还得另请兰姑娘姐弟和无果剑卫。”小眼睛未必比大眼睛看得少,眯缝眼未必比睁大眼少仔细,反而打着掩护,更容易瞧见微末。

“这些人还没把我当自己人,不过,会的。”兰生其实想去抢饭吃,再一想什么事做过头就不好了,“景少东请我这些工人,你,豌豆姑娘和平掌事的午饭就包我身上吧。贵得请不起,粗茶淡饭路边饭铺如何?”

豌豆委屈归委屈,一颗红心为公子,“粗茶淡饭公子怎么咽得下?还是我们请兰姑娘吧。”

兰生想了想,正要点头同意,忽听嘶鸣。

众人看去,只见一匹乌亮骏马踏上坑洼地面,速度还不慢,眼看就要踢翻景荻的竹椅,刹那定住。骑士一手控马的好本事,不过如此嚣张,不太让人愉快就是。

豌豆叉腰,“你这人怎么回事?气势汹汹像强盗!”

兰生挥手扇开扬起的尘土,看清骑士之后挑起眉,“胜殿下,有些日子没见,新年好啊。”

泫胜看看四周,眉头紧皱,“兄长说刚刚巡庆云坊时看到你,我还不信,想不到你真在这儿。”

这口气大有兴师问罪之敌意,令兰生笑容浅淡了去,“我在这儿又如何?”

“看南月大小姐心情不错,却不知有人为你白日里喝醉,我看不过眼,来接你安慰人去。”泫胜一勒缰绳,马蹄踏泥,最矮的人吃最多的灰。

这人就是景荻。他坐在竹椅上,比豌豆还矮了一点,泥星子打到他腰带那么高,眨眼间落了半身土。两汉子连忙把椅轿抬开,但似乎迟了点,景荻吸进灰尘,引起一阵猛咳,好像心肝肺都要咳出来的感觉。

兰生沉了脸。泫胜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她今天真不想忍。当她解闷逗趣的,高兴就哄两句,不高兴就踩扁了。还好这里离街有一定距离,不然他这声南月大小姐传出去,长风造不用祭白羊就能直接断了她这条路。她这么小心翼翼瞒着家里是为什么?还不是怕过早传到老夫人和她爹那里,从此不能出门。

“胜殿下这话让我听不明白,可听起来似乎你为他人的事而来,与殿下既然无关,如此大呼小叫有失风度。”皇族最重面子,私底下的作派另当别论。

“南月兰生,别人说了我还不信,你真当自己是国师府大小姐,摆天女圣女那么大的架子?”泫胜猿臂一伸,强硬道,“上马!”

第131章 鹤舞

兰生不肯,冷眼抱臂。

泊老三要过来,却被褐老四拉住凑耳说了什么,就重新坐下了。

“兰姑娘还是跟去得好,西平王府的二殿下怎么也不会为难一个姑娘。”弱音鸣耳鼓,景荻开口,“府上可有人需要景某知会?”

兰生眼梢飞起,目光与那位坐着的,明明虚弱的,却两面圆滑的男子对视,片刻后神色轻缓说道,“不必了,如景少东所言,这位胜殿下为人还是不错的,一时有些气盛罢了。”

左一个不为难,右一个还不错,泫胜气也出不来,干咳一声,“姑奶奶,大小姐,大姑娘,烦请你跟我走一趟,行不行?”

“行,不过你骑马而行,我坐车而行,怎么也不能跟你共乘一骑。”兰生叫上无果,把蹦过来的南月凌拍停,多半不是带皮球的场合,吩咐泊老三送回家去。

又与景荻颔首,“少东家这顿饭看来得下回请我了,如今你知道我家在哪儿,我等着收请帖,粗茶淡饭我是不去的。”

景荻淡笑,“好。”

到了街上,无果去驾车,泫胜才问,“那个景少东是什么人?居然知道我身份。”

兰生本不想理会,却因见过景荻的圆融而收了刺,“他是锦绣山庄少东家,锦绣山庄——”

她还没说完,泫胜就抢道,“景胖子还有儿子?”

兰生当然知道景胖子所指何人,“是侄子。胜殿下竟知道锦绣山庄,出乎我意料。”以为再富也不过是商。

“帝都之中有两位富贵人。官非官。当官的,不当官的,都知道他俩。贵非贵。出身贵的,出身平的,他俩都能结交。一位是玲珑水榭柏老板,还有一位就是锦绣山庄景老板。”泫胜道。

兰生已知柏湖舟和太后是一家亲,就问。“景老板是何来历?”

“没什么来历,只是这人一张嘴能说会道,一双手能翻锦绣也能掀陋丑,听人说,与他为敌不如为友。看似不显山露水。传闻富可敌国。不过。也听说他没家里人,怎么冒出来个侄子?”泫胜虽听说过景氏,并没打过交道。

“个个都是听说。就算家里有七姑八婆的亲戚可能就传没了。”也许是景老板保护侄子?

泫胜不置可否,在兰生上车前追问一句,“你跟他又是什么关系?”

“买家卖家的关系,同桌吃饭的关系,欠债收债的关系,暂时就这些。”帘子合密,她暂时不想再说话。

泫胜嘟哝一句厉害丫头,将马车引向玲珑水榭。

兰生下车,见到别具一格的水桥水亭。心想昨天才来今天又来,不知道柏叔叔有没有类似贵宾卡会员制的优惠待遇,让她办一个可以免费吃喝。

“兰大姑娘,真不巧,老板出门会客,和车非小先生一块儿去的。今晚大概能回来。小的帮您捎个话?”上前来招呼的管事是花王会那晚领她上船,把柴鬼拉进来充数却歪打正着的那位,昨晚待她特别殷勤,今天就成自己人了。

管事和掌事之区别,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柏湖舟把玲珑水榭当成了家,所以管理级就称作管事。这位姓何。

“什么眼神?没看到人是本殿下带来的?”泫胜今日火气真旺,“就算你家老板回来了,也不用你积极报告。”

何管事哪里敢得罪西平王府,低着脑袋直道是,在经过兰生身边时擦过她的袖子。兰生立刻感觉自己手里多了样东西,偷眼瞧一下,是个小纸包。泫胜在前面走,她趁此机会回头看,见何管事作了个喝水的手势。

兰生瞪眼,意思是:啥意思啊?让她喝?让别人喝?毒药?迷药?解药?一个手势完啦?

她不知道自己光瞪眼还不如别人一个手势,好歹能看出那么多意思来。

何管事踉跄一下,手扶额,闭目,突然呵呵笑,“胜殿下还有何吩咐?”

泫胜没理他,但叫兰生,“走啊,难道还能吃了你不成?”

兰生转回头,一对凤眸挑到最刻薄,面上结霜一般白冷,却是一言不发。此时此刻,她想起梨冷庵外被护卫和泫冉硬带去娱乐众贵族的场景。半年了,是她没长进,还是对方没长进?反正,死都别想她唱歌了!

“我说你真有本事,比帝都第一美婀姬还本事,泫氏我辈里最出色的两兄弟争抢你。”泫胜长得高,高瞻而远瞩,眼皮底下容易疏忽,没注意兰生神情不屑。

她又不是青楼女子,为什么拿婀姬比她?最出色的两兄弟?最出色的狼兄弟吧!再说哪里争抢了?两个都是请长辈出面,拼爹妈呢。兰生不多话,就是心里活动照常多,自娱自乐,不要自憋自虐。

“我是真看不出来你哪儿好,长得跟刁狐狸一样坏,不丑也不特别漂亮。说你不多话吧,一开口能把死人气活;说你会说话吧,闷声不吭会把活人憋成死人。就像现在我口干舌燥了,你低头装可怜媳妇。”哪里有讨人喜欢的地方呢?

“原来胜殿下对我也有意思。”这些殿下真是欠得,她不找碴,他们一个个还不舒服。

泫胜跳开,差点撞廊柱上去,“谁…谁…谁对你有意思?你…你…你别胡说八道!”

“你说我是可怜媳妇啊,你又走在我旁边,不就是暗示夫妻之意?”她一个现代女,这种程度的玩笑算是小意思了。“胜殿下今年多大?小三岁以内我能接受。”

“夫…夫妻?!你能接受,我不能接受!”泫胜不敢相信她竟能若无其事说出这样的话,指着她大喊一声,“妖女!”

兰生撇撇嘴,问道,“你到底带我去哪儿?”

“鹤舞——”泉字未出。

“我自己去行了,你本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她知道鹤舞泉那里有谁,这时候最出色的两兄弟只有一个活蹦乱跳。

泫胜眼睁睁看兰生走过去,要跟,没跟。他承认自己不够聪明,对付不了刁坏狐狸千年妖女,离得远一点比较安全。但他决定了,他媳妇必须是乖巧听话的,若有一点点与那位相像的地方,立即淘汰!

鹤舞泉,兰生来过两次,失望两次,却到今日方见不同。

山壁流金酿,狮口吐醇香,原本干涸的陋敝之相竟是因为缺了至关重要的泉水。几十只白鹤展翅,羽绒似雪,以泉池为圆心优美起舞。

只不过泉水其实是酒水,至好的,香气四溢,熏入嗅觉中身体就轻飘起来。白鹤其实是人鹤,镶得恰到好处的羽毛,令白纱裙黑袖边似鹤身一般,舞姬将鹤姿演绎得无比唯美。

近晚时才变天,云浸了墨汁往下欲滴。适时,两列小婢徐徐走来,手掌玉兰灯盏,金光映鹤衣,酒色醇艳。这般令人惊叹了奢侈,但跃于视觉中一切景象如幻如仙,不由自主跟着享受。

兰生惊叹之余,更想研究酒泉如何能一直流不停,但一群美人扮得白鹤到处晃上晃下,挡住她的视线,单一的美仑美奂就有些腻烦了。仙境里也不能整日看舞喝酒吧,那样的话,养出得不是天仙,而是一群胖子。再者,看客呢?

棂栏阙下,三席,却无一人。

无视鹤美人们打量的目光,兰生正要走,忽然听到几声放肆嬉笑,让鹤舞羽衣围模糊了的酒池溅起滟亮水珠,一人突现在池中。

或者本来躺在里面,现在起来换气?

灯光织现那人湿贴上身的丝袍龙鳞纹,雪白色,衣襟半敞,让左右两只白鹤翅膀遮去放扬不羁。双美鹤攀着宽大肩膀,气息吐香,娇笑不停。

那人搂着俩“鹤腰”纵意大笑,一鹤赏一香。即便如此荒诞不经,他阳光的魄美仍未减半分,居然惹不起她半丝厌恶。上天真是独厚这个男人,分明与其他皇子一样好美色,他名声明灿。

冉殿下之本性?或是男人之本性?兰生不能忿然,就觉好笑,这片天空下,乌鸦一般黑。笑着,转身就走。跟着来,本也不知为什么,现在知道了,来找答案的。

心动不?心不动。不心动?不动心。

不争否?没法争。即使要争,也不是为他。

脚步追她而来,她却没有回头。

她不信他对自己的感情,疑惑着对她出手,大概避免不了悲剧下场。

她是孤儿,她是缺爱,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渴望爱。一旦爱上了对方才改变心意,她怕自己变成彻头彻尾的傻女人,那种自己最不屑的,死缠烂打求男人的女人。那么,既然逃脱不了必须成亲的大时代,宁可嫁个不爱自己,自己也不爱的人。

换言之,她今日如能肯定泫冉对她是爱情,她也许会跟着他冒险一次,侧妃也罢,能鼓起勇气去面对。她不是冷心冷肺,她只是不依赖一眼钟情的悸动。如果泫冉这样一个男人深爱了她,她会爱回去。直到有一天,一定会比他爱她,还多。

然而,就在瞬间,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爱情不在泫冉这里。一个挫败就抱了别的女人的家伙,负担不起两人不平坦的将来。

第132章 不悔

手腕被捉了,滑腻的触感。兰生一回头,闻到浓烈的酒气,对上炽热的目光,如轰隆的爱情,来得那般汹涌那般激荡。然后呢?然后呢?

感情上,她不是没受过伤,而是遍体鳞伤。从未见过的父母,冷淡疏远的亲族,社会的偏见,人们的不解,心动总是乍起就平了。她无法再当扑火的飞蛾,为这双目光奋不顾身。

她淡淡抽回手,他全身流酒,所以他抓不住自己。

“冉殿下喝多了,早些回去休息得好——”

风,往前吹扬她的乌发。下一刻,阳光包裹了她全身,他从背后紧紧搂着她,头垂在她颈窝,气息醇香。

“兰生。”他呢喃。

他理不清对这女子的感觉,只知自己喜欢见到她,见不到的话会想念她,然后觉得娶在身边成亲就没那么无聊了。

有人批评她刻薄刁坏,他倒认为正是她出色的地方,至于家里人担心她的克命,她既然过了二十就应该不同。昨日他娘从宫里回来转述方道士的话,他还想是自己的时运,如此一来反对最强硬的爹也会点头。

但一夜过去,天地已变色,六皇子与南月兰生正月二十八大婚的消息清早就遍布了帝都。如此措手不及,连个法子都无可想。惊讶之后,半年来和她相处的每一缕记忆化成毒丝,每次心跳就碰到,痛欲嘶喊。

他买醉,他寻欢,他想找回那个不羁的自己,所有无助的尝试在见到她的此时,宣告徒劳。

他终于明白为何英雄也会冲冠一怒为红颜!如同女为悦己者容。男人有一处至纯的情怀,留给最爱的女人。碰到这样的女人,男人的本能一定会掠夺。他的本能已经动了,他的头脑却明白迟了,顾忌那层身份有别,笃定着与她周旋,而今失去。

兰生越挣,泫冉抱得越紧。

她的心跳终于加快。因为那份无比暧昧的贴近,而不是因为抱她的人。

鹤女们都看傻了,又妒又羡又恨。其中也有自以为聪明而打起歪心思的,眼睛放亮,但这些邪生之念被一声冷雷惊散。

“滚!谁敢多嘴,眼珠子舌头尖就都别要了。”阙上站立一人。面棱如石棱,目中似藏杀刀,是泫赛。

鹤女们连声喏应。低头垂眸急退而下。

泫冉听到泫赛的声音才回了点神,不满兄弟打断,“赛——”

兰生趁机摆脱周身的酒气,道声冉殿下自重,眼角余光见泫赛已拐过廊道不见了。右手收拢五指,纸包还在掌心攥握。

“自重?自重?”泫冉大笑,“这里只有你我,兰生,我若强要了你,你说你还当得六皇子妃否?”他不让她退远。捞着她的腰再热贴,额头几乎顶到她的额头。眸中烧炽一团盛火,目光落在她粉泽唇上,心中突然激荡,一点点凑近。

兰生双手抵着他的胸膛,不让他看出自己紧张,反问。“冉殿下会做这样的事么?”

泫冉盯瞧着她,眸光似闪动,陷入某种挣扎,最后颓然站直,“我这么做,你也不会嫁我。”

因为他那么做,不是她不会嫁,而是东平王府决计不会再准这位世子娶她,大概就是抬进门当个暖床丫头了事,泫冉娶进的每一个女人都能骑在她头上。他或者还会宠她,也不过是加深其他人对她的恨意。她会死得很快。

她不是贞宛,已经遇到地位最高者,挡去所有攻击的箭。她虽从不羡慕贞宛,但贞宛确实遇到了别人难遇的机会,不管是贞宛偷得还是抢得,不管是那些男人心甘还是不愿。

“冉殿下听兰生一句真心劝,你只是一时迷惑。”人心如此,欲不得欲想得。

泫冉闭了闭眼,眉间苦楚,“真希望如你所言。”但他觉得心里漏了风,嗖嗖刮冷。

兰生,我可否为你逆天?

这话在心里疯转,过了脑,只剩寒意。他如何抢?老六那边突然宣布婚讯,皇上奇妃总务府上下一心准备大婚,而他为了说服父母和太后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尚未求亲。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耍酒疯强要了人,但他也很清楚这么一来兰生的处境。

“我......就问你一件事。”那个谣传让他耿耿于怀,“奇妃派官媒署求亲时,有人传求娶得是玉蕊,只是婚书未下,消息没有外传。真否?”

“真的如何?假的如何?”大荣求亲有一种传统是不往外说的,就像怀孕不过百日就不说,叫做捂喜。但婚书有点像男方签字了的结婚证,女方收了,等同双方盖章,夫妻的名份就定死了,“结果是,婚书上写明南月兰生,我祖母已收下。”

泫冉眯眼,酒劲酝酿着风暴,“我只要你答真的还是假的,你不必说那么多。若是真的,我就还能想到办法,求太后,求小舅,求我爹娘,把这桩婚换过来。甚至求奇妃娘娘,若她真相中的是玉蕊。”

兰生突然觉得婚事上好像所有人都想给她作主,却从来没有人问她怎么想。即使是她娘,也一样。冷静之后想想,她娘为她坚持,其实也是为自己的标准坚持。六皇子不是理想的女婿人选,这点再明显不过。她隐隐有一种感觉,她娘不喜欢皇族,所以无论泫冉还是六皇子娶自己,恐怕将来都讨不好丈母娘。

她心里喀啦一下,说道,“假的。奇妃娘娘一开始就跟祖母求娶得我,只是祖母知道我任性不听话,怕我闹脾气得罪奇妃,所以才串通家里人说是求娶玉蕊。你知玉蕊,她不会撒谎,所以就瞒着我俩。害得没事那个成天难过,有事这个老神在在。”

“…是吗?”再热的情,再痛的心,碰到兰生的淡然都会麻痹一些,泫冉目光微微澈冷。“你似乎欣然接受这桩婚事。”

“那该如何?哭天抢地,给各家提供饭桌闲话吗?”哭?孤儿的眼泪最没用,谁会心疼?她会高兴哭,会感动哭,但绝不会伤心哭。

泫冉钳住那副细肩,“兰生,你为什么如此要强?我不知宫里如何跟你说老六的病,但我深知他们肯定报喜不报忧。让我告诉你实情!”得知婚讯之后。他以为是老六提得兰生,所以闯进了月华殿,已经亲眼见到老六。

兰生的心提了起来。好奇?怎能不好奇?她可是掌握六皇子为何重病这个真相的人!

“他的病情没有好转!他是个活死人!你懂吗?能喂吃能躺睡,还有呼吸还有脉息,但不能说话不能动弹,也听不懂人话的活死人!太医束手无策!什么祈福什么术道。能想的办法都试了,根本没用!而活死人的最终结果,不。很快就会出现的结果是什么?”他觉得她撒谎,尽管她说得那么真,完全没有撒谎的征兆。

“死吗?”植物人的意思?但植物人是不能进食的。能吃能睡,什么情况?

“对!”他与老六关系不恶,此时只是陈述实情,“你嫁过去是守活寡,不久之后就是真寡妇了。金薇玉蕊是嫡出,不但拥有了不起的天能,年龄也适合,为何不选她们选了你?因为皇上还顾着南月氏两代的功劳。拿你当冲喜新娘不至于引起南月全家的寒心。所以封你娘一品,让你上族谱。抬高你的身份,遵循到皇子选妻的礼法。除此之外,对你丝毫没有怜惜顾及,是想牺牲你一辈子保全老六。”

兰生料到了冲喜,料不到活死人的状况,原来大有可能成为陪葬品。

她问。“大荣皇子若亡故,会拿活得挺好的皇子妃陪葬吗?”这个比较重要。

“会!”但泫冉后面的话让兰生放心,“拿你的贞节牌位陪葬,你到死也冠着六皇子妃之荣称,因为你是正妃。”

“至少不用在宫里生活吧?”按照她读的历史,多数皇子成年后或皇帝立太子后要搬出皇宫的,只要搬出去住,老公早挂掉,她就是最大,想干什么还不是自己一句话。福利啊!

老天明鉴,她只是乐观积极,就事论事,最坏打算,准备将悲愤化为力量。如果六皇子六殿下奇迹般恢复到原来的好色荒唐阴险,她双手感谢天可怜见,没让她当寡妇,愿意修炼另一种“夫妻之交淡如水”的至高境界。

她这是挺高兴么?泫冉额角跳青筋了,想发作,又想自己喝得太多错看了她的神情,错听了她的语气。

“你若跟我说不悔,我便放手。”他痛恨自己无能为力,他需要她放开他。

酒气挥发之后,她看到他的冷。这才是泫冉。一个大丈夫。何患无妻的大丈夫。

“我不会后悔。”她的路一向自己走,很多不解,很多怀疑,但她自己看得清前方,足够了。

她见过了他的未婚妻,她相信只要这两人彼此努力,会成为一段美好到老的姻缘。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听者会觉得酸,更不符合她刻薄的形象。所以算了,默默祝福就好。

泫冉露出了笑容,阳光中阴霾尽去,但过分洒脱显得放纵,“你走吧,今后你的一切与我无关。”尽管他心里怀疑自己能否豁达如此。

兰生转身而去,拐过去的时候听到泫冉大喊一声。

“来舞!来舞!本殿下今日心情太好,要留在这儿过夜,最能逗本殿下开怀者,允伴入眠。”

娇笑声如银铃串起,但兰生脚步未停,神情不动。见到泫赛坐靠在红漆栏上喝酒,她微福礼,经过。

“他并非咒老六死,都是一家兄弟。”他道一句。

“我知。”她仍不停步,对等在外的无果道声回家,因为她终于自己要去争什么了。

那个纸包她没用,不知有什么作用,来源亦不可靠,又是入口的东西,她不傻。

 

第133章 一争

兰生回家后立刻去见她娘,再回北院,不但屋外气氛冷清,一进屋里就见玉蕊两眼红肿。而玉蕊看到她又落起豆大泪珠。

她对一旁冰美的金薇道,“头一回我觉着看你顺眼。圣女妹妹水做的,眼泪说来就来,男子看了心疼,我看了头疼。劝劝吧,又不是我死了,哭什么丧。”

金薇只给玉蕊换条帕子,对兰生凉凉道,“我没本事劝,娘胎里带来的。你从哪儿回来?一身臭酒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