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她今日本不该出门这么久,成亲第三日而已。

“算了?这么多木料,讨不回银子,至少也要换过来吧。”泊老三负责统筹分配和账目的,哪能不着急?“大姑娘,咱们可没银子再买一批木了。”

“我知道。”头脑发热的时候,兰生恨不得杀到锦绣山庄,将景荻骂个狗血淋头,但捡了半日木头,冷静下来,“容我想一想。至于这两日,你们就暂时歇工吧。到外面吃东西小心点,别再吃坏了肚子,到时候要开工却趴下了。”

褐老四哼了哼,其实尴尬。

兰生叫上无果回家,心事沉甸甸。三只小猪造房子,猪弟弟造了砖房,大灰狼不得其入,最后钻烟囱掉进锅里烫死了。但她的情形不一样。别说木房,石头房子,据说连山都能给那群人移开,完全不是拼坚固度的问题。如铁汉说的。若空有自信,挑战长风造第二次,结果也会和今天相同。三日之内,必须想出应对之策。

相比之下,找景荻讨个说法就不那么急迫了。她既没钱再购进材料,有钱大概也不能再跟他做买卖。长风造势力大。锦绣庄又是卖建材的,勾结是固态,帮她是液态。

到了新门里——有花给北院新门正对的小巷子取得名。兰生本来想叫琶枸门(爬狗萌)或水帘洞(猴子洞),有花看穿了前者,觉得后者词不达意,不容她讲西游记的故事,取名新门里。

无果上前敲门。一个身穿宫卫服的男子,腰间别刀,走出门来。门里还守着一个。

门外这个冷声问,“你俩什么人?找谁?”

换门面了。

无果不急躁。比对方更冷,“六皇子妃回府,让开。”

宫卫态度未软乎,目光谨慎打量着兰生,看她一身旧裳脏皱,微微皱眉。但道稍等就进门去了。门里的那个面无表情盯着两人,手放在腰刀上,随时要亮兵器之警惕。

不一会儿,再出来二人。走在前头的那个穿品阶武官服,黑脸高壮,五官轮廓分明,一见兰生就抱拳作礼,声如洪钟。

“参见子妃娘娘。”

“你——”兰生觉得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末将簿马,皇宫右虎营轻骑尉官。今调来负责六殿下和子妃娘娘安全。末将曾在梨冷庵请过娘娘,那时奉三殿下之命行事,如有得罪冲撞,请娘娘见谅。”

有花跑出来,一边绕过簿马。一边给白眼,挽着兰生咬耳朵,“那根大木桩子。”

“啊,想起来了。那晚只觉黑面煞神,原来却一派英武神气。簿尉官暗里光下形象截然不同,不是我记性不好。”兰生笑了笑,“今后有劳将军。”

派一个挂将衔的武官来,是六皇子之命珍贵,还是这位混得不好?

簿马听她说自己两面,语气中调侃居多,却没有半点怨念。来之前准备遭遇冷眼冷言,打算沉默扛起,竟不料一两句就跳到了今后。

“末将职责所在,必当尽心尽力。”他并非哪个皇子的亲信党羽,一向在其位谋其职,所以很会人际关系的寒索后起赶超自己,不但居位成他的上官,还派他到这小小院中当侍卫队长。

明借调,暗为贬,每三五日要入宫向寒索汇报,而且不能自作主张遗漏细小,待他犹如普通侍卫,毫无权限之卑微感。而且他也知这些宫卫曾是寒索带过的,面上虽敬他,难保其中有反盯着他的。但他不争不抢,只想混口饭吃,可以赡养双亲天年。

“客套话就不用说了。”兰生转而问目光防备的有花,“簿将军和侍卫们的住处安排妥当了么?”

“西园那边腾出一个院子,专给宫里来的人用,不过木——”在兰生眯眼时,有花及时改正,“簿将军不肯。”

“西园太远,万一有事,赶过来就太迟了。我看外院有两间屋子,挤挤可以住,请子妃娘娘允准。”簿马眉锋耸凛,不打算让步。

“那两间屋子工人住着呢。”一边是管宏,一边是簿马,有花清楚该把谁打发远。

“有花,你去跟吴管事说,让他重新安排工队的住处,腾两间屋给簿将军和宫卫。”兰生同意,却也不是无条件,“簿将军既然住得近了,就不能守在这内院里。一来姑娘家多,不方便。二来殿下需静养,人太多容易驱吉带煞。”

簿马一想,内外院只隔一面墙,里头喊一声就能听到,不知兰生是为她自己出门盘算,点头应是,招呼宫卫安置去了。

“还有要子妃娘娘安排的呢。”有花努努下巴。

兰生见她的风亭中坐了二女,宫装,式样花色却略华贵,头饰首饰也时兴些,便问什么人。

有花一脸不屑顾,“是那位躺对面的,你的夫君的…像暖床丫头的宫女该怎么称呼?”

“兔子吃的窝边草。”兰生不来气。经历白日里那场长风大地震,她能抗十二级家斗。真的,家里的和外面的战场完全不一个规格。

“你随便安排住就行了。”只有两个,不多。

“今天来的个个大爷小姐,我安排不了。”有花招来香儿,端走她手里的托盘,上面放着四色点心,“你处理完了快来会客。”

有客?兰生才想问,有花已经走开。

香儿眨着眼睛,“小姐看到小黑没?”

兰生拉拉香儿的发辫,“你最近也跟有花似的了,见到我巴拉巴拉个没完。我要不回来了,你们怎么办?”连只猴子都要她管?她看着那么无所事事?

怪不得人人注重结果,不注重过程了。她在过程里努力到吐血,但那些看客眼里,她是个输惨没用的跳梁小丑。

“谁来了?”兰生走向风亭,问道。

香儿双手捂着嘴,表示她不巴拉巴拉。

这丫头,长到有花那个叛逆的岁数了?兰生敲她一个毛栗子,“别学有花,她挨揍,你也想挨揍?”

“奴婢不认得…”香儿话头才起,风亭里的二女站了起来,一齐给兰生下跪。

“明珍。”

“月珍。”

“参见娘娘。”

兰生让两人起身,定睛一瞧,两人容貌一般,身段却是s形的,前凸后翘,尤其是凸的部分,算是她迄今为止看到的之最,男人无法一手掌握的那种霸傲。

老六好这口?兰生撇嘴冷笑,都活死人了,还能让她鄙视。

“听说你们对我的安排觉得不妥?”有花的安排就是她的安排,这时候可不能内讧。

明珍俨然是会说的那个,“妾身们还以为是丫头随便安置,不知是娘娘的意思。但娘娘可能有所不知,我二人奉奇妃娘娘之命,特来侍奉六殿下的。”

“照顾六殿下的已有六人,我这院子小,你们也看到了,实在住不下才将你们安置在别处,如今大兴土木,一切从简,等竣工之后再安排得近些。”妾身?侍奉?

“娘娘可能误会,我们与那几个端药送汤的宫女却不同。殿下曾许我二人,待他大婚就封与夫人之名。此事奇妃娘娘也知晓。前些日子殿下身体不适,说要暂时清静,才将我们送出月华宫外。不过,殿下与娘娘既然大婚出宫,我二人当然应该跟从。”明珍道。

“前些日子是多久之前?”兰生不坐,她还有客在等。

“…没多久。”明珍犹豫之后答得含糊,“奇妃娘娘——”

“你二人是亲姐妹?”兰生又问。

“不是,但我二人同一日由奇妃娘娘派给殿下,情同姐妹。”明珍回道。

月珍微微抬头,让兰生看多两眼,发现她容貌虽不出挑,五官十分细巧,皮肤也好,如婴孩一般,惹人心怜。相较之下,明珍性子大胆,目中款款,时不时爱摆弄身姿,似乎风骚。

兰生点头,“我记下了。你俩情同姐妹,最好安排在一块儿,又是六殿下的身边人,颇受六殿下喜爱,所以奇妃娘娘送你们过来,跟我夫妻俩一道过日子。”

明珍听不出什么异样,以为自己可以回到六皇子身边,喜道,“正是。”

“香儿,带她们去外院客居,请流光姑娘担待些,暂时安置,顺便告诉吴管事,我给他找了两个人手,只管差遣。”这两人就算曾让六皇子宠到天上,现在也得给她到泥里打滚去。

香儿应着,对明珍月珍道,“走吧。”

明珍一愣,心想自己说半天,怎么还给安置出去了?

第148章 商道

明珍皱眉,正要再说,却让月珍轻轻拉了下袖子。

月珍恬静如晨露,福身谢过,“娘娘若有差遣,尽管吩咐。奴婢们是六殿下的人,也是娘娘的人。如今殿下身体欠安,一切听凭娘娘作主。”

兰生笑道,“外院客居是离这儿最近又算得舒适的唯一居所了,这会儿一位圣女的贵客住着,还有几间空房。家里上上下下都忙成一团,你们两位有心帮忙就最好不过。吴管事和钱管事是北院主管,你二人暂由他们安排差事,等六殿下醒了,我会再问他的意思。”

明珍脱口而出,“什么差事?”

“这我也不好说,看哪里需要人。”兰生挑了挑眉,凤眸俏笑,“两位既然是宫里出来的,想来能干得很,毕竟哪里的差事都不如宫中难为。六殿下如此器重你们,我可不好浪费了两位的才能。我也告诉你们一句心里话,嫁出去的女儿吃着娘家饭,虽说都是为了夫君的安康,但也不好带着太多吃白饭的人。所以无论是伴我陪嫁的,还是随六殿下出宫的,都得本份做事,最好一人当成两人来用。”

明珍五官都纠一起了,月珍用力拽住她,对兰生再一福,“娘娘说的是,奴婢们告退。”

兰生看明珍边走边不甘心地撞月珍,脚步快一步慢两步,能瞧出心里上着火。她但冷笑,这么看来,选六皇子嫁还不错。如果选了泫冉,让那位云华郡主弄上火又委屈的,就是自己了。正压侧。妻压妾,太天经地义。反之则是逆袭,实难讨喜,与本身好坏无关。她娘逆袭成功。却背负了多少骂,连她都曾不屑,但渐渐发现她娘的品性其实不糟糕,就是十分自我而已,跟她一样。

“一直觉得子妃娘娘能干,果然家事也处理得干脆。六皇子的宠姬似乎要吃苦头了。”化不开浓病的咳气,声线嘶哑,尾音总虚散。

兰生刹那以为自己错听,一回头,却见真是那人,双手拄杖,撑出正堂门槛。

他身旁一粒豌豆,走路总有蹦跳感,冲她高兴得打招呼,“兰…子妃娘娘!”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兰生沉面,原来冷静得只是表层,心火仍旺,“这是谁啊?怎么还敢上门充当客人?刚才那盘点心吃下去没有?给我吐出来!”

豌豆鼓起腮帮子,“都是我吃的,不吐!”

景荻垂着眼帘。抿嘴,却是憋笑辛苦。

兰生哈笑,“你知道我会说这样的话,故意不吃?”

“娘娘说得一点不错。今日长风祭白羊,娘娘心情一定不好,景某怎能只顾自己。哪怕冯娘子的手艺让娘娘私藏了,令人垂涎三尺。改日,娘娘心情好了,再招待景某如何?”

他什么都知道,就是什么都不告诉她!

兰生深呼吸。让烧裂的心面稍稍冷结,坐下来待客,“少东家一口没尝,怎知冯娘子在我这儿?”

“豌豆尝了,有花姑娘说新来的厨娘叫冯娘。除了冯娘子,还有谁?”景荻慢慢走进亭子,慢慢坐下。

有花要进亭子,却叫豌豆拉住。

“有花姐姐,我想去看看冯娘,向她讨教作粥的法子。只有她的粥,公子才能喝下一碗去。”小丫头不容分说将人带走。

风亭中点了灯,不华丽。兰生不喜欢金,院里所有灯片灯纸全换成轻暖明亮的橙色。香儿有花都不在,以为没人上茶,小坡子送来茶壶茶杯,又跑走了。

“你这里的人似乎都很机灵。”景荻没有给自己倒茶。

兰生也不帮他张罗,“似乎很机灵,还似乎很听话,说得很漂亮,做得也真像那么回事,但人心难料,用着干些杂活就罢了,不敢掏心挖肺。少东家以为呢?”

这夜徐风,不知是否因着灯色的关系,或者春深了,很舒适舒展。

“这世上能让我掏心挖肺的人一个也没有,娘娘有么?”咳一声,病青的凹面染了橘光,显得饱满些。然而,他的眼老是睁不开,就看不出本颜。

“一个还没有。”兰生所答却并非照搬,“我与少东家不同之处在于,我虽难信他人,但仍相信会有让我信任的人出现,或者在某事上会全心全意信一个人。锦绣山庄中,少东家说包我全料时,我便是全心信少东家的。我以为你是君子,而君子之诺重于山。”

“我是商人,商人唯利是图。”担不起君子之名,“你来之前,常沫已同全城供材商打过招呼,大家一致同意拒你于门外。”

“长风造要对付我,你也不是不知道,若直说不卖,我自然去找别的法子,不会怨你。可少东家欺瞒我,一边答应一边又换了劣等新木给我,本是迫于长风造势力有情可原,如今却和长风造一样恶劣。”不必骗她。

景荻沉默良久,“娘娘既然这么说了,也容我实话实说。”

兰生哼笑,“今后各走各路,今日开诚布公,少东家请说。我竟不知道此事上自己还有不对的地方。”

“你预算一百五十两,这价实在不高,我曾说松木最为适宜,若你同意,我不会换木。你到一家铺子买东西,讨价还价固然无错,却不能压得卖家无利可图,只自己满意。”造宅也要经商,她一直我行我素会付出很大代价,景荻看得清楚。

“那是因为我们彼此认识。”桌友啊。

“因为一桌吃过饭,我就可以本钱买货给你?因为一桌吃过饭,你不给我赚利我还得荣幸?兰姑娘,即便是亲兄弟,做生意也不能如此。人情是一回事,买卖是一回事,而且你没提过人情,以为我赚得不少,让价是理所当然公平的,并没有为他人作想,自私至极。就好像得了好处,还觉得给别人好处,自己吃亏。”所以他以此告诫她,“你若不是仗着人情,为何货到不验?”

兰生心头一震,“我若说卖个人情给我--”是了,她没验,想着是他给的。

“我自然卖人情给你,告诉你这笔生意我赔钱。”买卖要给彼此余地,把人逼急了,后续出问题就是自找的,“换作你是我,你会如何?”

会很讨厌这样的人。摆着不靠交情,其实拿交情换好处的恶劣嘴脸。兰生不语,叹口长气。

“我来,就是把话说清楚。我知你必定心里怨我不讲情面,今后不与我做买卖也无妨,但请兰姑娘记住,你可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事,但不能想着自己是唯一努力的人。你给自己留余地,也要给别人留余地。”景荻说罢起身,“求人也需诚心求,傲气十足会吃亏。”

哑口无言,她才知犯了自以为是的毛病。景荻没说错。她凭什么在他庄上耍赖,凭什么在明知本钱少的情况下要买上好的木,因为她凭着交情却不想承认自己拉关系,把自己置于公平的境地,沾沾自喜,还觉得双赢。

“劣质新木只值五十两,兰姑娘还有一百两可用,我那儿存上好松木一批,保本给你,明日让人来运吧。”他但唤豌豆,小丫头立刻跑来,不知偷听了多久。

“景少东!”她叫住他,“你终究还是卖了人情给我。”

“我叔父说过,聪明的生意人两边不得罪。对长风造我并未背信,对桌友姑娘仍来得及补偿。再好的木材今日也会变成废堆,至少我帮你存得这批松木还能再供终祭。”景荻转过身来,面上露出一种笑,兰生从未见过,没有死气。

兰生眸中微亮,“听起来, 少东家觉得我未必输到底。”

“容我提醒你如今的身份——六皇子妃。只要抬出这个身份,你不必出面,庆云坊的宅子谁还敢说不能造。我听说六皇子病况稳定,只要皇上未放弃他,他仍可能是太子,民间再大的组织也得俯首听命。到时候,祭白羊就是装样子了。”景荻的法子不新鲜,又道,“你该知祭白羊无人能过的原因,不是你的技艺不够高本钱不够多,是长风造人多势众,不容你入行。你想要入行,只能另辟蹊径。”

“你还说常海公道。”公道在哪儿?

“祭白羊是他们立威仪式,每几年要行一次,稳固长风造业霸位。既是立威,结果绝不能不利于长风,所以手段霸道。但常海在行内自有公道的一套规矩,不然镇不住。”公道也是相对的。

“所以,我只有拿身份欺负人?”没得选?

“能有欺负人的身份已是你的运气。若你实在骄傲,不如到此为止。”不难作决定。

“少东家是第二个让我到此为止的人,个个都真心实意。”兰生倒茶,端杯送客,“少东家教兰生生意之道,兰生谨记,不过,多半要辜负那批特存的好松木了。”

“你不要了?”景荻有些愕然,他以为她会执拗到底。

“不要了。”木头不能赢,要来做什么?

景荻走后,兰生吃饭后就早早睡下,第二天一早进书房,三餐从窗里递入,闭门不出。

眨眼,三日过去。

第149章 出关

小坡子坐在台阶上,来南月府第五日了,虽如常照顾着六皇子,但感觉很不同。

六皇子妃头一日说去求签,天黑才回来,轻描淡写把明珍月珍双姬打发到外院,居然还有男客来访。他没敢听,偶尔几个字飘进耳里,好像说得是生意买卖,以为是六皇子妃的嫁妆。

于是,他想六皇子妃会常常在书房看账本,随召掌事掌柜见面,谁知第二日起就不见人了。要不是有花香儿递着饭菜,每日还进出一次,听到六皇子妃的说话声,他会以为她根本不在家。

这院子很小,一眼看全部,但很静。除了照顾殿下的他们六人,有花,香儿,冯娘,两个帮厨干杂活的丫头,以及无果。两主子十二仆,以巴掌大的一个园子而言,算得上拥挤,却平宁得仿佛是所空院。六皇子躺着养病,御医反复说不能吵不能闹,所以他们不得不踮脚尖走路,恨不得变成哑巴。而六皇子妃把自己关在书房,不接待御医,也不见外院的簿将军,凡事靠传话,由有花转述,其他人仿佛是影子一般的存在。

月华殿是静得冷清孤远,这里却静得恬然慵懒。所以他能在这悠闲的午后托腮帮发呆,怔怔看一只猴子走过去。

是了,这只叫小黑的猴子据说是六皇子妃的宠物。宫里娘娘们养的宠物不少,猫,狗,鱼,鸟,但猴子?他头回见。能视若无人之境而自由进出的,只有小黑。每次窗里进去窗里出来,也是无声。他没注意小黑的肚侧固定着一根与它的毛色相同的竹管。可以作为通讯用,而且兰生改进后,比较隐蔽了。

“小黑。”他第一次尝试叫叫看。

猴子转过身来,眼睛大大瞧着他。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帕子。里头包了两片酥糕,丢给它一片。但它只看一眼就转回身去,尾巴翘得笔直,跳上书房的窗台。掀窗进去了。那姿势搁在人身上就是昂头挺胸。

“小黑虽然什么都吃,却不是什么人喂得都吃。”香儿出来打被子。

这让小坡子更觉日子悠闲,同小小丫头说起话来,“好像很有灵性,是娘娘从小养的吗?”

“一个月前不知哪儿来的野猴,偷厨房东西吃,让我们抓住之后就不走了。”这日春阳盘大,一打被子飞细絮,浮若金尘。

“有花姑娘说娘娘今日会出来吧?”比起猴子。对兰生更关心。

香儿却不说话了。

小坡子笑嘻嘻道。“不用这么防备吧?我们如今是一个家里的。”

“谁防备你?”兰生的声音在小坡子耳边轰隆作响。是弯腰凑近大喊一声的效果。

小坡子吓得屁股坐歪了,滚到地上,又赶忙跳起来。又赶忙跪,“娘娘出来啦!”

“我每天出来好几次。你们没瞧见罢了。”她要求其他人不经允许不得入内,但对自己宽松。吃喝睡在一处没问题,拉撒不行。为抄茅房的近路,她从书房后窗走的,当运动了。

“娘娘养好那道上上签了么?”只听说养符,没听说养签,不过明月流的秘密不容外人道,小坡子对此深信不疑。

“…”兰生微愣,立刻笑逐颜开,“嗯,养好了,等有花把福帘做好,就一起挂在殿下寝屋。”

香儿乖巧道,“已经做好了,有花姐姐到外院找吴管事,要不要奴婢来挂?”

“好。”兰生回书房拿出一片玉签,“签要吊在福帘正中最上面,帘子则挂殿下头定位。”

香儿接过去,到有花房里取“福帘”。有花终究拗不过兰生,将所有的骂符绕上了五彩丝线,做成漂亮的小香包,又心虚得在间中串了避邪玉珠。

小坡子不知其一,一边赞有花手巧,一边夸娘娘心思巧,帮着香儿把帘子拿进六皇子寝屋去。

兰生轻唤一声,“无果。”

无果从花园那儿走出来。

兰生从袖中拿出封信,“交给常海本人,再问他,接还是不接。”

无果点头,也不开大门,纵身上墙翻了出去。

“娘娘,是不是这么挂?”小坡子在屋里问。

兰生走进厅堂,在六皇子寝屋门前停住,想起自打他搬到对面,她还没进去过。有丈夫等于没丈夫,似乎多个神秘室友,或者深居简出的邻居。如果一直这样,日子倒也轻松。

脚边小猴吱一声,好像在问她为何停步。

“你不是有灵性吗?”兰生蹲身抱膝,打着手势作个翻白眼歪脑袋的表情,“里面那个人如果会死,你就站到他脚那头。”

她又作手舞足蹈状,“要是会活,你就跳到他头那边。”

小黑抓抓脑袋舔舔手。

门帘往外一推,小坡子看到兰生蹲着,奇道,“娘娘怎么了?”

兰生立起身,笑容很大,“小黑非要跟我进去,我跟它说规矩呢。”

小坡子咧着嘴,“娘娘真是活泼有趣,殿下若好了,一定会非常喜爱娘娘的。”

“不见得。”兰生走进屋,“六殿下似乎会更喜爱明珍月珍那样的女子。”

小坡子撇笑,“娘娘不知道,明珍月珍二姬虽服侍殿下很久,但半年前就和其他人一样被遣出了月华宫。倒是殿下在玲珑水榭那会儿对着娘娘的神情模样,奴才头一回见。”青梅竹马啊。

那种阴咝咝妖恶恶,猫捉老鼠的神情,是不能常让人见,招仇恨的。兰生却没再说,只打量屋子。

这屋空着时她来过,跟她那间屋的结构布置是对称的。如今人搬了进来,却感觉和她的住处有着明显不同。不是药香,也不是病气,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气场变化,让她不由得把自己当成客人。床上躺着的人,才是主人。难道她嫁了人就真有了天?别开玩笑!

兰生清咳一声,抱臂让自己有底气,指挥香儿和小坡子将“福帘”挂好,得意欣赏了好一会儿,想象某人整日顶着骂作噩梦,作客的被动心情就烟消云散。然后才发现大白天屋里却暗,各处点了灯,仍很阴沉。

原来气场变化的原因在这儿。

她对当值的小坡子道,“殿下外伤已好,内伤要慢慢调养,不能出屋子却也不是见不得光,帘子拉开,窗留缝隙,要让空气流通。不然病气怎么出去?”

小坡子迟疑,“御医说殿下伤在头,不能吹风着冷,而且只能吃流质食物,所以身体也正虚弱,尽量要保持屋里暖。”

“保持屋里暖,不是闷,也不是暗。风不大的话,每日午后开一小会儿窗——”她声音消去,因看到猴子跳上六皇子脚边。

“娘娘说得不错,明日御医来会诊,奴才问问看吧。”小坡子做事仔细,却见兰生发呆,就随她的目光看去,一看吓一跳,连忙伸手赶猴,“小黑!下去!下去!”

小黑跳下,又跳上,只不过这回到六皇子脑袋旁去了。

兰生原本咯噔一下的心,又咯噔回来。这猴子就是胡来的!也怪自己对它期望太大。

她走到六皇子身边,将小黑抱下来,小黑因难得亲近而勾着她的脖子不肯放。她被小猴的重量沉弯了腰,与躺着的人也刹那拉近距离。

他的相貌变了不少,脸有些浮肿,面无光泽,本来浓密到似画了眼线的睫毛好像稀疏得很,两边脸颊肉垂向鬓边,出现皱纹一样的东西。

妖华不再,活着不如死了。

瞬间,她的心里生出一种思蔓,叫做“六皇子已死”的蔓,蔓上有刺,不知何时扎入心间,闷闷疼痛。她觉得两人共度的一段童年滋养了藤蔓的根,根上那一点点甘甜味,令自己无法对这个人厌恶到底,连疼痛都无法用正常理性的思维去解释。

“御医明日何时来?”她借称求签养签,实为自己的便利,连着几日对这人不闻不问。

“午时之后日光最暖,御医们选在那会儿。”小坡子回道。

“会诊的时候你记得叫我,我也一起听听。”兰生拎下小黑,放在地上拍了它脑袋一记,在它要来抱她大腿时,先抬起脚准备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