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雷掐着景荻的动作变成了胳膊箍脖,大喊,“我不会…”咕噜噜…“游水…救…”咕噜噜…他抱着要和景荻同归于尽的念头,死到临头却喊救命。

景荻的脸一直被奎雷压在水面下,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但奎雷也迅速沉了下去。

守卫过去拉,手在水里捞了好一会儿,却什么也没拽出来。

惠公主催,“下水救人啊!愣着干什么!”

守卫哭丧着脸,“卑职不会游水。”

惠公主急死了,“不会游水还不赶紧叫会水的来,你知道这潭水多深吗?两个重要证人,死了你负责啊!”

守卫赶紧跑去喊人。

惠公主脚下打着转,“我也不会游水,真是--”见兰生一脚跨空,她一把拉住,‘你干什么?难道你会游水?‘兰生神情茫然,“不会也得救人。”她以前是会游泳的,但本尊和水是冤家,不知临时让这具身体浮起来且救一个人的可能性有多大?

“不会怎么救?”惠公主用力拉兰生,“没事的,很快就有人来了。”

兰生的力气不比能打仗的惠公主小,竟然奋力一抽就脱开,反身跳下潭去。

惠公主愣住,随后一跺脚,“这不是添乱吗?”声音陡高八度,“快来人,六皇子妃落水啦!快来人--”

第185章 寒梦

春潭还寒,不知多深,水面如镜,水下却浑浊,仿佛揭示世上所有美好都如镜潭一般。

身体往下沉,头脑无比清明,兰生想着所有游泳的基本技巧,尽量不让自己失去平衡。游泳姿势是对的,身体没有听话,她只好利用下沉搜索要救的人。但哪怕再沉着,她也知自己行为冲动,甚至不知道自己一口气能屏多久,就跳下了水。要是因此再死一次, 绝对是自找。

可她必须冒这个险。景荻不可能,也没力气游泳。等其他人来救,谁又知道那些人里谁勾结了谁,偏好谁当太子当皇帝,救上来的是哪一个。而且她还想,只要她抓着景荻,救她的人就不得不连他一块儿救。这种时候,就是六皇子妃身份带来的便利了。

水越来越冰,似无数小针扎麻了她的手脚。潭面只有十平方米大小,潭下竟似一片汪洋。下水时摸沿的潭壁没有了,四周混沌不清,感觉沉了很久,却还踩不到底。惠公主提到潭深,她倒是没想到这么深。

不上不下之间,进退两难之间,忽然,她看见了。下方两团黑影,一左一右,正往更深处沉去。她知道自己只能选一回,错了,也许就再也浮不上去了。

风。她心念一生。

大荣奇异的天能存在,她已经无可否认是其中一员,但从没当自己有别于常人,不想依赖忽有忽无的奇能,希望还是凭一技之长过日子。所以,迄今都不曾追根究底,也不曾好好开发,随心所欲施展,不计较成与不成。但此时此刻,她希望自己能依赖它一次,信任它一次,让她心想事成。

起先。什么也没发生。

兰生就想到风是气流,水里可能受限。然而,她刚要放弃,周身的水流瞬间与之前不同了。压力和寒冽顿减。令她惊奇的是,那缕常出现的紫风居然在皮肤和水之间形成一层薄如纸的膜,不至于让她换气那么神,但她手往哪儿一拨,身体就轻快往哪儿动,浮力恰到好处。

不敢耽搁,选那团比较小的黑影划开水去。她认为景荻病瘦,必定比奎雷沉得深又显小。但当她抓住那只手时,就觉不对了。那手胖厚,不可能是景荻。

兰生连忙要放手去另一边。不料那手反抓住她,连那团黑影都恶狠狠攀附上来。她当然不想救奎雷这个小人,用力挣着踹着。但对于奎雷来说,眼前这根就是最后的救命草,捉牢了就能活。松了手就是死,所以也拼尽全力纠缠。

兰生本来气已不足,紫风又只护她水里游动快,奎雷这么死缠着,一时难以摆脱,但觉胸口发闷眼里发黑。然而,她发了狠。不让紫风浮起自己和奎雷,手脚干脆并拢。

同归于尽吧!她想。

救不起景荻,总不可能救奎雷。豁出自己的命,让这场阴谋见鬼去!她怕什么死呢?活时当痛快,死时不留恋。这辈子已比上辈子好得多,她这回死了。大概会有不少人为她留泪,还留了一座楼让人凭悼,绝对没有白走一遭。

有人握住了她的左腕。

她惊回望,一道浓墨的影子,却被自己漂浮的发丝。分割成一截一截,连影子的动作也分割模糊了。腕上比水还冰的冷意,渗入皮肤之下却暖了回来。这种感觉,很熟悉,曾经历。

上一刻还让奎雷死拽着,下一刻却让墨影包裹住。她的发,他的发,丝缕缠绕。

她不禁伸手回抱那影子,却愣了愣。这人,不是景荻。景荻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不似这人,虽瘦却还称得上结实。

是谁?

她甩着头,想撇开她水草一般的乱发,看清楚那人。但胸口快炸了,不小心还吃进一口水,明明睁着眼却漆黑一片。然后,不知是那人推了自己一把,还是水流托着自己,无数气泡从手心里,还有脸上刷过的感觉,身体迅速浮了上去。

不要!她坚持的最后一丝意识,迫使她回头,硬生生撑开漆黑,透进一缝水光。那人的乌发如水草遮去了面容,从发中透露出珍珠般洁白的面色,唇间吐泡,说得是两个字——

兰生。

她觉得自己哭了,哪怕整个人都浸在水里,很难分辨是眼泪还是水。那人无声的呼唤,好似悲怆,好似希冀,令她不想离开他身边。心头涌现巨大的愿,刹那竟让她反转了身,眼前已经全暗,仍不顾一切往底游。

但,救援已到。两股强力左右捉住她的臂膀,刹那而起的精疲力尽击碎她那丝恍惚的意识,任自救的本能占夺身体的主控权,完全昏迷了过去。

兰生再拿回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能在水里呼吸。她还不及奇怪,就见前方一道黑影,以为那人没事,不禁大喜过望。她虽不知那人是谁,但能救自己两次,总希望他也安然无恙。

她赶紧游了过去,那影子也似感觉到她,向她游来。她的心怦怦直跳,好奇,欣喜,怯懦,纷涌而至。那只她重生时就遇到的潘多拉之盒,终于要开启了吗?

乌发如草,身影成形,在她眨眼间,忽然急速拉近。

竟是一个雪白的骷髅头!

啊——她大叫,睁开眼,橘色暖光交织幔顶,幔纹是每天睁眼必见的符案,原来却在自己床上。这梦也太真了。抬手竟抹到发根渗汗,她坐起来,抱着双腿,额头顶膝盖放松呼出一口气。

有花跑进来。

兰生没注意她红红的眼睛拍心的手,但开口,“我做了个吓煞人的梦。”嗓音沙哑也以为是睡久的缘故,“梦里去宫里赴宴,月华殿挖出龙袍,皇帝…”

她巴拉巴拉讲了一大段,直到骷髅头为止,才发觉有花的神情异样,不由心里咯噔一下,“干吗哭丧脸看着我?不过是恶梦而已。”

有花咬唇,露出难看的苦笑,“前些日子你东蹦西窜才累得做恶梦呢。冯娘熬了汤,你喝一碗再睡。”

门帘一动,走进来的不是冯娘,是一个英姿飒爽的美姑娘。

兰生脱口而出。“惠哥?”

惠公主一笑,“你可算醒了,这三日来问你好的人一批批来个不停,连皇祖母都在等消息呢。说你身子骨弱吧,不会游水还跳那么干脆,气魄惊人。说你身子骨强吧,救上来也算及时,御医也说没大碍,竟昏迷了三日。”

不是梦!

兰生脑袋轰然炸响,耳朵里嗡嗡。脸色煞白,只见惠公主嘴巴动,却一个字都听不见了。如果一切都是真的,景荻是生是死?

有花很快看出兰生不对,一边让惠公主别说了。一边捉了兰生的手,立刻以一根金针扎穴。自己也许扎木偶没什么天分,学习金针过穴还是挺上手的。

“疼。”兰生呼痛,三魂七魄归位。

有花松了口气,瞪眼上火,“知道疼就好!吃东西!”

她还活着,比她早那么一小会儿落水的人总不会挂了。兰生笑了笑。以沙哑的声音问惠公主,“龙袍之事如何了?”

惠公主神色如常,这让兰生心里更定。

惠公主道,“两位皇伯父从天宝银号取到了景荻所说的两样证物。一件为六弟与景荻叔父所立之约,证实景氏为六弟家臣,锦绣山庄属六弟名下。另一件是景荻叔父的亲笔信。与假山密室中搜出的,署名景氏的信件,笔迹相同。龙袍的衣料是六年前的织物。让有经验的泥瓦匠看过,暗格周围的墙泥也确具有六年左右的特征。景荻没有撒谎,奎雷撒谎了。”

兰生长吐一口气。“那就好。”

“是啊,到了这时候,六弟没被问罪谋逆,已属大幸。”

兰生疑怔,“公主话里有话。”

惠公主看着兰生,“你才醒,本不该跟你说那么多,但我想你性子坚强,非同一般柔弱女子,就告诉你吧。”

原来,假山密室之中虽没搜出龙袍之类的谋逆物,可是除了一些六皇子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信件账本之外,竟还有一间地牢。地牢里刑具各种,还有陈年血衣。就血衣大小来看,受刑之人似年纪都不大。再经查证,那时六皇子宫里有过小太监小宫女失踪的旧案,因此得出被六皇子虐杀的结论。

虽说皇权之下人命如草芥,宫里宫外不知多少卑微奴才死于主子之手,但这么曝于人前,皇帝不悦,贵族装惊,文武百官新一轮的告状又起,将六皇子以前干的那些事整个起底,再加上龙袍之责,要求惩诫六皇子的声浪一波高于一波。

皇帝对六子的偏爱信任已流失大半,心力交瘁之下作出了决定。查封全国各地锦绣庄,庄下全部财产充公国库。鉴于六皇子尚未恢复意识,惩诫暂延后。同时百官荐书,阁部呈三皇子品德学识考,皇帝终于拟旨备立三皇子为太子,着礼部择黄道吉日宗庙上册,举行太子册封大典。

“三皇子为太子?”兰生冷笑,“奎雷分明受他指使。”

“死无对证,不能言三哥主使。”惠公主摇头。

“死无对证?”奎雷死了!兰生心里又轰了一下,“那…景荻…”

惠公主眸中淡敛,将兰生再度惨白的面色看进眼里,“景荻也溺毙了。”

兰生瞪着惠公主,就好像被这几个字砸得脑中空白了一片,然后——

“呵呵…溺毙了…哈哈哈…你说景荻溺毙了…啊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

那笑声,任谁听了,都是痛彻心扉!

第186章 茶凉

三皇子府这晚灯火通明,虽说立太子还在准备过程中,但已是十拿九稳的大喜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三皇子将成为太子,太子之后就是皇帝,这府里的人便是原班人马亲信党羽,将来多数要成为一方人物的,怎能不露喜色。

“贺喜三哥,参见太子殿下千岁。”五皇子当然不会漏过奉承的机会,“还请太子哥哥今后多提携兄弟。”

三皇子乐得合不拢嘴了,说得倒谦虚,“正式旨意还未下,便是最快,也要一个月才能举行册封大典,这其中万一再生波折…”

五皇子忙阻,“三哥千万别自招晦气,如今百官一心,阁老们,皇叔们,个个站在三哥这边,而父皇对老六失望透顶,今日早朝更是金口玉言要立三哥为太子,还有什么波折。”

“可惜没能将老六彻底拉下马。奎雷这个蠢货,被一个病秧子问得舌头打结,屁也不会放了。想当初他来投诚,本殿下给了他多少好处。老六尽养些没用的废物,亏得父皇还那么偏心他。”三皇子想想就气,差点全盘皆输。

五皇子道,“三哥别为那些废物气恼,横竖都死绝了。话说回来,要不是奎雷说出书房多了暗格的事,咱也想不到这招来整老六。只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搜出来的不是咱们准备的那套。”

“奎雷做事不牢靠,估摸着中间出了岔子。好在老六早有心思。父皇宠他上了天,他当然以为自己当定皇帝,准备龙袍算得了什么。姓景的叔侄俩一口咬定是自作主张,估计还是老六所为,可惜没了人证只有物证,只落个约束不力。”三皇子得了便宜还卖乖。

“无论如何,老六这回算是乌龟摔跤难翻身了,父皇已对他失望之极。而三哥你稳重能干,又是兄弟中最长。太子之位本就该属于你,谁也不能动摇。”五皇子自认选对了边,高兴得很。

“但愿吧。其实我和老六也是亲兄弟,只要他安分守己。将来我也不会太亏待他。他倒是真会打算,锦绣庄开了二十来家,这些年不知帮他赚了多少银子。还好,这回奎雷虽然失手,能把老六的金矿弄没了,算是意外的收获。”三皇子心里其实最庆幸的是,老六小时候的聪明劲没有延续到大。

“不知能抄出多少,两位皇叔经手,咱是没好处拿了。”五皇子又庸又贪。

“老六拿不着就好。可恨他将贞宛献给了父皇,否则此时他倒霉。我就能把美人夺过来。”三皇子心胸狭窄,肤浅馋色,完全不知检讨他那方策谋的缺漏。

他以为,人都死绝了,又达到了目的。自己就是赢家。

这场阴谋中,死的人不止景荻和奎雷,还有六皇子原来常用的谋士六七人,也就是奎雷串通一词的几个。宫卫赶去捉拿时,这些人已全部服毒自尽,并留有包括奎雷在内的血印遗书。遗书中说为六皇子竭力效命多年,却因他暴戾乖张而被驱逐。实在不能心服,因此将龙袍的秘密和盘托出,以控诉六皇子不公。

这些人的家人全部不知所踪,两位王爷认为是他们事先安排家人离开了,但已悉数死在三皇子的人手里。奎雷的牺牲并没有唤起三皇子的一点良心,怕存祸患。一条命也没留。

东平王和西平王最后得出景氏叔侄的话为实,奎雷等人携私报复,将证物一一呈堂,都是死罪,但也都成了死人。由皇上下旨结案。

明面上的激浪,暗地里的血河,到了兰生这儿,只剩一条撕心裂肺的悲讯——景荻死了。继大笑之后,又骤冷漠,一步不出,一客不见,连宫里太后再请,她都能继续躺回床去睡觉。一晃眼,到了死者头七。

这日清晨,有花送早膳入屋,却只看到空被,兰生已不见了。正逢金薇玉蕊来探,撞了个正好。

“大姐会去哪儿?”玉蕊担心得很,自兰生回家,那样冷漠苍白的脸色她还是第一次见。

“好在无果跟着,去哪儿都不至于惹出事来。”有花将早膳照摆不误。本来就是四人份,还有皮球小公子。

“能出门了,反而是好了。”金薇显得放心,“她的性子本是闲不住的,这几日一动不动才吓人。”

“金薇小姐。”有花心头有疑问,“你能看人命长命短,那位景少东真是死了么?”

金薇蹙眉,“众目睽睽之下打捞上来的尸身,还用得着我看吗?大姐好了,你却开始乱想?”却叹一口长气,“是,那人病沉已久,面相死气沉沉,确为早亡之征。但——”

玉蕊比有花还心急,“但什么?”

“面相只有三分准,还得看生辰八字,我又不熟他,不好说。再说,我就算说他能长命,难道他就回魂了不成?”一个个这是向她要什么样的心理安慰?

“姐姐那日在通天阁就不该拦我,也许我能治他,也许他就不死。”玉蕊为兰生伤心。

“哪里那么多也许。谁知那位景少东是六皇子家臣,谁知锦绣庄是六皇子财产,只不过他帮了大姐不少,突然身亡,而且还是在眼前去的,再加上六皇子那些事,难免不好过。”金薇但道。

“六皇子醒了要受罚,不醒又难保命,大姐今后可怎么办?”玉蕊这纯真的姑娘都能感觉到不妙的未来。

“自然还是醒了好,毕竟是皇子,罚也不会不顾父子情。再者,皇上仍宠奇妃娘娘,这些日子都歇在她那儿。”如今去明月殿的时候,天女也关心起八卦。没办法,家里老大成了皇族,六皇子好歹还是姐夫,两人命运与南月府十分相关。

有花眼角拐到小坡子,看他端高着托盘蹑手蹑脚,好像做贼似的,“他们几个还没回来么?”

照顾六皇子的四个宫女和另一个小公公被叫回宫中问话,却是一去不返。

“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想进宫问,但殿下身边没人照顾可不行。”托盘都快拿头顶的高度了,小坡子僵笑着。

“八成因为你家主子失势,都趁着回宫的机会找别的出路去。你不是还有个干爹吗?一进宫多半也不回来了。”有花这嘴又厉害起来。

小坡子摇头,“我可不走。那些见风使舵的都是笨蛋,和主子共患难将来才有大福气。等殿下醒了,没准赏我一个主管公公当,到时候气死没长眼的。”

“哟,这是有大志的。”有花哼笑,“那咱们也借你的志气,这会儿心甘情愿合抱在一起倒霉,将来你家主子可别忘恩负义。”

玉蕊起身往对面走,“御医好几日没来了吧?我给殿下瞧瞧气色。”

小坡子欸欸应着,先进了屋里。

“别说御医没来,宫里的药材也断了,都从我这儿支呢,贵得吓煞人。”有花跟金薇叨念。

“人走茶凉,今后恐怕更艰难。要是你这儿困难了,记得跟我说。梅姨给了我和玉蕊一大笔嫁妆银子,让我管着,估计也没地方可用。”说是娘帮她们姐妹俩存的,但更像是邬梅将李氏暗中克扣她们的银子拿了回来,因为数目有些惊人。

“我懂。我们这院子至今还是花着夫人的银子,没用过府里一文钱,就是看人眼色的关系。更别说六殿下失势,人又出了宫门,还指望他们热心热肠吗?”有花瞧瞧对面,“我头一回希望六皇子赶紧好,给那些人颜色瞧瞧。”

金薇牵牵嘴角,没有作声。但她心想,就算六皇子好了,也不会像从前那般风光了吧。

而风不风光,对此刻站在锦绣山庄门前的兰生来说,完全不值得担心,反而那两片鲜红的封条映红了她一双俏厉的凤眸。

“撕了它。”她的声音已复柔,但音调似冬。

无果上前要撕,一把扫帚飞来,被他一腿踢开。

“喂,别给我找活干,扫地很累的。”小扫从后面逛荡过来,“拿湿布抹一抹,很容易取下来,很容易恢复原样,最重要的是,不留烂摊子给我。”

小扫近来常在自己身边神出鬼没,兰生已习惯,但往旁边让开身,示意他来。

小扫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手上多了一盆水一块布,将封条原样揭下,两条眉毛耸耸。他也知兰生心情不好,就没露出过份得意的小样儿。

兰生走过无人却凌乱的柜堂,本来放满各种造材的大小场地空荡一片,所有的屋门都被贴上官府红封,一个个牛叉叉梗在眼前。人去楼空,这家特别凄惨。

她,昏迷三日,发呆四日,对景荻的死讯好似消化,又好似茫然,想着头七出来悼念,到了这里又觉得能见到本人。

有花她们小心翼翼,连小扫都不顶嘴了,都看她悲痛。但她这时明明心里空空如也,脑袋里盘旋三个问题。今后,谁卖她造材呢?谁能当她的好桌友呢?谁愿意用她的主意,还哗啦啦投钱呢?

“兰大姑娘。”

花儿尽谢的林子那头,走来一高一矮两个女子,皆披麻衣穿白裙,是红豆豌豆。

第187章 缘满

豌豆眼睛肿成了豆,看到兰生,想起自家公子,哇一声又哭出来。

红豆也不劝,对兰生浅浅一福,“今日公子头七,想大姑娘也许会来,特意在此等候。婢子奉公子遗命,要将他带回景氏祖地安葬,明日就要出发。若非大姑娘的面子,朝廷罪人之尸身不可能发还,婢子谢过。”

“怎么是我的面子?”兰生浑浑噩噩过了这七日,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实在事。

红豆没有多说,“公子带罪之身,锦绣庄又让朝廷查封,婢子不能设灵堂,又怕朝廷收回成命,将棺木暂放城郊义庄。兰大姑娘若想上香,婢子可为你领路。”

兰生盯了红豆半晌,“少东家真不在了么?”

红豆一怔,“兰大姑娘何意?”

小扫窜话,“她的意思是,你家公子会不会是诈死或侥幸逃命。”

同时被红豆豌豆瞪,小扫不以为意,“难道提到死就得一本正经?生死有命,生未必喜,死未必苦。莫明其妙翻出龙袍来,你家老爷放的,你家少爷招的,但他要是不溺水,此时关在牢里也要受尽活罪,就他吊着一口气的身子骨,不若这么干脆死了。”

红豆抿直了唇,要笑,但笑不出来,对兰生道,“不愧是兰大姑娘的手下人。婢子想起豌豆说过,姑娘和公子头回见面也是直言论生死。”

是啊,为了不吃霸王餐,她曾让景荻做善事,死后转世可添寿。但真到他命落九泉后,她反而成了不能接受的那个。

兰生茫空的心里豁然凿进一道光,不是不痛楚,但已能忍耐,脑中恢复条理分明,“不怪我问这样的事。实在是你家公子平时太精明,想他既看得到危险,当然会有一盘打算。”

红豆苦笑,“景氏是六皇子家臣。六皇子醒不了,大事无人作主,眼看要遭小人陷害,公子不得不舍身取义。”

“舍身取义?六皇子对景氏有义么?”兰生奇道。

“老爷当年入都求贤主展抱负,不料遭遇恶人加害,差点丧命之时,多亏六皇子相救,从此誓死相随。而老爷待公子犹如亲父,老爷病后将效力六皇子的使命交托给公子,公子尽孝也是尽义。一个月前老爷亡故的消息传到。公子但觉无力再支撑锦绣山庄,开始整理生意上的事,也打算在六皇子苏醒后请辞归乡。岂知奎雷这些卖主求荣的小人竟想把谋逆之罪扣加到六皇子身上。公子得知消息时已晚,六皇子不醒,亦进不得宫。除了成功将龙袍调包,也需有人在事发当日作证。此罪重则满门抄斩,公子自觉大限将至,不想连累无辜,因此遣散全部人,独自进宫。”红豆说得不详尽,但足以解去兰生大部分疑惑。

“那套六年旧的龙袍…”哪来的?

“老爷私藏在庄里的。”红豆这时面色有些悲戚。“公子虽知兹事体大,未必能够全身而退,却想不到奎雷竟要和他同归于尽,跌落深潭…就这么走了。”

兰生眉心又皱到疼,“看来我这个六皇子妃也难得到他的信任,竟被瞒得风声不闻。”

“恕婢子斗胆。兰大姑娘嫁给六皇子并非出于自愿,而六皇子和锦绣山庄之间的关系就连奇妃娘娘都不知道。公子不说,也是守约。”红豆招豌豆过来,从她肩上解下一个包袱,“而公子对兰大姑娘信任与否。等兰大姑娘看了这里面的东西,自然就一清二楚。婢子在离开之前无论如何要见大姑娘一面,也是为了完成公子临入宫之前的最后交待。”

包袱里有一叠厚厚的银票和官纸,还有一本账册和一本名册。兰生撇开银票不看,翻了翻账本,里面记录得是一笔笔资产的细节。至于官纸,全都是土地权书,在居安造名下红豆道,“现银票兑五百万两,田地农庄三十六处,放租店面七十三家,除了银票,都转在居安造的名下。全部是这些年来六皇子投入和老爷精心经营所得,公子将它们全部交给姑娘了。名册记载了曾受雇于锦绣的能干掌事和伙计,公子说,等危机过去,居安造做大了,兰姑娘可以放心择用,人品能力都毋庸置疑。”

兰生惊呆瞪着,半晌才道,“不是查封了?”

红豆的神情此时显得自豪,“早防着这一天,锦绣山庄一直是漂亮的空壳而已,所有利润已经藏起转出。这些是不知经了多少手,无可追踪,却真正为六皇子累积起来的一笔巨资。不过,公子也说,这些既然交给了兰姑娘,还不还给六皇子,就全凭兰姑娘决定了。”

“为什么交给我?”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外飞来一笔横财?兰生懵了。

“公子跟兰姑娘说过,从没有一个人能让他掏心挖肺。但他让我转告姑娘,他错了,假以时日,姑娘会是那个人。兰姑娘心容大海气量宽,性子坚韧不屈服,恩怨分明却能审时度势。公子其实一直看着姑娘,历经种种刁难,连他的那份在内,却全都跨越过去了,令阻挠者难望项背。兰姑娘或者欠缺商者之经验,而要成为一个大造之主也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公子说,对你,他可以全心全意信赖。这笔财富交给你,你不会为非作歹,不会助纣为虐,会用在当用之处,也会有更多善用的可能。”红豆一气说完,“公子之言,婢子尽数转述。”

红豆又把豌豆叫过来,“豌豆,给兰大姑娘跪下。”

豌豆听话跪了,目中有问。

红豆从袖里掏出一小卷纸,“婢子有一不情之请。此次送公子回乡,路途遥远,婢子又打算在那儿守景氏祖地,但豌豆年纪尚小,不想她就此跟婢子过清冷日子,请兰大姑娘收留了她吧。这是她的卖身契。”

豌豆立刻掉下泪来,“红豆姐姐,我要跟你和公子一起。”

红豆但不听她,同时也对兰生跪了,“兰大姑娘,豌豆性子活泼些,手脚很是勤快,又十分机灵,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兰生一时没说话。

“接收了全部家财,还附送丫环一个,啧啧啧——”小扫那个家伙咂巴嘴,“这犹豫为难的表情是为哪般——啊!”

兰生抬脚踹过去。没踹着,但扫地的叫得响亮。

“我还没说要接收这些。”她只是怕吃白饭,没钱时省着花,但赚到够吃白饭的钱也满足了,并不贪婪要变成巨商富贾之流。

小扫的脸立刻拉长变惊讶猴面,“你傻子啊。”

红豆却浅浅一笑,“还以为婢子用不上公子的话了。公子说,土地农庄铺面这些已经转到居安造名下的,兰大姑娘没法不收,所幸都是好地好庄好店,卖起来并不麻烦。加上那些银票,如果姑娘实在为难,那就请姑娘当回六皇子妃,暂且替六皇子保管着。”

小扫哼哈两声,“六皇子够倒霉的,不但半死不活,还将身家托错人,醒过来就变成穷光蛋了。”

兰生也哼哈两声,“敢情你是六皇子妃啊,平常都是女扮男装。”斗嘴之间,心中的痛又缓释一些。景荻安排了一切,连死亡大概也不属意料之外,她若纠结不放,他不能安心。

“只要豌豆姑娘愿意,我并无所谓。当丫头就罢了,她如今年纪还小,跟我一起住好照应,将来她大了,明白自己要什么,我就随她意。”她重生的身份是千金小姐,但手里一张卖身契也没拿着,更不打算破例。

豌豆眨了眨大眼睛,再眨了眨,“兰大姑娘这是放我自由身了吗?”

红豆却能抓机会,“你要跟了兰大姑娘,她才能放你自由。”

“可是,姐姐一人送公子,我不放心。”豌豆权衡之下,顾了情义。

“不是我一个人,有林大呢。你要是日子过得好,我兴许还能来投奔你。再说,我一定常常给你写信。”红豆是个好姐姐。

豌豆抱着红豆大哭。

兰生再不多说,将包袱慎重扎好,递给无果保管,远远走开去。

不管景荻留给别人什么影像,淡或深,坏或好,至少对她们而言,作为一位好主子和一位好伙伴,获得了真心的情义。而景荻对她的信赖更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将这笔惊撼的财富毫无保留交给了自己。

这回,他不诈不奸,不是明着给暗着算,走得很干脆,留得也很干脆。她贪财,可以独吞;她大方,可以花光;全由她自己而已。

但她宁可他还在,病得睁不开眼却什么都看不漏,笑得皮老面丑却不吝欣悦,双腿无力行走却扛着这么重的担子,如果能和他相处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可惜,如果就只是如果。此刻,痛失的只是良师,悲恸的只是益友,将他的心意接收了,铭记他,也要沉淀他,在这条和他共同开辟的路上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