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久病的后遗症么?骨头都酥了。但为何她觉得脖后吹冷风,被一把无形大刀架着的感觉呢?

第191章 六说

出门不是借口,是真有事,帝都各造相约万和楼,要商讨新行规。作为废除白羊祭的第一人,以及居安造造主,兰生当然也收到了邀请。

皇上虽禁止这院里所有人进出,但有无果和小扫,墙那边又是娘家,兰生要出门就是一句话的事。

从对面屋子回到自己屋子,换衣服都感觉紧张,好像某个刚醒的植物人会蹦进来一样。明知他说话其实十分费力,明知一个半年不活动的人不可能蹦得进来,可他醒着。这样一个事实,让大剌剌生活在家里的她,突觉大敌临近。

换了行走方便的简式衣裙,兰生走入堂屋,叫豌豆去找无果备车。

小坡子笑眯眯跑出来,“娘娘,奴才送您出去。”

兰生瞎警惕,“为什么?”

“皇上不是下过禁足令吗?殿下怕那些宫卫还不知禁足令解除了,害娘娘要图别的法子出门,主要是翻墙什么的太危险,摔坏了哪儿,殿下说他会心疼。”

六皇子醒,最高兴的是这小子。兰生想呸老六,面对这位“忠公”,却是不能。

“小坡子,殿下病得这些日子,人走茶凉,各种嘴脸,你看得最清楚。我还算很不错的吧?”为了这一天,兰生想想自己没少花功夫,也该有些收成,“每日晨昏定醒为什么,每日早出晚归又是为什么,就连昨晚,殿下醒来这么重要的日子,都不急着露面,那也是为了他还愿去的。邀功啊奉承啊,我不会,但我一颗向着殿下的心,小坡子你该懂得。”

小坡子直点头,一副挺兰生到底的义气模样,“娘娘不用多说,昨晚皇上走后。小坡子就把娘娘对殿下的好一五一十很详尽得描述了一遍。殿下虽没说出来,但小坡子看得出他可感动了,喝药时哽咽好几回,也不会一大早就急着见娘娘。”

想象不出妖月哽咽的样子。只有气到哽喉的样子。兰生笑笑,说声那就好。

小坡子伴兰生走到新门,“娘娘放心,小坡子还会想想有何遗漏,只要一想起来,肯定跟殿下说。娘娘待殿下的好,实在言语不及道,小坡子以为殿下一定也感受到了。”

兰生驻足回望,有花实在是理家能手,在自己和六皇子“谈心”期间。已将院子理清静。可是,回不到原样了,那个对面“妖气”冲天。

“御医怎么说?”唉,活死人是个麻烦,活人更是个麻烦。

“御医说那一摔本来就没有伤到别处。只要能恢复意识,就不会有什么大碍了。尤其值得庆幸的是,六殿下神志一如从前,除了出事那时想不起来,其他都一清二楚,显然也没后遗症。接下来就是调理,慢慢恢复身体之本。”

“怎么摔伤的事。殿下想不起来了?”这个重要。她怕有人跟她算帐。

“殿下只记得他那日独自赏雪,因为请了圣女说话,正走去前殿的路上,然后就直接到昨晚了。”小坡子如是说。

分明是和贞宛搅和在一起,不过肯定不能在皇帝面前说,兰生撇嘴一笑。“皇上原谅殿下了么?”解除禁足令,调来那么多人照顾,还能有封城的权力。

“皇上本来很生气的,殿下即便醒转这么大好的消息,也难免要说他不是。龙袍的事。密室的事,殿下都知道了。殿下但说一句话。就那么一句话,皇上就心软了。”小坡子一边摇头,一边露出崇敬的神色,“不愧是六殿下…”

“什么话?”兰生打断小坡子的崇敬。

“殿下说他恃才傲物,任性妄为,一直以来做错了不少,出了这等事,他自然要有担当,愿受皇上责罚。还说——”

“这是一句话吗?”啰里啰唆一堆话。

小坡子眼白多了一片,“还说,三皇子稳重宽仁,是太子的不二人选,今后必定全心全意辅佐,尽兄弟之情份。三皇子老激动得握了殿下的手,说兄弟情最大。殿下又拉了五皇子,三人共言要持续大荣繁世。看得小坡子眼角湿润…”

兰生踩上车去了。一句话?她要再待下去,这小子能说上一整天。

“娘娘!”他还没说完哪——“殿下请您晚上共用晚膳,别太晚回来,不然…”

兰生隔着纱帘,学某人有气无力的声调,“封城嘛。”却又转回自己的声音,“不过,我好奇,我要跑了的话,封城也来不及啊。”

“哦,昨晚殿下跟冉殿下,赛殿下,还有胜殿下都说过了,娘娘不能出城的。”六殿下做事太有魄力了,都说他好色啊残暴啊,自己一次没见过。

“不能出城?”还跟那几个殿下都说了?

“对啊,殿下说娘娘身上长了翅膀,一出城就跟天上去了一样,不会飞回来。”虽然不知道原因,小坡子但觉很有道理,“冉殿下就说,为何不干脆禁娘娘出门。”

“你家殿下又说了哪句话?”兰生拉开帘子。一句话?一句话个鬼!不听完,不安生。

小坡子咕噜一句也是你家殿下,看兰生火眼,忙回,“殿下说,物极必反,是鸟,怎么也变不成家禽,不如放出去扑腾扑腾。”

“…”不知是不是气饱了,兰生噗嗤笑了出来,“是狗,总要出去遛遛。”

小坡子眼睛发亮,“差不多的意思。”

“你转告…”又呵笑,兰生气平了,“我会回来陪殿下吃饭的,请他等我,一定等着。”想这人还只能躺着,难道这会儿就开始怕他不成?

小坡子嘿应,快乐跑进门去。

豌豆坐一旁,出奇沉默。

兰生也不问,真不爱东猜西猜。

“兰大姑娘。”豌豆一直这么称呼兰生,“公子其实很喜欢你,你知道吗?”

兰生眼里一酸,“他若真喜欢我,不会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他只是将自己要做的事都做完了,你我都非他的遗憾。”

“是呢,不难过。不难过。”豌豆抽抽鼻子,笑了起来,“不过,如果说。公子和姑娘两情相悦,这六殿下怎么办啊?”

“我不回答假设性的问题。”兰生自觉性格不在这里扭捏,如果如果的,那就干脆假设如果她没重生好了。

到了万和楼,铁哥,木林和管宏迎上来。南月府的工程暂停,管宏也没了事做,干脆入伙居安造,当了二组大工头。

管宏搓着手,松口气的神情。“兰大姑娘可来了,真担心你来不了。”六皇子妃的身份,对造主来说,目前只是阻碍。

木林勾搭管宏的肩,冲兰生眨眼。“管老哥瞎操心,天塌地陷,也阻不了咱造主出入自由。”

兰生看到他们,心情才真好,“天塌地陷,也阻不了你们救我出牢笼。”看看人数,短了。“倪土呢?褐老四呢?今天可是咱居安造的大日子,竟然缺席?”

人家造主,一出场牛气冲天,万众归依。她这造主,管了几十号小兵,个个比她牛。请都请不动。真是。

“褐老四来了——”木林手指打个圈,“又走了。阿土陪他去喝酒,免得他喝醉了走不动步。”

“为何?”来了又走了?出来散步吗?

管宏笑哈哈,压低了声,“大姑娘可还记得去年腊月褐老四他们吃了脏东西大病一场?”

兰生当然记得。眉一挑,打量万和楼,“不会是——”

管宏鼓着眼珠子,半笑半不笑,缓缓点了点头,“褐老四记恨着呢,他之前只听说有酒喝,也没听清楚是哪家酒楼,来了这儿差点立刻拆房子,咬牙切齿说要找这家黑店的女东家算账。”

“女东家?”不小心造成的食物中毒?抑或真是黑店?

“嗯,还是富贵人家的孕妇,马车上开国老族的族徽,百瓣花案。”管宏说道。

平时兰生可能还要迷糊一阵,这时却立刻想起一个人来。京秋,孕妇,贵妇,居长侯朵家是开国老族。而且就京暮大少的娘很多嫁妆来看,京秋的嫁妆应该也不少。于是,她就想,如果真是京秋,应该是不小心才出得问题,那么有钱了,何必做黑店的买卖?

“不是我不信褐四兄弟,虽比不得玲珑水榭或醉仙居,万和楼还有些名气。也许并非因为吃了这里的酒菜,而是在别处吃到不干净的东西。”木林也想不通。

管宏但道,“也许是牢——”猛然闭紧嘴,想起这事不能说。

“水土不服吧。走了,别让人久等,以为我们派头大。”兰生明白管宏想要掩饰什么,确实,擎天寨的事该由擎天寨的人说。

铁哥这时才开口,“白羊祭让长风造失了颜面,还算事出有因,今日会面尽量别得罪他们。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工造行的老大,他们若一直对我们抱有敌意,居安造也难接到活儿来做。”

目前,居安造的活儿不多,一件就是会仙缘的室内装修,还有就是平旺拉来的一些小造工活,都用不上她这个建筑设计师。不过,柏叔叔大概真会考虑重建通天书阁,要是能交给她,她会忙一阵。

所以兰生不悲观,对长风造有没有搞小动作也暂没介意,今天与会,吃一顿好的,提些建议,大概就差不多了。

想得挺好,可“计划赶不上变化”这话,是老生常谈啊。

第192章 姐说

兰生进了包间,见两大桌一小桌。小桌正中,可坐十人。大桌两边,可坐十七八人。她到得不算最早,也不算最晚,大桌座位约摸半满。不过,小桌还没人坐。

她和豌豆是仅有的两个女子,尤其是她,在工造行已是人尽皆知的兰大姑娘,所以一出现,无人不知她是谁,立刻鸦雀无声,都盯着她瞧。

管宏原就是这地头上混饭吃的,大多数人他都认得,笑着抱拳招呼,又问道,“各位造主还未到么?”

在座的这些人,对一个女子入造行当造主虽觉别扭,但事隔多日,也算勉强接受了。只是接受,不代表热络,态度十分疏冷。

有个跟管宏挺熟的汉子斜眼瞟着兰生,又嘲笑管宏,“管头儿,听说你高升了一造的大工头,本该恭喜,可是跟在女人屁股后头听她发号施令,兄弟就觉得你可怜。嫂子不会天天在家里闹腾吧?要换作我媳妇,肯定不能愿意。”

各人笑各人,表情都轻蔑。

管宏不臊,“你嫂子也在居风造帮忙,不但没那闲工夫闹腾,跟咱造主还特别热乎。为啥呢?一家老小指着咱这位大姑娘吃穿呢。”

那汉子摸摸鼻子碰了灰,自认说不过,答先前管宏的问,“各家老大都到常府迎长风造主去了。长风不到,造主之桌谁敢先——”张嘴结舌看兰生坐到小桌前。

兰生对上众人诧异的目光,但道,“我先坐着,等会儿各位造主来了再起身迎。”铁哥让她别得罪人,她就软着性子。

铁哥木林和管宏坐了大桌,那桌其他人连忙并到另一张去,好似三人身上有霉运,坐太近就会被染了倒霉一样。三人却也不以为意,倒酒干了一杯。豌豆和无果则站在兰生身后。

这样的场景。让兰生觉得很像香港经典电影蛊惑仔里常出现的,穿黑的大哥们,五颜六色的小弟们,各派别苗头。她暗想。建筑同行会如果搞得像混混聚头,就证明这一行有待规范化。

没过多久,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哈哈大笑声,噼哩啪啦就像一群牛正冲过来。兰生侧过头才瞧,门就开了,首进一名五十多岁的男子,白面黑胡,鹰钩大鼻,眼中炯炯厉光。他视线扫过包间。最后落在她脸上,不由嘴角勾凛,十分不屑。而随他走进来的,除了常海妻舅田翎和马何,她竟一个都不认识。

常海呢?兰生奇怪。却听一人说话。

“兄弟们赶紧问好,这位是长风造新任造主常豪,快叫豪爷。”

长风造主换人!这是多惊人的消息!不止兰生,在座的人人惊讶万分,但总有机灵的,立刻躬身喊豪爷。

常豪拿眼角瞥了瞥,冷淡点个头。算是回应过,仍看兰生,“这位就是大名鼎鼎兰姑娘吧?”

兰生起身,如常豪一般点个头,“豪爷好。恕兰生失礼,不知长风造何时换了造主?海爷卸任的原因为何?”

“刚才我已同其他造主解释过。不过兰姑娘当时不在。各位都是忙里偷闲来参加这次商讨的,再说一遍就浪费了大家宝贵时间。”常豪不想搭理。

“那我建议豪爷长话短说,不然我有理由怀疑豪爷越俎代庖。难道居安造不在工造之列?独独将我们排斥在外么?若然如此,今后我居安造行事,是否可以不守这行行规?豪爷要是同意。我就不问了,甚至可以马上离开。”从此,居安不受拘束。

常豪眯起老眼,心想小小一个新工造,由女人领着还能有何前途,敢威胁长风?但转念一想,居安造到底是有官府批文认可的,争朝廷工程时和长风等同权力,撇开容易,将来万一居安造发达,长风可就一点好处捞不着了。想到这儿,不由骂常海没用,居然让一个女人过了白羊祭,害得长风造丢大了人,声势也不如从前。虽然因着这件事趁机把常海拉下了造主位,不过那也是他自己筹谋的本事。

“年轻人缺乏耐性,脾气那么冲也不好,照岁数,我可以当你的父辈了。”常豪就没和兰生闹翻,“海侄子早有退意,虽然正值担大任做大事的壮年,但力不从心也是无奈。经过数月家族和长老们的慎重考量,最终同意他卸任造主,由我这个叔叔接任。我五十多岁的人了,接任其实不得已,也就过渡个几年吧,再由家里能干的后辈接手,免得年轻人担这么大的责任吃力。”

真是长话短说了,只不知里头有多少阴谋阳谋。长风的霸和大荣的繁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内耗得太厉害,好看在表面而已。

虽然不知细节,兰生可不傻,“海爷工造之能十分了得,这么早卸任委实可惜,兰生本还想多向海爷学习呢。”

“海侄子虽十分了得,好在长风人才济济,不会因他一人离开就慌了手脚。兰大姑娘,今后咱们合作的机会还多的是,不必感怀。我是老人家,可不是固执的老人家。海侄子在位时的许诺仍作数,好比工造行齐心协力共同制定行规,废除旧制陋弊没,不然今天我就不来了。”常豪坐到主位,派头很大,张开双臂示意大家坐。

一朝天子一朝臣。兰生看马何神情不宁,而田翎的笑还是得意的。马何这人忠得是长风造,从常沫到常海,转换得挺好,大概常豪才上任,还不能把握准心。至于田翎,他虽是常海的妻舅,田氏却是长风造两大长老之一,就算换了造主,长老地位仍稳固,故而不必担心。但今日,长风造内部的天崩地裂不是主题。

等着热菜上桌,常豪就开始议了,“众位请各抒己见。”

除了长风,除了居安,还有造行七八家,但造匠出身的造主其实没几个,所以邀约的时候也包括了造主的得力助手。如兰生带了铁哥木林管宏等经验好手,大桌上多是造匠和拥有众多工人的大工头。

“豪爷,这回聚本是海爷的意思,我等对行规一点意见也没有。”

“就是。海爷一手工造的本事确实没得说,但缺了些造主气概,多少年来长风造的规矩就是工造行的规矩,有什么可商议的。”

“我们唯长风造马首是瞻…”

“就算有人…过了白羊祭。也不用废除。这规矩挺好,不听话的倔驴要入了造行,得惹出多少麻烦,帮他们擦屁股都来不及…”

“咱造行本来就不是随随便便能进来的,小活咱就不说了,大活一笔就是上万乃至数十万两,如今是粥多僧少赚钱的行当,等什么人都来插一脚,咱喝西北风啊。必须立严规!”

造主们因看轻兰生,也没有自我介绍。七嘴八舌的,兰生分不清谁是谁,可她听出来,这些人都是看长风造脸色而叫的狗。

常豪很满意,看好戏一般问兰生。“兰大姑娘,废除白羊祭是你和常海的赌约,你如今入了行,今后大活自然也有你一份,这入行的新规要严还是松,你认为呢?”

“兰生以为,严己严他。宽己宽他。兰生被长风造要求祭白羊时,兰生无可选择。但在座的各位造主,有几位是通过白羊祭入行的呢?没有吧。为何有些人入行要过白羊祭,有些人就不用?兰生对白羊祭的厌恶就在于此,不是严不严松不松,而是不公平。所谓行规。应该白纸黑字诠释分明,是多数人明白并能够判断统一的条例,而不是由某个人或某一造行歪曲泄愤。”

一席话,令人无法反驳。

常豪暗道此女棘手,再装风度。“兰姑娘举个例子说说?”

“比如就入行这一部分,可以明文规定开造行者所领工队的匠人数目,工头的经验年数,造主或东家的资金投入数目,符合以上硬性条件者,可以接试造的活儿,由造行行会进行定期检验,不定期抽检,完工检验,通过者就能申请官府批文。而检验的方法也需明文列出,绝不是检验者随心所欲,拿个锤子当令箭。再比如,入行之后也并非高枕无忧,定年由行会对各造的工程进行抽检,一旦不符合格建筑标准,根据疏忽轻重,给予警告,赔偿,甚至报官府追究刑责,更失去工造资格。所有行规执行决定由行会投票表决,行会会长代表行会宣布执行,行会成员共同监督执行。”这些都算普及的法律常识,再加上兰生有备而来,说得那些没有“常识”的人一愣一愣。

“工造行一直是有行会的,却也需要除旧革新。不看各造自身的规模大小人数众寡名声高低,但凡入行之造主拥有均等的权力,比如,成为行会会长。”兰生终于看到那些小造主们露出感兴趣的神情。说到底,谁愿意一直居于人下。

“行会会长每年或每几年进行重选,同一人不能连任两期以上的会长,由工造行所有注册的匠工投票选出。会长可以提出修改行规,但最后决定由行会成员共同作出。在此,我建议,将行会分为上下两级,上级为造主组成,下级为造匠和工头组成,设立不同的权限。越大的决议,越需要人多参与。没有绝对的公正公平,只能做到最大化。”

兰生说完后,整个包间静了良久,几乎所有人都露出惊讶却思索的表情。

常豪一看不对头,以哈哈大笑定住撼动的人心。

第193章 戏规

“真是闻所未闻的愚蠢之言。”常豪笑完,冷哼。

“哪里愚蠢?兰生但问,是白纸黑字定行规,还是行会会长的位子轮流坐?”她怎能不知道,若真按照她的这些提议,长风造吃亏最大。

常豪觉得全部都蠢,但也知其中不乏正确的建议,所以不好全盘否定,又不想说兰生一字好,干脆不理,“各位难道要听一个女人的话?”

兰生哼笑,“豪爷这话没道理,你不想听我说话,为何来此?今日是造主聚会,我以造主身份而来,与男女何干?只不过照我的提议,长风造业霸主之位恐怕难保,在坐的谁不知道,豪爷不必气急败坏。兰生承认这是一家之言,但豪爷不是说各抒己见嘛。”

“…”常豪咽了一口气,面色发狠,“长风就是霸主又如何?也不看看我长风多少造匠多少工队,官造但凡和民造合作,头一个就选我长风,你们小造行如何比得?说共定行规,也是我长风给你们面子,还真当自己一回事。就拿兰姑娘的居安造来说,我长风要是不让你开工,你明天就得关门,信不信?”

常豪霸道毕露。他正是以强悍上位的,誓要将长风造重新扶强,与南面齐天造一争高下,压根没把北方同行当回事。或者说,在他看来,这些小造行都在长风管辖之下。今日来,就想给兰生一个下马威,一道收服帖了。却想不到反让兰生一番夸夸其谈,动摇了各造主长久以来不敢吭气的畏惧心。

“不信。”兰生不假思索。

铁哥虽也为兰生刚才的言谈震动,听她这么直接顶着常豪说话,不禁暗道糟糕。他该料到,这姑娘可不是听话的主。白羊祭就是最好的例子。

“你!”常豪瞪眼。

“豪爷别误会兰生对长风积怨,而是实事求是说。居安造有官府批文认证,属于合法执业。长风若再阻挠,一无名头。二无白纸黑字行规,兰生会告上官府,誓与长风计较到底。不过--”兰生犀利话锋一转,“我们北造这么内斗。让南造捡现成便宜,真得好吗?”

常豪怒气滞慢一拍,干咳,“还不是兰姑娘挑事!行规也好,行会也好,可不由你一人说了算,要从长计议。”

要是以为“民主制”能立刻受到拥戴和推行,她才白痴,今日能灌输这样的概念,只是小小洗脑而已。但是。行规的明文条例制定还是可行的,她不急,慢慢来。

常豪一看没人附和自己,拍拍桌子,提高声调。“从长计议,大家说是不是?”

众造主如梦方醒,连连称是。但热菜上桌的时候,大家明显吃劲不足,心事甸甸的模样。

常豪但觉不行,正逢伙计端来一锅鱼鲜汤,就思出一法子。想要调高大家积极性,“行规虽不能一时定成,而兰姑娘关于行会的提议也不合实情,不过其中意义还是有的。”

兰生想,官腔来了。

“免得有人说我新上任就不重诺,咱今儿为工造行吃这顿饭又不能一事无成。这么吧,来个助兴的小赌。”常豪看众人有了些兴致,得意继续, “今天一早,工造司大人送来一封公文。说要建六皇子府,邀我举荐几家民造制图打模,与工造司相较后,择优选用,优者可独立负责此造。预算虽然还没出来,但那可是六皇子府邸,各位该知银钱数目不会少。”

常豪故意卖会儿关子,夹口菜吃。

“豪爷,到底赌啥啊?”比起兰生那番“夸夸其谈”,毕竟还是眼前实惠好,一造主问。

“咱先说赢者得啥。”常豪心想自己成功扳回众人离心,“赢者,我就只荐他的造行,长风不参与。若之后他能代表咱民造拿到这桩大工,长风愿意全面配合,只要照最低行市价,长风造中最好的匠工可以任君挑选,也请各造仿效长风,一切以六皇子府为优先。”

小造主们眼睛发亮,这可是大鱼啊,若吃得下来,官造民造都是露脸增名的天大好事。比不上长风,好歹也算老二了吧。

“而且——”扔根骨头就来咬,不是狗,是什么?常豪暗地冷笑。“咱不是要定行规吗?既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定出来的,赢者就当个召集的造首,但凡议规之邀,咱必须出席,不可随意推诿。这个造首的任期就直到行规定好为止,但行会增第二把交椅,今后就由他坐。有人要公平公正,我也是讲道理的。”

兰生对当老大都没兴趣,别说第二把交椅了,但显然其他人对当老二垂涎三尺。这是一想就能明白的事。长风是北造最大,官造合作常年的不二选,重大工造上几乎都有长风贡献。就好像一片海域就它一条鲨鱼,其他鱼类要么是食物,要么是附庸。它要是嘴里漏一条大鱼下来,老二肯定有食用优势。长久下来,变不成鲨鱼,海豚也好。

呃——海豚有点可爱了。兰生正想着,就听大家齐声道好。这些人,赌什么都不知道,喊得那么起劲。她嘴角一撇,看穿常豪骗人心的小把戏。

“兰大姑娘似乎不以为意啊。”常豪将兰生看成了眼中钉,因她妖言惑众,让他不得不扔一块肉多的骨头,虽然自己赢是十拿九稳,还有一拿不稳呢。

“不是不以为意,但想赢者有好处,输者不会倒赔好处吧。”她可不是长风狗。

“这个嘛,其实也不该说输赢,但如果各位一个不赢,那就别折腾了,还是照以前的规矩办,我长风罩着各造,代表北造说话,大家靠着长风赚大钱。当然,白羊祭是不会再有了,入行新规矩,我会想想好的。”常豪又哈哈。

说半天,不宰白羊,宰黑羊了。

“豪爷,您还没说怎么赌?”

长期被压迫的人都已经习惯,有块骨头就摇尾巴,更何况这回还是肉骨头,个个很兴奋。

“咱们——”常豪眼珠子骨碌一转,“捞珠。”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枚白玉环。白玉环由精致的金丝镂圈在其中,金丝镂盘成繁复案纹,玉环之下一串珍珠,也都用金丝镂包着。

“这是长风执事者所掌金玉环,只有常氏嫡系可佩戴,珍珠越多,地位越高。听说一颗珍珠等于一道造主令,不知真假啊?”有人惊叹而问。

“这当然得是这枚玉环上解下的珍珠才等同了。”常豪这枚造主玉环才拿到手,立刻显摆。处心积虑,忍气吞声多年,终于能坐上造主之位,春风得意,不把玩权柄更待何时?“我解下一枚珠,请万和楼放进锦鲤肚腹之内,大家各捞一条上来,谁的锦鲤肚里有珠子,这珠子从此就归他了,且凭珠兑赢诺,绝无虚言。”

众人连声道妙,兰生却觉荒唐。这些人无论权力大小多少,拥有着一半工造领域,竟如此儿戏做出分工决定。而常豪最可恶,说什么捞珠,没有底气才怪。昨日接到改在万和楼吃饭的通知,这会儿又表现得那么大方,拿六皇子府的工程出诱饵,实在有古怪。

“这玉环实在精致,不知能否让我们传看开眼?”心里想的,嘴上说的,兰生没有表现出不同,也显出兴致。

常豪见兰生都似服从了,哪能不同意,任玉环转一圈,享受人人捧高的拍马奉承。然后,他叫万和楼掌柜来,将赌约说了,吩咐准备二十条锦鲤,又解下玉环珍珠交给掌柜的,请他喂进锦鲤腹中。

不一会儿,几个伙计抬来一口花瓷缸。缸里锦鲤游动,色彩缤纷,尚不知自己可能被开膛破肚。

“如我所说,若是谁都没捞到珠子,今后还以我长风为首,大家跟着赚钱就是。若谁捞到了,那就是大赢家,今日是他的大福之日。哈哈哈!”

这人改名哈哈豪好了,别人一点没觉得好笑的事,他哈哈哈哈不停。兰生腹诽着,同时定睛看缸中锦鲤。水色清澄, 但鲤鱼的颜色让人眼花缭乱,如果是一般人,只有抓瞎凭运气。遗憾得是,她不是一般人。

不管她愿不愿意,有一种不能解释的,称之为天生能力或自然赋予的通感,就是能让她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尤其,还是属于她的东西。

刚才她在玉环的每颗珠子里注了一道紫风,虽然没有具体的指望,但二十条色彩斑斓的鱼里,此时确有一条红白鲤的肚子隐隐泛紫光,眼睛不用刁,就看得清晰。

当老二,她不觉得光宗耀祖,但不赢就会让长风正名了欺负,也不是愉快的事。先拿下再说?兰生敛眸沉心,在人人往花缸围去,决定自己的“幸运鱼”时,她坐着没动。

常豪也没动,看着兰生笑冷,“兰大姑娘很定心,势在必得嘛。”

“哈…豪爷说笑,我不过以为看和不看一个样,都是凭手气。”兰生“谦虚”。

“这大概是兰大姑娘今日在这儿说得最对的一句话了。”就是说她之前都不对,常豪哈哈哈,“手气这种事是给有福之人的。”

兰生应是。不是福不福,而是刁不刁。正好,她不是一看就知的刁姑娘嘛。

第194章 水狗

可怜的鱼儿匆匆逃,一条,两条,三条,让人捞上去,避不开剖肚子的命运。人们哀叹声声,却不是为它们可怜,而是为自己可惜,没捞上宝。

兰生是被遗忘的,常豪是被敬重的,就这么留到最后两个。锦鲤还有十条多一二,红白那条,或别人运气不好,或它别有灵性,在缸里上上下下打圈。

“兰大姑娘,请吧。”常豪显“风度”。

兰生不要这份“风度”,凤眼笑得俏美,“豪爷,让兰生增加十份之一的运气如何?”

常豪哈哈又来,“兰大姑娘的意思是我捞不着。”

没错,他捞不着。兰生依旧笑俏了,“我当然希望豪爷捞不着,谁不想赢呢?不过,要是豪爷的运气真到了,我也只好自认倒霉。这点风险还是要担的,总不能只对自己有好处。”

常豪抬眉,感觉兰生好像意有所知,嘲他只做有好处的事,不由脸色一沉,“好,就让兰大姑娘压轴。”

他撩起袖子,拿过伙计递来的捞盆,大步走到缸前,好似在看十来条鱼,但就在红白锦浮上来时,忽然出手。

别人不知道,兰生却是知道了。这个哈哈哈的常豪果然得意有出处,红白色的锦鲤有好几条,看上去差不多,他偏偏对准那条吞珠的锦鲤下手。虽不知他同万和楼的掌柜是如何沆瀣一气,但肯定有某种暗示,或者早有准备。

却说常豪一盆舀下去,确信自己会赢。

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他是万和楼老主顾,以前每回来帝都都光顾,和掌柜更是交情不错。而他命中缺水,常氏造主却任任带水,请教了不少人之后,他在自己常居处或常去处养锦鲤放龟生。恰好万和楼后院里有一个水池。这些年他放了不少鱼,而这条红白锦是他前两日亲自选来的,当时还跟掌柜好好描述了一番这条锦的特征。那么多人在场,刚才他也不好给掌柜打眼色。但看到这条红白锦,他就明白掌柜听懂了自己为何用锦鲤来打赌的意图。珠子肯定在这条鱼的肚子里。

但常豪发现对鱼的游速估计不足,明明对准红白鲤舀的,再看,盆里的鱼却换了一乌白锦。好在盆大半还沉在水里,他假装手滑,将乌白锦倒出去,哈哈干笑两声,说这些鱼不似看起来好捞。

众人跟着哈哈,还没看出名堂来。

唯有兰生沉眸。声色不动。这位要耍把戏,她就让他耍得滑稽一点。

常豪又看到红白锦了。这回他不敢大意,双手捉盆,顺红白锦游得方向慢慢跟着移,确认它怎么都逃不掉。极快往上一提。不料,突然几条鱼哗啦跳出水面,吓得他真手滑,捞上一盆无鱼的水,还泼得衣服鞋子湿嗒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