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爱妃到为夫,一道道往她身上套铁箍,要让她动弹不得,兰生伸出食指,意图顶开他的脑袋,“你若好了,我也不会坐那么近。而且殿下,你的头很重,我的肩很瘦。”

“不会。”那颗脑袋居然在她肩头滚来滚去,“很舒服。”

兰生开始咬牙了,有把妖头揪下来的冲动,“你舒服,我不舒服。六皇子,事到如今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该清楚,我是冲喜嫁你的,而你本来是要当我妹夫的。童年那点事,在玲珑水榭里就说好的,散了,清了,可别说你摔了头不记得了。”

“兰生。”

他喊她名字的时候,她的心总会跳一跳,必须立刻竖起篱笆墙抵制,“干嘛?”

“我今早就说了,日子一样要过。冲喜也是新娘, 被冲喜也是新郎,散了又聚了,清了又欠了,我当然记得很清楚,但你我结为夫妻,已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他虽靠着她,却没有托付全部重量,声音沉着,有些慵懒,似乎漫不经心,“拴在一起的蚱蜢,应该好好相处才是。”

“我也没跟你吵得鸡飞狗跳的,人前你要我扮恩爱也好,演憎恶也好,一定全力配合你。不过,在家里就让我自在点吧。”这一世,她终于感受到了家。

“相信我,兰生,我和你都想自在,但这个院子外。有很多人不仅不想我们自在,还想要我们的命。”呼出一口气,他笑声轻传,“兰生。可笑的是,到头来我想不出还有谁,能陪我安然吃顿饭。除了你。”

他又道一声兰生,“五岁时我被送到这里,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这回,青梅姑娘再陪我走一遭吧,我实在不喜欢独行…”

“你!”兰生见过这样的六皇子,玲珑水榭山台上,他让她坐到身边说话,也是如此冷静清晰。“不吃药,难道是怕药…”

靠在她身上的重量忽沉,她以为六皇子好色的老毛病发作了,这回不再犹豫,起身让开。谁知。他整个人就往床下栽去。她连忙伸手扶住,才发现他不是想占她便宜,而是睡着了。

得!她继续当好媳妇,将他弄平了,还给他盖被子。不为别的,要是他这时有个好歹,那她可真要陪葬了。六皇子妃的金冠。不知怎么搞得,戴得好像越来越牢,动辄就是娘娘驾到,所以和他,也许需要同舟共济。

透过福帘,她看他侧过身去。不由瞪眼气笑,“泫瑾枫,你装睡?”什么都干得出来啊,这人!

没回应。

兰生也干脆不理会,但要出去时。听到他说话。

“兰生,别忘了你每日晨昏定醒的功课。今天在外头做了些什么,你睡前要来说一说。不用管我是否醒着,好习惯就该保持到底。”

“想得美。”兰生一手抬帘。

“你不来,我就去找你。对面距离不远,就算我一时还走不动,却有的是法子过去。”声音那么弱,却那么清楚。

回答六皇子的,只有帘竹敲门框的啪啪声。然后,兰生啪啪走入亭中,啪啪对齐筷子,啪啪吃饭。去,去,去,去他个头!愤怒转化为食量,眨眼扫空一半饭桌,看得蹭饭那三只愣愣着。

“大姐…”南月凌想问怎么了,让金薇在桌下踢了一记,怏怏闭嘴。

但阻止得了一个,阻止不了两个。

玉蕊征求意见,带着小心,“大姐,六皇子一大早差人在府里喊你,是不是想起那天的事了?”怕六皇子因此大发雷霆,迁怒了兰生。

“没有,反而说不记得了,所以你们今后谁都别多嘴,让那天的事就此过去吧。见到他的面,也无须尴尬,他…”厚颜得很。

兰生还道,“玉蕊,圣医谷有否派新的弟子来?”

玉蕊点点头,“和流光住一个院子。”

“明日一早,我想请他们给六皇子看诊开药,要嘴严的。”外面有很多人不但不想他们不自在,还想要他们的命。六皇子这话让她惦记上心。

“嗯。”玉蕊单纯的好处在于问题少。

用过饭,玉蕊和皮球先走,金薇多留几步。她聪慧非常,当然明白兰生担心什么,目光清浅看着这位姐姐。

“他醒了,反而日子不能宁静了。”她道。

“嗯,但我倒不怕不宁静,因为宁静也只是假象,不如尽数掀起来,看看到底有多黑。这时候有个知黑知底的坏人在,对我们是好事。”凤眸一眨俏丽生。

金薇笑得无奈,“知黑知底的坏人就是你的夫君,哪里好?”

“金薇,真正的坏人,脸上不写坏人两个字。”

六皇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或者需要她自己亲身经历之后,再下结论。

第198章 乞巧

六月夏鸟戏空,时光如漂水流手的丝绸,绿郁而过,七月到。

朝廷无大事,各地无忧报,太子有人坐,尘埃落定一般,只有蝉声嚣嚷,仿佛又是大荣兴盛的一年。

黄金帝都,这个夏天最备受瞩目的地方有二。一为会仙缘,在庆云坊抢尽风光。二为新门里,六皇子暂居养身之处。

新开的小巷看似门可罗雀,但暗地之中很多双眼睛盯着,不定时将六皇子恢复状况的消息更新,以刻不容缓的速度送进那些最有权势的府邸之中。同时,帝都市井里也有各种小道消息,让人们不知信哪一个好。但无论如何,大道小道的消息们所显示的,最统一的事实是,六皇子确确切切已经好了起来。

南月涯岌岌可危的大国师之位就此暂稳了。人们传诵,明月流真神奇,最好的御医最好的方士都没能唤醒六皇子,娶了南月家大小姐,住了半年,却能令将死之人复原。连六皇子小时候重病时在南月府养着的事,也不知怎么重新翻出来,增强了人们对南月氏的尊崇。

南月氏是最闻名的能族,也是作为单独一派,最后的能族。明月流若消失,能族将会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即便拥有天能,没有标杆,没有宗派,能者终究变成散沙,甚至当成异类,不得不混迹于寻常之中,小心隐藏自己的能力。所以,南月是繁京的眼中钉,是贵族们又惧又羡的存在,如今全靠皇帝一人的宠信决定未来。

虽然民间南月声名仍盛,然而朝堂之上,自春天就开始论起的司局变革第一个就拿南月氏开刀。废掉了明月殿,天女圣女掌管四象馆女子别馆,隶属四象, 而各贵女可入别馆学习,但不再学易经。以礼书为重,也不再参与任何祭祀准备。虽然天女圣女的女官品级还保留,每月定期入宫为娘娘公主们卜卦看病,也可受诏进宫。但再没有神女祭司的实权,与两极殿并行的地位完全被剥夺。

没有明月殿,掌管无极宫的南月涯就失去了最可信任的力量。两极殿一直由繁京派的人掌握,这么一来等于架空了无极宫,今后南月涯难有作为。 而他和玄清观方道士虽长年交好,但再好的交情也可能会变化。如今四象馆中,以繁京弟子占了多数,拜在明月流下的学生寥寥无几。其一,天能天赋是学不了的。其二,同样学易经。不如拜在钦天监下。尤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钦天司监取代无极宫之势凶猛难挡,除非出现变数。

这个变数,就是六皇子。

六皇子是皇上曾经最中意的儿子,龙袍密室案之后。三皇子成为太子,六皇子受宠的日子似乎已到了尽头。想不到他一醒转,皇上太后都亲自到新门里探望,更听说皇上后来还去了两回,并下令御医局内务司全力配合,数不清的名药珍药日日往里送。另选回封地多年的皇叔平王爷那座王府作为六皇子府邸,现成的广厦庭园嫌老旧。打算全部重建。说是失宠,倒似皇上补偿六皇子失了太子位。

六皇子是南月涯的大女婿,哪怕南月涯朝堂上处处受压,只要大女婿在,那些名门高门就会一直跟他保持面上客气。万一六皇子有朝一日权倾朝野,谁不怕呢?

兰生嫁泫瑾枫的时候。完全没想到南月府会有要靠她夫君来支撑的一日。不但自己的命运和他绑在一起,连同南月氏明月流都和他绑在了一起。

而六皇子的康复甚至决定了宅斗哪方的胜利。老夫人最终放手,襄玉抬进李氏娘家,当了某个李家郎的妾。七月十五,邬梅将正式成为国师夫人。虽然到如今。兰生发觉她娘对国师夫人的头衔兴趣并不大,好像瑶镇那些魂不守舍的日子全是自己的误会。李氏和南月萍因此跟老夫人也闹翻了脸,南月萍从梅园搬入她娘的院子,数日前母女二人更是一声不吭住回了李府,不知道又在计划什么让人糟心的事。

但李氏一走,南月府空气都新鲜多了。兰生被某人硬拉着复健,晨昏定醒的工作汇报变成晨昏定醒的散步闲说,每天早晚要逛府里一圈,而且还不是随便逛逛。老夫人那儿吃顿早饭,主院爹妈那儿吃顿晚饭,钟氏那儿都顾到了,一日讨一杯茶。这么转,金薇玉蕊和南月凌也跟着转,一大家子天天吃团圆饭。兰生自打进这府里,还没见过真融洽,托某人的福,见到了。

原来老夫人不偏心,就是一辈子养成了为南月氏着想的习惯,从大局出发,小事软糊;原来她爹的大男子主义其实是不擅长与人交际,得罪人的固执性子;原来钟氏对她爹有真情,本身不强硬,有些小心眼,但还明理;原来南月莎不爱说话爱读书,小小年纪看光了一屋子的书。等等,等等。

兰生带着一家子排挤她娘和她的偏见,一直隔居在偏僻的角落,没看到这个家其实还有美好的地方。宅斗,还没变成血斗,生死斗,只是在有限的资源里争取自己活得更好的一些努力而已。而世上哪有人心纯净一片的地方呢?就得互相磨,互相合,互相争,互相和,如此反反复复,却因为亲情,爱情和各种好的情感,始终不分离。

到了昨日,御医局终于撤去夜值,宣布六皇子已经完全康复,可以放心外出如常走动。兰生觉得老六早半个月前就很如常了。现在是超常,散步就像快步,她还有点喘,被他反笑她体力不好。

至于夫妻关系,如之前他说的,好好过日子,又如她说的,不吵闹打架。她出门的话,他在家养身;她不出门的话,她陪他在家养身。他说话时而阴恻恻寒森,时而妖坏气煞人,时而傲慢不讲理,一堆毛病,但好歹还没犯她最讨厌的贪色暴戾,怎么着都能对付过去。唯一令她奇怪的是,他就是不肯出门。御医都放话说小心照顾之下还是可以出去散散心的,宫里也不止请了他一回,但他就会诈不舒服,还是北内院里人人看得出的粗劣诈法。

御医们个个吊着胆子呢,病人自己说不适,他们当然不会强迫,还赶紧换方子。直到六皇子自己点头说好了,他们才对直到六皇子自己说好了,他们才敢进宫对皇上说他好了。

兰生问泫瑾枫为何装不好,却被他一眼看得好似自己很白痴 。他说,好了就得应酬人了,作为一个皇帝的儿子,应酬会非常得多,而作为一个皇帝的儿媳妇,应酬也不会少到哪里。他和她大概这辈子也就这段安生日子可过,当然要趁病好好休息。

这不,昨晚才说,今天一早宫里旨意就到,让六皇子夫妇进宫见驾。

有花进屋给兰生梳头,一边有点撅嘴,“什么日子不好入宫,偏捡今日。”

兰生一向不记节庆,只记工程进度,就问,“今天什么日子?”

“乞巧节。”有花习惯兰生不时迷糊的脑袋,“前些日子不是收到柏老板的帖子,让咱们去玲珑水榭踩星桥呢?你忘了?”

“柏叔叔名堂真多。”这么说,兰生就想起来了,“京大少是不是也发了我帖子?他有什么活动?”有的挑,就要挑一挑。

“会仙缘今日有棋赛终决,赢者可免费入住二楼客舍一个月,包一日两顿,还能参加二楼定期才论会,有荐举为官的可能。又请来两位名厨,今日专做南方菜,还有开女儿桌,比针线小玩意儿,谁的手巧,奖各种小礼物。”帝都坏人多,但好玩的也多,有花心野野。

“有好吃的,你不去?”兰生觉得会仙缘的活动也不错。

“柏老板说,如果我们去他那儿,送蜂橘屋招牌点心,一人一份。”玲珑水榭也有吃的,有花却面有为难色,“虽然我也想尝南方菜,但柏老板跟咱们交情深,不像那个京大少,南月煞星。”

兰生笑得不行,这别苗头抢生意的商战策略历史够悠久,“你又不姓南月,我也是泫家妇了,煞不到咱们。香儿不是迷下棋么,让她比棋,万一赢了,我让你们姐儿俩住客舍去,就当放假。”

香儿正好进来听到,“我就想去会仙缘的,有花姐姐却选玲珑水榭。”

有花笑香儿,“不臊脸,学了几日的棋,比得过谁?就怕输得哭鼻子,让人看笑话。”

香儿皱皱鼻子,不说话了,为兰生套宫装。

“分两路不就是了吗?”沉声磁,门帘动,进来一华美男子。

身着银龙云纹天白袍,象牙腰带,坠一双红玉白石珠串。发扎高髻,金冠落珍珠,衬他明月洁面。一对褐金妖目,明明浅灿,却似深幽。他的唇色瑰美泽润,嘴角微翘时就流露出不羁薄情。

兰生想起第一回他那身黑袍,长襟敞风,纱透奢靡之欲,那般艳丽。但这回白衣,俊艳竟然更盛,是一本正色之下难以遮掩去的月冷华美,注定这人不属光明,却比光明更吸引,如无尽黑夜里一簇火。

第199章 小打

“敲门。”面对这簇火,兰生必须不扑过去,小命重要。

“装门。”泫瑾枫眸一敛,尽收对面女子的模样。

嫉妒她的人,才说她长相刻薄。下巴尖尖小小脸,肤色不是苍白之美,腻细金润。一双眼,最俏最得意,凤落枝头,百鸟无法争辉。她的五官都精致,和当年帝都最美的邬梅共通,母女二人均有令人无法忽视的一份灵秀。这时,她一身湖绿丝锦,裙上绣兰叶翠鸟,呆板贵气的花样因高腰窄褶长裙的样式显得生动。发式也轻盈,不加假发,看在他眼里亦自然。不过,露了半肩的荷叶领让他觉得刺目,优雅的颈线,锁骨,到此而已,但会引发遐想。

有花和香儿见了他,连忙施礼。一个多月来,院子里每个人都已认他为男主人,包括豌豆在内。泫瑾枫一言一行,妖也好,阴也好,坏也好,无形却强势汹涌,令人不自觉臣服。

大概只有兰生,仍能与之抗衡,不时上演类似敲门装门的对话。

泫瑾枫走到兰生面前,笑得忽阴恻,双唇削薄,嘴角翘,嘴抿线,双手落在她肩上,手掌直触她的肌肤,“爱妃美矣。”

兰生眯冷凤眼,一手捉住他的一手,“殿下这身也英俊神武。”

“神武?”泫瑾枫笑出齿白,阴森感尽消,“爱妃不用说违心话,我从前都没能神武,更别说躺了半年。”

然后他回头吩咐香儿,“今日外面太阳大,给娘娘加一件长袖丝衣,免得晒伤了。”

长袖丝衣?想让她中暑吗?兰生拎起他另一只手,“宫里坐着,太阳大也晒不着,殿下不必操心。”

“爱妃晒伤的话,本殿下会心疼,怎能不操心?”他对他的爱妃什么话都会说。当人面,私底下,从不停止调戏。

“殿下直说荷叶边太大就好。”香儿看出来,嘻嘻笑。“我另找一件小领口的去,这样娘娘也不会热坏了。”

有花翻个白眼,摇着头,识趣跟香儿一起出去。

“兰生,你这院里的,性子各异,却没有一个笨的,连小黑在内。”那只猴子鬼精鬼精。

“殿下夸自己就行了。”兰生看看铜镜里,手抚过领边,心道还好吧。规规矩矩,满大街都是的式样。

铜镜里,泫瑾枫的身影突然加入进来,左手贴上她后颈项,右手重新落在她的肩。但这次慢慢移着,覆到她锁骨。他的掌心温着,目光也温着,动作看着暧昧,却并无暧昧实质。因为他的神情十分平静,眸光不闪,沉着一层金冷。

他不暧昧。她却一惊,顿时跳成了鹿,“泫瑾枫,你我说好的,只太平过日子。”

他眸中金冷不散,面容却妖魅起来。勾着一抹坏,“所以,才叫你换一件衣服。肉在眼前晃,狼怎么改得成吃素?”

随着他身体康健四肢灵活,荒唐本色也要出来了吧?兰生警觉自己这些日子太麻痹了。这个小她两岁的家伙,是帝都出名的浪荡子。从明天,啊,不,从今天起,从头到脚都要给她蒙起来。

惊归惊,口才不想输,她冷笑,“哟,那可好了,大夏天随处都是肉,狼只管吃,小心别吃撑就行。”

他呵呵笑起,沉音如鼓,似要敲进听者心里,“为夫以为爱妃早知道了,我很挑食,非对胃口的肉不咬。”

兰生骇然看着他,一股火气冲头,“是啊,我早知道到了,假姑子最对你胃口。”挑食个屁!明知贞宛攀附权贵,他不也吃干抹净了?

泫瑾枫顿时将兰生拉到眼前,面色森冷,“兰生,别认真了,认真了就没意思了。六皇子好色,非绝艳不吃,非美人不碰,你气什么呢?”

兰生呼吸加快,毫不畏惧他的阴寒冷冽,直视入眼,“泫瑾枫,不是你先气得么?”她一句只管吃,他回一句挑食。

香儿拿衣服进来,看两人身贴身,四目冒火,书上好像叫“*”?妈呀,小书虫赶紧往回踩步子。

“回来!”

“回来!”

两声同时起,香儿止步。

兰生拿过衣服去屏风后,衣服换好,气息也平。她怎么了,跟那位殿下生什么气?明知他就是那德性,将来还指不定要弄多少女人进门,心里早有准备,也没抱过期望。

她拍拍心口,深呼吸,恢复淡定,绕出屏风,不看仍立在铜镜前的男子,道声走吧。不知是错听还是什么,一声不可捉的叹息,起在瞬间,消在瞬间,好像在她心里落了一颗雨点。

她禁不住回身,看着他走上来,然后垂头伸手。她要退,下一瞬改了主意,想她自己实在不必怕他,却不料他竟是为她整理腰带上的流苏。那双大手,刚才还熟练得调戏她,现在却展现她全然陌生的温柔。

兰生迷茫得瞪看着泫瑾枫,想问他什么意思,却最终一个字都没说。能让贞宛念念不舍的六皇子,大概除了他俊美的面庞,还有一些别的什么。问了,就又认真了。罢!

同坐一驾车,同入一座殿,零交流,就好像在为刚才彼此的火花惩罚自己。然后,一个好儿子陪父亲说话,一个好儿媳陪婆婆煮茶,各自展开社交活动。

兰生看奇妃仪态万方,煮茶如庄舞,每个动作都蕴藏技艺,暗道奇妃其实挺了不起的,不管是为了获宠,获名,还是获利,并非坐享其成,脑力体力都需保持最佳状态,还要不断学习提高自身,养出与皇帝匹配的内涵气质。看那个贞宛,也是聪明的,不能再以假姑子轻蔑之。

儿子昏迷的四个多月里,这位母妃娘娘一次未曾来过新门口探望。虽说出宫不易,她却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太后最喜欢的儿媳妇,只要她愿意,探望一回应该不至于引起争议,但她自始自终端坐在宫中,宁可从他人口中得知儿子的状况。而每每召见兰生,也会问得非常详细,言语之间关怀备至却又为儿子痛心。儿子苏醒,皇上太后都赶去了,她却病着不动。这日是半年来第一次母子见面,她也不过双眼含泪道声好了就好。反倒是皇帝更激动些,对久病痊愈的儿子嘘寒问暖。

明明一直挂心,为何见了面却显得冷淡?明明大家都说她为儿子伤心欲绝,为何没有一点冲动举止?连儿子被陷害谋逆时,皇帝说什么她就是什么,最后似乎完全放弃了儿子。

“这么看着我,有话要问?”奇妃是温柔的,贤惠的,也是聪明的。

兰生想了想,觉得问也无妨,“娘娘不喜爱六殿下么?”

奇妃舀泉的动作停了,“你这孩子真是敢说啊。我若不疼他,他还能进得宫来吗?”看兰生神情疑惑,她一笑,“你以为当娘亲的,只要一昧宠着他爱着他,对他全然信任,为他据理力争,在所有人都说他不好的时候,就该站在他那边,与所有人为敌?”

兰生听着。

“皇上的性子我最了解,他盛怒之下,越是忤逆他的意思,他越坚持己见。我不能为枫儿委屈,只能比皇上还冷漠,待事情水落石出,皇上就不会下不来台,反过来觉得亏欠我母子二人。我守在这儿,与皇上并肩而立,对枫儿不闻不问,皇上才会对枫儿尽显慈父之情。我守在这儿越久,皇上就越体谅我。我不倒,我的儿子就不会倒,不需要做多余无用的事。”奇妃难得说说心里话。说出来了,自己还一愣,不知为何跟兰生说这些。

后宫一直是母凭子贵的规则,奇妃这番言谈却恰恰相反,子凭母贵。兰生心头诧异,面上不露。

奇妃满意兰生的沉默,心里话虽然出了口,倒也不希望听对方说什么。她对这个儿媳妇喜欢的地方没几处,就这话少的性子还勉强合衬她心意。若枫儿当了太子,太子妃她一定会另外选,如今暂安稳一段时日吧。无论如何,南月兰生冲喜有功,聚福有功,她要是把六皇子妃换掉,必定会惹非议。

“御医们虽说枫儿已痊愈,但我看他面色大不若前,你平时要多费心,别忙不该忙的事。”兰生开了一家居安的造行,这样的消息奇妃当然不会漏掉。

兰生回道,“外面没什么好忙的,都有别人打理,只是建六皇子府这桩事,关系到惠公主和太后的小赌,兰生已不能推辞。”

居安造代表北造,将在七月底向工造司递交六皇子府的图模。另外参选的,除了工造司的大匠,还有南造代表齐天造。三选一,居安胜算最小。

奇妃也为此恼着,却无力阻止事态发展,但说一句,“输了就是。”

兰生但回,“也不是我想赢就赢的,工造司已知我身份,显然亦不想让我接造,毕竟是皇子府邸,数十万两的大工程。我这个六皇子妃接手,岂不是成了肥水不流外人田,让外人说闲话?我自己也没多大心思,想想殿下刚遭人陷害,万一这回造府再埋下什么陷阱,到时就成了我督造失职,夫妻二人要一起受难。”

兰生漫不经心,奇妃却忽然深思。

第200章 小闹

奇妃想,枫儿的府邸若由兰生来督造,总比落在不知根知底的人手里好。即便这对小夫妻感情不深,但兰生六皇子妃的身份不容改。一条船上的人,船沉一起沉,这时候是能防外人动手脚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于是,她就笑道,“其实你赢惠哥赢,你输太后赢,实难两全,但我是偏心惠哥的。”

兰生垂眸,暗道来了。别说皇帝,奇妃也一样,爱跟人反着想。她要是开诚布公让奇妃同意她干工造,奇妃肯定不同意,还得想方设法阻挠。她顺着奇妃说,反而奇妃能想明白其中利弊。

“婚姻大事虽说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惠哥却让人心疼得很。家中没有兄弟可以继承北平王位,爹娘要是百年过身,她就孤苦伶仃一人了,不挑个自己中意的驸马怎么行?再说,惠哥可不一般,是将军公主,凡夫俗子委实难匹配,该谨慎挑选。太后老人家虽心急,但惠哥的婚事不能急。”茶壶跳泡,奇妃优雅端壶洗杯,“你同惠哥年纪相仿,就由你自己看着办吧。”

输赢不论了么?兰生心里笑着,沉稳道是。

她的心情变好了。泫瑾枫捏着棋子,状似思索,眼睛却不望棋盘,头微微侧外,将廊下跪坐的兰生看得清楚。他不好奇他母妃说什么,却好奇是什么让他的爱妃心情不错。

“…枫儿?”皇上语气好笑。

泫瑾枫收回视线,心里懊恼,神色如常,“是,父皇。”

“你要是继续偷瞧你媳妇,这棋就不必下了。”皇帝看别的事眼睛从不尖,本性风流,看这个就特别锐利。

泫瑾枫笑而落棋,“父皇要是只看儿子不看棋盘。这棋是不必下了。”

“不下就不下。”皇帝下棋的水平不高,正想找个借口,但一招手,燕公公上来撤了棋盘。他兴致仍高,“你媳妇是朕临时换上的,满意吗?”

“换了个美人,父皇知儿臣心思。圣女孩子气,是母妃中意的,并不得儿臣喜欢,但儿臣知孝。”子与父的对话,完全不似媳与婆。

“朕记得你小时候就是个孝顺孩子,人多的地方你就会看你母妃眼色,不似你两个哥哥淘气。十分懂事。”皇帝对六儿子的喜爱也不仅止于爱屋及乌,“倒是你哥哥们在朕面前装懂事的年龄,你反而荒唐起来了。朕知道,但朕一直装不知道,你可知为何呀?”

“父皇希望儿臣是年轻气盛一时妄为。”泫瑾枫答。

皇帝点头。“不错,一时妄为,而不是彻底转了性子。此次,在镜月殿中搜出龙袍,打开密室,朕几乎就相信你是小时了了。虽然事后朕也想了,你尚躺病榻。而奎雷证言漏洞多处,恐怕是有人想栽赃你,但景氏也是你养的奴才,偷藏龙袍却说你不知情。朕可以信他们,但那间密室中的刑具和血迹又作何解释?”

泫瑾枫跪下,“父皇。儿臣所犯错事何止这一两桩?这些年荒唐行径怕是数都数不清了,不知如何才能弥补父皇对儿子的信任。然,这回死里逃生,儿臣大彻大非,昨日种种不堪回首。今后定当收心敛行,不负父皇母妃,不负兄弟情义。”

皇帝神情欣慰,“早在你醒转那晚,朕就看出你的悔过意,是当年最让朕喜爱的六儿回来了。那些命在旦夕悬一线的日子虽让人提心吊胆,却也算因祸得福。大彻大非就好。枫儿,朕还不老,如今太子虽是你三哥,他若实在不如你,朕自会再安排。”

泫瑾枫跪着不起,“父皇千万别这么想,三哥稳重,待兄弟友爱,即便有些不足,也是可以改的。太子既定,儿臣甘当辅臣。”

“话虽如此,朕总希望你成为朕的继承人。你不争,你娘也不争,朕反而想把最好的留给你们母子。龙袍之事恐怕跟你两个哥哥脱不开关系…”皇帝自己也从皇子到太子这么经历过来的,对此类阴谋不陌生。

“那也是因为父皇对儿臣一直偏心,而偏偏那时的儿臣其实又没资格,难怪两位兄长不服。父皇,大荣争皇位的事从来不曾断过,但各凭本事,不害手足之命。三哥五哥并未害儿臣性命,儿臣输得心服口服,也请父皇坚持自己的旨意,莫搅得人心惶惶。”泫瑾枫语气肯切。

皇帝更欣慰了,叹道,“你这孩子要是早一点醒悟,也不至于人心尽失。以你此时才智,非你三哥五哥可比。”

“天意自有明道,儿臣为从前的行为付出代价也是应该,父皇不必惋惜。儿臣自小得天独厚,一路坦途,反而没有惜福。如今受挫,未必不是好事。”泫瑾枫字字似发自肺腑,“儿臣还有一个请求,请父皇务必答应。”

“说吧,朕无法保住你的太子位,其他总能答应你。”皇帝对六儿子的信任本来建在孩童遥远的时期,多年听人告他的状,虽说一直没动摇,基础已老已旧,所以龙袍的事一出来就彻底击溃了。皇帝也不以为自己会很快对此子再信赖如前,想不到的却是,醒来的老六竟和童年的老**上了,那般懂事得体,所以不知不觉就想对他好。

“儿臣想随惠公主去北关投军戎。”泫瑾枫一脸沉静,不是冲动得脱口而出。

皇帝大惊,“你是皇子,怎能去北关苦寒?”

“泫冉泫赛都能去,为何儿臣不能?不经历练,今后如何为皇兄开疆辟壤,如何像几位皇叔为大荣镇守边关。父皇该知,儿臣是在为今后打算…”视线再次落在同跪着却在另一边的兰生身上,泫瑾枫淡淡一笑,“父皇,儿臣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总要看远一点。趁儿臣年轻,出去闯闯。而且父皇虽疼儿臣,但儿臣犯错本要惩戒,就当是罚我这些年不懂事吧。”

皇帝心里后悔得要命,心想怎么就不等老六醒了再定太子,这么看他,老三实在没法比,“早知你成家之后才懂事,朕该早点让你成亲的。不过,你要去北关,你媳妇当如何?跟你一起去不成?”

“儿臣不是去享福。”兰生可不在他的打算之中,“兰生留在帝都还能和母妃有个照应,再说儿臣并非一去不返,北关虽寒苦,却很太平。”

“…”皇帝不想答应,但话说得已满,“罢了,你母妃,还有太后老人家若答应,你就去吧。不过,一年为限。”

“谢父皇允准。”泫瑾枫说到这儿,奇妃带着兰生走入亭中上茶,他站了起来。

“父子俩说什么那么严肃?”奇妃为皇帝亲自送茶。

皇帝看泫瑾枫一眼,“枫儿同朕请罪,真是成亲之后像个大丈夫了,很有担当,朕十分欣慰。”

兰生有样学样,递茶给泫瑾枫,但看他妖美的面貌不变,不知哪里像大丈夫。

奇妃不用看儿子,横竖谦虚是道理,“皇上别夸他,他犯了大错,不可不惩,否则不能服众。”

皇帝吃了功夫茶,赞声大好,又道御书房堆了奏折,要去批阅。匆匆离去的背影,在兰生看来有点像逃走。泫瑾枫却对奇妃道有话说,母子两人入殿去了。兰生立在亭里,眼睁睁看这顿精心煮出来的讲究茶变冷,吃在嘴里,实在分不出好坏,但也不觉得受冷落。她虽爱听八卦,秘密这种事是没多大兴趣的。秘密和危险,是姐妹词 。

殿中茶杯落地,奇妃比皇帝还吃惊,“什么,你说你要去哪儿?”

“儿臣要去北关。”泫瑾枫坐着不动,母与子和父与子的相处之道,显然也有区别 。

“不准!”温柔的奇妃,贤惠的奇妃,这时都不在,只有气愤的奇妃。

“父皇已经准了。”墨睫描出的眼线本来是妖美的精髓所在,此时狂气,“儿臣无需母妃允准,只是告知母妃而已。”

“枫儿,你又要跟我任性么?这么多年,母妃哪里对不住你,你对我无视到这个地步?为了你,母妃--母妃 --”奇妃呼吸急促起伏,双目睁红。

“母妃为儿臣怎么了呢?”褐眸沉金,泫瑾枫眼中冰冷。

奇妃却垂了眼,低头望着自己腕上玉镯,“枫儿,我知你生气没成为太子,但你不必心急,只要母妃在,这个天下迟早是你的,没有任何人抢得走属于我们母子的东西。你且沉住气,稍安勿躁几年,做些改过的样子给人看。至于其他事,母妃什么都会帮你做,什么都会帮你准备好,一点不用你烦心。你若嫌无趣,等六皇子府造好,关起门来随你如何玩乐。明珍月珍你不要,母妃再送别的美人。你那位正妃多半是不管的,而且母妃有法子让她心满意足。”

“母妃最本事,所以父皇有你就心满意足,儿子有美人就心满意足,我的爱妃只要能造房子就心满意足,好似我们都很好打发。儿臣却突然好奇,母妃要如何才能心满意足呢?儿子大了,是时候尽孝道,还请母妃示下。”声音冷似冰,面颜傲狂,“儿子当皇帝,母妃大概也不会满意的。不如这个天下由母妃作主,如何?”

奇妃杏目一抬,精光四射。

第201章 捋毛

“胡说八道!”精光散去,奇妃怒意横生。

奇妃变脸,泫瑾枫也变脸,无比妄为的骄横样,“母妃生什么气?儿子随便说说罢了。母妃一向为儿子着想,当儿子的怎能忘了这些年享过的福。母妃就当儿子死里逃生之后犯糊涂,但北关我是一定要去的。别当我不知道,满朝文武请求惩诫我,我若不自请罚,三哥五哥不知道找什么法子整我。北关就是幌子,北平皇叔和惠公主在,我能苦到什么地方去。过个一年,等那些人防心放了,我就回来继续享母妃给我的福。”

奇妃看儿子这么任性说话,反而放心了,“话虽这么说,但也不用去那么远。帝都也有军营,你在里面历练也一样。”

泫瑾枫走上前,挨着奇妃,竟是撒娇的语气,“母妃真是,历练是我说给父皇听的。若在帝都从军,如何偷懒?走得远,话才传不过来,我在北关到底是玩女人还是睡大觉,谁也不知道。”

奇妃伸出食指顶顶他的额头,宠溺道,“你这孩子啊,我还以为你突然上进,想着儿子不要娘了,搞了半天又耍小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