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怎么搞得…明明昨天一打就开了。”没经历过比这更尴尬的时刻,伊婷要自己去证实自己的谎言,但还得圆谎。

“伊婷姑娘,可以了。”兰生道。

伊婷开锁的动作一僵,秀美面容上不但有尴尬,还有歉意。

木林拍额,“我说,你这丫头到底搞什么呀?不是你开得锁,你却说你开的,扯了一堆有的没的,耍我们是不是?”

这回连倪土都没法帮了,但他没有走开,一直站在伊婷身旁。他看她的目光近乎怜悯,因为他已经懂她说谎的用意。她不会开锁,但她说成自己开了锁,还忘了关门,将部分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这一切当然是为了转移视线。她看见了破坏木模的真凶,而且还是她认识的人,不得不为之说谎的人。

“伊婷姑娘很不会说谎吧。”刚才说一句就看她一眼,就跟小学生面对老师一样,一脸说谎不得已的样子,“你扮伙计那一回,我也是一眼就看出来了。你的目光太清澈,心事都写在里头。”

“有吗?”木林自大的视力完全受挫。

兰生就道,“哪有叙事像针对盘问那般分明的?听到动静就行了,还告诉你一刻时。去帮人孩子也行了,又告诉你一个时辰。这鸦场是有人敲梆子报时,还是家有漏刻?不是事先准备好一套说辞,记一段一段时间干这干那的吗?而且女人看女人,很挑剔的。伊婷姑娘不是惯常说谎的人,言谈之间也听得出,大爹小爹对她十分好。当爹的,怎么会教女儿开锁?又不是小偷世家。大概。顺序上转换了吧。伊婷姑娘是听到铁哥这里有动静,才进屋来看,然后,恐怕是看到了对方的脸。至于她为何说得出模盘上的构造和一些细节。大概是看过图纸了吧。”

木林恍然大悟,追问伊婷,“丫头,冲我教过你几日的份上,说实话!果真如此?”

伊婷抿紧了唇,一字不说。

“到底是谁?”木林还问。

“伊婷姑娘和大家一起住通铺?”兰生的问题却歪了。

伊婷因此点点头。

真是了不起的姑娘,冲着这,也不能立马赶人,兰生瞥倪土,“阿土。把你屋子让出来,暂让伊婷姑娘住几天,行不?”

“行!”倪土求之不得。

“兰大姑娘,我还能留下吗?”伊婷愕然。

“要是拿下六皇子府的工程,就让你留。如果拿不下。抱歉,得对大伙儿有交代。不过,伊婷姑娘就算能留下,大概也会受到不少刁难,到时候我不会帮你。你自己趁着这几日想清楚吧,别今后吃不了苦又怨天尤人。我最讨厌那种推诿责任,不顾别人的人。”兰生与伊婷约定。

伊婷张了张嘴。眼眶再度激红了,但最终没再说什么,和倪土走出屋去。

木林反对,“这么让她走了?她可是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咱们不用问清楚?就算不是她干的,她看到了又不说。跟同谋一样,怎能留下她?”

兰生如今和铁哥他们说话很随意自在,“因为她诚心想学工造,真心想留在居安,所以虽然说了谎。却就是坚持不是她砸的这个事实。她知道,自己要是背下整个黑锅,就肯定没机会留下来。想要留,又想要保护那个人,我看她快累昏过去了。你想想,如果干这事的,是倪土,是铁哥,你说不说?明摆的事。就是长风造的人干的,具体是谁都没关系,主使只有一个,跟听命行事的人计较什么。”

铁哥说出那个名字,“常豪。”

“是我疏忽大意,应该想到那位哈哈豪不会善罢甘休。亏我还挺好心,保住那条锦鲤的命。早知如此,就该任万和楼剁了做鱼汤。”常氏无大才,尽出歪瓜劣枣。

“欸?保住锦鲤的命?”木林这会儿恢复耳聪目明。

兰生才知自己口快,找个大荣特色的说法,“我运气好,连带鱼也运气好。”

让木林嗤之以鼻,但至少他不感奇怪了。

“当务之急,是五日之内重新把模子赶出来。”铁哥一直没掺和到追究伊婷的队伍中,因他和兰生的想法是一样的,这时候就算有凭有据去找常豪算账,也于事无补。

“模子肯定要赶制,不过--”兰生捉一把木屑在手。

“你不是又要改吧?”木林双手拍脸,五官变形,“造主饶命!吹毛求疵,也不能挑这个时候 。五天!只有五天!那些窗,那些门,那些桥,那些屋梁架子,就算有十只手都来不及,别说我只有八根手指头!”

泊三噗地笑出来。

木林瞪他,“笑屁!我可不是说笑!”

一眨眼,木林就跟兰生叫板,“我抗议!我反对!照着图纸来,我都要喊娘啦!还改?”

“想太多了。”兰生悠悠呼口气,笑模样俏丽起来,“咱不改。改什么呀,那么麻烦。”

“欸?”木林随即拍心,“吓死…”

“咱从头来,新形象新面貌。”兰生手里不知何时拿了图纸,撕啦--

死啦--木林化成石头化成灰。

铁哥冷冷看着兰生,但语气一点都不惊慌,“你吓他干什么?这小子懒骨头,最怕辛苦。五日赶工咱们就得让他唠叨死,你还想一桩是一桩。图纸撕了也没用,都在我脑子里记着。难得我同意这小子,别改,照原本的来,多找点人帮忙,像造神仙楼时一样,外包给别人。不用担心银子,我们几个能凑。”

兰生笑道,“铁哥这是扇我脸呢。堂堂六皇子妃难道穷到这个地步?好歹我夫君已经醒了。”

铁哥神情不变,对她的幽默半点不捧场。“造主。”

铁哥喊她造主,多数是很严肃的事情,于是兰生举起手,竖两根手指。“两点。第一,模子被砸,当然也就是有人看到了咱们的设计。常豪要是狠角色,随便泄露给工造司或齐天造,反过来说咱们抄了他们,咱们就白做工。第二,伊婷姑娘的话也一直是我心里不舒畅的地方。”

“什——么——话?”木林“活过来”了。

兰生想了想,“不记得原话,大概就是过于中规中矩的意思。”

木林两只眼眨眨,实在没好气。“她明明是一堆好话,你说出来怎么就成了坏话?”

“还有,我怎么想就怎么别扭,后庭还原镜月三景。”图纸是她画的,主架构的设计是她想的。和大家反复讨论修改得出终稿,但每次讨论她提出改的地方最多。她不觉得自己是完美主义者,不过能做到尽可能完善,总是好的。

木林简直快吐血了,咬牙切齿,“六皇子对水景情有独钟。咱们造房子就得以居住者的喜好为第一要素。这些话是谁说的?!因为要堆山挖水,工程难度加大。泊老三说会很耗银子,又是谁固执己见,非说这是决胜点?”

“我说的,但我错了。”兰生飞凤眸。

“…”木林郁闷得要死,“你!你!你!每回认错那么快,不怕咬舌头啊!”

兰生眉毛一跳。有些顽皮状,却也不废话,“六皇子也许喜欢他的镜月景,但很多人都不喜欢,而这些人中却有这回的评选人。比如皇上和太子。才发生过不愉快的事,不必再让皇上心情不好。而太子的东宫选定了月华宫,他已下令要填平镜月潭,绝了瀑布水,砍掉舟亭。你们说,太子若看到咱们把他恨之入骨的东西再造回来,咱们会赢吗?”

“…你总有道理。”木林服了,“那你还在这儿啰嗦什么劲,赶紧回去想新招,明天拿图。”

“白羊祭教会我一件事,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所以最好要有两手准备。”兰生笑眯眯,“图已经绘好。前些日子心血来潮,突然想做模盘,就拆成几十个细部包给了不同匠人,两日前也送达了。”

“今后早点说。”铁哥其实早冒了冷汗。

“我一直犹豫,毕竟也是大家两个月的辛苦,想着自己可能太挑剔。不过,出了这样的事,大概是老天爷的意思了。请各位大哥移驾去我那儿,宫卫帮咱们严守,跟国库一样安全。要知道,即便做好了一部分,五天还是很赶的。”她真不是完美主义,想混过去来着。

“六皇子不是好了吗?他不管你的事?”木林问。

这就是大家不去她那儿的理由。在鸦场,能轻松喊她兰大姑娘,能玩笑能嬉哈。在新门里,一声六皇子妃,一声娘娘,还说什么工造的事啊,光磕头就去半天了。

“我能让你们去我家,你说他管不管呢?”再说,她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从门匾上看。

铁哥开始收拾工具。木林回屋收拾工具,隔着木板墙又喊倪土收拾工具。

兰生嘱咐泊三照看一下伊婷,又出去和管宏褐老四说他们手上的工事进程。平旺不愧是出色的销售,最近给居安造拉来一个平地盖宅的中等项目,五千两银子全包,雇主是外省来帝都的大财主,一家迁入,立约之后爽快付了二千两的定金。

居安造,在夹缝中不止求生存,还有了兴盛的绿意盎然。

第209章 闲夫

蟋蟀跳,蝈蝈叫,约莫还有个把时辰就会天亮,这日将会决定六皇子府的工程花落谁家。兰生轻轻掩上北院客居的门,独自提着一盏橘灯走了出来。

橘火橙红,照得不远,但夜空一轮将圆的月,银光似涓溪流淌,浮亮了前面的小路。

北院的工程不是暂时搁置,而是彻底终止了。六皇子府的地点已经选定,自然不必再借住南月府。工造司将值钱的造材全部拉走,留了一地废砾残砖。他们不但破坏了原本建得十分顺利的舒适庭园,自身进展却拖拖拉拉,直到走得时候,才显出超高的效率,一天之间就撤完了,而且完全没有为南月府考虑清理事宜。

还好兰生挑剔自己,不挑剔环境,在北院渐渐变成田野的过程中,安之若素。她倒是有个念头,这北院让居安来造就好了,横竖谁都知道她现在做这行吃这行,她婆婆都同意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她亲妈更应该“循私”。

后日就是她爹妈正式成亲的日子,夫妻俩却早出晚归,又一直在一起,而她和铁哥他们为了赶制模盘没日没夜,只有吃饭的时间能出来透口气,所以每每错开,找不到机会跟邬梅单独说话。

今晚吧。兰生想着。输赢虽不是她能够决定的,至少这之后的时间就可以自由支配。

夏风习习,一人的小路,一灯的探照,令她缺睡的疲惫大脑顿然清凉,心头惬意。她这世享受这样独自的短小时刻,因为难得,所以珍贵。一只蟋蟀落在灯光里。可能是碎白石子路将它的身影衬托得矫健帅气,只顾欣赏自己,忘了人类就离它一步,不断发出得意的鸣响。

兰生起童趣,折裙蹲身。拎高了灯盏,下巴叠在膝盖上,看它。孤儿院早年的夏天,好像就是这么过的。沿着二楼的水管爬下来。一个人跑到最偏僻的冷角,在草丛里抓蟋蟀。她抓一只,院长收一只,她满不在乎,总想还可以再抓的。但有一天,突然听不到夏夜令她心安的瞿瞿声,她才知道喜欢一样东西,最好还是任它自由自在。她明白了,但那年,墙里再没有蟋蟀了。

一片橘暖的光与她的橘光重叠。一双海浪卷云靴进入她的视线,打破她的专注。靴子正要再踏出一步,她仰面透光,作了个嘘声,轻声阻止对方落脚。帮蟋蟀守住了界河。然后,她伸手在蟋蟀旁边一拍地,蟋蟀乍惊,眨眼跳进路边草丛里。草叶逆风动了一会儿,才又顺风轻摆起来。

兰生站直,看清那人,就问。“这么晚了还没睡?”

苍鹭一行过云水,画在白袍上。橘灯映山红,似日出时分,云水和鸟都染了朝阳瑰丽。泫瑾枫还爱佩戴宝石珍珠,腰带上从不空着,这日手腕也有一串红珠。也许是他俊美的关系。也许是他懂搭配,他的配饰虽价值不菲,但一直点缀得恰到好处。不像有些人,身上的配饰比本人贵重,或者恶俗土气。

“这么晚还是这么早?”他也是独自一人。“完成了?”

兰生点点头,提灯前行,“个个累趴了,打呼噜跟打雷似得,隔了墙还能震桌,弄得我半分睡意也没有了,干脆出来走走。”

“我是睡醒之后早起散步,运气这么好,碰到爱妃。”泫瑾枫露白牙笑森森,转身同兰生并肩走。比起她倦累的面容,他的皮肤白皙光润,褐眸璀璨,精神奕奕。

兰生撇过头去翻白眼,暗道一声才怪。

“爱妃不必腹诽,有话不妨直言。”泫瑾枫拿过兰生手中的橘灯。

“谁腹诽你了?心里活动而已。”让他看穿,她当然没好气,“我心里想的是,你肯定让簿马在客居外放了暗桩,知道我出来了,就有人禀报给你,你就故意撞巧当偶遇。不然,怎么我昨天中午碰到你,前天晚上也碰到你,大前天,大大前天…”

“爱妃矜持些,有如此温柔体贴的丈夫,心里明白就好了,不用说出来让别的女子眼红。”泫瑾枫截断兰生的话。

“呵呵。”搬来万能笑声,兰生嘲他,“这里哪来别的女子?你是看铁哥他们都是男子,怕我--”

“兰生,我一点这般小气的想法也无。我只是怕你--”泫瑾枫回以轻笑,“像刚才那样,一个人看蟋蟀的寂寞。”

兰生脚步一顿,凤眸收进橘暖,再睁就冷清了,“要不要我多谢你关心?”

泫瑾枫妖仁闪灿,“夫妻之间不必说谢。”她真是一只刺猬,一旦让人看穿,就竖起全身的刺准备拼杀。

“谢你个头!我喜欢看蟋蟀,不行吗?”他看出她寂寞?那肯定是见鬼了。

“哦。”泫瑾枫继续朝前走。

“…”他这是敷衍她?当她耍性子吗?笑死人了。

“我让冯娘做了你爱吃的酒糟肉豆饼,预祝你今日出战告捷,杀得对方片甲不留。”其实他真冤枉。没有派暗桩盯着,他只是将平时散步的范围缩小在北院。如果同一个地方同一天走上十几二十次,遇到她的可能性当然高。更何况她还有饭后快步走的习惯,一日三餐,他只要看厨房的动静就行了。

兰生和泫瑾枫能和平共处,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泫瑾枫不限制她从事工造,也可以说是完全放手,不闻不问。鸟扑腾理论?无所谓,他让她扑腾就好。

“我已经不吃酒糟肉豆饼了。”今天这样的日子,绝对不适合怀念。

“因为景荻死了?你和他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冯娘子粥饼铺,你忘了带银子,他帮你付了账,从此结识。”泫瑾枫的语气很平坦。

听在兰生耳里意味深长,顿怒,“泫瑾枫,你别阴阳怪气,有什么话就直说,我这几日脑子耗干了,没多余的力气猜人心思。”他让那只猪太子洗脑了。怀疑她勾三搭四?

泫瑾枫回身望着她,墨线褐眸沉金的眼底,全部盛住她的怒意,却是一笑妖华。“兰生,我是不会吃死人的醋的。我还感激他呢。要不是他,我此时已让奎雷陷害谋逆,不是自请从军,而是贬为庶民发配边疆了。你为了纪念他,再不吃酒糟肉豆饼,是性情中人,在我的眼里,实在可爱得紧…”

“跟你就说不上两句正经话。”兰生却刹那消气,“你要真介意。那得容我翻翻你的旧账了。”

“那岂不是要说上几天几夜?”泫瑾枫笑意加深,说起过去,那个皮厚。

兰生讽刺道,“殿下谦虚了,几天几夜恐怕也说不完--”

啪!静夜一声闷响。

就在两人不远的一棵树上。滚下一道黑影。泫瑾枫立刻将兰生拉近自己身侧,大手握紧她。影子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而两人均胆大包天,也不立刻喊人来,亦步亦趋上前查看。

“是人?”兰生被泫瑾枫挡住,看不清楚。

“家里有一只鸟就够了。”泫瑾枫还有心情说笑,同时让兰生待着别动。自己去将伏影翻了过来,“爱妃一定旗开得胜,因为天降吉兆,落下来一个死人。”

“死人是吉兆?殿下这是自欺欺人。”但兰生可不是让她不动就不动的乖女,又叫泫瑾枫说得好奇,很干脆地走到黑影跟前。

橘光之下。一黑衣人,脸上蒙巾落下,满面血污,而身上被刺破多处,翻出白皮红肉。鲜血汩汩流。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一脸青渣胡刺。

“刺客?”兰生一开始没认出来。

“刺谁?这府里最招人怨的,不就是我吗?容我想想--”很有自知之明的殿下一名,然后泫瑾枫肯定地回答,“今日没人来刺我,除非我睡着了,不知道他来。”

看他一本正经,兰生扑哧笑呸道,“你睡着了让刺客到眼前,你早就是死人了。”

“难道是冲爱妃来的?平时喜爱我的女子可不止一个两个,八成嫉妒眼红,买凶杀你想取而代之?”泫瑾枫还有心玩笑。

“谁要当你爱妃,不用买凶,大胆呈明心意,本妃立刻让位。”让他说话的调调影响,她也显出活泼的一面。日子还长,不能成天跟他板脸过。

黑衣人突然睁眼,双目充血丝,却似乎对不准焦距,暴喝一声,“泫澈盛,你杀尽我兄弟,我要你以命偿命!”说罢,他竟坐起半身,一手捻剑诀,一手紧握,似捉了剑柄,徒然在空气中乱挥,却很快又昏迷了。

“太子?”泫瑾枫沉冷双眸。

“柳夏?”一个人闭眼和睁眼的样子可以相差很大,兰生看出黑衣人是谁,不禁大吃一惊。

“你认识他?”开玩笑也分时候,泫瑾枫显然掌握分寸,“真刺客假刺客?”

“自己人。”该决断就决断,兰生的分寸也把握有度,“他是昆仑剑宗弟子,玉蕊的女护卫流光是他义妹。”

“你去叫无果来背人。”还不能叫宫卫, 簿马可用,但其他人就难说了。

“无果几天没合眼了。”她是疼弟弟的好姐姐,刁眼角对着泫瑾枫飞尖刻,“你背不就好了?”

“我是来接爱妃的,又不是来当苦力…”泫瑾枫忽往兰生身上一靠,在她耳边阴恻恻,“别看我似乎恢复了,其实内虚…”

“内虚你个头!”兰生一巴掌拍开他华丽丽的头颅,毫不容情,不知道被某人成功转移了视线,没注意前面一句话。

第210章 匪无

因为浑身是血的柳夏,北内院悄悄忙热了起来。冯娘豌豆在厨房开火烧水。香儿去请圣女。小坡子帮小扫扶人。有花略通医术,先把脉探鼻息看伤势。六皇子夫妻俩却悠闲,风神亭里,一个喝茶醒神,一个趴桌养神,对外面匆匆来去的身影,看都不看一眼。

喝茶醒神的是兰生,眼看就要天亮,没时间补眠,“看你的样子,别人会以为几日夜没合眼的是殿下。”一个大男人,竟然拿连背人的力气也没有,不如小扫少年。

原来,泫瑾枫好歹还试着背了柳夏,但只走出几步路,就趴倒了,差点把柳夏摔死,也把他自己压死。

兰生只好叫了小扫来。这位少年郎虽说身材矮不溜丢,身手还是很神秘的,一肩背了柳夏大部分重量。不过,柳夏俊哥腿长,兰生想帮忙抬,某夫不让,再加上某短腿似乎不爱这件差事,多少有些撒气的成分在内,又拖又撞了一路。

泫瑾枫换过衣服,就双手横在桌面上,脑袋东歪西摇。他没喊一个累字,但肢体语言,骨头语言,神情语言都在喊累。无声地!激烈地!

“爱妃冤枉我了,我帮你休息呢。”趴桌伸懒腰,张大嘴打呵欠。

可怜的是,这位的妖华俊美已经到了固若金汤不可摧毁的程度。趴桌显手臂长且手指修竹般莹美,懒腰显长腿。隔着桌子能抱到兰生,那么令矮人羡慕的长手长脚。张大嘴,唇红齿白,天家富贵养出来,可以分解出多角度深层次的内涵,绝对和丑态没有半点亲戚关系。呵欠润溢了那双妖仁沉金,墨线飞挑,对着人眨一眼,魂都能飘过去一缕。

“帮我休息?”兰生拉呀拉呀。拉回自己丢人的魂缕,用力捧着茶杯,好似这样就能绑牢了。

“夫妻本为一体,我休息就是你休息。爱妃坚强。不爱人前示弱,为夫声名狼藉,懒成这样也不会变得更糟。”太坚强了,反而让人心疼。她和从前的他一样,都在独自作战。但他如今要去依靠她,希望她也能依靠着他。因为他已经懂得,想要在这世道生存,不能单凭自己。

“你的歪理倒多。”兰生哼了哼,说起柳夏,“昆仑剑宗的弟子不过如此。还什么一剑飞柳絮千色盛夏开。我看他是一剑都刺空身上洞洞开。当初,被我这样完全不懂武的人还刺昏了。”

“爱妃经历真丰富。”泫瑾枫调侃,又道,“再厉害的高手也难敌人多势众,他身上的伤痕是不同兵器造成。恐怕受到群攻。你要是信我,不妨告诉我多一些这位昆仑剑客的事。他一身夜行蒙面,显然想要隐藏身份,又喊了太子的名字,多少让我在意。”

兰生干笑,“我跟柳少侠没那么熟…”

流光冲进院子,气势汹汹朝着她横眉冷对。“二当家呢?”

兰生指指泫瑾枫的屋窗。殿下大方,让出自己的屋子给伤患。

流光顶着脑袋顶着肩,像大炮一样,继续往里冲。

然后,玉蕊跟彩睛小跑进来,看到兰生就道。“大姐,柳少侠怎么…..”再看到泫瑾枫嘎然刹车,“我自己去看好了。”

“玉蕊每次看到我,神情就有些古怪。”泫瑾枫微拢眉心,目光却了然。“因为未婚夫变成了姐夫,而且小姨子喜欢我?”

噗——兰生喷出一口茶雾,但泫瑾枫已经拿袖子盖了脸,反应灵敏。

“也不是人人都有我爹那种福气的。再说,一夫多妻已是对女子不公,姐妹共侍一夫更万恶。”冷冷看着对面蒙脸只露眼的男人,她第一次阐述自己对大荣婚制的真正想法。

墨彩睫毛眯叠在一起,泫瑾枫缓缓移开了遮脸的衣袖,“这样多好。”

兰生还以为他要跟她来一场辩论,“好什么?”

“心里想什么,就跟我说什么。你不说,我只能猜,猜中了是我运气,猜不中惹你闷气,偶尔是情趣,周而复始是折磨。”他没有露出妖相,微笑清爽。

同一屋檐下住,会越来越多本我,越来越少虚伪。兰生看泫瑾枫,也确实不止一面妖华一面阴险。

“你说一般什么人才会被称作二当家呢?镖局?帮派?”泫瑾枫又转回正题,但摇了摇头,接着混猜,“山贼?马贼?盗贼?”

心里想什么就跟他说什么?她说自己的想法,是她自己的事,不会伤害到谁。然而,涉及到柳夏的私事和一百四十七条性命,实话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的。她踌躇之际,听到泫瑾枫再开了口。

“数月前,三哥上书父皇,说白岭八百里匪类猖獗,而内有逆天之贼擎天会,杀官之后迄今未捕获,动摇了百姓对官府和朝廷的信心,实在不该再放任下去,建议增兵三十万,沿白岭自两边山翼往上,寸土不放过,大规模清扫一次。”

兰生目光一凛。

“父皇将此事交给三哥去办,三哥派出得力谋臣,拟定详细作战计划,而就在月华宫搜出龙袍没几日,捷报传来。白岭共剿杀匪类两万余名,荡平大小山寨四十多处。其中就有一个叫擎天寨的,穷凶极恶,男女老幼皆嗜杀,又与杀朝廷命官的贼子同呼擎天,必定有密切关联,因此将二百余人当场诛杀。挂头颅于被杀官员的衙门前示众,相信今后不会再发生挑战朝廷威严的惨祸。父皇大喜,众官纷赞,三哥拿着这份大功当上了太子,得意至今。”

守着寨子,还在等大当家二当家回去的那些汉子;泊三褐四一提及寨里,就会催着她都招进居安的那些汉子;柳夏特意赶回去整理寨务,顺便接到帝都继续当兄弟的那些汉子,全死了。所以,柳夏成了这副模样,恨天恨地的杀意,血海深仇的暴怒。

兰生没见过那些汉子,但从流光柳夏和泊三褐四的话里,他们有血有肉,只是穷苦人,没活路了才当匪类,却连打劫都懒的一群普通人。听说擎天寨更像一个村落,各有各家,小家又拼成大家。有好吃的,先尽老人女人和孩子;挨冻的时候,大伙挤一团取暖。今朝有酒今朝醉,能欢笑时不流泪。她以为她一定可以见齐了这一百四十七条好汉,今日却得到令她窒息的噩耗。

她一个外人尚且如此,柳夏会如何?流光会如何?还有幸免于难的那五十多名汉子又会如何?

“擎天寨里有无辜的老人孩子。”兰生喃喃,也等于承认流光和柳夏的另一身份。

“白岭又哪里会有两万多的山贼?”泫瑾枫褐眸敷寒,“山中的村子倒是不少,如同隐居,与世隔绝,压根不知外面是何世道。”

兰生倒抽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你的意思是…太子他…”想用滥杀无辜这个字,却即刻想起七夕那晚的血案。

“三皇子颁发剿匪赏令,一匪换二两,就按人头算,砍下来也算。你说,离开身子的头颅能说自己不是山贼么?白岭变成红岭,血流成海。住在山里一辈子的人,但凡没来及逃的,一律作匪类论处了。”泫瑾枫冷笑一声,“三哥杀人一向图心里痛快。”

“那也不能这么胡来!”兰生怒道,但还存一丝天真,“若让皇上知道他谎报…”

泫瑾枫呵呵笑了起来,伏在桌上,半晌才抬头,仍一脸好笑,“兰生啊兰生,你以为我父皇是个贤明君主么?自他登基以来,每日看奏折绝对不超过一个时辰,谓之养生。除非是天灾军情和威胁到他帝位的事,他都直接下发阁部或任意找身边的宠臣去办,所以才让安丞相,黄阁老,京天监等一干重臣把握朝纲。好在他们还没想到同心协力,彼此为了更大的权力而争斗不休,最重要的兵权又始终在父皇和泫氏手中,迄今勉强平衡。三哥隐瞒白岭剿匪的实情,这种小事父皇听不到看不到,也不会想去关心,他本来只需一个结果,一个白岭再无杀官山贼的结果。三哥很了解父皇,也知道父皇最怕什么,根本不用投鼠忌器,一个反字扣上白岭,杀多少人都不在话下。”

“那些朝臣…”兰生不懂就问。

“黄阁老是淑妃的父亲,也就是三哥的外公,为了让三哥当上太子,多年殚精竭力。这回三哥能立这份大功,黄阁老才是真正的推手。”泫瑾枫看天色已亮,叫来小坡子上膳。

兰生本来饥肠辘辘,此刻却没胃口,有些茫然迷失,“天下如此,皇帝如此,太子如此,我还造什么房子?”

泫瑾枫眸中清曜,“不能居安,才向往居安。居安造,造安居,令住者存一份安居乐业的希望,才能待到天下焕然一新之时。”

兰生从前只觉得居安造这个名字很顺口很温馨,让泫瑾枫这么一解释,意义深远,激励人心,令她茫然感顿消。是了,初衷从未变过,建造幸福感。

“所以兰生,我们的安居就交给你用心造了。”

比她,还自信。

 

第211章 联盟

进了内城,随处可见身穿浅黄软甲背心的骑兵,呼喝停轿停车,严厉盘问。泫瑾枫让簿马去打听,原来昨晚有黑衣人夜闯三皇子府,太子虽然平安无事,但太子妃被刺成重伤,如今性命危在旦夕。

兰生与泫瑾枫交换一个眼色,同时想到柳夏。

“柳夏是冲太子去的,应该不会伤太子妃,多半是太子拉了太子妃挡驾。”要是能对女人下狠手,柳夏不会成为她的阶下囚,也不会被流光吃得死死的。

“三哥身边的女人都得有豁出去命的觉悟,先前不是还让马车压死了一个?”泫瑾枫记得兰生“金句福话”。

“哼,太子的桃花运其实比你强不知多少,个个为他身先士卒的。太子妃只要跟我说话,三句不离太子爷,就好像不说这三个字,天就要塌了一样。这倒好,才当太子妃几天,就要让天挤死了。”所以,做人可以高调倒霉,可以高调惹事,就不能高调臭美。天妒人怨,臭美不了多久。心里高兴,关起门来,偷偷乐去。

“还没死。”泫瑾枫是名声响亮的花样殿下,深知“潜”规则“暗”游戏,“此时就算只是轻伤,也会往重里说,不然怎能调动这么多骑卫?”

“太子和太子妃遇刺,谁有心思做事?看来可以打道回府了。”兰生看出窗外,听马嘶鸣不断。

泫瑾枫端坐一角,闭目似养神,“三哥是太子,太子是未来天子,言行当作贵族朝臣表率,不会为了家事影响国事的。再说,就算工造司有意想延,我也不准。”

兰生嗤笑,“殿下还以为自己是太子热门人选呢?封城也好。不准改期也好,恐怕只会让你自己生自己闷气。”

“爱妃真是残忍,一点自尊不给本殿下留。”泫瑾枫竟似同意兰生,他就是自欺欺人。

“良药苦口利于病。殿下早些认清了现实,就能早些适应。其实,富贵闲人什么的,长寿。”兰生认为,两人之所以能和平相处,固然有老六自身的原因,也是由于境遇自高而落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