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暗想,老六刚醒那会儿,对父皇一番自悔自责,对他和老五一番兄弟情重,就轻易让父皇软了心肠,原本的门禁冷落都撤了,宫里又对六皇子重新关切起来,连月华宫改建东宫的工程也慢下,因为要先建六皇子府。该死的老六不但没死,醒来的时辰也似算好了。要不是他运气还不错,此时仍是三皇子,而非太子,又得看老六跋扈嚣张。既然得了,他就不会让位,哪怕要砍断手足。

老六小时候的聪明劲,他也知道。若因着这回把脑袋撞清醒了,就不能不顾忌。所以他刚才发了一通飚,不尽然只为杀鸡儆猴,但想试探老六的反应。因为他记得,老六小时候出名的,不但是聪明,还有处事公正。然而,老六一言不说,更为他圆场,而玩世不恭爱美人的没出息模样也一点未变。

三皇子放了心,不知检讨自己的德行,看一众新鲜清爽的美人们上来献舞,两眼直冒绿光,喉头兴奋滚动,竟忍不住呼五皇子一同上前捉美,搅乱了一台好舞。

泫瑾枫撑歪着半身,正对泫赛的视线,懒懒抬手敬酒,连一口干的姿势都能做到华丽。

泫赛挑眉,眼微敛,冷然喝了自己手中那杯。

“这就是你想要的夫君?”泫冉忽然停步。

此时两人离水亭已远,转了不知几座桥,水上渐渐一片漆暗。兰生记忆中,水边的灯火从未那么缥缈,仿佛有人置下一个罩幕,将这片水面与世隔绝。黑暗中,泫冉的目光如炽,气魄光明。日和月多不同,但她是冷心冷体质,和太阳在一起并不舒服。

“若在寻常百姓家,这话可不是堂兄对堂弟媳该说的。”兰生冷然回应,“不过,省得你放不下,我就告诉你,他醒后我仍过得很自在。”

“但他一点不在乎你。”可是,他很在乎。

“我实在觉得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就在刚才,太子杀了一个人。要说,也该说说这个。”七夕情人节,她经历了血色残暴。

泫冉怔后哈笑,语气充满调侃,“六皇子妃成了皇族一员,竟关心起太子之事,真是夫妻同心,亲情可嘉。”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未来皇帝?”她从前没关心过时事,确实也是在嫁了六皇子后,开始看到形形色色的阴谋。因为身为六皇子妃,避不开皇族往来家族聚会,尤其还牵涉到自己这条小命,无法像过去一般漠视之。

“太子教训自己的奴才,难道会动摇他的皇位?”泫冉反问,冷着神色再道,“更何况他显然是做给你夫君看的,让你夫君要识时务。”

“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太子,杀了人竟不用承担责任。等将来他当了天子,是不是全大荣的人都能任他杀?”她透过今日现象,看到明日恐怖。

“他若真这么做,你又奈他何?兰生,我从不知你还有如此天真的一面。”以为她蕙质兰心,比多数女子都看得分明。

“我只是…只是觉得,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不应该当皇帝。”人们的视线一直都放在六皇子身上,因为他曾是太子的不二选,官方民间皆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即便是资讯无比落后的这个时空,也只是传播得慢一点而已。所以兰生和外界一样,只知六皇子好色荒唐,不知三皇子嗜杀暴虐。

“那么谁该当皇帝?你夫君?”眼中开始映入星星点点,泫冉却无温柔的心情。

多可笑,就在不久前,他还产生了趁人之危的卑鄙心思,希望老六一睡不醒,希望老三早点登基,他去封地前可以求个恩典,让六皇子妃改嫁给自己。这并非不可能,也有先例。伦常道理是给百姓立的,皇族从不严守。父夺子媳,子纳父妃,兄弟接收早寡的兄弟媳妇,只要血脉不乱。但,老六醒了,一如从前傲慢,游戏人间的狂野姿态。他等待的时机,变成了遥遥无期。

兰生不答,看到了玲珑水榭出名的第二景。

第205章 错桥

无数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竹船,竹船中载着金白的瓷片灯盏,将这片水面点成星空,汇集处更如条条银河玉带。而脚下,就成了星桥。星桥纵横通各处,剪了成双成对的影,再落了甜情蜜意入水中,拾灯许愿。

星河玉带,一年一度,专为七夕的情人们搭桥。

泫冉听到兰生轻笑,心弦为之而颤。他的眼里只看进她的笑颜,痛楚到不能再望。他不知道,真不知道,刻意离得这么远了,也已经各自成家,对她的感情却能越来越深。他甚至不清楚她到底哪里好,可就是吸引自己。早知如此,那时就不该轻易松手,他要是拼了命求——

“好美的星河。可惜,鹊桥搭错伴,只得辜负今宵妙景。”

兰生的笑言立刻铮断了泫冉的心弦,鲜血淋漓。他告诉自己,走吧,别理这女子了,他和她今生已经结不成良缘,再纠缠下去,等于自取其辱。跨出半步,但,收了回来。

“星光”中,他看到她的神情仿佛在说——还不走?这让他惊觉,他从来没有为她付出过什么,以为说娶她就是给予的最大荣耀。而两人见面的几乎每一次,他总是先走掉的那个,因为觉得自己是大丈夫,是东平世子,是不会对一个女子卑微的。然而,他竟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像她这么独立坚强的女子,怎么可能会为男子的钦慕而肤浅得神魂颠倒?他耍嘴皮子说暧昧,又如何获得她的真心?

“兰生,可以诚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泫冉想知道一件事。

兰生扶着桥栏,点点头。

“你…”想不到对着女人也有需要谨慎措辞的时候,泫冉沉吟片刻,“那日你跳下水,是去救锦绣山庄少东?”

他救到她时,她拼命想甩开他,对沉下水的那道黑影。双手徒劳抓了一次又一次。后来他才得知兰生造会仙缘的材料都是向锦绣山庄买的。长风造为了刁难兰生,早就跟各大造商料商打过招呼,虽说景氏叔侄是老六的家臣,但兰生跳下去。似乎不为救忠,而为救友。友,是好听的说法。三哥毫不忌讳说两人有私情,他不信,但感觉不太寻常。

“是。”没有犹豫,这是兰生对景荻的尊重。

“你和他…”

兰生挑眉,“恐怕要让冉殿下失望,到他身故之前,我和他仅止于好友。要是多给些时日,太子殿下的玩笑说不定能成真。红杏出墙,诸如此类。”

泫冉没生气,但叹,“我并无此意,只是好奇你何以能豁出性命下水救他。”

“因为我若落水他也会豁命救我的情义。只可意会,不必言传。我亦不想再多说,死者已矣,心中为他留一片清静记念。”再问,兰生打算沉默以对。

“兰生,从今往后——”

兰生心中挺快乐地,等待阳光般的殿下跟自己说拜拜。

“就让我这么一直喜欢着你吧。”

太好了——呃?呃?星星河。玉带桥,氛围不错,她才听岔?

“但我不说了。再也不会说。”言爱确实过于容易,他总那样轻而易举得了女子的喜爱,也因此痛失了她。他本该为她做些什么,而不是说些什么。

“若哪一天我心里放得开你。反而会拿来玩笑,到时你却别信了我。在那之前,你如果需要我帮忙,但凡我能做到,都会为你去做。我也知你未必信这话。我却当成最重要的承诺赠给你了。此诺到我再说出喜欢你的话为止,否则即使将来我回了封地,儿女成群,头发都白了,也会一直遵守。”

“泫冉…”这是他跟她较真,还是他跟他自己较真?但他加了条件的承诺,让她连反驳都不能。说什么呢?别喜欢她?人家说了,说不准哪天就放开了,不是一根筋死守。

“走吧,我既答应了送,自然送你到底。这座桥,你觉得错搭,我却觉得正好。七夕,星河,你,全对了。从此,你当我朋友也罢,夫兄也罢,不必再尴尬。”坦诚过心事,再不同她暧昧不明,突然豁然开朗,不管别人怎么看,在他对她有这种牵念和喜爱的感情时,他会惜她如宝。

到了廊间,众女正围一桌吃酒。爽朗的惠哥笑得开怀,刁萌的朵蜜笑得拍桌,引其他人也是笑若银铃,都难得放下了千金的淑女涵养。

玉蕊最先看到兰生,一声大姐就跑过来拉手,将所有视线招过来。别人却不似玉蕊天真,看到泫冉送兰生过来的,笑声顿减到无,各有心思辗转。

惠公主最先想到圆场,“世子爷来接世子妃走鹊桥么?快快带去,你娘子坐立不定,原来时时盼得是你。”

伯嫚本来神情不好看,因惠公主这话,面色竟有些娇羞,任一群女子起哄,却是不肯起来。

兰生心里叹气,既然这么喜欢泫冉,主动点好不好?两人毕竟是夫妻关系,天天朝夕相对,一个秀美,一个多情,日久生情的机率很大。可不像她和泫瑾枫,同样是包办婚姻,性格差距太大,完全不是一国的,也想不出处于一国的景象,会掐架的。

“我受六弟之托送六弟妹过来。”泫冉却没再和另一女子走星河玉带的打算,拿三皇子当挡箭牌,对伯嫚点头示意,“三哥喝多了,怕再惹出事来,我不好久留,郡主见谅。”称呼也生分。

伯嫚才想说不妨事,泫冉已经走了出去,弄得她咬紧牙关,挤出一个笑模样。

惠公主圆场没成功,反而帮了倒忙之感,又想到转移话题,问兰生,“我听阿冉的意思,三哥喝多惹事了?”

兰生只当没瞧见伯嫚投在自己身上的冷冷目光,和金薇玉蕊坐一起,将太子杀人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她没带当时的愤怒情绪,叙述得很客观,自觉没有放进褒贬之论,人人却惊变了脸色。

“听六皇子妃的话中意思,对太子殿下颇为不满。话说回来,送六皇子妃来的人不应该是六皇子么?随便差使世子爷。不太合适吧。”伯嫚不甘于被兰生无视过去。

伯嫚一直一直忍耐着,好像除了刚定下婚事的那几日是真高兴,之后就因为兰生横插在她和夫君之间,没过过一日好。什么新婚甜蜜?什么如胶似漆?什么东平世子追妻写情诗?还有什么被她拒了世子买醉?全部都是假的!有些是她让人传得。有些是市井流谣。但凡有一点真,她也不至于失了风度,同兰生计较。

得知兰生嫁六皇子的消息,伯嫚暗暗松口气。她不想接纳兰生,因她清楚一旦兰生成泫冉侧妃,自己就等于进冷宫了。她当然会想尽办法守住正妃位,图谋长远,但兰生的沉慧让她心慌。她嫁泫冉,是希望自己的爱情能得到回应,幸福过日子。而不是一嫁进去就斗丈夫的其他女人。赢了,失去丈夫;输了,也失去丈夫。

她喜欢泫冉的时间可以追溯到十二岁,立下泫冉新娘这个目标,多年来学习如何掌家。厨艺,女红,礼仪,还有配合筝所学的琴,增进情趣的诗书画,等等。她爹娘只以为她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大家族嫡妻,却不知她就是为泫冉而学的。

六皇子病倒。一躺四五个月,几乎没有生望,她却看到丈夫望兰生的目光咄咄。大荣皇族还存在古制,泫冉若想兄娶弟妻,未必不可能。于是,她日夜祈求上天别收走六皇子的命。从来未曾那么虔诚拜过三尊。

好不容易,六皇子醒了,她想这回丈夫一定绝了念头。再怎么心头爱煞了,六皇子在,六皇子妃是不能改嫁的。结果。不让她安生片刻, 泫冉和兰生堂而皇之出双入对,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她如何忍?

面对伯嫚明目挑衅,兰生但笑不语。她不语,其他人帮她语。

玉蕊是无条件支持兰生的,直说大姐没这个意思。金薇说声郡主多想。两人是兰生的妹妹,帮衬护短都应该。但泫悠然想半天,问六皇子妃哪句话是对太子不满,她怎么没听出来。这就把伯嫚气得脸上血色褪白,称忽然身体不舒服,直接回府了。

惠公主一旁看着,一句话也插不上,直到伯嫚走了,才对众女道,“你们何必气她?换了你们自己试试看,心爱的丈夫不爱自己,眼里看得是别人。”

兰生哟一声,好笑,“惠哥,我要喊冤。”

“去!”惠公主斜睨兰生,语气并不真怨,“最不冤的人就是你。连我这个刚回城的,都听说了阿冉为你跟他爹娘闹得不可开交,你早点答应不就没这些糟心事了?”

兰生骇然瞪眼,“放着好好的六皇子正妃我不当,干嘛给世子爷当侧妃去?不像话!”

“是啊,是啊,老六和你情比金坚。”惠公主和兰生认识的时日实在很短,却是一见如故,玩笑往大了开,也知对方明白自己。

兰生耸耸肩。

“嫂子该把心放宽,整天疑神疑鬼,针尖大的心眼,更吓跑了丈夫。”泫悠然则是另类小姑。

朵蜜托着腮帮子,双脚腾空晃荡,苦一张小脸,“嫚姐姐其实挺可怜的,我家胜哥哥要是喜欢了别人,那我可怎么办哪?”

惠公主和泫悠然一人捏朵蜜一边脸颊,同声大笑,“谁是你家的?不害臊!”

七夕,此刻方欢庆。

第206章 奸细

第二日一早,兰生前往鸦场。

昨晚回家晚了,而她本想今日找她娘问天能的事,铁哥却差人送来口信。六皇子府的图模选没剩几日,事关居安造几十号人的生计,她必须优先处理。横竖天能自带,娘亲是家庭主妇,总在的。

信上没说什么事,只让她尽快去一趟,所以兰生以为是技术问题。但等她到时,乌鸦只只盘旋在鸦场上空,一进拥挤的小路,就能听到铁哥家方向的吵嚷声。各木棚各草舍空无一人。邻居们物质贫乏,热心富裕,可以肯定都赶过去了。

鸦场地大,居住却集中,自泊三褐四带兄弟们入住,人口才过了百。虽处于西城门外两里地,又曾是乱葬岗,但已被官府弃用多年,一直无主。经过兰生仔细勘察,鸦场的位置并不糟糕。过了乱葬岗,就是青山环绕。山中有活水,取自地下河流。地势两边,由高缓倾,将中央地抱拢,挡西风,弹北风,东南两面气流爽畅,大吉的龙首位。

土地不肥沃是事实,但她又不会种田,用良田造屋,还觉得糟蹋呢。表层地质贫乏沙质,挖深却有固泥,无顽石阻碍,可以造一片美村。她之前只考虑地段方便,如今却另有主张。以鸦场为居安造大本营,城内设办公楼,经济实惠。要建六皇子府的旧平王府在北城偏西,与鸦场也在一斜直线,比起南月府,竟还近了两三里,她来往更方便。

北城西城的地价成两极,皇宫和官家宅邸所在的内城贵得令人咋舌,到了西北外城,就大片荒凉贫困,送地都没人要。路是靠出城的车马和脚印压出来的,官驿和门楼长年失修,路边几乎没有店铺商家。只有零星的肉铺米铺,还有城外卖菜的农户图近摆个早摊,行人皆穷苦潦倒,比鸦场的人好不到哪儿去。

西北两座城门是帝都守卫最宽松的门。没有油水可捞,有点本事的城卫都会调走,有点野心的守将都不肯待,到最后只剩老弱残兵一两队,拿着每月清水饷银混日子过。倒也好,没了贪赃枉法,没了骄横冲天,至少能给老百姓办点实惠事,她还因此能跟他们混个脸熟,晚回城给开小门。

大荣当然有基建。但项目分类很单一,多集中在大坝,修路,造桥,官邸这些。没有长远规划,想到一处是一处。举例来说,皇帝八月要去南方巡游,基建就以南巡路线为主,修旱路开水路,建行宫盖别苑,眼睛不眨就耗资数百万两。所以。像西北城郊这些地方,有西斜落日衰哀之说,又有鸦场乱葬岗之恶,属于被官府彻底遗忘的一片,自然也不会投钱建设。

鸦场,她买了。二百两银子。到官府去申请时,还被当成傻子,地契现写,地的大小由她自己圈。从山脚到鸦树,方圆千亩。她趁胜追击。因为鸦场实在贫瘠,请求附赠西郊靠内城的两条街边地。

管土地的大人二话不说,应了。原因无它,兰生点名的那两条街,住得全是市井混混,既没地契,又没正经事做,在鬼穷的西北外城欺良捞钱。街道就在内城外,但内城里的高官贵族们可不管。还有传闻说,那些混混其实就是其中哪家养着的奴才,专门负责石头里榨油,再送到主子手里去。传闻可不可靠,谁也不好说,不过那些混混欺善怕恶,百姓又敢怒不敢言,都护军巡城时半点岔子都不会出,所以没被抓住把柄。如今有人要买,乐得一并处理掉。

第一次赚的银子花完了,换成一大片地,包括这鸦场。作为地主,头一回踩着自己的土地,脚下很踏实,心情很踏实,就算前方炸开了锅,都觉得不是问题?

不!不!不!很有问题!

铁木土三兄弟的家很小,真得很小。一人一间板屋,加一个厨房,连会客的堂屋都没有,兰生每回来都只能挑晴天,坐在院子里说话。让三人到新门里,却是请不动。反正这一个个的都比她牛,管你什么皇子妃,国师大小姐,要从工造,就得屈就他们觉得舒心的环境。

兰生其实本是苦娃娃,一点不拿乔。说实话,搁在现代,她就是一个刚出校门的新笨鸟,凭什么对资深同行指手画脚?学一点建筑设计,会一点天马行空,也许比他们看得多一些,但未必比他们懂得多,一旦真刀真枪造房子,她早就一败涂地。她一直觉得,不是这群老资格需要她,而是她需要这群牛气老资格。他们愿意加入居安造,她才有信心,底气十足。

这时,平常几人说事就觉得挤的小院子里站满了汉子。干工造的人高矮胖瘦,一般都有好身板,挺胸撑腰,再来粗眉竖眼,一人能站成一座山。天井院子里耸着群山的情形,绝不是青山遥遥绿水迢迢,天塌地陷还差不多。汉子分两派,一派管宏带的,一派褐老四带的,脸红脖子粗,抬臂指手地嚷嚷不停。

“娘的!说谁呢?说谁奸细?”

“妈蛋!不是你们先说的吗?别血口喷人!”

“屁!刚才你们外来人外来人喊,当谁傻啊?”

“那不男不女的家伙,难道不是你们带回来的?”

哗啦,两边撞中间,胳膊顶胳膊,斜眼对斜眼,脚下刷刷往前攻占。

兰生想,她才感恩,这群牛气哄哄的家伙就起内讧了?

“兰大姑娘来了!”

声音由院外传到院内,两边本来谁也不让谁的挤兑立刻自觉分开,给兰生让出一条通道。没有人会忘记那场激荡人心的白羊祭,没有人会质疑这个女子的能力。她是居安造主,他们期待追随她而过上好日子。

兰生来到屋前,发现两派少了管宏褐四,敛眸但问,“你们的头儿在哪儿一决胜负?”

“就在里头决胜负。”管宏从铁哥屋里走出来,“大姑娘,你可来了,快进屋说话。”

兰生往里一瞧,人影憧憧。“铁哥的屋子原来是门小肚深,能容纳这么多人。不过,他们——”回头看院中又挤到一起去的汉子们,“这么闹法。你和你四弟不管管?”

原来,六人一见如故,结拜了兄弟。重新排序,自大到小,铁哥,管宏,泊三,褐四,木林,倪土。泊三褐四。还是老三老四。两人本有些不好意思跟大当家流光说,感觉背叛擎天寨似的,最后还是兰生开得口。

流光很爽快,原话如下,“我是打算一辈子赖着圣女了。擎天寨解散就解散,省得二当家老是念念念。你俩带着一帮兄弟不容易,既然有别的出路,认别的兄弟也无妨,这样一来我的好兄弟就更多了。”

居安造六兄弟名扬四海,此乃后话。

“没这工夫,当务之急是模子啊。”管宏焦急搓着手。

“模子?”兰生顿觉不妙。连忙迈进门槛。

泊三双手合十拜老天爷,“哎哟,兰大姑娘,你总算来了,再不来我们就去新门里。”

“谁不让你们来,还省得我趟趟出城…”兰生消音。凤目凛冽。

铁哥屋里有一张大工桌,六皇子府的木造模型一直是放在上面的。经过两个月的合力赶制,宅模基本已经完成,就差细部精工。而现在,模子上每一栋仿真屋宇全被砸烂。桥,廊,花圃草地,假山小湖全被毁去。花了很多精力还原的,可以流动的镜月瀑布,起涟漪的镜月潭,如一叶扁舟的镜月亭,更是破坏殆尽。

五日之后,宫中将举行图模选,在居安造,齐天造和工造司负责的造匠三方,选出最好的宅邸,但就此时的境况来看,居安已经无望。

“完了,全完了。拿不拿得到工程是小,连基本争选的要求都没达到,今后别说官造,民造也没我们居安的份。兰大姑娘那么辛苦打响的名声,全都白费!没工造,就没进项。没进项,就养不了咱这么几十号人。”泊三现在是合格的账房了,以居安造的“钱途”为第一考量。

木林接话,“会仙缘顺利完工,京大少昨晚请我们去喝酒,回来时就变成这样了。是这小子,不对,这丫头干的。她装成小子,混进管二哥那队人里有半个月,还给我打过下手,学什么都很快。我本来想收她当学徒,娘的,竟然看走了眼,不但是个丫头片子,还是长风造的奸细。”

褐老四气得直哼哼,“偏偏管二哥的手下人个个柔肠,帮着那丫头死不承认,这才闹起来的。”

身为工头,管宏就沉着得多,“事情还没弄清楚,别急下定论。她人在屋里,模子就是她砸得吗?咱谁也没亲眼看到她砸,她自己又说不是,总不能乱按罪名。”

“她说不是就不是?”褐老四褐脸更褐,“那让她滚蛋,总行吧?老子看她碍眼。还有五天,不吃不喝不睡也来不及重新把模子做出来。单单镜月幻地里的机关,铁哥就花了十日。”原来,吃哪行饭都不容易。

被点名的铁哥却不说话,在一堆烂木模中翻找翻看。

兰生看在眼里,想起自己曾站定过一回废墟堆,深吸一口气,暗道别心慌,开口便镇定了,“你们说半天小子丫头的,到底是谁?”

先看看这位女扮男装的“奸细”吧。

第207章 说真

墙角慢慢立起一人,一身过大的布衣,头扎布巾,面貌清秀,约摸十七八,一双眼睛红通通,神情却坚毅,小身板平平。女扮男装?挺像那么回事,怪不得能混进汉子堆里。

无果呃一声,“是你?”

无果一怔,兰生顿然想起,“你是假扮了送饭伙计,到工地上探消息的姑娘?常海的女儿!”

管宏惊讶极了,“常海的女儿?是大小姐?”她只说自己曾是长风人,他又当她是个小子,想不到居然有这样的身份。他听马何说过,常海有个大女儿聪颖非常,深得常海喜爱。

褐老四哈笑,“长风前任造主的女儿在我居安里当细作,我们竟一个个蒙在鼓里,传出去真是丢死人!好了,现在总不用争了吧?真相大白。就是她砸了咱们模子,给长风造,给她爹,出气。不能赶走这么简单,绑了她去向常海常豪讨个说法。”

木林却问兰生,“她还扮过伙计?”

兰生点头,但没说啃骨粉的事,只道,“常大小姐挺厉害的,能避开咱们那么多双眼睛闯到后面去,还好心地良善,手下留情了。”

女子惭愧无比,低头沉默片刻,屈膝福礼,“伊婷给兰大姑娘赔不是,当时我太心急了,差点犯下大错,实在对不住。我也不姓常,就姓伊。常海是我义父大爹,我爹与他和今涛是结拜兄弟,我爹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大爹小爹带大我。不过,这模子真不是我砸的!”

两人对话听得大家有点稀里糊涂,却也没心思追问。

木林虽没褐老四那么气冲冲,对伊婷也存疑虑,“我们回来时,你不是就站在桌前吗?不是你,那你这回又混进我们居安造做什么?不管你姓不姓常。你是常海的大女儿没错吧?是长风造的大小姐,也没错吧?”

倪土立在伊婷身边,看她双肩发颤的委屈模样,想扶又不好意思伸手。但皱眉道,“木哥,也不是每个长风人都坏。她不是说来学手艺的吗?”

“学手艺?”褐老四吐口唾沫,“土弟弟,别看到漂亮姑娘扮可怜就心肠软。越漂亮的姑娘,越厉害。看看咱们造主还不明白吗?”

嗯?兰生气笑,“褐老四,你这是借机发泄长久以来被我欺压的不满呢?还是真心夸我又漂亮又厉害?”

褐老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噎半天才道,“算了算了。我大老粗一个,心肠硬,恶人脸,不似你们一个个聪明脑袋聪明肠子,反正我是没辙了。劝架去!”往外走两步,回头看管宏,“管二哥,走吧。都是一家兄弟一家亲,不能任外面那群混小子闹真了。你不也不知道这丫头的身份嘛!”

管宏看看兰生,欲言又止。

兰生点头,“管头儿。你知道我的,别说还有五天,哪怕只剩一个时辰,我都不会认输,把心放肚子里,安着。”

管宏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追上褐老四,拍着肩头走出去。

铁哥看一眼兰生,这才出声,“你这自信,真让人好奇是从哪儿来的。”

“外面来的。里面来的。从你们那儿来的。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那咱们也有十来个孔明了。”兰生虽说得有些夸张,却也确实缓解了大家紧张的心情。

铁哥服兰生的,不是她的奇思,不是她的设计,而是她纳海容川的大气度和不折不挠的自我要求。她做人不怨天不怨人,总说自己自私,却是从不害及他人的私心。她做事很尽力很拼命,以她那么高贵的身份,其实完全可以颐指气使坐享其成,但她从不会。

“伊婷姑娘,莫怪我们怀疑你。你女扮男装混在管头儿的工队里,又是常海义女,难免不让人往坏处想。除非,你能说出加入居安造的真正原因。”兰生愿意相信伊婷的话,但她不是善心人士,来一个就欢天喜地收一个。

伊婷咬着唇,如同自言自语,喃喃道,“我没撒谎,就想学工造。你也是女子,你能,我也能。”是兰生给了她勇气,做自己喜欢的事。嫁人什么的,见鬼去!

“这个可以有。”兰生还是很挺上进的女同胞的,又道,“不过姑娘你似乎舍近求远了。常海是你大爹,今涛闻名遐迩,也是优秀的大造匠。你明明得天独厚,怎么会跑我们居安造来,还装成男子?”

“大爹虽被迫卸任了造主之位,但他和小爹本就没有打算再回常氏族地,两人即将远游。我既不想拖累他们,也不想留在长风造,这才扮作男子加入居安,诚心诚意想跟各位学本事。”想起常豪田氏逼大爹让位的丑陋真相,伊婷一直红红的眼睛才流下泪来。

但她性子要强,哭得无声又短,袖子一抹,眼中已无泪光。

“我对海爷还有一份钦佩,白羊祭起初就不是由他刁难我,终祭他也坚持了公道,说话算数,十分了不起。想不到常氏族人这么没远见,竟将他撤换了。可惜。”兰生对事不对人,如景荻所说,常海还算公道。

“大爹若知兰大姑娘这般赞他,会很高兴的。他常说他魄力不够,不足以带领长风造十万众,但我却觉得他是最好的造主了。长风造如今势弱,并非因为大爹,而是内部争斗引起的。不思进取,只图权力金钱,怎比得过居安造上下一心?南方建筑风格逐渐多样,但北造墨守陈规遵循旧制,又自大得要命…”伊婷发现人人盯着她瞧,惊觉自己扯远了,“这话是我大爹说的。所以,我才要进居安。”

“对了,那个常豪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让你大爹卸任?太突然了,事先一点风声不露。”木林好奇。

“…”伊婷不想说,家丑不可外扬,大爹对田氏虽没有感情,但毕竟夫妻一场。

“管它什么法子呢?肯定见不得人就是。”倪土的表现今日好似特别积极。

兰生看在眼里,促狭一笑,但道,“不错,怎么卸任不重要。重要的是常海能成为我们的朋友,但常豪不会。咱们跟长风造的关系恐怕会一直如履薄冰,即便不是做在明面上,暗地也少不得挑衅啊。”

她又对伊婷道。“姑娘早这么说,也不用女扮男装混进来。我居安造用人不分男女,只要能干肯吃苦,你又是常海的女儿,开后门也会让你进来的。”

铁哥干咳一声。

“当然,要大家同意开后门的前提下。”兰生补充,再问昨晚的事,“伊婷姑娘为何会进铁哥的屋子?”

伊婷答道,“昨晚大伙儿都进城喝酒,我不会喝酒。就推托不舒服没去,后来…就想…想看看模子。”有些期期艾艾。

为防止设计外泄,图纸和宅模只有兰生和六兄弟参与绘制,没有离开过这个院子。

“但我真得只想看看而已。”伊婷突然急道。

“屋子上了锁,你怎么进来的?”铁哥也只问事实。

“我跟小爹学过一点制锁术。开锁一般难不了我。”伊婷说着,迅速看一眼兰生。

兰生吹出一声口哨,情不自禁地。

木林惊耷拉了下巴,再次觉得兰生同道中人,也吹一声口哨,“兰大姑娘还会这一手?”

兰生指指伊婷,“佩服我不如佩服伊婷姑娘。咱今后有个开锁高手。姑娘请继续说。”

伊婷听兰生话里的意思是留下自己了,不由激动,“六皇子府的格局开阔,一改北造无序的建造法,亭阁楼宇,廊道阙台都有层次递进。后庭的瀑布流水舟亭却一改中规中矩的宫庭结构。有画龙点睛之感…”

铁哥冷声,“伊姑娘,我们不是让你说观后感。”

伊婷立时尴尬,倒也不小气,马上正色。“我正看着,忽听院子里有声音,以为大伙儿回来了,就跑到外面探究竟,结果却什么也没有。那期间大概是一刻时左右。我本想立刻回来,碰到陈嫂家小宝发烧,陈嫂抱孩子去找李郎中,我就帮她看着大宝二宝,又过了一个时辰吧。从陈嫂家出来,我突然想起铁哥屋门忘锁了,赶紧去锁门,临了想再看木模一次,却发现模子被砸坏了。”

“岂止砸坏,完全变成一堆烂屑,下手真狠。”木林说说就来气。

“…”伊婷开始揪袖边,很难受很懊恼的神色,“虽然不是我砸的,却是由我而起。要是我没偷偷进屋,走时又锁好门,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我…”

“如果伊姑娘说得都是真的,这件事确实有你的责任。”铁哥说得很客观。

伊婷的脸更苍白,似乎强撑站立的身形,“兰大姑娘说得那句会为伊婷开门的话,伊婷感激铭记。伊婷自小喜爱木艺,曾希望有朝一日像我爹,大爹和小爹那样,平地起华厦,但也知世道对女子不易,本来早看清了现实,也已放弃。多亏见到了兰大姑娘所为,令我重拾旧愿,无论是否能坚持下去,伊婷永不忘初衷。”

再深深一福,摇摇晃晃,要走。她留不下来了,尽管遇到是兰生这样的大气女子,但她心怀愧疚。

兰生手里拿着那把铜锁,在伊婷说话时,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伊婷姑娘,我这人手笨,特别是开锁这种精细活儿。你再开一回这锁,让我见识见识吧。”

伊婷愣住。

第208章 从头

一开始,大家都不明白兰生的用意,但在伊婷无比艰难和铜锁“搏斗”时,就都明白了,这人根本不会开锁。

伊婷撒了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