泫瑾枫只觉手心濡湿,挪开手低头看过,长吐了一口气,淡淡拢眉。

兰生顺泫瑾枫的动作瞧去,惊见蓝袍上渗出一片血渍,万分醒目。她才知他真伤得不轻,两日还未止血。

“端全…”她开口。

他的另一手覆上她的膝,对她摇头,无声吐三个字——必须去。

她知道,所以她只是问,“五殿下没请本妃么?”

端全的声音有些迟疑,“主子不知兰子妃娘娘也在,因此不曾关照奴…”

“本妃随同六殿下前往,你先去回报,请五殿下多加一副碗筷吧。”六皇子妃的任性厉害在帝都名流中赫赫,“六殿下今日回来,家门不入就先进宫里给太后请安。五殿下再设宴洗尘,本妃若不跟去,恐怕要数日之后才能看到人了。传出去会以为本妃遭冷遇,让本妃今后如何镇得住后宅。”

端全的身影还在窗帘上。

兰生厉声,“你只管原话转告五殿下,快去,我们随后就到。”

端全喏应,赶紧去玉江楼复命。

泫瑾枫目不转睛看着兰生,嘴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渣玉山上是我熟知的兰生,这马车里却是我初识的六皇子妃。两年不见。盛气凌人,天家的傲慢一分不逊于人。”

兰生以为泫瑾枫嘲讽自己两面派,哼道,“丈夫不在。家里家外都由我自己打点,不厉害的话,守不住六皇子的位置。你说过,我在,你在,人心忌惮。不过,待着却什么都不做,谁忌惮你呢?光说不练多容易,你不知道你那位三哥就差当我寡妇一样好欺负了,说不了两句正经话便轻薄…”

他怎会不知道?有人对他媳妇虎视眈眈。等着盼着他赶紧死。而兰生大概还没意识到,帝都之中爱慕她的人其实不少,只不过她迟钝又不随意付出信任,根本不往男女之情想而已。

“厉害得好。”他道。

“…所以别冷潮热讽…呃?”他这是夸她?

“我这是夸你。”他常能读准她的心思。

他夸她,她反而不自在。但也就静了那么片刻工夫,便从箱子里翻出一套男装来,一边说道,“还好车里常备几套衣物,不然可惨了。”

兰生的马车很大很舒适,各种日常用品一应俱全,连干粮都备着。照露营标准来的。

“五皇子是真心给你洗尘,还是别有目的?不过,一年多前五皇子和太子大吵一架,后来经贤妃和淑妃调和才恢复往来,只是关系好似大不如前。五皇子以前一直跟在太子屁股后面跑,不像兄弟像忠狗。如今也就表面交情…”她背转过身等他换衣服,说了半晌,却听不到布料摩挲,就有些不耐烦,“你换好没有?”

玉江楼在内东城。经过热闹的街市,人声如潮涌进车来,也许淹没了泫瑾枫的回音,于是兰生回过头去,却神情再变。

泫瑾枫捂着腹部,双目紧闭,额头上冒出冷汗,唇片莲色褪尽,整张面白如纸。

“无果!”兰生对外轻喊,想让无果赶车回府。

“我没事,只想积蓄点力气,等会儿好应付五哥。”泫瑾枫闭着眼,一滴汗滑落鬓边,“麻烦你…帮我换了外袍。”

这回,轮到泫瑾枫听不到回应,但睁眼,却见兰生盯看着自己。以为她不愿意,他也不多说,忍着伤口的疼痛,伸手解腰带。

刚才还刻意坐远的人,忽然就近靠到他身侧,按住他的手,“刹那有点出神,不是不帮你,我来吧。”

难得她肯主动靠近他,他也出神了。定望这张刁美的容颜,乖乖任她抬他的手,转他的肩,听她叨叨伤口要加厚绷带,因此类似抱腰那般亲昵,还有她身上干净的衣香,令他心脏一下一下击重击快,竟再感觉不到半点疼痛。

他不信感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包括亲情,爱情,人与人之间任何一种情绊,认为归根到底不过是利益关系罢了。彼此需要,互相撷取,可以计算,两不相欠,他遇到的皆如此,心灰意冷之后干脆无视。

但,兰生一直是不同的。

五岁七岁时的相识很纯粹,她坐在他床头,给他讲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那时她还不知他是谁。后来知道了,她待他还是一样。他无理取闹时,她就教训;他乖吃药时,她就给糖;他黏着她时,她就跑;他生气时,她反而寸步不离。那是他童年中最无忧无虑的几个月。

他以为有了可以常来往的朋友,回宫没多久就想邀她到月华宫玩,却被告知她和她娘离开了帝都。他很生气。非常生气。把殿里的东西砸了个遍。理由是,她居然没跟他说一声,不留只字片语,就那么走了。

梨冷庵外,十三年后的重逢,他一眼便从那双凤眸认出她来。他回来了,以为早不存在的记忆竟似昨日发生得那般清晰。她也回来了,眼神全然陌生,用那么无辜的表情,厌恶他。

他怀揣着恶意,铁了心绝情,但她如小小一簇火焰,跳跃在他心深处,一直保持一簇的温暖。也因此,他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放手,却一次又一次将她拉回来。

到了今日,没有她在身边,他甚至没有动力去进行对邬梅的承诺。因为就算报复了所有害他的人,他在这世上仍孤独。他早就失去了一切,唯有抓住她,才能带自己见到新希望。

“兰生。”容他自私。

第252章 天旋

容他自私,将她留在身边,无视她振振预展的双翅,打定主意纠缠到底;容他自私,阻断了她可能的美满姻缘,硬塞给她那些无情的家人;容他自私,出尔反尔,抓着说好要散的童年情谊,让她结伴同行,自己却吝啬付出更多。

他只能许诺自己的生死由她,他只能信任她比信任自己还多,但,不敢情深。因为这世间真挚的情感太罕有,易善始,不易善终,一遭背叛,令人如行尸走肉,生不如死。如此的话,若有一日,她终要离开他,他不会狂性大发拉她陪葬。情深了,做不到。他天性中有和父母兄弟一样的,以牙还牙的,毒狠。然而,她是世上唯一他不想展现那面毒狠的人。

“兰生。”所以,容他自私。

“干嘛?”回他的声音可不耐烦,低头正和那条腰带较劲,无暇抬眼,看不到他肆野眸中的一瞬清澈。不过他每唤她的名,心里就微颤酥麻,真是没出息得可以。

专注!专注!包伤口,脱衣穿衣,今生没帮人做的事,她今天做全了。笨拙得让她感叹,几年养尊处优就不会穿衣服了,怪不得千金小姐干不了伺候人的活儿。

他的身体烫得吓人,但她决定沉默。都说精神力战胜病魔,想过五皇子那关,绝对不需要自己再给他加上这样的心理包袱。

总算都弄完,感觉自己热得快出汗,她吁口气道声好了,才要坐直,眼前忽然暗下,仿佛被一团火包裹全身。

泫瑾枫倾过来,侧头埋进兰生的肩窝,拥她入怀。未来很多不定,至少现在是他可以把握的。

兰生呆了几秒,随即遍生逆鳞。双手被他束缚,就靠双肩扭动,不让他的脑袋好好歇在上面,“泫瑾枫。你别得寸进尺…啊——”

泫瑾枫不必加力,上身半副铮骨就轻松将兰生压倒。

两人紧紧相贴,妖目对凤眸,苍唇对瑰面,热息迅速蒸暖了冷肤,整个车中腾起火焰一般。

浓墨郁彩的目光,缓缓,自洁额而下,绘她细巧的鼻,绘她桃艳的面。再绘她渐染火色的狭凤眼,最后移至她的双唇。如月季花瓣上晨露欲滴,映朝霞炫彩,那般引人向往。

凤目着火,心跳得奇怪。感觉不到快慢,却仿佛眼前一片电闪雷鸣。他只在看她,但似灼热的指尖缓缓绘着五官,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摩挲至烫。

从未有过的无名情绪令她羞怒,“你敢…”

但他一向聪明,只听该听的。抢道,“如此美味,不食可——”惜字化息,没入无限瑰泽之中。

他咬过她两次,小时候是不小心,长大后是恶作剧。不过,滋味都是很不错的。

亲她,是头一回,不出他所料的饱满香美,出乎意料听到心中断弦的一声铮音。身体中血燥奔流。可他还得用理智死死勒住,贴着香气,不敢擅挪分寸,只能加重霸道,化短裂弦音为心里长长啸吟,恨不能与她挤成一体。

然而,偷香窃玉要适可而止,才保得住美好口感。

感觉樱唇变僵的刹那,他撑起上身坐了回去,一手抚伤处,“爱妃让我压重了吧?可能失血过多,忽然天旋地转,没控制住…”

兰生躺着,一手扬在半空,隐见针尖。他居然给她装可怜?咬她那回,她都还没跟他算账,这回竟敢亲她?!还说什么天旋地转没控制住?她懊恼,一方面是自己顾及他的伤而心软,另一方面却是难以言传却奇异的心情。

她瞪望着他,看他眼中星芒点点,完全不似一个浑身烧热血流不止的病人,然后听自己心跳一直处于失控的节奏,心道一声不会的。

他看她脸上红晕更甚,以为她怒从心头起,便随口说笑逗她,“你要扎我也不是不可以,等到五哥面前再找机会扎。如此一来,人人以为六皇子妃吃起醋来厉害,就不会怀疑了。”

不会的,她绝对不会是喜欢了这个人。让她当妒妇,自己好脱身的男人,只能当同伙而已。兰生翻身坐起,背对着泫瑾枫呼气吸气,暗念几次荷尔蒙,心跳终于和缓。回头再看泫瑾枫,又能从容,不禁大大松口气。

泫瑾枫正奇怪她的反应,却见她从袖中掏出帕子来回抹了两遍唇,他的面色就妖了起来,“爱妃也帮我擦一擦可好?”

兰生笑了,真凑上来,优雅折起帕子,却像擦鞋似的,狠狠帮他擦着,直到他的唇色变成鲜红,才满意收回动作,“现在谁还能看出殿下受伤了呢?”以为他吃了辣椒还差不多。

嘴巴在烧,泫瑾枫却盯着兰生,眸光幽沉,笑容若有若无,“现在谁都看得出爱妃与我打情骂俏了。”

兰生立刻抬手捂嘴。

“老六。”

伴随五皇子的笑声,马车停下,玉江园到了。

泫瑾枫眼神一冷,再次看看自己的装束,确定不露半点端倪,这才推帘而出,踩凳梯落地,对走来的福胖人拱手,以六皇子一惯的傲慢声音招呼,“五哥,多日不见,更福相了。弟弟在苦寒之地吃苦,哥哥却吃得香玩得欢,今日五哥要好好请我吃一顿。”

五皇子心闷,想这小子还是那么讨厌,但面上笑敦敦,“老六,别跟五哥叫苦,你那些风流艳事早传到帝都了,关外的美人滋味——”见兰生出了车,连忙笑声掩盖,“哈哈…弟妹,过完年后,今日咱们还是头一回见吧?”

兰生走下车,泫瑾枫别说扶了,连望都不望她一眼,“五哥是主家,让她回吧。男人们吃酒,她跟着算怎么回事?这两年我不在家,她就以为自己是当家人,居然管起我来。”

五皇子将泫瑾枫的冷淡看在眼里,但道,“当哥哥的也不能管弟弟家里头的事,老六你别让我做坏人。不妨事,我家那位在路上了,到时候让她们妇人家一处说话就是,咱们喝咱们的。而且对于玩的花样,六弟妹比我知道得多。你们府上那座都嬉斗馆让各家子弟争相借用,连三哥都常在那儿设宴,有时一摆就是三两个通宵。我还想向六弟妹请教呢。”

第253章 地转

泫瑾枫瞥一眼兰生,对五皇子道,“我今日刚进城就奔宫里请安去了,家里什么样却还一点不知,不过听五哥说来,我这位兰妃很能招待客人。”

五皇子连忙摆手,“六弟别误会,嬉斗馆若借用出去,和你六皇子府可以彼此独立,有墙有门,有厨房有宿楼,赴宴的客人们从独门入独道行,与府里的弟妹完全没关系。说到这儿,又得对弟妹所掌的居安造赞个大好,造行里有大匠之才啊。”

五皇子再看向兰生,“弟妹,五哥也想借一回,可否?”

兰生但福礼,“五哥过奖。六殿下不在帝都,嬉斗馆那么大的地方空关着可惜,能供大家一乐也好。如今六殿下既然已回家来,今后要借用,就得问他了。”

泫瑾枫笑眯了一只眸,神情大不以为然,“说得我都好奇了,到底里头有什么,三哥五哥都要借用。五哥只管借,记得到时送张帖子,让我开开眼。”

“老六,那是你府里的地方,今晚你回家就开眼了,还用得着等我请你吗?”五皇子上前,忽然往泫瑾枫的肩上一拍。

兰生旁边看着,五皇子好像要勾肩搭背哥俩好,但比泫瑾枫矮了一个头,看上去十分滑稽。

然而五皇子还没亲热完毕,一拳打向泫瑾枫腰腹,“都是一个爹,老六你这副身坯子真让哥哥眼红,怎么能这么高这么精壮?”又凑到泫瑾枫耳边说悄悄话。

兰生看不到泫瑾枫的表情,只觉得自己的小肚子一抽,替他疼的紧缩感,同时警觉五皇子在试探。

泫瑾枫腰不弯胸膛不凹,声音狂慢邪佞,听不出受重伤,“五哥不必小声说,真当我怕了谁不成?身高天生,没法练。至于精壮嘛,拿女人练就行了。”还往五皇子腰上一顶,笑得放肆,“五哥这里要勤用。别只让美人伺候你。”

五皇子让泫瑾枫顶得呲牙,再不勾肩搭背了,躲出丈远,却也浪笑,“老六还是老六,说起美人就带劲。你这次回来有没有带些关外美人,若是有,得分哥哥几个。”

“五哥是不是收到我要回来的消息,所以早派人盯着城门,不然这么清楚?”泫瑾枫侧头问去。

兰生看他面上还有挺好的血色。不禁想,难道是刚才压她亲她留下的?

“你回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北平王叔先差人送了信来,还说你护送武洲太守之女。我在阁部看到了,算算日子差不多。所以让人在城门守着。父皇和奇妃娘娘去了江南,三哥监国整天忙得看不见人,我要再不关心,六弟回来岂不是没人迎?你可是父皇最疼爱,大家对你期望最多的六皇子。”五皇子的话好似和泫瑾枫很亲近。

太亲近也是问题,因为他俩从前并不是太亲近。

泫瑾枫神情自如,“五哥别再说这种话。父皇对我们兄弟都疼得很,至于期望,现在咱们应该期望三哥了。说起武洲太守之女,我就有气。没出过门,小家子气得很,一路耽误行程。到都城外还要看集市,不小心就走散了,其实没一会儿工夫我便找到了人,但她居然受到惊吓,说是走不了路。只好多住两日。不过这事五哥可别说出去,免得皇祖母怪我。”

“大家闺秀多娇气,更何况这位于小姐是武洲第一美人,肯定被宠坏了。”五皇子笑眯的眼里闪芒,“六弟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一位圆滚滚的中年妇人从走廊那头走来,深深一福,“五殿下跟奴婢说今日要招待六殿下,奴婢还以为是玩笑,想不到六殿下真回来了。奴婢给六殿下请安。”

“玉妈妈免礼。”泫瑾枫显然曾是常客。

玉妈妈抬起头来,笑容满面,“六殿下比从前更俊了,不知又要伤我这园里多少姑娘们的心。”

泫瑾枫眼线妖飞,“那得辛苦玉妈妈好生看管。”

玉江就是渣玉山外那条河名,但用它命名的园子没有它的湍急,而优雅香宁。玉江园是朝廷招待国宾级贵客的设施,包括吃住玩乐。不过大荣国宾没多少,一般也就过年的时候有些外来贵客。为了不浪费纳税人的钱?平时的玉江园可以由皇族或重臣包园,成为*度极高,消费度极奢的高级场所。

园里的姑娘们都是官妓,且经过严格挑选,多是因受父母兄弟牵连才被贬为奴的女娃,从小就由玉江园教养,从舞从乐的才艺女姬。她们也要侍客,但比青楼女子多气质少野美,又只侍奉贵族名流,所以当兰生走到园中最大的方榭云阁前,看到棂栏后跪坐着的那两排整齐俏丽的人,一点浑浊感都没有。

她们一见客来,立刻伏低了身,直到客人免了她们的礼才站起来,各就各位,乐起舞起。酒菜还没上席,只是轻歌曼舞,毫不喧哗。她们之中,虽没有像婀姬一样的绝色,容貌都不错,韵味各不同,不抛媚眼不作诱姿,甚至不与客人对视。

兰生正要上台阶,泫瑾枫回头对她一笑,“这里女客不能入内。”

兰生挑眉,收回踏上的右脚。

玉妈妈仿佛才注意到兰生,“这位是——”

五皇子用唯恐不乱的语气但道,“玉妈妈,亏你自夸能识人,连六皇子妃都认不出来?”

玉妈妈的声音立刻惶恐,“奴婢给兰子妃娘娘请安。这里虽说一般的女客不能进,但娘娘若想进,奴婢不敢拦。”

兰生傲然道声不必。对玉妈妈这样的,与官场密切关联的人,她的架子端得一向很大,因为平易近人只会被看轻。

正在这时,五皇子妃到了。玉妈妈亲自领她们到戏台子那里,又陪坐好一会儿才走。兰生以为五皇子妃不会有太多话跟自己说,毕竟这两年没什么来往。谁知就太子妃花落谁家这个话题,五皇子妃说得津津有味,兰生只要一个点头一个沉思,便能鼓励出五皇子妃一个大长篇。

不过也好,转眼天黑了,兰生打算换地方听戏。

第254章 母虎

去方榭云阁的路上,五皇子妃仍喋喋不休,还扯进南月萍来,“听说你庶妹也要许给太子殿下,姐妹俩嫁兄弟俩,如皇上早年所说,南月之女不流出皇族,果然哪。不知何时办喜事?”

要不是兰生知道五皇子妃说话常不经大脑,会以为她这是嘲讽自己,“五皇嫂从哪儿听说的?我竟不曾听闻。”

“昨日去我婆婆那里,听她提到。”若没有特意关照过的事,五皇子妃就认为无需隐瞒,“大概太后和贤妃娘娘还未商定名份,你才不知道吧。依我看,就算不是侧妃,也会是良娣。太子大婚之后,你庶妹地位仅次于太子妃,就算大国师之后卸任,你们家也无需担心了。”

南月之女不流出皇族,湮灭明月流最体面的法子。

“萍妹嫁谁都好,家里也不担心父亲卸任之事,毕竟身体康复要紧。”

恐怕良娣都不会让李氏满足,肖想得是太子妃位,结果五皇子妃开口闭口庶妹,连南月萍的名字都不说。明月流的风光是皇族捧出来的,李氏却还叫嚣让南月涯拿名位和功勋去换她女儿的尊贵,可笑得很。

“也是。”五皇子妃道,“好歹你庶妹嫁定太子了,但其他各家在太子妃的最后三位人选出来之前心焦气浮。我前两日在宫里看到安夫人,行礼时都心事重重的样子,怕小女儿落选。”

如果让她嫁太子,她不会闷声不吭,特别是已经了解太子为人。此时兰生比较好奇的是,对于要嫁一个比自己大一轮的丈夫,安纹佩小姐的真实心情如何。

“我觉得安纹佩的性子骄蛮了些,听说你和她还有过节…”

眼看五皇子妃又要绕回去,兰生打断她,“与其担心别人,不如担心我们自己。”

长廊尽头。阁台金火辉耀。一串琵琶音骤落如雨,却又如泉流淌。弦音顿,笛声起,如和风吹过。树林舒响,悠扬而冲云霄。两种乐器,一急一缓,配合得美妙,两道身影,分分合合,似翩翩起舞。

五皇子妃哼道,“六弟妹说得不错,得先担心自己。这里的女婢为在册官奴,除了求圣意成全。不能随意赎回家去,但引得丈夫整日往这儿跑,反而更糟。进了后宅,就是我们说了算,这里却不由我们伸手。弹琵琶那个小妖精叫鹂娘。是近来帝都名门子弟追逐的新宠。我还以为婀姬进太子府,帝都就能消停了呢。”

江山代有美人出,什么时候也不会消停的。随着走近,兰生看清吹笛的人是泫瑾枫。他坐在阁台中央安然吹笛,而那位鹂娘以他为中心曼妙围舞,故而远看起来身影分合。但舞者清面,专注着琵琶和舞姿。心无旁骛。

“没有搔首弄姿就勾了男人的魂,也不知道多少人当过她一夜夫郎,看上去却清纯干净,这种女子才更可恶。你小心,我瞧着六殿下也被迷住了。”五皇子妃之所以配合兰生转移阵地,正是怕自己的夫君又没魂。“我家那位已经盘算着等皇上回来求恩赐,不过现在没了太子帮他,多半只会挨训罢了。你夫君却不同,皇上还是疼他的,哪怕比不上从前。”

兰生笑笑。没话说,只看着那对俊男美女,赏心悦目。今日的五皇子妃没聊起服饰搭配,那是她从前最喜欢巴拉巴拉的。嫁五皇子太久,最终被宫廷这只怪兽吞没,和那些娘娘们无差异了吗?

打了个寒颤,兰生止步于台阶前,听那支琵琶笛子合奏大有没完没了之势,高声道,“五哥,我来接人了!”

合奏顿然停下。

五皇子妃想不到兰生这般无礼,竟然硬生生将舞乐打断。她自认有涵养,不禁往旁边让,以免别人以为自己和六皇子妃一样粗鲁。

阁台上所有人都看向兰生,她才发觉原来五皇子不止请了泫瑾枫,还有其他客人。客人都是男子,对一个女子的突兀打断当然觉得很不妥,个个摇头皱眉。

兰生神色坦然,还笑得没事人一样,看向表情愕然的泫瑾枫,“六殿下笛子吹得真动听,只是吃饭就好好吃,否则不易消食,对身体大不好。”

五皇子大笑,“弟妹不愧为六弟贤内助,事事设想周到,还真得来接夫君回家。我要是不放弟弟回去,岂非成了破坏你们夫妻感情。老六,赶紧和弟妹回吧。”

这下,人人知道兰生是谁了,惊圆不少眼珠子,包括鹂娘在内。

泫瑾枫却走回自己的座位,还命人倒酒,“五哥这是臊我呢。我要这么走了,今后何处有我立足之地?六皇子能让一个女人管住?笑话!”

兰生走了上来。

五皇子妃犹豫一下,竟也跟着兰生走上阁台。她来过玉江园几次,从未被允许踏上来,但兰生的气势带动了她,没在意五皇子瞪眼。

“殿下真健忘,府里还有客人,刚才你自己也答应要早点回去。是什么酥了殿下的骨头——”兰生在泫瑾枫身边坐了下来,凤眸刁冷,视线落上鹂娘,“可要小心自己没了骨头。”

鹂娘瑟缩一下,慌忙退回阁台边的暗角。

五皇子看兰生妒相,暗中大呼过瘾,想老六从前几乎每回都占最美,如今成亲反而栽了。家有母虎,哈哈,爽!而且他试探得也差不多了,老六应该和渣玉山的反贼无关。船夫说三人中有一人腹部受伤严重,但老六让他打了也没反应,又喝了两个时辰的酒,还能吹笛子戏美人,那副赖着要过夜的浪荡模样,怎么可能受了重伤?

“五哥要是不说散席,恐怕有人舍不得挪脚。五嫂也挺累的,五哥不如和嫂子一起回府吧。改日,我们回请你们,自家府里闹通宵也无妨。”兰生看出五皇子放心的表情。

五皇子妃无意识帮腔,“六弟今日才回城,我们做兄嫂的,别耽误小两口团聚,先散席吧。”

五皇子心里不愿意,但想到老六要真赖着不走,自己也玩不尽兴,于是让人叫来玉妈妈,说要散了。众人纷纷起身时,他看到老六站起来却又摇晃着跌坐下去,并未生出半点疑虑,只觉这位老弟喝得真不少,而他没看出来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自己都站不稳了,要端全扶着出得园子。

五皇子妃从帘缝中看六皇子夫妇上了车,就对自己的丈夫沉下脸,“我照你吩咐,帮你应酬六皇子妃,可你却只顾看美人。”

五皇子不怕他大老婆黑面,“你平时在母妃那里啰嗦也罢了,不用来烦我。比起三哥六弟,我不知好多少,你就满足吧。还有,别学那个南月兰生。她今晚能发威,是因为老六离开两年,一下子没缓过神来呢。去,坐你自己的车,我和端全有话说。”

五皇子妃嘟着嘴出去了。

端全弯腰进来,给五皇子倒茶醒酒,“六殿下应是与渣玉山反贼无关,说话”

“你去回了安鹄吧。我看他没别的本事,倒是很能疑神疑鬼。渣玉山有人从绝壁下去,那时老六正在城外,船夫说句其中受伤那人背着弓,姓安的就占个卦,说老六儿时射箭奇准,这么给扯上了,非要查一出。”五皇子喝着茶,神情不以为然,“也不想想老六去北关又不是真受苦,比在帝都时还玩得痛快。北平王府里有父皇多少眼线,怎会有假?”

“不过这位安大人是明月流弟子,颇精通六爻开卦,试探比不试探好,万一算准了。”端全道。

五皇子哈笑,“这位安大人要是知道老六多爱干净,就知道自己肯定算错。渣玉山的粪味隔十条街仍能把老六熏昏,更别说爬崖上山,他的力气全花美人身上了。”

端全陪笑,“正是,虽说过了两年,六殿下还是老样子。奴才这就禀报去,好让太子殿下放心。”

“去吧。”五皇子倒头就睡,像一只福猪。

端全钻出去,快马催鞭进了安宅。

安宅不是相府,是安鹄的新宅子,地方不大,富丽堂皇,各处亮着明灯。因为安鹄厌黑,而他会让自己今后所在的任何地方再不会黑。

但再明亮的地方也有暗角。暗角中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端全进去,又看端全出来,才从黑暗中悄隐,化成一道无声的影子。

影子落在一辆马车上,不管旁边的苦瓜脸怎么看,先扫车座,倒坐着探进脑袋,立刻哇一声,“完了,你当寡妇了。”

影子是小扫,当寡妇的是兰生——

“呸!我当寡妇,你就当光棍,本小姐不会给你找老婆的。”大国师的女儿,南月氏,这些都不再是靠山,居安造还未成气候,六皇子如果挂掉,她会很惨。

小扫再瞥一眼那张死人青的脸,“他要是没死,为何一动不动?”

兰生朝小扫扔去一样东西。

小扫伸手一捞,银针闪闪,“你谋杀亲夫?”

兰生悠然靠着车壁,“谁让他不老实。”

他一上车又扑到她身上,她这回当然手下没留情,只不过扎下针之后,发现他是烧昏了,而非有企图。

失误。错在他,不在她。然后,小扫一句话让她深思——

“这回,你打算在人背上刻什么字?”

 

第255章 丹碧

马车已停在府中双楼前庭。整个六皇子府,只有这一处没有水廊,不分左右阴阳男女。庭中草地茵茵,花圃茂彩,几棵梅,一角竹,散落三两长椅石桌,一间圆白小亭。螺旋而进的灰白车道,经过各片似随意却精心的景致。

路的尽头是两扇门,一道走左喜,通过仕女楼,尔月庭,惜园,直达天籁馆,一道走右喜,通过士者楼,尔日庭,珍园,直到嬉斗馆。如之前解说,一旦进入其中一扇门,想去另一边就只有过桥。

然而,白日里就算多数桥开放,两边的仆人也不能擅过。有花,钱明,簿马,小坡子这样级别的除外,其他人要向大管事们申请特发的牌子才可以临时走动。但是小桥没人看守,早先有耳目偷偷过桥,想不到尔月庭的仆人少而精,相互熟捻,生面孔根本无法装混。一经发现,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久而久之,水廊界线确立分明。

因为尔日庭那半边原本就是宫里派下,遣回去的人一多,不但内务司奇怪,连奇妃都过问。兰生一律回答节省开支,等六皇子回来再说。奇妃当然不信,但太后从来主张节俭,兰生用这个借口,儿子又确实不在,就不好说什么了。

兰生这时犹豫。

如果泫瑾枫以正常的方式回来,她肯定会让他走右喜门,从此桥锁不开,关上外门是夫妻,关上内门是邻居,这样悠游生活。可他现在发着高热,人事不省,而前庭任何人都能走动,这么把他踢出去,今晚五皇子那儿的戏就白演了。

端全直奔安鹄府上报信,显然五皇子和太子还是蛇鼠一窝,装不熟而已。端全没进太子府,进了安宅。很可能还是安鹄让五皇子试探的。

马秀在渣玉山崖遭遇太子眼线,分明已灭了口,安鹄还能怀疑到泫瑾枫身上,肯定掌握到部分线索。不愧从小就是人才。只要她这里再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安鹄必会咬住不放。六皇子和渣玉山的反民要是牵扯上,皇帝回来,太子又能出一记直拳,再告谋反也不无可能。

泫瑾枫被发配边关不算什么,她若成为罪妇,下场比他还不如。

只能带他进左喜门,等到能走路了再赶过去。兰生刚决定,就听见钱明的声音。

“子妃娘娘,六殿下带来的客人在士楼里等一天了。不知要怎么安排,请娘娘示下。”

兰生下了车,吩咐无果赶车回尔月,才和钱明往左喜门走,但问。“直接住客舍就好,还要等我回来安排?钱明,你可不是这么拿不定主意的人。”

钱明回道,“是客人自己的意思,说主人不在怎能入住,坚持要等殿下和娘娘回来。好在娘娘回来得并不晚。殿下跟您在一块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