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冠的枝条乱颤,小黑掉落下来,让她养光亮的皮毛布满血痕,见到她,一反常态推开,躲到青石板下。

咯咯笑,少女铃音,“死猴子,又让我多跑一段路,既然不是你主人,你叫唤什么?”

兰生立怒!

第303章 鸦嘴

墙头跃下一个女子,身穿道姑袍,头上几十根小辫子,乌溜溜的眼,噘小嘴,肤如婴儿,约摸十五六岁,生就一副可爱的模样。

她看到兰生就笑起来,“这位姐姐好,半路捡回来的野猴难养,突然挣脱绳子跳进这院子里来,吓到你了吧。”

长得再可爱,声音再甜,兰生的神情仍冷若冰,无声寒望那张笑颜。道姑袍却配一双不登对的鞘金靴!她的八字跟假姑子犯冲还怎么着?

少女歪着脑袋,半晌恍然大悟,“哦,你一定是南月金薇。早听说天女清高孤冷,难以亲近,嘻嘻,我见识啦。天女莫恼,我带着猴子就走。”说罢,从腰袋里拿出几颗奇红的果实,扔在地上。

“死猴子,想活着见你主人就赶紧过来,否则我就剥了你的皮,等会儿烤你来吃。”天使面孔恶毒心窍。

小黑缩在角落,大眼不转,定睛看着地上的红艳果,身体向前动了动,却又缩了回去。它具灵性,知道保护主人,一眼不看兰生。

但兰生可不是需要保护的娇花,不理那张天使面孔,对小黑伸出手,道声来。

少女一怔,随即嘻嘻,“这只猴子连采桃子都不会,笨得要命,我正教着呢。等教好了,送天女姐姐玩些日子,不过天女姐姐要教我看相。”

不仅恶毒,还贪婪。兰生禁不住笑出声,声音柔美,还是对着猴子,“平时不让你贴,你偏学狗皮膏药。这会儿我让你过来,你却不过来。既然不听话,那我干脆把你送给这个姑子了。”

小黑看兰生打着手势,玉葱葱的食指一指向少女,它就立刻摇摇晃晃爬了过来。难得的。兰生弯腰主动抱起小猴,发现它除了皮外伤,还断了一只胳膊,腿脚也似不怎么利落,不知是否伤到骨头。

伤成这样,小黑一声不吭。呼哧喘气,乖乖落在兰生的臂弯,用另一只手掌摸摸兰生肩前的长发,闭上眼睛,好似这才安心。

少女可爱的容颜顿时变阴。“你是猴子的主…”

砰!

少女惊回头,看到只是院门关上了,松口气,重新转过头来,“死猴子居然还会装作不认得你,要说这灵性,也是独一无二了。不过,天女姐姐也能装得很。干嘛一开始不直接告诉我呢?”

“告诉你又如何?”兰生没有抱过婴儿,经过这次,也算体验。“难道我家小黑身上的伤就能痊愈了?”

少女眼中闪烁,再笑却没有刚才那么黑心黑肺,有种说不出的诡诈,“估计是姐姐过于宠养了这猴子,小东西对我无法无天,我只好略施惩戒。姐姐今后要严教着些。不然迟早有命上树没命下树。”

兰生懒得跟少女啰嗦,“那红果是什么东西?”大概不会是能白吃的。

少女蹲身将果子一一捡起。吹干擦净,小心放回腰袋中。“姐姐要谢谢我才行,这不是果子,是我师门特制的香丹,专驯不听话的动物。一日三顿喂上几天,它们从此就离不开了。只要你手上拿着香丹,再凶猛的家伙也俯耳听命。”

上瘾的毒物,但瞧小黑能抵制,多半瘾还不深,不过兰生心里可没法庆幸。

“天女姐姐,我问你啊,你的天能是否属风?”虽然这么问,少女却忽略了刚才关门的那阵风。

少女一直将自己当成金薇,兰生也不纠正,反问,“看面相,读卦象,观星象,你说算不算?”

“当然不算啊。”少女皱起俏眉,“不过你既然能当天女,总不止这些本事吧?姐姐别小气,说出来让我听听。我也是能者,更是一向崇拜姐姐之能。”这里是南月府,说话冷冰冰的女子除了南月金薇,不会有别人,但她突然发现自己感觉不到这个女子身上的天能,而她的感应力是最引以为傲的。

“说出来不难,只是你确定要听?”说完,兰生竟不理她,带着小黑走进屋去,给它包了一件洁净的棉衣,才坐回青石上。

小黑蜷起来,伤筋断骨还能呼呼大睡,可见这几日遭罪。

少女始终在院里等着,看兰生和猴子的互动,面上带一丝不以为然,却嬉笑天真,“确定,确定,姐姐快说。”与此同时,她的手缩进袖管,师父说不要打草惊蛇,可她似乎惊了蛇,那就只有剥蛇皮砍蛇头了。

兰生怎能漏过对方的小动作,只当不知道,“我有一种能力,没有别人知道。我自己也奇怪,不知是什么名堂,而且时灵时不灵。”

少女眼珠子悄鼓。

“名字有点长,你听仔细,走马观花就道万物吉凶易经皆屁不如双眼识乾坤。”后面还有半句——运风用水天能之最者方使风水诀。

“啊?”少女眨几下快眼,“什么意思?”

“简单说就是乌鸦嘴。”兰生轻揉小黑的毛绒脑袋,“打个比方,我说你噎着了——”

少女的笑容顿时僵硬,双手环住脖子,张着嘴却吸不进空气,又突然猛烈咳嗽,直到脸红脖子粗,好似连心肝脾肺脏都要咳出来的样子。

好不容易又能呼吸又能说话,她惊恐瞪着兰生,喘道,“你对我施了什么邪能?”

兰生姿态优雅,凤刁眸厉,嘴角噙笑,“小妹妹别着急,比方我还没打完。”诡诈也好,狡猾也好,这丫头不会是她的对手,因为她现在很生气,“再比方,我说你会被墙上的瓦片砸头——”

啪!啪!啪!墙瓦纷纷砸下,令少女狼狈左躲右闪,仍被砸得雪雪呼痛。

兰生看那双袖管染上血痕,目光却连一点同情也没有,这点小惩无法抵消此女对小黑的虐行。

少女一手抱头,一手终于能腾出空,在袖中慌掏了好一会儿,握着拳出来,往旁边小水池中撒开五指,一片金灰飘洒水面。然后她扑到池边,从腰后拔出一只葫芦浸到水中,忽而将葫芦口对准兰生用力甩。

池里明明是清水,但溅上兰生头发,衣袖,裙子和鞋面的,居然是血水。

第304章 说命

少女神情转而得意,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摇铃鼓,往湿地一拍,叮当摇着,口中念念有词。只见一道赤红的烟从血水中窜起,往兰生身上袭来,竟似有噬人的凶悍。

咒术!

兰生遭遇过一次,还是她娘救的,而她不喜欢同样的亏吃两次,又恰恰大巫的书里记载着一套解咒之法。虽然没说解哪种咒,但跟她娘用得是同一套,叫做“驱”。驱力发自心念,由风属天能执行,心念越强,能越强,击溃对方咒中所藏鬼魅。

因此,眼看红烟变成一片浓雾要将她笼罩,兰生抬起袖子,轻轻一挥。

少女好笑,“天女姐姐以为赶苍蝇呢——”呢字没说完,神情大震。

赤烟红雾定住了,后面的还在向前涌,但到了兰生挥出袖的两尺外,再不能漫过半寸,只能迅速爬高,形成一面雾屏。兰生和小黑在屏外,安然无恙。

少女终于感到了能。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强能,如那日施芬师姐她们烟消云散的峡谷,凭空生,凭空灭,不知这股能力的来龙去脉。隔着咒出的炽沙,眼中所见的,只有抚着小猴的兰生,微风吹拂她的乌发。但那样的风是不可能挡住炽沙的。

谁?是谁?少女原地打转,扫过墙头,门旁,廊下,窗后,以为“天女”另有帮手。然后,她果真看到了一个人,坐在屋瓦之上,长相平凡,肩上却扛着一把极大的扫帚,笑呵呵望她。

少女怒道,“有本事下来,高处扫风偷袭我,算什么!”

背扫帚的人耸耸肩,不但没下去,还躺了,跷二郎腿,嘴里叼草。

“姑子妹妹真是,你问我还有别的天能没有,我说有,正施展给你看,你怎么又关心别人去了?比方还没打完——”兰生其实是狠角色,“比方说,这片你泼出来的臭水溅脏了我,让我很不高兴,所以现在我这张乌鸦嘴说,臭水热烟你自己受用吧。”

少女眼睁睁看炽沙忽然朝自己急涌,回过神来但觉逃不掉,不禁惊呼抱头。炽沙以出生百日的婴儿血炼制,入水,遇金,发咒,蒸成血气,烈烫如旭日,碰到立刻就在皮肤上钻出洞来了。

想不到天女之能远高于传闻,走马观花的风水派更是百年以上的传说,不料让她撞上。然而,身上没有想象中的痛感,她连忙抬头一看,只见头上三尺一朵红云,翻滚出泡。这时才算明白,那股强大的能不属于背扫帚的家伙。但在那讥讽的笑容里,她看不出半点端倪,什么能波能眼皆无,就如普通人一样。

好可怕!少女想到这儿,立刻往墙头上窜。必须逃出去将这个消息告诉师父!谁知,一脚才踏墙瓦,迎面一支疾箭令她摔回了院子,又有一把扫帚狠狠撞疼她的背。猛回头,看到那朵炽沙红云滚动过来,重新停在她的头顶,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突然觉得自己今天在劫难逃。

少女是师门中最具天赋的能者捕手,寻找白岭符师是第一件任务。师父让她不要轻举妄动,她却不以为然,以为当今能者只剩老弱残兵,只有待她宰的份,所以敢只身闯入国师府。但她遇到了兰生。

兰生看小扫跳下屋顶,冷瞥一眼,忽而高声,让外面那位神射手也能听见,“多谢你们不想让我脏手的美意,不过自己的仇自己报。”

少女浑身一哆嗦,倔强的脸蛋突然委屈起来,眼泪汪汪,“天女姐姐饶命,依依再也不敢了。我有解药补药,还有伤药,都给你的小猴子。我下手虽重了一点,但小猴好歹还活着,炽沙落到我身上,我就没命了。天女姐姐不是转世仙女吗?应该很善良很大方的,别跟我计较,好不好?我…其实是跟姐姐开玩笑的!”

兰生一直坐着,血水自发顶滴落,沿她的面颊流下,被她淡然擦去,无人看得出她心中所想。

然后,兰生道,“我也跟你开个玩笑吧——”

嗒,嗒,嗒嗒,少女怔望着脚边的泥土被打湿,又感觉脸上滴到热液,禁不住痛叫一声,以为是炽沙落下。半晌后,却发现滴落的是清水。她一方面心里惊愕对方竟能做到如此神通,另一方面又打起鬼主意来。好人都是这样,说得狠,实则心软,而且千金小姐的出身,怎敢杀人呢?

这么想着,少女向兰生跪爬过去,边爬边磕头,连喊姐姐饶命。眼看离兰生只有两步路,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兰生打出六枚金铃。铃是炽沙的咒引,哪怕一枚碰到对方身上,她就能再次施展咒杀。

但少女睁大了眼,看六枚铃铛尽数被风卷高,落到水池里去。就在这时,红云在她头上隆隆作响,这回下起了血雨,从头浇下。血雨有她刚才的咒力,烫钻她每一处裸露的皮肤,立时捧脸滚地尖叫。她放开嗓子很大声,希望能惊动到任何人,只要看到这幅异象,就有走漏消息的可能。

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她喊得声音都嘶哑了,这院里至始至终就只有三个人一只猴,而将她射下墙头的箭好似是自己的幻觉一般。她满心惊慌,奋力抬眼去看对面那女子,张口吐出两个字——风者。

兰生不答,看少女滚地的动作渐渐慢下,最后一动不动,全身还冒着赤烟。但等烟散,刚才少女脸上滋滋出来的那么多洞,竟是一个也不见了。少女除了满额头的汗珠子,黄白黄白的,就像大病一场的脸色,样貌并无损,五官仍秀美。而且,还在呼吸。

“吓唬人的啊。”她撇了撇嘴,怒意全收。

小扫跟兰生的神情如出一辙,也以为是,“四个都一样的孬,光会磨嘴皮子,没有真功夫。”

其实,不是对方没本事,而是遇到了煞星而已。

兰生自然知道另外三个是谁,此女与峡谷三姐妹师出同门,“你还不去看看这人有无同伙?”

小扫就嘲笑兰生了,“有没有同伙干我屁事,我只负责清理你的周围。”

门板砰地跳开,一人跌了进来,差点摔个狗啃泥。小扫咧嘴笑得欢,但兰生眯起了眼。这人一身布裙利落打扮,模样儿俏丽清亮,虽然完全改了仙女飘飘的穿衣风格,仍很容易认出来,正是许久不见的柳今今。

她爹这一出诈死的计,难道遥空也旮了一脚?

柳今今瞧着兰生,神情比较难解复杂,可至少没有从前那种唯我独尊的气质了。她快步朝兰生走去,却不是找兰生麻烦,而是将地上的少女拉了起来。

“愣着干吗?帮帮我。”脾气还是不怎么好。

兰生看看小扫,小扫咕哝一声,上前道声干什么。

柳今今看一眼兰生,“你如今好大的架子。”她都不端架子了。

兰生哼了哼,“我跟你很熟吗?要放下架子?柳大小姐忘了当初怎么对我,还有你那个师妹,下手也没留过情。那些毁脸催眠的小把戏可以不提,但你俩想买通伊姑娘毒害整个工地上的人,可谓歹狠。难道只因为你们跟了遥空大师,我就巴巴凑你亲近?别说你们是否洗心革面,就算真得改好,过去的事都可以不提,我们也未必就成朋友了。”

她的处世哲学本来就很叛逆,明知个人需要依赖群体,却对他人很难建立信任,尽量靠自己独立生活。像柳氏姐妹,她知她们的无奈,但不敢苟同她们嫁祸于无辜者的做法。一个人的身世家境和遭遇的高低起落,应该自己消化,看别人好就眼红,幼稚还无聊。

柳今今敛眸沉默,当初自己和师妹的所作所为确实过份,无法辩驳。

门口又来了人,这回是邬梅,显然听到兰生的话,“过去的事既然可以不提,成不了朋友,也不用针锋相对,毕竟都坐上一条船了。”

兰生不是听话的乖女儿,故意骇笑,“娘欸,您可想好了,到底是搭那条船,还是搭女儿的船。我怎么看,那条船极可能会沉,因为有人专爱凿底。”

邬梅皱起眉,才道一声兰生,却让柳今今阻止。

“梅夫人不用替我说话,是我推离的人心,自然由我自己拉近,来日方长,我相信自己已非从前不懂事的柳今今。”柳今今说到这儿,让小扫扶住少女双肩,手指撑开那对闭紧的眼皮,“梅夫人来帮我过过眼,此女四肢瘫软但呼吸如常,脉搏偏弱,目中无神,与之前大不一样。”

邬梅也来看,又把过少女的脉,点头道,“看来除了杀魄和墨荼,那些人还有更厉害的杀手锏,今后若遭遇他们一定要份外小心,只不知这红烟有何名堂。”

兰生一听,嘿,这两位到底在院子外看了多久的热闹?

小扫说不难,他来叫醒就是,当即出手,速点少女背部几处大穴,推掌运气。

少女呻吟着醒转,无神的双眼慢慢聚起焦距,看见身上的道姑袍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红渍,立刻想起了刚才发生的全部,然后握拳盯看眼前每个人,半晌之后开始号啕大哭。

小扫马上跳开去,堵了耳朵,嘟囔着有毛病,而兰生抱起小黑,面色完全无动于衷,也要离开。

“都是你!”丫头撒起泼朝兰生扑去,泪水飞出,变成了可怜的受害人,“你这张乌鸦嘴,还有邪能恶术,毁了我的通感,有本事杀了我再走!”

有柳今今和邬梅挡着,少女当然连兰生的脚趾头都碰不到。不过,她这么一嚷,众人就明白了红烟的作用。邬梅在少女印堂一拍,又从随身香袋里拿出一颗药丸,喂进对方嘴里,少女的目光又重新迷离起来。

“今今,带她去遥空大师那儿,我明日一早就到。这丫头似乎知道不少事,或者我们能从她嘴里套出一些有用的东西。”邬梅叮嘱。

柳今今点头,望进少女那双迷离之中,她的眼睛里却一片清澄。忽然莫名吟了一首短诗。但等她念完,松开手自顾自得走,到了门外,才念起同一首诗,本来傻愣原地的少女就跟了出去。

邬梅见兰生张嘴欲言,以为女儿要夸人,就道,“我知你二人从前有旧怨,不过柳今今的变化还是挺大的,她的心术经过遥空指点也有了相当的长进。你别那么小家子气,跟她过不去。”

兰生要说的话压根和夸奖无关,“柳氏姐妹一个比一个爱现。把人直接带出去就好,莫名其妙施展什么心术啊,嫌命太长吗?娘,你也瞧见了,这位柳大小姐就是炫给我看她的本事,表示她有能我无能。真是,没法喜欢她。”

邬梅没好气,指尖点点兰生的太阳穴,“行了,事到如今你就别装傻了,不然你母亲我也没法喜欢你。”其实看女儿如此稳重沉着,她反而放了心。

最怕一种肤浅的无知,以为拥有天能就无所不能,得意洋洋炫耀人前,大概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大荣建国以来,能族始终处于挨打被动的局面,正因天能并非万能,少数胜不过多数。能者要想与普通人共存,必须沉得住气,不显特殊,不让人们感觉威胁。

“娘本来就是更喜欢爹,不然不会和他一起死遁。”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邬梅神情一黯,“你既出嫁,又有夫君照顾你,我这个娘能做的事已没什么了,倒是你爹——实在算不上死遁。用你爹的话来说,只不过早些时日先将葬仪办了而已。你爹和我这一走,你这辈子也极可能见不着我们了,与死无异。”

“爹会好的。”她回想一下,迄今用得都是乌鸦嘴,如果按照“走马观花就道万物吉凶”的理论,喜鹊嘴也应该很灵吧。

“就算你爹会好,我——”邬梅知道,她的能用尽之时,也就是她的大限。

“娘也会长寿。”兰生连着道吉利,“我会照顾娘家十年,十年之后请爹娘回来向祖母敬孝,帮金薇玉蕊带带娃,给凌弟找媳妇。”

“…”还有年限?邬梅感伤的心情略淡去,“最后这句不像话,十年后凌儿都二十好几了,还要我们给他找媳妇?”

兰生正儿八经,“你们不回来,我就不让他成亲,作为家中老幺,又是男孩子,没有父母高堂,怎能娶妻?”

可怜的皮球,一路狂奔赶回家,不但没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因为大姐胁他令高堂,要熬成大龄青年才能有贴心可人的好媳妇。

第305章 随风

邬梅唤来有霞无晚收拾院落。既然无需清场,兰生也乐得先走,但她一出门,却发现原来看客不止邬梅和柳今今,还有白岭师徒三人等在花园里。

她刁俏眯眼,“桐师父既然来了,怎么没进来帮忙?我可不是施恩不用报的人,信奉互惠互利,有付出才有得到。当初如果桐师父没有将我藏起,待我有恩,我也不会循迹找你们,你们这会儿就是死人了。”

火童霍晋瘪瘪嘴,“师父,我说什么来着,这位不值得我和师兄追随,没人情味,还小心眼。”

兰生颇为诧异,随即似笑非笑,“桐师父,就算白岭让太子血洗,但天下名山大川多得是,要找清修的地方并不难,不至于走投无路要投靠谁。况且,我这儿更难些,绝不收留吃白饭的人。”

追随?不必!

火童竖眼,“谁吃白饭啊?你不知道我们的本事吗?能者稀有,愿意跟着你,是你的荣幸。”

兰生但对桐真吾道,“瞧,不听话的,我就更不能收了,可不想自找罪受。”想她身边当初有多少唱反调的,有花和小扫至今还唱呢,但她年纪“大”了,嫁入多事多非的天家,还要经营事业,没心力没时间再插手能族事务,包括收留这些让人盯上的猎物。

桐真吾却做出了令人出乎意料的动作,双膝一屈竟要跪地。

兰生的声音却及时到,“你跪不下的。”

火童和霍国惊讶看着师父的双膝浮于地面一寸,无论师父如何压,始终不能触地。要说峡谷那场能战。虽然师父将胜利归功于兰生,两人也从头看到尾的风生异象,但事后回想,并未见到兰生施展能术的动作,而且后来还加入了一个神秘的土行者。所以又产生了无头绪感。

今日,他们只是凑巧看到邬梅,而师父正要找梅夫人,这才跟来。一靠近院子,师父的脸色就变了。即便没有师父的修为,两人也感觉到了异样。想上墙探看究竟,却根本攀不住墙头,绕了一圈都无处下手,院子好似让一个巨大的碧纱罩笼住。更奇得是,明明能看到门前的邬梅。却只见她动嘴,听不到她说话。直到突然间,罩子撤去,门弹开,邬梅走进去的时候,他们才看清院中是兰生。师父动容,一字曰等,于是站在花园里等人出来。

到了这时。又一次亲眼所见,再怀疑兰生的风能就属自欺欺人,可她到底如何施展的。实在成谜。火童心中戏想,难道是一语成真?说师父跪不下,师父就真跪不下了。

火童不知自己居然蒙得有点靠谱,只要气流能形成的力,兰生可以用心念发出,不过在小范围内。说念比心念快得多,与咒有些像。只是说咒同时需要祭品。兰生不用。她不但是风族的纯血,更是纯血中的最者。运风调水是自然之母赠与她的天赋。

桐真吾没奈何,只得重新站起,“能者存亡岌岌可危,我西域族先数百年前的大错令母族覆灭,真吾自觉无脸求母族后人保护,倒也无惧死亡。但真吾这两名弟子能力罕见,未曾受毒侵害,禀性纯良,是上佳的苗子,若让那些人诛杀,真吾实在无法听之任之。兰大姑娘——”

“你是他们的师父,无法听之任之是常情。”兰生打断他。

“兰大姑娘是风族的唯一后人,天下能者出风族——”桐真吾甘愿听从金薇的安排躲进国师府,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再见到兰生。

兰生呵笑,凤眸敛冷,“桐师父,我是我。”连她娘都不让她背负东海那笔仇债,几百年前就灭亡的风族跟其他能族的母系关系更与她八竿子打不着。

桐真吾哑了哑,却也不容易放弃,“兰大姑娘,那些人猖獗如此,若有一日灭尽能者,你能否独善其身?你这般紧张抱着你的宠物,可曾想过下回它也许不能死里逃生。那些人可不管你是谁,只要你具有天能,就是他们要除掉的目标。兰大姑娘是天选之人,幸存能者的唯一希望,如果冷漠待之,任他们将我们个个击破,等到的却也是你的终日了。”

兰生知道桐真吾说得都对,但她亦有自己的想法。能者特殊的力量令普通人感到害怕,尤其是当权者,不会允许这群特殊人类壮大,而受到数量的限制,能者很难让多数人拥戴成为当权者,因此注定他们无法统治这片土地。就算有能者成为王者,估计也得装平常,否则必受攻击。所以,身为能者的一员,她自觉藏妥了特殊性,以普众性生活。

可是,她看其他能者就没有这种想法,强调能族和自身优越力为主,以能术为一技之长显耀于世,即便隐居清修,都塑造出高人一等的形象。他们不能,或者也是不愿,将能术藏在普通人的生存技艺之下。如她爹,身居国师位,高调用能窥探国运和天道;如她娘,东海夫人,代天下苍生祈雨求安;如遥空,知吉凶卜未来,是大师神人;即便隐世的桐真吾,一开口就说自己是符师。但凡她知道的能者,就是能者,几乎没有以普通人的常态生活着的。说到底,能者骨子里确实认为自己优于普通人,这种认知导致野心,野心又导致内斗,如今还不改,才是走向末路的真正祸根。

“师父,别再说了。”火童可不想看师父求人,哪怕风族之后的强大天能令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你去哪儿,我和师兄就去哪儿,一起赴黄泉也无惧。”

兰生的一张嘴坏起来不留情,“桐师父,既然你的徒弟们都有觉悟,你就不必自责了。”对话到此为止,她有些感慨,但心意并不动摇——不捡麻烦。

一双大手伸来,半面天使半面魔的沉默男子,关心得是伤势严重的灵猴。

桐真吾叹口气,只好说道,“兰大姑娘心意不改,真吾无法强求,不过小猴子伤得那么重,就请交给阿国治吧。阿国不但能和动物交流,对医治它们的各种伤病具有神通,在我们离开之前,这大概也是可以为你尽力的最后一事。”

“谁说是最后一事?”说了这么会儿话,连邬梅都收拾完毕出来了,对兰生道,“桐师父还要带你爹娘去找灵药,要靠他才可能赴你的十年之约。”

这是怪她无情?兰生心叹。她早知道自己有天能是件麻烦事,不如无能,不必承担他人的期望。

“娘说得我好像忘恩负义,我即便肯收留桐师父的徒弟,他俩也不肯跟。”就她当坏人?麻烦的作用是相互的,瞧瞧火童眼里的火星子就知道了。

兰生忽然发现邬梅眉毛一挑,她见惯了的,当娘的这位某种算计到的得意神情,不禁暗道不妙。

桐真吾却反应神速,“多谢兰大姑娘答应我的不情之请,我的徒儿当然由我说服,也不会让他们给你添麻烦。”汗颜,竟然要钻对方疏忽的空子,但为了徒弟,臊了老脸也无妨。

覆水难收,兰生将小黑轻轻放进霍国的大掌中,请他好生照顾,认真再对桐真吾道,“桐师父抓了我话里漏洞,但却是我娘给我设得圈套。”不看邬梅一副不认的模样,“所以我也认了。但容我有言在先,他们即便跟了我,我也不能保证他们的安危。毕竟这么多年让人保护滴水不漏的人是我。让我保护别人,老实说,还真不知道怎么做。”

桐真吾看看邬梅,心知兰生说得是实话,“我请兰大姑娘收留这两个徒儿,并非是让风者保全他俩的意思,而是能族将来必因大姑娘得以保全,自然就是保全了他们。同时亦想让他们履行祖先遗命--风者一出,能者皆从。若他俩为保护风者而舍命,也是我西域能族的骄傲。”

兰生看着这一双双眼睛,垂袖就走,“就怕你们这样,收了两个人,能族将来却莫名要成为我的责任。桐师父言重,将徒弟托付给我,我就当多两个劳动力,干多少活吃多少饭,之于能族幸存大业,还是交给老天爷决定吧。”要她把维护能者当成终身第一志愿,肯定是不能的,时代不同了,顺者昌,逆者亡,聪明的就可以跟她一起适者生存。

邬梅看兰生走远,语气有些歉然,“桐师父,这孩子性子倔,但心肠是不坏的。”

桐真吾但对邬梅一鞠,“梅夫人不必歉然,真吾万分感激你,若非你护得周到,哪有今日如此坚韧的风者。兰大姑娘说得强硬,我反而觉得她比我们任何人都看清了能者今后该走的方向。风者纯血大能,当今之最,但看她丝毫不为此沾沾自喜,仍为生活努力,令我愧疚之极。我要是能像她那样,认真同妻儿踏实过日子,不会遭遇家破人亡。然而,也非我自私定要拉兰大姑娘担当,而是她确有风族强魄力魂,无需她意愿,就能令无数人跟随。”

邬梅回了一句话,“作为她娘亲,希望她默默无闻,平安一生;作为能者,又希望她拥有最大的力量。”

二十年来,邬梅选择了前者,然而兰生的命运已开启,再不由她为之抉择。

第306章 前线

因为这晚遇到的事,虽说出手算狠,要收少女那条命也没眨眼犹豫,但一桩桩和能者相关的事,不由令兰生心中感觉沉重,于是先回了六皇子府。

她知道自己该如何生活。半道重生,没有能者的优越感,嫁进皇家也没有坐吃金山银山的想法。和之前一样,相信努力才有回报,凭一技之长赚钱,踏实为将来打算。但如果火童和霍国最终会跟着她,她就有些头大,怕他们不听她的话,连她的天能都会被牵连出来,到时要亡命天涯。

她相信她爹离开权力中心后,明月流南月氏就会没落。明月流作为官方能族的代表,它的正式退场,说明能族从此会被朝廷慢慢否认,就像风族和风水一派连提都不能提,直至一代代的记忆不再将能者当作崇尚特殊的存在,而是怪胎异类,人人喊打。

她的冷心冷肺在于,她还真不在乎。

她本就是慢热的性子,对于身边的人和物需要日久生情,还得是对方先付出的情形下。可她是被当作无能者养大的,能者能族与她意义不大,既然是邬梅想保护她的私心,那她为着这份私心保护好自己也无可厚非。想让她对整个能族负责,就必须给她一个理所当然的理由。

如同当初建造六皇子府,她不过公事公办,但住进来一年多,为她提供了舒适的居所,所以离开数日,回来才可以有家的理所当然。尽管心底仍让她有些诧异,因为迄今只以为南月府的北院才能给自己家的感觉,没想到感情竟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

再如同她对泫瑾枫,原本说不清道不明,盘桓心上的莫名情绪,也可以随时抽身的潇洒,却在渐渐明朗之下纠缠住自己。开始在乎这个男人,也希望这个男人更在乎自己。心情这般转换了,才能同他亲吻,握紧了手,为狂跳的心躁动,衍生出百般依赖,任全然陌生的感应酥骨**,明白原来喜欢一个人,很享受,很不安,失落中愉悦,得到时怅然,如此矛盾。如此,理所当然。

奇怪,不掌灯的小楼,她独坐深夜中,辗转反复的心思,却因为想到他那张妖华的脸,轻松放下,还能抱枕笑睡,尝到梦都是甜的。

天晓放明,一切刷新,能族存亡已无关她油盐酱醋的生活,让她关注眼前。所以,当她发现楼下客房的空荡时,不由得就问到她那位夫君。

有花在国师府帮忙,香儿来帮兰生梳妆,听她问起,倒是知道答案,“六殿下昨晚歇在尔日庭了。小坡子刚来传话,说殿下还未醒,请小姐先用早膳。”

泫瑾枫虽说在何时搬走的问题上耍赖,但说搬还是会搬,先从她的卧室搬到客房,如今客房也无人,大概正式搬去尔日庭了。

“搬去了几日?”兰生又问。

香儿梳头的手艺不如有花,还好兰生要去西城工地,不用梳云髻,三下两下编着辫子,“小姐你不在的这几日,六殿下都是住在这儿的。难道是因为水廊上了锁,六殿下又回来晚了,所以过不来?”

兰生想起这条入夜落锁的规矩来。

香儿又说,“如今既然六殿下回来了,这条规矩要不要改?”

“六殿下回来和这条规矩并无关联,改什么呢?”喜欢他,不代表昏了头。尔日庭的眼睛太多,耳朵太多,她不至于放那些人随便乱走,不但当灯泡,还当监视器。

冯娘进来,问早膳摆哪里。

兰生突起小心思,“冯娘,我若让你将早膳摆去尔日庭,是否为难了你?”

冯娘眼睛都不眨,好似早料到兰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不难,今日是绿豆粥,新腌的了小菜凉吃更有滋味,只要推上小炉子热粥就行了。

“就这么办吧。”兰生决定找泫瑾枫吃饭去。

香儿悠悠道,“可惜有花姐姐不在。”

冯娘明白香儿的意思,微笑一闪而过,考虑到主子还在丧中,不宜神情太欢快。

兰生却对香儿瞪眼,“有花在又如何?”

“肯定会说小姐心软了,认命了,向六殿下低头了,居然还主动去跟他一道用膳。”香儿学着有花的语气,竟有五分像。

冯娘忍着笑,“香儿,别这么说,夫妻一道用膳最平常不过。而且每回都是殿下找娘娘,若娘娘一直无动于衷,殿下也会疲累的。今日他不过来,以后也会越来越怠惰,而那边一个个如花似玉,机会都成她们的了。夫妻之间若出了问题,必定双方皆要检讨,不能只责备对方。”

兰生没有脸红,但模样份外俏丽明亮,“听听,只有过来人才深韵的道理,感情应该有来有往。”单恋暗恋她玩不了,可双方互相有意,她为何矫情?

“娘娘想得好。”看兰生的神情,冯娘想起自己遇到三宝他爹的当年,“我年轻那会儿,也是三宝爹先喜欢我,我心高气傲,还看不上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