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生犹豫一下,向泫瑾枫征询一眼,看到他点头后才走过去握住老太太的手。这个祖母对她一直不冷不热,此刻好似要全心依赖,让她感觉不太习惯。

“孩子,我知我对不住你…”其实各自心里都明白得很,老人家道,“但看在你娘的面上…帮帮你的妹妹们,你爹…一走,这家里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老夫人,不是有我吗?”泫瑾枫也上前来,蹲身也握老太太的手。

老夫人受宠若惊之感,挣扎要起身,“怎敢有劳六殿下?”

“我虽为皇子,但也是这家的大女婿,这两年一直在北关,未能给家里帮什么忙,如今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观。我已召了御医局大夫来,先确认岳丈病故缘由,也好上报朝廷,至于岳丈的身后事,若您老人家相信我,就交给我来办吧。”泫瑾枫开始“补洞”。

众人刚才还只是抱着希望猜测,现在一口气能松到底,同时又暗奇六皇子和大小姐之间不似传言那般生疏。

“这怎么好意思?”老夫人想得多,哪有皇子来办岳丈身后事的?不由看了看兰生。

兰生对上老夫人的目光,“老夫人允了他吧,我这会儿也慌得没主意,听说我娘还吐了血?”

这日扫墓,让金薇料中,她娘陪她一起其实有话要说,而且开场白都没有,直说和她爹商量好了要装死,远离帝都是非,说不定能找到治病良方,让她配合演戏,而且将娘家的事管起来。

兰生觉得是爹娘的意气之争,装死哪有那么简单,还要将一大堆麻烦推到自己身上,自然不同意。

邬梅却道并非一时冲动,是她久经反复想出来的。只不过,南月涯始终放不下,直到这回太子所作所为让人彻底寒了心,这才决定实行。再者,虽是诈死,但南月涯已病入膏肓。若放任下去,离死期也真是不远了。

而前几日住进家里的桐真吾也会跟他们同行,一起寻找令能族后人保持天能的解药。他道,混血能者的天能虽然本来就是越用越弱,但如此急速骤减且早亡。很可能与毒害三大能族的药物有关,既然是毒,必定有解。帝都那股黑暗势力最强,经过太子一事,已经打草惊蛇,他们稍有异动就会引起注意。所以先远离得好。

邬梅但觉这个说法与可达临死前说得不谋而合,趁皇帝南巡,太子昏庸,又人人皆知大国师病情不乐观,离开的时机已经成熟。因此无论兰生同意与否。都不改决心。她之所以只告诉兰生真相,一来是她这个女儿不同寻常,心志坚强,二来她和南月涯一走,家里必定乱成一锅粥,还有外来压迫,而兰生不但有担起重责的力量,还有泫瑾枫这个依靠。她十分放心。

老夫人老泪纵横。“想不到…想不到这桩让我愧对长孙女的姻缘竟给家里找来这么好的女婿。”日久见人心啊。

“老夫人放心,一切有我。”泫瑾枫劝了几句,让丫头仆妇们扶老夫人回去休养。又请钟氏照顾老人家身体。

有长孙女和六皇子两个可靠的主事者,老夫人终于肯听劝,钟怡蝶也不再昏头大哭,相互扶持着走了。南月莎自高奋勇照顾祖母和娘亲,也跟着走。

‘通知凌弟了么?‘兰生问。

金薇和玉蕊相互看一眼,同时摇头。

“我去写信。”玉蕊抽了抽鼻子。叫上彩睛,闷头跑到隔壁书房去。

金薇道。“玉蕊很自责,说她要是能看出爹的病气就好了。”

“傻。”兰生嘴不饶人。“不说她看不出自家人的病气,就算看得出来,爹的身体状况却不是病,而是天能用竭,折损了寿命。你会瞧面相,会卜卦,应该比玉蕊清楚。”

金薇点了点头,“是,我清楚,但我替爹,还有祖父,不甘心。两代为天子尽忠,祖父也好,爹也好,从未有过私心,耗命都不曾犹豫,祖父走得早还算幸运,却看爹的下场,拿所有功勋不过换萍妹一个太子良娣,还被太子羞辱。”越说越悲愤,父亲的离世,彻底颠覆了天女的信念,“什么天下苍生,什么国运社稷,付出生命也得不到一字好。”

“你想得好,南月氏到了今日,已无需再为大荣做任何事,该为自己多想想了。”兰生从来不是乖乖牌大小姐,即便嫁进皇家,也不曾有过半点服务于皇权的心思,花国库的银子才高兴。因为,这个国库已成为皇贵们和高官们的金山,不会想给百姓办实事。既然如此,那就让她来抢着花吧,免得养一群肥肚流油可惜了。

“御医快到了,而且宫里太后贤妃都派了人来问,东宫尚无动静。”柳夏的声音传进。

“金薇,你去前面接待一下吧,等看过了爹,我还要去看我娘。”兰生说罢就进了里屋。

泫瑾枫跟后,但对金薇道,“柳夏自愿来帮忙的,有什么事可以同他商量。”

金薇怔着瞪着,一咬唇,掀帘子出去。

里屋,南月涯躺得直平,脸色死灰,透着沉疴病厚,要不是盖在胸口的被子微微起伏,跟死人没两样。泫瑾枫守在帘旁,其实听着外面的动静,为死人和活人的对话提供放风服务。

但兰生不急着对话,似对泫瑾枫说,又似自言自语,“早知如此,先办了金薇和柳夏的婚事该多好,无缘无故要守一年的丧。”

泫瑾枫却知这是活人气死人。

南月涯果然惊开眼,还好知道自己在扮死人,压低了声音,“谁和谁的婚事?”

兰生却不答,装得更惊,“哟,爹欸,您健在哪。外面哭天抢地,老夫人差点跟您一块儿去了,您听见没?”

南月涯从邬梅口中得知大女儿不同意他诈死,自然听出其中讽刺的意味,没好气,“你祖母身体比我好得多,会长命百岁的。咳咳!我虽装死,却非装病,病入膏肓,你非要计较早这么几天吗?”

“不敢。”她是任性,不是不孝,“只是该跟我先商量,而非通知我收拾后续,爹娘一身轻就远走高飞了。试想,我要是跟你们说,决定明天同人私奔,你们当如何?心情难道还会好吗?”

泫瑾枫干咳一声。当他死人了,这是?

南月涯冷哼,“原本我就说不要告诉你,可你娘信你得很,觉得你能帮上忙。”发现自己态度过于冷淡,想缓和,又不知怎么缓和。对这个长女,隔阂太久,已不知如何相处,如今还要一走了之,留给她一大家子事,他愧疚亏欠,却无法表达。

“我能帮忙和我愿意帮忙是两码事。”她不同意这个计划,就是因为想到可能后续麻烦多多,“我还觉得,除了我可信之外,金薇也到了可以掌家的时候,她是爹的嫡长女。”

“金薇是这个家的嫡长女,对我而言,你才是我的嫡长女。”南月涯忽道。

泫瑾枫心里转念,大觉其中意味深长,但看兰生不以为然的表情,知道她又迷糊上了,“兰生,一般父亲过世,好歹要哭两声。”外屋虽清了场,难保院子里有长耳朵的人。

“我和我爹不亲,众所周知,这时哭起来反而显假。”回到这个家一年不到就嫁了,她爹给她最深的印象留在初见,一丝银发半只变瞳,气势如乌云遮日,连女儿都认不出的威者。

南月涯长叹一声,知道父女之情难在几句话中修复,但言,“我和你娘走后,家里的事烦你多费心。”

面对这份显然的信任,兰生反而不自在,讷讷应了是。对着邬梅还能自在些,毕竟相处得久,能忘却自己是重生的,心里真当了亲妈,但南月涯就太陌生了,没有对父亲的记忆,也没有后来相处的经历,每次父女见面都有一堆人在场,根本不曾感受过父爱。

外屋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泫瑾枫作个安静的手势,又快步走到兰生跟前,俯耳说道,“就算不亲,到底生父过世,你哭不出来也得红红眼。”轻手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井之间,“想些能让你难过掉泪的事,别让人看出什么来。”

兰生自然不挣扎,侧过半张面,靠着比他主人那张脸要可靠得多的宽肩,长吁。

第300章 赛诸

兰生以为她哭不出来,但看着面若死灰的南月涯,想到这出诈死戏外的无奈和苦楚,又想到这一别不知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时候,竟出乎她意料得悲痛于心,鼻子一酸,无声落泪。

泫瑾枫感觉肩衣湿热,本意只想让她装一装难受,却真哭了,不禁抱紧她。他明白,表面倔强,总扮演任性的兰生其实是个好女儿,一直都是。她若真无情,对金薇玉蕊完全不用理会,而她接受了这些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正是接受了这个家,包括她的父母和祖母。她只是不屑说出来,如同她对他情动,与其言,不如行,仅此而已。不懂她的人,她也不在乎,无比潇洒做自己,让别人去患得患失。

门帘再度掀开,金薇领着御医,还有宫里来的两位公公,看到得正是这幅恰如其分的景象--父亲身故,女儿悲从心中。虽然在宫人眼中,六皇子的表现有点过于良好,不过这位殿下一向喜怒无常,而从北关回来,大概也能让他收敛一段时日,故此也没多大疑问。

很快,经过御医确认,宫人亲口所证,大国师重病不治而亡的消息确凿,连同太后震惊,贤妃痛哭,太子良娣悲昏的各种小道消息也伴随而出。翌日太子上朝,痛心疾首悼念了大国师之死,并赞扬了他这一生为大荣所作的贡献,要求阁部立刻商讨追封事宜。同时宣布,大国师之位从此挂空,不会再有人接替。数日后,阁部传下文书。欲追封大国师南月涯一品忠义公,待皇上回朝批示。

南月兰生和泫瑾枫在这些日子里,俨然成为南月府里的大家长,一切事宜由两人拿主意,同时遵照大国师遗嘱。葬事从简,也未邀客来送,头七这日准备安静出殡了。

兰生早起去灵堂。

清明雨期已过,清晨明亮,风和日丽,驱散了南月府里的哀黯。也许是人们缓过来。毕竟父亲病了那么久,心里其实都有准备;也许是泫瑾枫能力强,将繁杂琐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令人心安。

路过梅园,见园门开着。还传出人声,她就有些奇怪,想南月萍早搬走了,这时也不会有多余的人手过来打扫园子,便走进去看一看。

“娘,您到底有没有主意啊?难道眼睁睁看太子选正妃,没准还顺便把侧妃也定下,那我算什么呀?”南月萍任性不懂事的特嗲语调。

兰生听清后。不由冷脸,这时候还惦记争宠?

“这几日太子歇在你那儿没有?”李氏的声音也好听不到哪儿,母女一个讨厌调子。

“就爹过世的第二晚来过。他开始意兴阑珊,只是过来装样子安慰我的。还是我照娘教的,主动勾得他。不过那晚之后,他一直就歇在婀姬那个狐媚子那里。本来想着只要爹撑得一口气,太子就不至于太冷落我,可我这才嫁了几天。爹就死了,真晦气!”

兰生总算明白了。在瑶镇面对小霸王的南月萍并非正义,而是爱现。享受说出身份的瞬间人们敬畏的目光罢了。想当初刚回家时,她看她爹对南月萍常有宠溺的表情,也以为南月萍至少对这个爹有一定真心,只不过受李氏灌输歪了,然而现在听到这些话,全然心凉。

“你懂什么!你爹这时死,才是你的运气。”李氏恶狠狠之意,“南月涯要是再多活几日,国师的品衔肯定要摘,到时候南月氏一家子都会变成平民。而你有个平民娘家,就等着当良娣到死吧。如今却不一样,你爹追封忠义公,到死仍是一品爵。你是忠义公之女,将来太子登基封妃,贵妃名号是逃不了的。”

敢情她爹诈死还便宜了这对母女?兰生气笑无声。

“对啊,还是娘想得好。可是,等太子正妃进门,我仍会受冷落。忠义公之女又如何?最终还是得母凭子贵。”自以为聪明的蠢人。

“受冷遇是好事,太子妃不把你放在眼里,我们才能图长久之计。让婀姬先挨刀子去,还有那些爱出风头的,一个个都蹦跶不了多久。你就跟出嫁前那样,乖巧些,讨长辈们的欢心,跟太子正妃侧妃装本份,等太子妃生子,你再把握太子。太子好色,你又不丑还年轻,生孩子的机会大把。最好等太子当了皇帝再生,看六皇子就知道了,排位中间的皇子最受宠。太子已有嫡长子,新太子妃再生子,将来这两个有得斗,你的儿子就能坐山观虎,捡现成的了。母凭子贵也要看时机,太早太晚都没用。”

李氏简直赛诸葛,一看三代,深谋远虑。兰生感慨,这么精明的能力用在发展事业上该多好,绝对女强人,何必卖女儿求权位呢?

南月萍连声应是,又撒了会儿娇。

李氏对女儿是真爱,“你千万要沉住气,别的不说,就这点上,要向南月兰生学着些。看她这几年根本不管家里事,但你爹一撒手,连老太太都指着她,因为关键时刻,人还是向着厉害的主。等会儿出殡,你也别哭嚎不顾,这家里谁不知我俩闹翻了走出去的,但你爹待你不错,哭出那份恰到好处来就好。其他的你都不用操心,为娘会帮你安排,就像让你当上灵目仙女一样,有高人指点着,当皇后皇太后都会是你命中所属。”

南月萍就问该怎么哭法才恰到好处。李氏起哭声,似在示范。

兰生听不下去了,转身走出梅园,却渐渐心起奇异,对李氏所提到的那位高人有点在意。

脑后扫来风,她轻轻一让,扫帚顿在头侧一寸,抬手赶灰,“听到了?”

无果不在时,多是小扫暗护,而他曝露行藏,多因为有话要说,“本来以为是李氏脑瓜子灵,想不到还有高人指点。这人不是骗子就是能者,要查。”

“不止这句话,你把她俩的对话一字不漏告诉我娘去,我娘要想演一出吐血归西,这对母女就是最好的刺激。”兰生如今已知,她娘的心腹有二,宁伯和小扫。因为知道诈死之计的,这两人还比她先。

小扫好奇时的五官很生动,摆脱普相,闪闪发光,“怎么刺激?”

“她们这时最在乎忠义公的一品头衔,若我娘谦让,哪怕是一品变了二品,甚至卸甲归田,什么品阶都不要了,你猜她俩会怎样?”就她所知,京氏对她爹的嫌弃,连追封都不想给好的,所以目前只是忠义公待定,今日下葬也不能刻于墓碑。

小扫反应奇快,“她自然是成了平民之女,可你别光顾着整她,而忘了自己也跟她在同一条天家船上。”

“扫帚弟弟,我来给你补脑一下。第一,我是大婚抬进,名字已上泫氏宗祠,皇帝六子的正室。第二,就算真不让我当了,我也不怕穷死饿死老死,当个富贵闲人更好。”接着,又催小扫,“快去通风报信。”

作为一个“狭隘孤儿”,兰生无法理解李氏的心态。南月萍成为太子侧妃又如何,成为皇贵妃又如何,成为皇后皇太后又如何,一个人权倾朝野,连带李家门以及鸡犬升天,然后呢?永生了?还是成仙了?最终逃不过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她倒并非消极论,但觉人生哭着来的,至少能笑着走,做自己很辛苦,做别人期望的自己更辛苦,南月萍背负那么重,要是爬到最高还叹一声寂寞,岂不是白走一遭人世。

但她也知,这种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旁人是说不得什么的。她不说,她就是使坏,给这对母女捣捣乱,省得她们平步青云太顺利,不懂珍惜?哈!

灵堂设在前庭正厅,同后宅隔着花园和墙门,兰生以为自己算得早,不料一踏出那道门就见宁伯领着一帮仆从丫头端茶捧盘,上面放得大碗小碗各种菜碟的量至少可以招待二三十人吃饭。

“宁伯,都什么时候了,还准备这些?”

宁伯急忙过来道早,“大小姐起得真早,和六殿下一样,都是做得比说得好。”

“六殿下也到了?”兰生睡娘家,但泫瑾枫每晚都回六皇子府去,哪怕再晚。她没赶他,只是他忙。

“天不亮就来了,不过陆陆续续来了七八十人,都是老爷平时的好友,同僚,还有学生们,不知从哪里听说今日出殡,非要为老爷送行,所以殿下吩咐给客人们准备些简单的早膳。还好肖大总管想到了,提前预备好食材,不然得饿着客人们出发。”

肖谷是那位曾经不把邬梅放在眼里,当着南月涯的面,说家里没地方给两人住的国师府大总管。但后来邬梅发现,肖谷轻慢的态度只是因为十分敬重她的姐姐,对南月涯,对国师府很尽心力,所以没有给对方穿小鞋,仍重用他。如今,不管是肖大总管,还是陪南月萍到瑶镇的凯副总管,都已将邬梅当成这个家的女主人,心悦诚服。再加上宁伯也是收服人心的高手,与两人老哥老弟相称。

第301章 一士

“想不到爹的人缘还挺好。”南月涯对于兰生,无论是作为父亲,还是作为国师,都很陌生。

“大国师虽非朝官,但近君侧的便利,令他身边围绕了不少关心时政的官员和学者。时不时国师会帮他们的一些见解上达天听,且他还是四象馆的客座,主讲易经义理。明月流传承之人除了天女圣女,弟子一个也没收成,但尊敬他的学生却不少。”京暮从假山后面走出来,一身素衣,圆头圆脑难得看上去不可笑。

“京大少也来了。”兰生淡笑而敛。

京暮打眼瞧了兰生好一会儿,“国师忠君忠国,爱护百姓,也是京暮钦佩之人,怎能不来?看到兰大姑娘精神尚可,京暮心中大石落地,总算能松口气。”

兰生示意宁伯只管去忙,待周围静了才道,“不强打精神也不行,我到底是家中长女…”唉——这个长女,好处不见,烦心当先。

“兰大姑娘要是需要帮忙,尽管开口,就算京暮力量薄微,好歹朋友多。”

京暮最近常表现出一种愿为她鞍前马后的积极,再联想到上回他说那词钦慕,兰生突然有些了悟。如同柏湖舟对她娘的相惜之情,她现在身边也有了这样的人?感觉不错,也对自己的魅力有了点自信,她诚挚相谢。

“多谢京大少,若真有那样的的时候,我就不客气了。”

哪怕是口头上,兰生都从未如此说过她会不客气之类的话,京暮脑袋一转,知道这是信任他的意思。比以往不冷不热的交情要进了一步,心头激动,“兰大姑娘千万别客气,京暮句句肺腑。我二妹的事也多亏兰大姑娘想得周到,请了五公主出面。才没引起家中怀疑。”

兰生想了想,“京大少误会了,请五公主出面的是六殿下。我前些日子赶制药汤浴场的设计图,六殿下就说他安排。看来,他安排得还妥当吧。”

京暮一怔,表情先僵硬再露苦笑。“让你看笑话了,两个大男人还在为小时候的事斤斤计较。”

“别的倒没什么。”兰生不置可否,“若京大少不介意,可否告诉我,你俩闹翻时大约多大?”

“我俩只差两岁。那时正好是他十二岁生辰,怎么?”京暮不知她为何问这个。

兰生对工造的记性强,想起泫瑾枫十二岁时月华殿修缮,而这一年他向京暮求救,再连上地牢中藏好的断笛,景荻叔父悄放龙袍。就是那时候吧?关于六皇子这个人所有矛盾的,神秘的,起源。

她虽感谢京暮欣赏自己。但还不会说出这些心念,“只是好奇你俩到底多幼稚的年龄,一桩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让你们惦记至今。又不似彼此仇视,更似赌气的少年。”

京暮哑然,半晌后讷讷道,“就是和他交情太好了才更气愤,而且明明当众将我的文说成他的,一转头又说他不知先生那么做。才发现原来我根本不了解他。对我爹的名利观我虽不能苟同,但有一点他说对了。六皇子与我当不久好友。即便没发生那件事,也会疏远。”

“是么?”兰生语调轻抬。

“兰大姑娘别不以为然。你如今嫁了他,该知他的为人。帝都之中随便拉个人问六皇子的事,都能数出几件荒唐来。我庆幸跟他闹翻得早,如今虽有嫌隙,还不会放在心上。”京暮的心结颇深。

这让兰生忍不住要说几句,“京大少高看我,我就算跟他生活整两年都未必知他为人,更何况聚少离多。而京大少建议随便拉个人问,我也觉得不妥。众口铄金,人云亦云,那些街头巷尾的传闻有多少是确实的,经营着会仙缘的京大少比我清楚才是。至于六殿下,也是京大少更熟知,除非京大少说自己聪明的话都是骗人的,或者六殿下小小年纪太有沉府,和你当了数载的好友,你看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然后一天之内就看清楚了。”

京暮神色一正,半晌才幽幽叹道,“京暮果然没有钦慕错人,兰大姑娘一番话令京暮如梦方醒,想那时气冲上头,若能听一听六殿下怎么说,今日即便不会像孩提时那般亲近,至少也是能彼此信任的关系。”

“有这种可能。京大少擅交朋友,采纳良言,人不在朝廷,却对国家大事十分关心关切,显然有抱负,只是对官场失望,故而避而远之,但若与六皇子仍知心,说不准就当着他的左右手了。”兰生对钦慕这个词汇已能做到面不改色,从大荣男女感情的表达时而奔放来看,钦慕敬慕爱慕之类的词都属于男子对女子正当的赞美,不必惊慌,不必过激。

京暮沉吟之后但道,“人生际遇就是如此,一旦失之交臂,再也找不回以往。如今就算能与六皇子解开心结,我也无意入官场。”

两人边走边说,转过半边花园,就看到前庭的圆形拱门,门里白幔麻布随风扬起,灵堂前铺着草席桌案,坐满了人。他们也能看到泫瑾枫。准确地说,是看到泫瑾枫的背影,听到泫瑾枫的笛声。他盘坐于院中,墨袍铺席,孤龙啸吟的衣纹卷袖,发髻高顶簪木,头发一丝不乱,露出洁白的高颈。虽被众席围在中间,却不显傲慢,一曲笛羌凉又悲壮,大有志向远而不衰,振奋人心。有人拍案和之,有人高歌长颂,很快成为一片声涛。

兰生看呆了。多妙,不用放下六皇子的架子,哪种六皇子的模式都能套上,无需言语,但凭一曲,就拉拢了他周围的这些人心。

京暮则眉毛一挑。这是大国师下葬之日,南月府目前只有女眷,由六皇子这个大女婿招待客人,不算突兀,而曲高和寡符合他的身份。他一没有与众攀交,二没有表现亲切,多半传不出结党营私的话到太子耳中,可不知怎么,让人向六皇子走近了几步。

他忽然圆脸赤忱,似与兰生说笑,“若是子妃娘娘有意养谋士论时政,京暮愿自荐为士者,令娘娘将来与六殿下平起平坐,不受男尊女卑之约束。”

京暮看来,南月兰生当得起十分。

第302章 葬荣

大荣虽是男尊女卑,但对于一种人群,女子也可拥有各种特权。以最出名的两例来言,五公主养士,交友广阔,也向皇帝推荐人才,北平王爱女惠公主则是女将军,手下有为她出生入死的兵,她也代表她父亲回都,向皇帝和大臣们呈表边关大小情况。而原本执掌着明月殿的南月女儿们就能出入宫廷,参与宗祠和国家大典的讨论,为后宫里的女子以及贵族女,官家女消灾祈福等等,一切以易经和道展开的圣职活动,其实也是某种特权。

所以,京暮所提并非天方夜谭,兰生是南月之女,六皇子妃,造行之主,行会之首,这些身份足以让她建立自身对时政的影响力,更何况她的性格和智慧都大气。

兰生却当京暮开玩笑,“后宫女子不能参政,京大少让我养士论政,这是给我招皇上和文武百官不待见吗?”

她历史不精通,这个时空也没历史可套用,但五公主和惠哥在为人处事上颇有大唐公主的风范,又少了私生活的混乱。不过自古公主们不乏参政的,毕竟说到底她们也是皇子皇孙,有父女兄妹姐弟这层便利的关系,可以直达天听。其实说参政是夸张,多数只起个牵线搭桥的作用,尤其在推荐人才上。

“兰大姑娘不是后宫女子,六殿下若真打算兄弟友好下去,将来必定封王,兰大姑娘当了王妃,如同公主在宫外的性质是一样的。”京暮越说越认真。

“即便王妃,我也不曾听闻有哪位参与国事。”政治不似工造,谁最先冒出头。谁死得最快,但兰生想要长寿。

“怎么没有?兰大姑娘以为惠公主像谁?北平王只娶一妃,爱她至深,因她胆色学识皆过人。夫妻两人不但事事商量,当年先帝弥留之际。也是她亲自上朝求去北关,慷慨陈词,誓愿为大荣力保北境,连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都感动了。北平王妃是我大荣最出色的巾帼之一,惠哥只及她七八分。”京暮眉飞色舞。

兰生看出来了,这位喜欢女强人。

京暮又往灵堂前努努下巴。“今日能来之人,多与大国师真心相交。别看他们名不见经传,有些官微职小,有些仍是学子,因不攀附权贵不参与党争而不能出头。却真正忧心天下百姓,胸怀大志又有长才。大国师一直是他们的导师和挚友,如今痛别,他们再也无处伸展抱负了。兰大姑娘是国师之长女,又是六皇子之正妃,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兰生不接茬,却看泫瑾枫。

京暮留意着她,点头道。“不错,只要六殿下够聪明,这些人就能为他所用。不是作为皇子,而是作为大国师的女婿。这些人如果畏惧权贵,早就和我父亲一样爬高了。但比起他,兰大姑娘若有意,这份人心和力量可以归你。但凭兰大姑娘一句吩咐,京暮愿出面说服。”

“京大少这么看重我。真是令我诧异,我虽从不认为女子比男子的能力弱。但世道如此,所以我开始工造时举步维艰。恐怕让大少失望。我暂无参政或议政的想法,但有一疑问。”兰生见京暮认真聆听的神情,就道,“你言谈之中对你父亲大不以为然,万一哪天你从仕途,是要跟他背道而驰么?”

京暮毫不犹豫,“自然,为官者当为民请命,而非搞党争内斗,以权谋私。”

“可惜,京大少无意官场。”大荣怪现象是,管理国家的百官们多只想着谋私,真为民生着急的人却多当不上官或不愿当官。

“可惜,兰大姑娘无意国事。”京暮愿意为之破例而跟随的唯一一人,“不过,即便如此,京暮仍会帮兰大姑娘。听说药汤浴场的图已送入阁部,我正为此活动,应该很快就批下了。”

兰生一惊,没想到京暮竟涉入其中,“你…”

“而且六殿下的手也已伸到,如此一来,能把握十成。”对泫瑾枫,经过和兰生这番谈,他大概要重估。

这时,泫瑾枫一曲吹毕,起身回头,正看到两人站在院门外,于是目光中就有些玩味,淡然挑眉,往外走来。

京暮见状,立刻对兰生拱手,“我今日来送大国师,顺便看看兰大姑娘,愿望达成,就此告辞,改日再去国师陵墓前祭拜。”

兰生忽然想起一事,也有意探其说话虚实,“京大少人脉广,我父亲其实有一个遗愿,家人还在踌躇是否跟各部开口,若大少能帮忙,那就最好不过了。”

京暮很高兴,连道请说。

兰生这么说的:大国师虽是官职,但她爹一直不当自己是官,而是类似于方道长那般的圣职,更是明月流宗主,因此心愿中很想获得什么什么真人或上人这些仙家宝称,能得皇上亲题就最好了。至于什么公什么一品,反而显得难忘凡尘,不能尽劫飞升,最好不要。

京暮领会,但说包在他身上,快泫瑾枫一步,走了。

泫瑾枫好笑望着京暮匆匆的背影,“这人简直太出息了些,原本还只是避开,如今却见了我就逃。”

兰生也好笑,“我看他对你因爱深恨,逃得越快,在意越深。”

泫瑾枫这回望着她骇笑,“我可以肯定他喜欢的是女子,尤其是能干女子。一本北平王妃记倒背如流,恨自己生不逢时。”

“他刚刚还提到了北平王妃,看得出来钦佩万分,又说要当我的谋士,怂恿我议政参事,与你平起平坐。”兰生观察着泫瑾枫的反应。

泫瑾枫面有所思,片刻回道,“与一个失势混日子的六皇子平起平坐有何用?要与三哥平起平坐才好。不过,京暮那小子本有当丞相的野心,愿当你的谋士倒是看重你得很,你可用他。”

“用他参政?”真的?他这么开明?

泫瑾枫目中闪过一丝狡意。“你要是能像北平王妃那般厉害,为夫甘愿坐享其成,早日去封地享福。”

“你的封地在哪儿?”头回听泫瑾枫提起封地,兰生最关心是,“一线如帝都和江南一带繁华城市。二线如武洲一类地大重点郡,三线如瑶镇宁静小富区域,你的封地属于哪一线划分?”

“没线。”泫瑾枫答道,“东南临海,大片荒滩荒土,城远镇疏村贫。据说海鸟的粪尺厚,叫做泠洲的地方。”

“你确定你父皇宠你?”东南这个地段还是很不错的,但兰生不明白的是,六皇子从小得宠,为何得了一块鸟屎厚厚的封地?

“我自己向父皇要的。”泫瑾枫将其中缘由长话短说。“怕父皇给得太好,再引兄长们不平。”只是泠洲并非中原人所认定的贫瘠。

“东南不穷。”兰生道。她看过大荣版图,泠洲和现在上海江苏的位置差不多,靠海,内河交汇。

“确实不穷。”泫瑾枫爱极她的智慧。

“山高皇帝远。”她又道。

“水陆不通畅。”他再道。

明白了,这位给自己找好了退路。兰生不再多言,往灵堂走去,跟每个客人照面。她无意同泫瑾枫抢这些人心。但也无意当他背后无名蒙脸的贤内助,就算为了居安造,也得多认识人。没准谁要换房子呢。

出殡途中,百姓一听是大国师下葬,一传十,十传百,竟引来无数人夹道相送,不但有大片沉默致哀者。还有呜呜哭得悲痛不止,走一路堵一路。原本想着午时前出城,却延至午后。这番景象让兰生又诧异了一番。以为她爹一板一眼的性格很难讨喜,又是直接为皇帝办事,虽然民间提起大国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概只是声名显赫,却想不到具有如此高的民望。

太子领着百官,在送葬队伍出城门时赶到,明知今日下葬,但装不知,只怪六皇子夫妇也不报阁部一声。其实,却是看到全城百姓的反应才急忙想出来的对策。

大荣连年天灾,南月涯掌管的无极宫虽然受到钦天监京和的处处限制,但仍尽力祈天祷祝,求风调雨顺,包括邬梅在内,都是耗能耗命在助天下黎民,还向天子直谏赈灾,而无极宫明月殿以前一直是发放赈灾物资的主力。然而,自从明月殿不再,国师病倒之后,皇帝只顾南巡游玩,太子和一干臣下只顾培养势力,阁部是跟风派,要顾及南巡的帝王,又要听从太子,将各地灾情一压再压,连陈米旧物都想不到要发给灾民。除却渣玉山那群人,还是太子放进来捣乱六皇子大婚用的,整个都郡方圆百里早就严禁灾民进入,重兵布足各处防镇,帝都才保留盛世繁荣的景象,权贵们仍能享受歌舞升平的愉悦,看不到令人忧心忡忡的一面。“大国师之死”并非一个名人离世,而是剥夺了贫苦百姓的又一线生机,导致后来局面一发不可收拾,令朝廷慌乱了手脚。

至于这时,太子他们想得不过就是稳住帝都。毕竟,人进不来,坏消息可以进来,外面形势不好,里面也会动摇。他们之前只想弄掉国师之位,谁知南月涯“病故”,再没有国师了,一时乐忘形,不记得要将表面哀悼作足,连送葬都不以为要露面。结果,突然知道全城老百姓自觉送行,又屁颠屁颠跑来装腔作势。

在南月氏的陵地,兰生试图忽略太子诸人的虚假嘴脸,随着喊礼跪拜,看棺木葬入,看封门落碑,听一片哭声。

南月萍经过李氏示范,这回不像灵堂上哭得夸张,嘤嘤垂泪点点拭,感觉还是假。哭得最伤心的,是老夫人,白发送黑发;是钟氏,菟丝草一般的女子;是玉蕊,心最软最慈。邬梅面色白若死人,唇色白若死人,人人都知她急血攻心,无泪的眼眶是哭干的。

唯有兰生不落泪。

不落泪不代表不哀,但这里感觉哀痛的人,大概谁也比不过南月涯。他为荣帝奉上忠心和性命,最后却落得被驱逐出去的下场。哀莫大于心死,诈死却也是真死,从此世上再无南月涯,实在黯然神伤。

兰生认为不值得神伤,可她不是白付出数十年的那个人。

长长的礼,长长的奠,日薄西山,哭声沉到心里去,众人才回返。本来只想安静办好的葬礼,突然多了这些人,也不能让他们就此各回各家,泫瑾枫便同老夫人和邬梅商量。

兰生听了,尽管这事没人问她,插嘴道,“依着我的意思,太子那批人直接请走。我们又没让他们来,他们自己来的。”

邬梅瞥女儿一眼,转头问泫瑾枫的想法。

“我已请了今早的客人回府,要是跟太子他们说就此散了,只怕日后惹不愉快。一下多这么些客人,府里可能来不及备席,找酒楼送菜应该赶得上。”

老夫人和邬梅同时道好。

显然,泫瑾枫是可靠的半子半孙,她是不靠谱的女儿和孙女。

兰生脱口而出,“万和楼就不错,太子和众位大人是贵客,不能怠慢,外订的好东西让给他们享用,今早来的客人们和我们自家人却没那么好的胃口,家常便饭就好。”

泫瑾枫眸中一笑即逝,“万和楼前几日就歇业了,据说要开始重建。工造的消息,兰生你不是应该知道得最快?”

该死!兰生扼腕叹息,算太子有狗屎运。

回到南月府,突然来了两三百人,即便泫瑾枫已派人送了急讯,仍是忙不过来。然而,连南月莎都帮忙端茶倒水了,身为长女的兰生只添了一轮茶就躲到内宅偷懒。

所谓的偷懒,并非睡觉,而是信步闲逛。经过小弟南月凌的院子时,突生进去看看的念头。皮球离开一年多,门没有上锁,一推就开。院中整洁,看得出钟氏对儿子的关切,但她没有进屋,只在光滑的青石台上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到熟悉的吱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