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进退两难,权贵们对它说翻脸就翻脸,民造有了团结不甩它的行会,迫使它要有一场卷走衰运的大胜利。身为造主的常豪,要么被野心者赶下台,要么亲自主持来获取这场胜利。只是这胜利,不能从正进行的大工程中取得,因为太理所当然;也不能走中规中矩的路线,必须要非常出挑,可以立刻重振声威。

听上去很难,但有过先例,循一条白羊祭——神仙楼——居安奇造的路走,即可。所以,才传来了这么一则消息,如果不是别有意图,重建万和楼根本无需宣扬。

兰生听这一言那一句的话,只道,“各位是不是想多了?常豪是万和楼的常客,万和楼又年久失修,我看着离垮楼的日子也不远,两者一拍即合,情理之中。而且,以长风目前的人力,两个月建成属于应该。八百两自然是友情价,但不算最便宜。”

友情价?谁跟谁有友情?乐和知道安国侯府的少夫人京大小姐是万和楼的东家,那样的贵妇与常豪不可能论友情价,必定是各取所需。

他就道,“八百两不算最便宜,可如果要造帝都第一酒楼,那点银子肯定不够。帝都最好的酒楼之一醉仙居是长风所造,一千八百两,还是十年前的造价。”

木林想激发兰生的斗志,接过去道,“也就是说,常豪宁可倒贴银子重造万和楼,为什么?”

兰生没斗志,或者说,对斗长风没志气,这般回答,“他傻。我们开工,风吹日晒雨淋很辛苦,却是为了赚钱吃饭。倒贴银子倒贴人力造什么第一楼,常豪是傻得冒泡了。白羊祭那会儿原本是二百两的宅造,我还千方百计想保本,不愿贴一文自己的钱进去。后来换了地主,增加到数千两的投入,我也是确信能卖出高价,才帮雇主狠砸下去的。而且,我如果是常豪,找谁也不找万和楼的东家合作。”

给褐四他们吃馊菜的京秋大小姐,只怕哈哈豪爷倒贴银子都讨不了好。虽然兰生没有“斗志”,倒是对这么一种贪小便宜和哈哈吹牛的组合很看好,觉得他们会带给自己惊喜。因此乐和说还是派人打探详细得好,她并未说不。

而兰生还有另一份不能开口说出的好奇,长风能造一座怎么第一的楼来?她来帝都的时候,长风之能远不如它的霸道蛮横闻名。只有,醉仙居老矣。

可长风要挑战居安!兰生不会做出也造第一楼这样*的事,但却隐隐期待认真凭造艺来较劲的百年霸造。浸着数代常氏大匠的传承,精养了百位以上的巧匠,还有一呼万应的能工,兴衰决胜的天时,熟悉长风的地利,还有这些人和,她终于能看到令自己心折,完全出自大荣本土建筑师们的,最瑰美了吧。

“兰大姑娘这表情是对长风有所期待吗?”走出乐府,木林留意到兰生的自我沉浸。

“背水之战的战果,怎不令人期待?”兰生承认。

木林暗想果然是真正喜爱工造的人,但还是打破她的幻想,“只是背水之战由常豪来打,劝兰大姑娘别期望太高,纵领千军万马,废木却不能一朝就变成造材。兰大姑娘既无打算用药汤浴池对战,大伙都学你一般淡然罢。”

“药汤浴场对战第一酒楼?”兰生忽然想起刚才众人看她的眼神,也是殷殷期盼?

对于她的迟钝,木林只能无奈,“造主你才发现啊。”

兰生笑声爽朗,“完全不同的建筑,基本没有可比性。”

“兰大姑娘一说起工造,冷静得好没意思。”木林哀叹,“造得虽然完全不同,比得是居安和长风哪个更强啊。如果我们居安胜,就是北造真正的行首了。”

“然后呢?”兰生问得神情认真。

“然后…然后官造民造都是居安占最大…大家发财…”说着说着,在兰生的目光中,木林期期艾艾起来,抓着脑袋,“反正是好事。”

兰生不以为然,“居安变成长风了,有什么好。”

木林顿时哑口无言。

“我希望居安造不要跟别人比,只要做好自己,别辜负那人取居安二字的真意。”天大,地大,居安造不用大,让居者安然就好。

又过了几日,长风造要将万和楼建成第一楼的消息满天飞,但出乎兰生意料的是,还有一则消息比万和楼重建的消息传得更烈。

人人议论:居安造的药汤浴场,长风造的帝都第一楼,哪个将会更出色呢?

第296章 迟火

清明将过,仍有细蒙烟雨的某个早晨,听说兰生要随邬梅去扫墓,金薇就有些奇怪。因为全家两天前才祭过祖先,她还在娘亲墓前说了好久的话。虽然那日大姐同六皇子到泫氏宗祠拜祭,没能和全家一起,但就算补祭,大姐自己就可以了,梅姨为何还要跟着呢?

依着金薇从前的性子,对这样的小事当然不关心,但她而今变了很多。虽然很多人看来,从明月殿大司女变成空闲的四象馆女先生,落差甚巨,如天坠地。可是,不用进宫当皇帝的女人,让她的心情终于平静,即便对将来没有计划,也觉得舒适,而且发现自从父亲病倒后,家人反而更亲近了。

当然,李氏和南月萍那对母女是不用算了,无论家里怎么劝,铁了心一意孤行。南月萍进了东宫后,李氏更绝,说女儿出嫁她的心事已了,红尘再无留恋,要带发修行。还求老夫人给恩典,让她能回娘家去,因为将军府有家庵,她大嫂也吃斋清修,两人好搭伴。老夫人本不允,觉得没有这样规矩。李氏就闹。闹到了南月涯那里,病中的人火气大,也干脆得很,说既然只是妾,休书都不用,而且对她们母女俩,全家都不欠什么了,还让李氏赶紧收拾行李,再不用回来了。

家里没了会闹腾的,日子更是太平起来,金薇帮邬梅照顾父亲,钟氏和莎妹照顾老夫人。小弟南月凌弃学四象馆,也因居长侯要到外郡的名书院讲学,会带儿子伯喜同行,所以他恳请父亲同意,想随他的好友出去见识。邬梅劝了南月涯,怎么都读不进易经的孩子强迫也无用,而居长侯又是可托付之人,南月涯才同意了。小弟一走两年,只有每两月一封家书报平安,字里行间完全乐不思蜀,但读信听信的,亦能感染到他的快乐。金薇专负责回信,对家里的烦心事只字不提,连父亲的病都没说与小弟听。

玉蕊看不出父亲的病气,所以金薇一直用开卦的方式占看病情,早先险恶危急,都是大凶不祥,让她提着一颗心,却是咬牙瞒着。然而,近来她感觉更不安了,几次卦几次算,皆扑朔迷离之象,没有判断吉凶的把握。也许像父亲一样,她的天能也开始弱了。梅姨也说过,能者将一代不如一代。她怕,父亲突然撑不下去,出嫁的兰生和常不在家的玉蕊赶不及见他最后一面。

昨日开六爻,铜钱竟裂成两半,前所未见,也不知何意,但冒了冷汗,半夜惊醒后坐等到天亮,金薇就赶到兰生这里来。这位大姐姐,目前是唯一能让她展示柔弱的人,哪怕只是看其身影,都会有卸下重任之感。而这时,听到兰生要和梅姨去扫墓,不知不觉就联想到昨日的异象,

“梅姨是不是有话跟你说?”心中的不安,对兰生的信赖,令金薇毫不犹豫问出来。

整装待发的兰生听了一怔,“为什么这么想?”

“梅姨前两日同我们去扫过墓了。”突然看到流光从大草坪那头走来,身旁还有她义兄柳夏,金薇微微闪神。她以为担得起四季剑侠的昆仑弟子应该光明磊落,谁知——哼!

兰生正在思索,没注意金薇细微的神情变化,“可能觉得对不起你母亲,所以多去拜祭几回,图个心安?”想不出来,只能胡说。

金薇闻言,就知兰生随口瞎掰,便不说了。其实,梅姨去祭两回也并非那么古怪,只是不能解释自己的心烦气躁,好似有什么事要发生。

兰生这回没错过金薇的神情,“你直说吧,我猜不着。”

“我昨日占卦,发现爹的病情可能有不好的变化,怕梅姨因此找你说,瞒着家里其他人。李氏接二连三闹出事端,祖母不能再受刺激,而你是长女…”

兰生拉起金薇就走,“别想了,跟我一道去,当面问我娘就是。”

一转身,却让一片阴云挡住。柳夏脸上的阴云。

兰生可对他不客气,凤眼飞锐利,“我们姐妹要扫墓,有事明日请早。

柳夏俊朗的面容也扯得出要笑不笑的样子,显然是近墨者黑,“你只管去,我拦得不是你。”星目清曜,对兰生身旁之人冷冷挑眉,“天女大人想好了么?”

找金薇的?兰生立刻放手,“金薇,柳少侠找你想必是要紧事,你跟他慢慢聊,我娘要是真找我说什么事,我一句不漏跟你转述也一样。”

金薇却反手捉住兰生的袖子,竖柳眉杏眼眯,表情难得生动,还对柳夏冷笑,“我跟道貌岸然之人无话可说,大姐,我回了。”

兰生随即看向那个道貌岸然的人。柳夏背上的金薇二字是她嫁祸,后来将玉蕊送去买瓷器,金薇被柳夏要挟,是她设局,如今这是撇开了她,两点之间直线最近?

“道貌岸然比没有脑子强。”越近看越觉这位其实不是不沾尘气,而是不够灵活,完全不擅长与人交流,才被孤立成冰清玉洁的。

“…”长这么大,没被人说过笨,他竟骂她没脑子!金薇张嘴又合,合了又张,气得脸都红了,“姓柳的!”

兰生和有花的表情如出一辙,眼睛睁大,兴致勃勃侧耳准备听下去。

不料,流光一手拉一个,待到听不见那两人说话才放手,痞笑着,“啧啧,你俩没见过吵架啊?脖子都拉长了半寸。”

有花一旦回神就嘴皮子不饶人,“见过吵架,没见过天女和侠客吵架。一个清高绽放在雪山,一个骄傲仗剑于江湖,能吵到一起去,当然稀奇。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大有戏看。”

流光大剌剌说道,“没搞清前因后果,瞎看什么?”

兰生突生出嫁大姐对未嫁妹妹的某种自觉,兴起问道,“什么前因后果?快说来一听。咱今后也好多制造前因。”

流光撇嘴,“你想得倒挺美,真有本事的话,就多找几个能者来吧。”

原来,事情要从桐真吾师徒暗杀太子失败说起。据流光说,三人竟跟到六皇子府不肯走,六皇子就暂时把人安顿在士楼。因为兰生不想管,就交给金薇去打发他们。

金薇一来想帮兰生的忙,二来,对同为能者的三人有些在意,便接手了。她的本意也不复杂,就是见个面,问问看他们的打算,劝一劝今后别做傻事,需不需要盘缠之类的,再送他们离开。谁知,乍到桐真吾师徒住的房门外就感觉怪异了。门口站了两名六皇子府护卫,而她刚进去说出自己是谁,柳夏就直接走了进来。

这人眼睛似猫盯着,她虽不是很自在,却以为兰生担心她一人应付不了,才让柳夏来,因此也就忍耐了。然而没过多久,她察觉到柳夏并非来帮她,却以干咳冷哼等等的小动作,屡次让桐真吾欲言又止。好不容易,她明白了桐真吾的意思,他想让两个徒弟留在六皇子府,于是她想问原因,侠肝义胆的那位忽然对她说不用再废话,耽误客人出城赶路。

她最愤怒的时候,是得知皇帝预先定下她为妃的时候。年纪尚小,万分害怕老皇帝落在自己身上的贪婪目光,觉得恶心想吐,所以愤怒异常,先行为决绝,后性格冰封,经过很长的时间,变成了这般清高孤傲,令人敬而远之。

但这人说她废话?就好像忽然一锤子,将她砸到泥里,狼狈之极。这么砸她的,他不是第一个,还有南月兰生,冷言冷语戳中她痛处,害她动手打了一架。不过,兰生是姐姐,他算什么?

金薇能发毒愿终生不嫁,同兰生其实也像,倔骨不屈。柳夏二话不说要赶人,她就越要问清楚。桐真吾寥寥数语,大有将生死置之度外,却想保全徒弟的心愿,可为何偏偏是六皇子府,而不是国师府?带着这样的疑问,一送走三人,又吩咐尤水悄悄将人半路截住,重新安顿。

金薇以为做得隐秘,却瞒不过有心的利眼。柳夏知道她藏起了三人,但目前态度还算客气,让她考虑清楚,能自觉把人交出来。

“桐真吾师徒如今在哪儿?”

兰生一直以为他们早就离了都城。虽说拿三个死人顶他们的罪,仍难保不露蛛丝马迹。更何况那股阴谋要灭所有能者的势力不容小觑,不见了三位一体的杀手,怎么可能不寻根究底。而对方既然专业诛杀能者,桐真吾他们确实会有危险。

“义兄亲眼看见马车进国师府,但我搜遍了,不见三人踪影。”今日玉蕊在新门里照顾病人,流光才放心来向柳夏报信。擎天寨被毁后,她也改称柳夏为义兄,因为经常在外走动,喊二当家可不行。

兰生再看一眼主庭楼前针锋相对的两人,忽然感觉到**。虽然她刻字的那会儿存着绝对不良的坏心眼,时不时翻出来想想还挺佩服自己,但整件事除了恶作剧的成份之外,嘴上也卖过乖,但真不曾有过半点牵线搭桥的想法。

一晃过去两年多,难道要擦出迟来的火花?或者她太神,早早将金薇刻上柳夏的背,帮妹妹找到了一辈子的依靠?

 

第297章 未央

入夜,泫瑾枫回来,却发现尔月主庭静得有些过早。厅堂间那些精巧的铜灯熄了大半,只在各处留住几簇,借镜子映得昏黄。平时虽然来来回回就那几个丫头,他还觉得吵,现在突然发现没了那些叽喳,就太冷清了。

寝楼也无人,琉璃灯槽淡淡却温亮。神仙楼基本为了吸引目光而设计,外观亮丽,内里明华,即便是楼中楼的居所,也充满文人所好,空中楼阁的虚幻美。但兰生设计的家,绝对不会孤寂陌生,棱角总有圆角配,直线总有弧线跟,洁白必有彩意,暗沉必有鲜明,硬材质与软材质互搭。所以,即便这样的雨夜,一个人在屋里,也觉温暖,可以悠闲下来的心情,喝茶看书,沾枕就能熟睡吧。

他答应搬去尔日庭住,固然是照顾她的感受,但他已警觉自己在这儿住得太舒服了,渐渐贪图起安逸,做事有些放缓了劲。

回想那些看不到头的日子里,曾有那么一两次梦过如此平静的生活,不过梦境之中,他灰冷了发,皱褶了皮,已是老人。这么快就能享受闲适,又是托了他媳妇的福,不用等到白头。

人们常常对人生的早中期苛刻,建立无数大志,如果做不到就可悲可叹,老来无所依。泫瑾枫作为皇子,不用担心生活琐碎的少年时候,对自己的要求却也很苛刻。如今想来,目标与普通人并没什么两样,都是为了保障将来的顺心生活。

兰生的说法则独道。她说。这种观念固然激励,最好还要因人而异。她就不想苛刻自己的前半生,再享福后半生。很多时候人们都舍近求远,明明眼前唾手可得的幸福,视而不见,费劲绕了七折八弯,最后求到的却还是同一种幸福。她要过一种人生,不以朝阳残日一天的起落来形容一辈子,而希望像波浪一般,一日内有很多起落。不必等到头发白了才享受悠闲。不必因为头发白了反而偷懒。人生短短。日复一日的辛劳,忘却了付出的初衷。其实,辛苦是为了享受,付出是为了得到。无论哪一种梦想。哪一种野望。终归都为了做自己。这是目的,也是过程,努力当下。享受当下,把握住眼前,再着眼未来。

赖住在尔月庭的这段日子,泫瑾枫最大收获在于分享了兰生奇异的思想。不管她愿不愿意,同食共寝在一起,交流就不可能浅止。而他起初以为她的话近乎单纯,却似沙中金粒,随时间的水流淘出,自有另一番道理。

“咦?人都到哪儿去了?”小坡子跟在泫瑾枫身后探头探脑,稀奇打量着这座主楼中的别楼,与多数人相同,头回见,没有惊艳,只有古怪。

泫瑾枫看小坡子这模样,问道,“你没进过这楼?”

小坡子摇头,“别说娘娘的居所奴才没资格进,就连有花她们住的湖畔都不让奴才接近,说是女子住处,不允男子随便走动。尔月庭出去容易进来难,您看奴才似乎来去自如,却因为奴才算是宫里人,钱明和有花合起来防我。一到晚上,我也被锁在水廊那边,除非有急事才能向簿将军借钥匙…”

“这会儿看,防你一点也不错,这张告状的嘴闭不牢,不防你,防谁?”客厅中突然响起兰生的声音,和平时有些不同,瓮闷。

小坡子把脑袋转得拨浪鼓似的,一边找人,一边讪笑,“娘娘,不是奴才告状,是真的委屈啊。明明奴才对娘娘也忠心不二,可尔月派不把奴才当自己人。”

“尔月派?我还巧克力派呢。”兰生的音色闷沉不笑,“你当了尔日庭大管事,手底下管的仆婢双倍于钱明和有花管着的人数,还好意思委屈?刚才你也说了,我这儿不能随便进,既然敢进来,最好有重要的事。”

泫瑾枫没有找人,对屋子的熟悉让他只找声音的出处,并很快发现是从墙上一角气窗后传出。而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是某种装饰,横竖这屋里,不,整个六皇子府里,到处是他不怎么明白的装饰。

小坡子仍东张西望,神情纳闷,“确实有事,不然奴才不敢踏进半只脚,过了上锁的时辰,还在尔月庭里晃悠。”没看到泫瑾枫拢眉,他继续道,“今日一天娘娘都不在,故而…”

“说重点。”兰生不耐烦。

“就是娘娘给殿下寝楼和豌豆姑娘造得那个洗手间啊,不知怎么,用途传到珍园去了,有两个平常就厉害难对付的,让我给她俩的住处加造。我说不行,这事不归我管,她俩非缠着闹着,说没道理一个丫头的屋都装了,不给她们装。”说实话,他对这事也有点意见的。尔月庭四处藏珍散宝,眼不见为净也就罢了,但这自来的水,洗浴的盆,还有抽水的桶

“那两个厉害的是谁?”让她来打小人。

“美人乎?”泫瑾枫说得全不正经,但抬手对小坡子挥了挥,示意他退下。

小坡子领会,躬身倒退而出。

泫瑾枫上了二楼,再登素美的旋梯。一盏盏小橘灯晕开黑夜,暖雨细蒙漫飞,那人却在灯火之外,任浓墨般的暗色披覆秀巧双肩,背对着他,向着水廊,迎风而立。

叮铃叮铃有她的地方,总有旋动的风,吹转了天台花园中的风塔。

兰生转回身,双手撑身后的扶栏,凤眸里漆幽一片,黑发飘扬的刹那染了火焰般烈怒,嘴角却勾起笑,“要是美人当如何?”

但泫瑾枫感觉她并非怒他那声美人乎,于是笑望着她,“要是美人,让她们滚出府前,我去瞧一眼。”

“谁要让她们滚了?不至于有人要求加造一间屋子,我就赶人走。”兰生轻笑,微沉,如夜,不明亮。

“不劳你的驾,是我赶人,最烦没脑子的女人。”再走近些,他将她的神情收进眼底,“岳母可好?”

兰生微微侧面,好似这个问题需要考虑才能回答,“难说。”

虽然,两人是一起去扫墓的。

“岳丈可好?”他换一个问。

“…”她用了更久的时间想,“我在等。”

她又补充,“你要是不困,可不可以跟我一起等?”

第298章 情定

这夜的兰生有心事,而且主动邀他一起,大概也不会是工造上的瓶颈。虽不知“岳丈可好”为何导致“我在等”这样的答案,泫瑾枫走了过去。

他不是第一次上天台,却是第一次夜里上来。以为只有栏杆的地方,却不见了一栏,放着一张小圆台。圆台像又不像琉璃,寸厚的两层,面上有一些精美的花。圆台下是同质地的一块方地,学她赤脚踏上,立刻感觉脚底微温,往下看竟有光影摇曳。

“不会烫吗?”以为板下埋油槽,他不禁好奇。虽然此时温度适宜,会不会坐一会儿就成烫板了?

“不会,只是二楼的灯光映上来而已。有花怕夜雨凉座,加了温水。”她从旁边拉来一根布包的长竿,底部装着木轮,所以很容易移动,然后嵌进一处凹槽固定,打开居然是一把很大的伞蓬。

让他惊奇得不仅于此。她又看了看风塔中的转向,就拉着伞杆转至顺风处,挡住大多数的细雨,再抓一根柄杆咔咔两下,这才坐了下来。原来伞杆下的地板是一圈可以转动的圆环,平时不注意,根本不会发现它与其它天台地面的不同。

“你脑袋瓜里到底怎么想的?”真是层出不穷的新意。

“想到并不稀奇,铁哥他们总能把我想到的东西做成功才稀奇。”她坐了下来,点亮小桌中间的一盏灯,敲了敲桌面,“玻璃造,虽然还是失败品,透明度已高过琉璃。”

灯火映亮。他这时方看清楚,不是桌面绘了花,而是两层之间夹了手艺工花,这种材质前所未见,“若是太平盛世——”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她懂,但她还加一句,“若我不是六皇子妃——”

他也懂,他也有一句,“若应用得当,皇子妃的身份反而增加居安造的便利。你不会那么天真。以为凭这些奇巧和造术就能将居安做大吧?”

“很奇怪,我从没想将居安做大,却有两人这么跟我说了。”她手里有一张名单,居安做大之后,可以放心任用的锦绣山庄旧班底。

“…因为你具有与众不同的大才。自然要展翅飞高才是。”他的神色如常,眼中倒映跳跃的灯火,炫金沉彩。

兰生不语了,撑额侧眺一边。

泫瑾枫顺看,却见那里正是尔日庭主楼,高大巍峨,灯火辉煌。他甚至能看清他寝屋里外的侧窗,还有楼前的花园和通往珍园的云路水廊。还看到小坡子走在廊中的身影。一目了然,一丝不苟,一眼乏味。

“看了那座牢笼。心情会好吗?”他笑。

“你要在那笼子里,我心情更好。”明白人。

“小心,看老虎的,反而掉进笼子被老虎吃。”他眨出一记勾魂眼,妖相必现,“兰生。让我咬一口可好?”

她抛出一记杀人眼,凤目刁冷。“你觉得好不好?”本来心情很糟,不想见任何人。谁知他跑上来,她也是欠,忽然拉他作陪,现在后悔不及,但心情不坏。

“过几日我搬过去,这么隔岸相望倒不失一种意境,如七夕鹊桥那对有情人。”他不怕刁凤眸,但怕无情眼。

“那好,一年见一次我还是很乐意配合的,七月七,随便哪座桥,你定,我让冯娘准备大餐庆祝。”她笑得刻薄,满眼坏心,绝非无情。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如此情深的句子,妖相说来折损七分真意,三分变成作戏。”兰生抬手,垂头笑得促狭,“别毁了经典八个字。”

泫瑾枫笑露了白牙,从腰后拿出一杆竹笛,“一曲待雨歇星宵,如何?”

笛声悠悠,说不出名字的古曲不悲不凉,似随风旋起的春叶。兰生心一动,喜欢泫瑾枫吹笛的模样,人如笛声,清扬明远,没有那般夺目的光华,出尘素洁。

她的心跳那么快,没有脸红,不现娇柔,只是专注听着。

有些人谈恋爱惊天动地,哭天抢地,仿佛不达天不触地,就不足以称之为爱情。但她喜欢的一种爱,需要慢慢抽芽,慢慢盘藤,慢慢在心中长成一棵大树,不用一句肉麻的话,相望相守过一生。树倒,命尽,那么深。

她专注他时,面若珍珠,淡辉温润。她的眼底有一种波动,令他的心轻颤欢喜。这让他突然意识到一点,南月兰生也许不会用强烈直白的言语表达感情,而他要相信自己的直觉,否则就可能失去她。

一曲终,雨绵绵,他顺心而为,一手撑桌倾过上身,另一手轻扣她脑后,亲吻她。她乌发如长娟,滑过他的手,手心丝感沁凉。她的唇也凉,却有细雨的味道,落进他的心间,不凉,反令心狂跳。上回是偷香,这回是应邀,他眯眼看她蝴蝶般振颤的睫毛,明媚的容颜散发迷香诱美,于是将她压向自己,在她润泽的唇瓣上久久流连,直到她回应他,反咬了他的唇。他笑声磁沉,呼吸渐脱离掌控,遂将悄喘藏于舌尖,巧妙挑开她的齿,加深这一吻。

忽然,水廊那边马蹄奔急,有人高喊子妃娘娘。

两人同时一震,抵头分离了四唇,唇皆染着火烈,呼吸促然起伏。橘光中,轻雨若尘,春深初夏的情丝如蔓,紧紧攀绕这对人儿,看向彼此的目光已大不同。

兰生启唇,却是无声,凤眸幽幽,欲言又不能言。

泫瑾枫伸出食指点住那两片玫红,“兰生,不想说就不必说,我对你已情深,难以自已,从此死缠烂打,皮厚无赖,什么肉麻的话都说得出来。你随我,我就当你情我愿。你不随我,我就准备挨巴掌。”

兰生愣了半晌,让有花喊她的声音震回神,不由失笑,“你挑得好时候跟我表白啊。”他虽老是**兮兮,动手动脚,言辞上占便宜,但从未说过对她用情已深这类明白的话。

泫瑾枫端坐回去,眼底沉金,“别觉得寂寞,从此往后,只要你需要,我总在的。我再许你一诺,从此你命是我命。”

“......听上去你还打定了主意。”兰生没说出自己有小小的感动。他看出来了,她今晚是寂寞。

“你性子要强,又不擅长表达感情,连对你自己的姐妹都嘴硬,我当然要自己看着办。”关于自己喜不喜欢她的问题,他纠结两年多,反复否定,再反复疑惑。北关大营却人人知道他爱媳妇,再不说出来,他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如同这晚,她一人在天台,若非他坚持寻来,她的心会远。他需要一个实在的理由,让她接受他在身边,理所当然。凭夫君的身份,她大概只会一笑置之,但凭钟爱她的男子身份,她会特别看待。泫冉本来最有机会,却输在放不下身段。京暮那小子只敢爱慕,因为她已婚了。玉蕊那一石头砸得好,她变成六皇子的新娘,最终是他的天时地利,他怎能不合?

她曾说,只要他答应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会试着喜欢他,不成的话,就各自发展。开玩笑!他没她不行了,还让她跟别人发展?踩过他的尸体再说吧。

“兰生,像我这样的人,跟心爱的女子表白并非一件易事。”有花的脚步咚咚而上,他不能分心去想兰生到底等什么。

“得天独厚,都是女子围绕着你,招之即来,挥之则去,我明白的。”但她和他,只有相互钟情是没用的,因为跳过恋爱直接进入了婚姻,一下子牵扯到家族。偏偏一家是帝族,一家是能族,不知要生多少是非。

“并非你想得那些旁人旁事,我生性自私,只想自己,不管别人。但既然爱煞了你,决意要你留在身边一辈子,若无本事护你周到,还真不敢夸下你命是我命的海口。”兰生是能族,有人要灭能族,还极可能是来自最高的力量,他要护她,只有一条路可走。

现在,他已经在这条路上,也无需顾忌什么了。

兰生挑眉,“哦,你打算如何护......”

“小姐,快......快回国师府!”有花冲上来,眼泪乱飞,“老爷......老爷过世了!”

泫瑾枫无论如何没想到会是如此噩耗,立刻看向兰生,却发现她神情很冷,冷得仿佛——

“知道了,你先下去准备,我很快来。”兰生吩咐有花。

哭得眼前迷糊一片的有花没看出任何异常,胡乱点了点头,转身下楼去。

“你等得就是这个?”泫瑾枫知道了,所以她独自立在高处,独自暗夜听风,等待她父亲去世的消息。

“说父母赢不过子女,子女又何尝赢得过父母。他们仗着自己是长辈,哪怕我们已经成年,仍当我们是孩子,不听半句孩子的劝。”她这回的答案很长,却还是玄妙。

“兰生…”泫瑾枫想了想,“一向有秘密的不该是我吗?”

“泫瑾枫,帮我吧。”兰生吹了半天的风,看到他的时候心中一亮,“虽然我本事不算小,也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但绝对不要小丈夫。让我看看你的实力,将我那对任性的父母漏洞百出的一出戏唱满了吧。我爹的情形确实不妙,不过——”

“是装死。”泫瑾枫接过去。

兰生挑眉,叹气,“看吧,漏洞百出。”

第299章 家主

国师府灯火乱晃,脚步纷沓,一片不知所措的慌张,长期酝酿的忐忑不安终于爆发,哀凄无比。

主院里,得到消息先昏过去又醒过来的老夫人在堂屋里躺着哭,捶心呜咽。金薇和玉蕊分坐老夫人身边,一人捉老人家一只手,无声流泪。而哭得最厉害的,不是她们,而是钟怡蝶。

家里这两年的变化天翻地覆,她与李氏的姐妹情原本就虚假,而李氏为了南月萍完全豁出去,干脆同所有人撕破了脸,她却做不到那么狠。邬梅被封东海夫人,又被扶了正妻,她不是不羡慕,但发现邬梅并没有仗着正妻欺负她和孩子们,想法便不自觉拨正了。

她既不可能回娘家去,又不可能一人和全家作对,不如安份些,于是主动承担照顾老夫人之责,诚心帮邬梅打理这个家。而且,后来确实有回报,老爷将凌儿送出去游学,莎儿也和姐姐们亲近了些,性子开朗不少。老爷病倒的这些日子里,虽然时不时担心忧虑,但没了勾心斗角,日子过得平静。眼看老爷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以为心里有准备,不料噩耗降临时仍觉天塌地陷,与其说是悲痛欲绝,不如说茫然恐惧未知的将来。

钟怡蝶很清楚,南月涯只钟爱邬梅,无论娶李雎还是自己,是老夫人和李家钟家说定的联姻,与他自己的情感无关。到这个年纪,她也没什么不甘的,南月涯给了她一儿一女,希望全在两个孩子身上。近来,朝廷为是否保留大国师之位争论不休。以太子为首的阁部越来越倾向废除,而金薇玉蕊的婚事迟迟没有着落,李氏押上自己女儿的名节,老夫人和老爷一起求太后,不过争取了一个太子良娣。她简直不敢想莎儿的婚配了。而废掉国师,国师府自然也没了,万一南月氏成了平民百姓,凌儿出仕是否还会顺利。

以为那就是最糟糕的状况,谁知这节骨眼上,老爷竟然辞世了。钟怡蝶才知。一个家最惨得不是地位没落,而是没了一家之主,连个成年男人都没有,留下得尽是女子,从此无依无靠。所以。她怎能不痛哭出声,怎能不发自内心悲戚,恨不能同南月涯一起去了。

南月莎已长成了能扶住娘亲肩膀的女儿,不善言辞的她只能轻拍娘的背,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她十七了,因为体弱发育慢,还似十四五的小姑娘,姐姐们都懵悲的时候。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屋的女子们,老的,中的。少的,邬梅吐血倒下了,已无人担得起这家中主心骨,忽听外面仆妇们喊——

“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

这声喊在众女心中落进一道明光,老夫人不哭了,钟怡蝶不哭了。金薇,玉蕊和南月莎立刻站起来。同时走到门口去迎,不约而同这样想:这个家还有南月兰生!

而当帘子掀开。进来的不止南月兰生,还有六皇子时,不仅老夫人她们在悲恸绝望中找到了出口,连屋里服侍着的丫头仆妇们也松了口气。

这时,主子们掉眼泪都嫌时间不够,六皇子作为这家女婿,他的出现意味着可能主事的决策者多了一个。当然,她们也只敢如此安慰自己而已,到底六皇子愿不愿意管这事,十分难说。毕竟大小姐只是冲喜出嫁,虽贵为正妃,也是个空名份,六皇子又离开了两年,如今才回来,根本看不出夫妻感情好,虽然两人一起来还挺令人惊讶的。

“大姐…”玉蕊才喊兰生,眼泪啪嗒。

兰生神情肃冷,“爹呢?”

金薇哽咽,“在里屋。梅姨她…”

兰生不待金薇说完,就要往里屋走。

“兰生…兰生......”老夫人吃力抬起手,“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