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兰生是“大小姐脾气”,打定主意要说的话,谁也难阻止她,“这么说来,你也未必熟悉你家公子平常的生活习惯。”看豌豆懵懂的神情。就道,“比方说,你家公子易了容,你多半是认不出他来的,毕竟只服侍了一年。”

“谁说的!”豌豆跳起来,“公子日常起居都是我帮忙的。而且公子去哪儿一定带着我,他的习惯我都知道,所以不管他易容成什么模样,我不可能认不出来。”

垂落的凤眼中光芒掩去,再望豌豆时。笑得狡黠,“如此说来,你能胜任这份盯人的重要任务?”

豌豆心想,原来是看她眼睛利不利,不由嘟嘴道,“娘娘有话就直说嘛,绕着弯子,还提公子的事。害我想起来又伤心。”

“是啊,对你,对我。都是提都不能提的伤心事。他若装的,不管什么理由,也得先让我们饱揍一顿再说…”音消,因为某夫进屋了。

豌豆心情有些郁闷,没留意兰生说什么,又见到六皇子。想起他的风流花心,跟公子真是天壤之别。不禁气恼,对兰生道。“搬过去可以,但娘娘要在我的住处加造洗手间,不然不去。”

尔月庭里的人都知道,尔日庭也就看着富贵,其实比尔月庭差远了。不说自来水和浴室这些,最要命的是没有抽水马桶。用惯了,再用回茅厕,没法过。

“没问题。”兰生虽然完全按照大荣标准建了尔日庭,但设计时考虑到日后的可能,埋下了水管,留出水箱的位置,加盖洗手间算是小事一桩。“

豌豆满意,不待泫瑾枫走近,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泫瑾枫没听见两人说话的内容,却也不问,只跟有花说饿了。

有花嘴上说着怎么去吃喜酒还没饱,却还是去张罗宵夜了。虽然兰生最终没能跟她们会合,托六皇子的福,她,豌豆,香儿,冯娘等所有人去醉仙居,吃好喝好,玩得也好,还不用花钱,怎能不尽兴。所以,吃人的嘴短,而且肚子这会儿还撑着呢,对这位姑爷不能立给脸色看。

兰生自顾自走进书房,坐上她那张高脚转椅,一手抽出木尺,一手拿炭笔写算。回来的路上,她一不小心在车里睡着了,醒来时泫瑾枫却已不见。无果说他去了天籁馆,她想大概是找簿马说事去了。泫瑾枫回来后,她能感觉出他暗地不少动作,但他不主动说,她也不主动问。

泫瑾枫总说他对太子位没兴趣,可他那种提及泫氏的不以为然,以及每回见了齐妃和皇帝后,汹涌却不可言喻的情绪,还有她娘和他之间似乎存在的某种关联,兰生认定他正计划,甚至早开始进行,一场很大的筹谋。只是她还不明白,若不以皇储或帝位为目的,这场筹谋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不主动问,但可以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他,然后得意看他诧异,“八十万两黄金转移得还顺利吗?”像现在。

他先是怔,再笑,明亮的眼,“这时应该过了鹅头山,明晚抵张桥就进入安全地带。”

走到她身边,拉一张高脚凳过来,对这栋屋子的东西,初时的古怪感会统统转为爱不释手,但他不能死赖着不走。他太了解她了,要和她长久走下去,就得容她独立和自我,直到她愿意信赖他。

“你怎么猜到的?”当然,他承认,他也不可能被动等着。他跑,得拉着她一起跑,才行。

“用猜这个字,你未免低估了我。”他的靠近烘暖她的半边身体,妖魅的面容渐显清俊,令她心跳咚咚,却只能尽量放淡定,“上回你在渣玉山时说什么来着?如果我能说出黄金的藏处,你会答应我一个要求?”

“难得你记性好了一回,不过容我提醒,我虽那么说,可你却拒绝了,真心替你惋惜。”他的笑声也在她身边,震入她的耳膜,颤了她手中的笔尖。

她握紧炭笔,转头对他笑灿了一双眸,桃花粉颊俏丽,“你的记性比我好,那就有劳你以后多记事了,我只看着眼前的,比如,藏在砖中的金子。”其实,他要是不带她去看城墙——呵,“原来不是我能猜,而是你愿意告诉我。罢了,我承认你真能藏东西,城砖里藏金子,而且还是太子负责的工程。我虽不认为最危险的地方会是最安全的地方,不过眼皮底下确实有盲点。你究竟如何做到的?”

“城砖八万块,除了外墙,其余封入墙中。没所谓最危险最安全,最想借此打太子的脸。”她的美目盼兮,勾动他的心魂,不由敛眸说张狂,复归华丽妖孽相,掩饰心跳异动,“其实要做到也不难,一间能提供便宜砖头的砖窑场,一批太子清楚碰水就会化无的稀土,还有一群愿意当土拨鼠且不怕死的人。”

兰生忽然全明白了,“渣玉山化粪池旁边,那几座烧砖的窑…”

“你还能想得起来。不过,宇老一年前就开始烧货真价实的砖了。”所以,粪池的金子很顺便,即便搜砖窑场,也找不到半块金砖。

“查玉会的俞老?”兰生有点意外,“这个俞家故事多,儿子是反民首领,孙女是太子私生,老人家是六皇子的亲信。”

“错了,我说的宇,是宇宙洪荒之宇,和查玉会会长并非同一人。我已重新将他请回来,过几日你就会看见他了。老人家虽正襟端重,自律严谨,确为良师益友。说起来,宇老和俞老也交了朋友,才能在粪池顺利建起砖窑场。”没准就是因为姓的发音一样。

“土拨鼠是渣玉山人。”还有谁不怕死?还有谁就近便利?兰生想到那段折绕的,连接东城墙南城墙的坊墙,其实渣玉山也成了城卫们眼皮底下的盲点。

“是,渣玉山人有反朝廷的情绪,对破坏城墙这样的事乐此不疲,更何况还能有钱拿。表面上弄成砖劣损快的假象,轮番下来,令负责修固的长风造十分头疼。但常豪是拿了太子好处的,不敢跟太子去抱怨,又不想赚少了银子,于是采纳一个建议,将烫手山芋扔给宇老的砖窑场,说砖有问题,当然由砖场负责。于是,宇老趁修缮时将金砖填进去。老爷子对自己造的砖信心十足,连外墙都用了一些,非要刮太子的脸不可。”

泫瑾枫计划得大胆狂妄,实施得有惊有险,黄金一锭没归他自己。

第292章 无风

太子苏醒,太子纳良娣,太子即将选妃,这一桩桩的喜事,驱散了前些日子的晦气污气和浊气,在等待太子妃大选那天的帝都,似乎一切平静和祥。

城墙坍塌,如泫瑾枫说的,算不得大事。因为太子处理及时,将屎盆子扣在长风造头上,常豪更向工造司致歉,赔偿白银五千两。工造司收回一直由长风造包办的,维修城墙城楼的工权,正式下公文给各家造行,这回都可争一争,只要开价合理,卓越规划,能达到工造司的监审标准,他们会择最优选用,而不看造行规模。

这本公文对平民百姓而言不痛不痒,对整个建筑工造业却如一块大石,激起千层浪,意味着北大荣长风独大的格局彻底不复。

从百年老例白羊祭被神仙楼打破,短短两年时间,造行霸主常氏的威风再不比以往。瘦死的骆驼虽然比马大,但马撒开四蹄跑起来的时候,骆驼只留在原地腐烂而已。而常豪这个人刚愎自用,又没有常海的才能,只重对高官和贵族们的外交,不重长风造自身管理,养出大批怠工惰匠,观念老套不改,新人难展抱负,造成口碑不好信用不良,渐渐失去民造市场。

即便已经到了那地步,常豪仍不重视,以为吃官造一碗饭就够自己发财的了。但官造还有齐天争,比起长风人才流失严重的形势,迄今仍在江南的齐天造主显然是相当具有实力的人物,而活动于帝都的那位齐天三把手欧阳吐雾也是厉害的两手抓,本身是大匠造,凭实力为基础。再建立人脉,如虎添翼。所以,长风痛失了好几个大工程,还是在它原本的势力范围。

兰生担当老二的工造行会,出于北造联合利益的考虑。曾提出帮助长风,却被常豪断然拒绝。常豪认为,比起隔江的强邻,家里出虎更棘手。

结果,城墙工程经由太子为首,一道道好处捞下。到长风已如履薄冰。维护金每月拿得不少,本该抓紧时机补劣质砖,常豪贪婪不甘心,非要克扣朝廷下发的这笔钱,终于令得东窗事发。城墙是帝都门面。现在塌成豆腐渣,太子不可能负责,帮太子参谋的安鹄不可能负责,工造司和发钱的少府也不可能负责,只有民造长风,既非官,也非贵,最适合当替死鬼。所有的矛头一致指向长风。一致批判常豪,让常豪有口难言,自认倒霉罚了钱。又交出这份肥工。

但常豪大概没想到的是,这并非是能赔钱就了的事。如今,工造司共邀北荣其它民造参与官造项目,长风最后的优势也不存了,溃散就在朝夕之间。所以,这份公文终于令常豪意识到长风此时面临的危机。心急火燎向各造行发信,要求召开紧急会议。

不过。现实不就这样嘛,运气总在不着急的那方。

居安造的兰大姑娘说家里有急事不能与会。凭兰大姑娘改了行规才能赚得盆满钵满的乐和等几位造主,也纷说抽不出身。今日的民造业,以居安为榜样,各造行鼓励匠人们百花齐放,形成正面积极的良性竞争,同时寻求共同发展,创造新技术和开发造艺的大潮流大环境,已经无人愿意倒退回去,也可以对长风坚决说声不,再不怕被长风穿小鞋,连小鱼小虾都吃不到。

这样平静和祥的好日子,常豪召开的会议可以不去,却适合拜访一下同行。兰生一大早就收到三张帖子,分别为乐福造主乐和,巧林造主邱穆,沐阳造主雷衡。

巧林和沐阳两家很早以前就给长风排挤了出去,在外郡县勉强维持。因为乐和与两家曾有交情,民造业大有改善后,不再受长风约束,所以又将老友找来帮忙。邱穆和雷衡虽是巧林沐阳二代的年青少主,手艺着实不错之外,也颇有远见,与兰生一拍即合,常来常往。

后来,四造成为北荣最大,联合之力远大于齐天。

兰生在尔月庭的湖畔船屋招待三人,用过简便的午膳后,茶点准备得份外精心,但吸引不了乐和他们。吸引三人的,当然是船屋的建造。

高出湖面的一处陋坡,原来只长芦苇的那片荒凉,却让兰生造成了木堤船台。台堤贴碧波瓷,上建枫木船屋;船栏保留了原木树皮的外观,屋体采用清漆平板,特显漂亮的木纹;又以芦苇绘的长陶条做成可翻折的挡风窗板,不单一,不杂乱,与自然风光契合。船屋三面奇特的交叠窗,窗打开的方式也奇特,往上推,远看就似升起白帆。碧波,芦苇,白帆,让船屋仿佛行在芦苇荡里,延续了湖的界限。

为了伸窗,船屋很高,让里面显得很宽敞。外观的木条在屋里看不出来,贴了水纹的明亮墙纸,同时可以反射最多的自然光。屋中开放式两层,一层配备小厨房和洗手间,以及客居卧房,二半层为敞亮的工作室,能看到最美的一片湖色和飞鸟。

三人从远看到近,从外看到里,一处不漏。为船屋独有的造型而赞叹,又为屋里的怪硬件设施而惊奇,虽有好不明白不认同的地方,但对兰生最喜欢放入的空间和光感十分受教。毕竟,两者都能带来心情的舒畅和愉快,与思想的差异少密切关联。

乐和是最早和兰生合作的,六皇子府的士楼仕楼更是他亲自督建,再看到新奇的设计,已是见怪不怪,完全不似邱穆和雷衡这两个头回来作客的,兴奋得坐不下来。

“兰大姑娘可收到常豪的帖子?”他不管那两个后辈,先问兰生。

“收到了。”兰生也不管各处转悠的人,“就是今天吧。乐造主怎么没去?突然来我这儿,叫人措手不及。”

“你自己都不去,还问我?”乐和笑道。

“我府里有事,这几日不能脱身。”真的。不是找借口。

泫瑾枫终于答应搬去尔日庭,但猜怎么?每晚洗漱之后才过去,每天一早就过来吃饭,再待到晚上临睡前。理由和豌豆一样,要她加造洗手间,否则只能用她这儿的。但居安造人手紧缺,想要早点清静,她必须亲力亲为,指导工人们怎么建,根本走不开。

乐和却一脸不信,但道,“其实不用去也知道常豪要说什么,无非就是老一套,一边要挟一边给点甜头,想让我们补足他五千两罚银的缺。”

“工造司每年拨银三千修护城墙,长风也包了十年的工权,赚得银子不见他跟我们分,凭什么要我们补长风的亏损。”兰生一向不买常豪的账,不太关心他的老一套,“应该不至于那么厚脸皮。”

“常豪除了厚脸皮,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正研究伸窗的雷衡语气不屑。他爹让长风逐出了帝都,但他却对长风没有私仇,只是看不上常豪那副欺软怕硬的做派。

“五雷说得对,我瞧常豪可能连钉子都敲不好。”邱穆中等个头,小胖,从小跟父辈学艺,一双特大的手,外号胖獭。

“当造主也未必要会手艺。”乐和就非匠籍出身,只不过这么多年的经验摆着,又是肯出苦的人。

“我也敲不好一根钉。”兰生当年跟褐四学敲第一根地桩,现在仍是属于初学者水平。她能让想象力飞翔,能踏实又精确的制图,但让她砌墙或上瓦,她就手笨了。怎么努力也赶不上熟手工,才能实在有限。

乐和好笑瞅她一眼,“兰大姑娘虽不会敲钉子,却总能让居安造造出一鸣惊人的房子来。听说蜂橘屋这回是无梁砖拼坡面顶?”

“胖獭,听到没?兰大姑娘真要造无梁顶。”雷衡外号五雷,瘦竿高,一张长脸,和邱穆拜互相的爹为师,憋口气要重振父辈事业。

“我又没说不信,只是你没弄清楚重点,无梁的顶好造,无梁的砖顶才是首创。”好兄弟说话当然不会兜圈子,邱穆对靠窗的水龙头有兴趣,一转出水呢。

“不是我想的,是常海的女儿伊婷姑娘构想,俗话说虎父无犬女。”兰生不想偏了话题,“不过我们不去赴会也好,省得跟豪爷唱对台,影响其他造主的决定。”

乐和如今底气足,“兰大姑娘谦虚,你是行会实际上的行首。你不应邀,谁又会出席?在常氏本家那些老顽固看来,常海无霸气,其实恰恰是长风造能挺住的原因。”

兰生对常海印象不差,“他凭实力,也讲实力,能令伙伴和对手都佩服。人心所向的凝聚力,是霸道产生的惧服力无法比拟的。他卸任也好,对付常豪,我就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了。”

“海主在,再加上兰主,不会是势不两立的局面。”乐和在常沫手下讨活艰难,跟常海的时间虽短得眨眼就过,却发现他还是比较公正的,毕竟长风造主不好当,很多祖宗规矩要守,很多长辈的话要听,还有长老外家要权衡,自家分支要防备。

说着,乐和对船屋外的仆从作个手势,人立刻就跑。

干吗去?

报信去!

兰生看在眼里,神情刁刁,恐怕常豪今日要对着空无一人的包间大骂了。

第293章 沆瀣

常豪是万和楼的常客,自打他入都当了造主,给万和楼带来不少生意,出手又很大方,所以掌柜一听说豪爷要摆桌,心里就会乐滋滋的,每回都要亲自打理席面,关照厨房和伙计紧张其俩。

但这几日,掌柜觉着不对劲了。先是豪爷请工造司大人们的一桌,还特地请了飘香苑的姑娘们来伺候,大人们倒是吃饱喝足,美色便宜也占全了,离开时心情很好的模样,可他们走后,豪爷却在包间里嚷了一通,说什么拿好处不办事的。然后豪爷又请太子身边的大红人安大人,等了半个时辰才来一名小厮,说大人突然有公务,不来了。豪爷的脸色都发灰了。而今日订了包间两桌,是请各位造主开行会,他想那些官大人难打交道,看长风吃饭的小造行们总会乖乖赴约,谁知来得都是仆从,百样的借口说得一样意思,不能参加。

掌柜在包间外迟疑着该不该进去,却听里头掀桌子砸椅子,常豪破口大骂的声音,哪里还能自找晦气,立刻调头下了楼。

月底了,正逢京秋来看账,听掌柜说起常豪最近请客不顺心的事,不禁皱眉。帝都到处有吃喝的地方,万和楼生意一直不温不火,今年春季又比往年淡,全靠老客常客撑着,像常豪这样的客人,万和楼可损失不起。她本以为其他酒楼也淡,前些日子经过大哥的会仙缘,却发现里面高朋满座,连楼下都铺满了席,书生们喝酒做诗下棋。旁边新造一排长而宽的炭炉,厨子们就在那儿滋滋烤肉烤菜。现烤现上,新鲜不得了的做菜法。

她也大感兴趣,就派人问那炉子哪做的。打听回来的消息竟然是居安造出品,因为负责神仙楼的日常维修,卖与大哥首用。立刻受到那些爱尝新书生们的喜欢。而且,据说应客人们的要求,居安今春开设家具场,专为居安所造的房子宅子供应配套家具。

京秋当初听说南月兰生造房子开造行,还暗暗嘲笑过,想着造宅就是一帮粗人干的活儿。就算工匠有精湛的手艺,那也是男子的专长,女子就该做些文气的,管农庄管铺子,优雅赚钱。她更不认为南月兰生能有多少本事。长风造多大的名气,居安造捡些吃剩的也就罢了,弄得一头一脸灰,成了粗鄙妇人,大概不如她一家酒楼的利润。可她想不到,居安造出来的宅子,长风造不出来;居安造出来的园子,长风造不出来;现在连居安造出来的炉子。都成了抢手货。

她也以为大哥傻子,南月兰生最多骗到那一笔万两银,但事实是。会仙缘后,居安承造的一座小型宅园,屋主以两万的高价转手卖出,新主请居安造改园子成客栈,分成小院租客,日租最少十两。月租最少百两的价,还一年到头不空闲。最近关于居安造的大消息。莫过于贾州王家指名居安建宅,一出手就是三十万两。三十万啊。她的酒楼最好的年景只有三千两净利,别说一年不如一年,去年勉强维持在一千两。

看如今焦头烂额的长风造主常豪,京秋忽然意识到,居安造的人要是到万和楼吃酒,她这些掌柜伙计就得拿出最好的服务来,将他们当成大爷一样伺候。不少人说,长风造的霸位不再,居安造是新崛的强主——

“…咱们是不是该重修一下楼面,也让居安造…”掌柜喋喋不休。

“什么!”京秋抬高了声音。

掌柜一缩脖子,噤声。

京秋冷笑连连,“你有没有脑子?别人说居安造好,你就真以为它好?就算居安造有些能干的匠人,难道长风造就没有?”如果她去找南月兰生修楼,南月兰生定会狮子大开口诈她一笔,她又不像大哥那样的傻子,白白给人送钱。

京秋走出账房,来到柜台后,打量一下楼面,发现确实十分陈旧了。她娘买下这块地的时候,楼是现成的,到她接收至今,也有三十余年,一直是能省则省,重新整修这种花大价钱的事连想都不曾想过。万和楼的酒菜都是贵出名,能吃得起的客人多富裕,包间虽然两三年换新漆和桌椅,但走进来的感觉也很重要。也许,这就是生意一落千丈的原因?

她想了一会儿,看来是该改头换面,不然老这么下去,万和楼就要关门大吉。于是,眉梢一挑,问掌柜的豪爷还在不在。

掌柜道,“在,不过正发脾气摔东西呢。”

京秋就往楼梯口走去。

掌柜跟着问,“小姐这是——”

“采纳你的提议,找人翻新楼面。”但居安造就别想赚到她一文钱了。

难得这位大小姐听进他的话,掌柜直点头,“小姐想得好,咱万和楼原本就在这片坊市中的黄金地,又是最好的酒楼,只要重新整一整,肯定客人如潮。只是,您要用长风造…这个…”

“怎么?你不会以为长风造没了维护城墙的工权就垮了吧?”京秋哼道,“长风造要是那么容易垮,我爹就不找他们盖新园子了。百年老字号,可不是有些人两三年就能赶上的。贪新不过一时鲜,最终要历久才恒。瞧着吧,居安造兔子尾巴长不了的。”

掌柜讪笑,“是,是,小姐说得是。不过长风造用劣砖造城墙的事都传开了,咱不用长风,也不用居安,可以用…嗯…乐福造。”

“常豪今日开行会,你以为为何一个没来?”京秋小聪明多多,“因为跟着居安和长风对着干。尤其是那位乐老板,见风使舵早早转投居安造,六皇子府的工程才能拿大了好处。我要找他,他再跟南月兰生一说,两人合气,不知会怎么讹我一笔。”

掌柜哦哦,应声虫一般,“可您不担心长风造那个什么…”偷工减料。

“长风造要是一直偷工减料,能有百年风光?迄今不过出了城墙一例,且其中恐怕另有内情。”身为侯府长媳,京秋比普通百姓多知不少事,所以自以为是。

掌柜敲开包间的门,京秋对那些砸坏的桌椅视而不见,客气道声豪爷。

常豪没想到京大小姐会来,怒红的脸色立刻有些尴尬,发出招牌哈哈笑声,“朵少夫人,不好意思,砸坏了你楼里的东西,我加倍赔偿哈。”

“豪爷是万和楼的贵客,哪次让我们吃亏了,还信不过你么?”照价赔是应该,加倍赔是赚到,不赔是不行的。

“哈哈,就是朵少夫人这么大方,我才喜欢上万和楼吃饭,就跟自己家里一样,不必受这样那样的拘束。”常豪笑大了嘴,这让他看起来像河马。

“豪爷既然这般爽快,那我也不转弯抹角了。听我家掌柜说,豪爷让各家造行的老板晾了?”京秋见常豪变了脸,却继续说道,“豪爷别误会,我绝无笑话的意思,只是想劝豪爷宽心,长风百年之名,难道是一路顺风,不曾遇过不顺心的事?”

常豪转怒为笑,“少夫人所言极是,长风百年,多得是小人陷害,却没有一回能伤了本。”

京秋点点头,“正是如此,不然我也不敢将重修楼面的工造放心交给长风了。”

常豪一听,心情略好,“哦,少夫人想要重修楼面?”

“我知对长风造来说,这只是一桩小工小活,没多少赚利,也不添声名。可看长风让无知小人轻瞧了去,我的心里亦不是滋味。豪爷一直照顾万和楼,我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帮忙,只能略尽绵薄之力,虽连雪中送炭都算不上,就是一份感谢的心意。请豪爷宽心,这个坎长风一定能过,到时就看那些小人如何哭丧着脸来求您了。”京秋说得很漂亮。

所以,常豪十分高兴,还突然有了一主意,“朵少夫人是侯府少主,又是京大人的千金,身份何等尊贵,您客气喊我一声豪爷,常豪已是不敢当。如今长风遭小人之际,少夫人却能慷慨相助,工程大小不必说,但心意贵无比,该是常豪感激。这么吧,我看万和楼整个都旧了,不如拆了重建。居安能造神仙楼,长风也能造珍奇楼,让那些无耻小人看看长风的真本事。”

京秋没想要重建万和楼,有些犹豫,“这——不是我信不过豪爷,只是重建的工事必然费时,耽误做生意。”

常豪豪气一挥手,“少夫人放心,两个月就给你造出来。”神仙楼造了三个月,怎么也要比它短,“而且只收造材成本,人工不跟您算,当常豪赠与少夫人的谢礼了。”

京秋虽贪图小便宜,但重建可不是小事,很容易吃力不讨好。

常豪看出来了,就道,“少夫人原打算花多少银子重修楼面?”

“万和楼一盘小生意,比铺面大不了多少,再说也是临时起意,我还没想那么多。实在要说,最多也就五百两银子吧。”能将剩菜再卖,能在酒里渗水,能连馊了的食物都不浪费,五百两是心痛价。

“八百两,一口价,我为少夫人重建万和楼。”常豪拍胸脯。

第294章 北联

每月初一,工造行会有例会,轮流到各家。四月初一轮到乐福造。乐和的宅子座落南城,和其他造行一样,前面办公后面家宅。

例会一般放在早上,改掉从前一定要到酒楼吃喝的惯例,只需准备清茶和小点心招待。

这天,其实和常豪召开的紧急会议相差不过两日,而且兰生送信给常豪说无法抽身时,也问了是否能改期到今日,但等各家到齐,却唯独缺了常豪。

众人心里都有数,常豪还摆架子呢,他召大家,大家不去,现在他们都在,他却不要来了。这种小气的举动让人有些好笑,要知道每月例会前,兰生都会发帖提醒各家时间和地点,不曾漏过长风一次。

常豪刚开始还率性来了两回,又迟到,又对行会商讨的行规不以为然,后来他以事务繁忙为由,只派了田翎当代表。再后来田翎也干脆不参加了,只霸道宣布长风虽不会干预各造独立行事,同时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分给他们工活,除非完全并归长风。以这种傲慢的姿态展示,没有长风,民造干不出名堂来。

起初确实艰难。

众造中,以乐福造的规模最像样,但也只有十余名匠师和两支工队,与长风在帝都的规模不能比。而居安新成立,虽然因白羊祭扬名于一朝,又拿到了六皇子府这样的大工程,再看远却也难说。大家更忐忑的是,跟着长风吃剩下的,不能肥得流油,好歹也比普通匠籍的人们强。走出去也算老板东家,小富小康还是绰绰有余的,跟着居安带领的行会,那就悬乎了。

这么大的压力下,有三家造行的老板脱离行会。加入长风,彻底失去了他们的行名,也使行会经历了最惨淡的时期,实质只剩四家。

可是,兰生争取到,长风也同意的。新规之一开始起作用。只要有取得资格证的工匠,并达到官府的注册要求,现有任何工造行都不能阻止入行。这样的行规,令一年内出现了三四家新造。

如今,除长风以外。行会成员已达九家,超过了从前的数量。又因为是一家一票,长风冷眼看“笑话”,完全弃权,新行会顺利制定出《北商造工行业联合守则》,取代长风说了算的旧规矩,成为各家真正奉行的行业标准。

长风脱离行会将近两年,根本不了解《联合守则》的情况下。没有按照紧急会晤的规则来,仍摆霸主架子,想让大家乖乖听话。受到冷遇是可想而知的。毕竟,这些造行虽不大,又不靠长风养活,为何要看常豪的脸色呢?

然而众人佩服的是,外传骄纵的六皇子妃身为居安造主兰大姑娘时,从没有显露一点骄纵的样子。每回开会,一定等长风至准点才开始。尽管他们认为根本不用等了。两相比较,优劣立现。当初咬牙跟着居安造走的几家造行,如今皆有一定的市场份额,欣欣向荣。

不过,兰生不认为自己有多好,看常豪吃瘪,她心里爽得很,只是不屑当落井下石的小人罢了,所以开口不提长风,但说工造司发下的公文。

雷五没啥兴趣的语气,“工造司以前都是在长风造和齐天造之间二选一,如今他们要拿长风作规矩,才假惺惺发了这份官样文章,我估计早已内定齐天,又怕我们北造不服。”

众人点头,纷纷道不错。

“若是齐天没拿到苍河堤坝工程的话,雷五说得确有可能。不过,吐雾老爷子现在顾不过来。堤坝的设计出了问题,这会儿在堵裂缝呢。”兰生却打听过这事,以六皇子妃的身份搭得便利。

连皇帝和奇妃都已放任她,那些原本轻瞧她的高官们更不愿浪费精力。一旦没了上面施压,工造司也不专盯着她刁难,尤其六皇子回都之后,还颇忌惮。再者她还有自己的人脉,采办造材的贺民如今帮着她,提供大小消息。

雷五笑咧了嘴,“齐天造手伸得太长,打结了吧。”

“他们北上,到底远了本土,吃不下那么多官造,加上苍河,老爷子手里有三大工程,几乎动用了齐天在北地的所有匠力和工力,哪里还有多余的人手来抢城墙。所以,各位有心的,大可争取一下。就算齐天不怕吃撑,工造司没发布最后结果之前,我们也未必没有机会。”

有人就问,“听兰大姑娘的意思,居安无心争?”

坐于兰生右手边的木林回应,“居安并非无心,而是无力争。昨日飞信来,我们铁大已同王家订约,六月初就要造王家大宅,到时鸦场差不多空了。兰大姑娘同朝廷申造的药汤浴场也批了下来,五月要出图出模,延误的话,朝廷可能会反悔,反正他们一向收钱勤快,掏钱捂紧。”

众人还不知药汤浴场是什么,七嘴八舌问了一些,又叹又奇。叹得是,居安造巧思无穷,还能为民请命;奇得是,这回又是什么妙法来造。其中有精通造艺的东家,而不懂造的出资老板带着精通的造匠,不用片刻就能知道这项工程的关键。一,浴场需用大水量,东城净质水源不多,如何供水?二,热水耗柴耗炭且不说,运送起来要多少人力?无论哪一点,想起来都是十分伤脑筋的事。

他们哪里知道,兰生不是怀仁,而是惦记税金呢。从一开始,她就烦一种理论,交很多税金的大户能享受特权,欺行霸市也只能任由着。霸道大户固然可恶,但助长不良的官府更可恶,如今大户长风已被整治,她当然很乐于去掏国库的口袋帮忙散金。她不介意交税,但很介意交上去的税让少数特权阶级享福用,所以既然要花掉,不如花在公众设施上。

至于居安造不会参加城墙维护权的竞争,还有别的原因。当乐和,邱穆和五雷说他们也不打算参加时,兰生对行会众人的发言并没有冠冕堂皇,却实事求是。

第295章 无战

“四造不参与工造司的竞优,确实想帮有心参加的各位提高成功率。北联是盟,不是一间大造行,自然各有各的利益,各有各的展望,但大家通过的北联守则,就是希望规范所有造行的行为,给予公平竞争机会的同时,能共同发展,并以团结之力同大民造和官造匹敌。所以,我们退出既然出于自愿,各位不用介怀。”常豪让兰生坐得第二把交椅,别的都还好,就是常常要她说很多话,有点头疼。

但这会儿人人看着她,不说都不行,“而即使我们四造不参与,想拿这份工程的造行仍要凭各自的实力。还有,这回的维护权不再是长约,而改成两年一签,落选也不要伤了同行和气,大不了两年后再来。虽然各造的规模和资金有高低大小,但工造领域很广,各自专营不尽相同,这个项目拿不到,还有下个项目。”

兰生看乐和一眼,笑得僵,让他帮着说下去。

乐和就道,“我和兰大姑娘商量过了,你们谁能拿到这个项目,都是北联的荣耀,今后维护中若出现无法克服的困难,可以随时跟行会反应,包括匠工和造材等资源,以及造艺上的问题,能力范围之内一定帮助。毕竟,官造长期只和长风齐天合作,如果能交给我们中的任何一家,都是开了先河。头一回合作好了,今后来源不断,对大家皆有好处。”

两人这么一说,大家觉得十分对,面上都露出摩拳擦掌的积极神色,准备放手一争。说实在的。没了居安造为首的四造在内,其他各造的实力差不多,机会还真是均等了,再加上行会作后盾,信心大增。

此事议完。邱穆就说到居安造要在西城开营业所的事。

木林抬高两道眉,笑邱穆,“你个肥手獭,比齐天的手还长,我们居安造开营业所这种事,也需要拿到行会来讨论?”

邱穆嘿笑。“木哥这话谦虚。居安造一举一动就是咱造行的新风向,开营业所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跟大伙讨论讨论呢?”

兰生目前的想法是,将经营和工场分开,在西城设立固定门面。进行市场营销和客户咨询商谈等对外业务,而鸦场就完全是制造场,包括组装部件和家具,研发新材料,设计部等等。而且,她当时低价买到西城最好的两条街,也到了开发的时候,营业所设在西城。方便她随时跑工地。

她和木林一样,认为这是居安内部决策,所以好奇邱穆提出来的目的。

邱穆接着道。“长风称霸行市时,客人找工匠干造活都在东市角,工头们往那儿一站,所有的工活先尽长风人挑。长风看不上的,其他人才能和客人谈。”

兰生对这个过程很清楚,她就是不懂规矩。才变成白羊待宰的。但这时往回看,危机也是时机。一点都不错。

“当初常豪说是说不管其他造行了,其实就想把行会架空。连东市也不再让其他人驻进,虽说咱们如今已不用靠人站墙角等客上门的法子——”起初以居安造的分派为主,然后行会越来越团结,各造接大活时都会优先与行会中的成员合作,再就将长风无视的一些领域拾起,渐渐打开了局面,“不过,兰大姑娘想到开门面这么好的揽活法,却不能不管咱们。”

兰生好笑,“谁拦着你们开门面了?又不是我的独创,和你们前门做买卖后面住差不多,但我不能开六皇子府大门接活儿,鸦场又远,才想出这办法。邱穆,你最近买了园子,当我不知道还怎么?”

邱穆的胖让他看起来敦厚,却是水獭那身毛,滑不溜丢地说,“那园子是我媳妇买的,把这两年赚到的银子全搭进去了,现在又催我多干活,最好忙到别回家,把养家费给她就行了。”

五雷哼一声,“也是你自找的,只看长相,见一面就丢了魂,不料娶只母虎回家。”

大家哄笑,邱穆媳妇管着家里和造里两本账,邱穆跟媳妇支银子用,都知道那位厉害,眼前这位怂。

邱穆竟把泫瑾枫抬出来,“你们笑啥?兰大姑娘管着居安造的银子,那位六皇子还不跟我似的,只能眼巴巴干瞧着,难道兰大姑娘是母虎吗?我媳妇待我好就行了。”

兰生但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虽然在她看来,邱穆媳妇挺难打交道的,就算在外也不给邱穆面子,万事以银子为第一考量。邱穆好歹是一个造行的东家,每月只有七两银子的零花,据说因为去年接得工造不少,所以给涨了二两。说得不好听,很小家子气。

“兰大姑娘说得一点不错,我家苦熬的时候,媳妇没嫌我穷,操持一家老少吃饱穿暖。如今宽裕了,就该让她过得称心些,银子算什么,我赚的,她管的,都在一家里。”

邱穆对媳妇赤诚忠心,令他不出色的胖貌看起来很可爱。

木林吆喝道,“还没讨媳妇的汉子们,都学着点儿,人都说家里好,爷们才能干出大事。胖獭就是咱的榜样,娶媳妇就得像——”眼珠子打弯,“咱兰大姑娘这样的。”

“平时亏待你了,拐着弯骂我凶?”兰生跟木林还是能开玩笑的,“我睁大眼,看你将来的媳妇像不像我,不像的话,我就让你媳妇休了你。”

木林嘿笑,“兰大姑娘说反了,是我休她才对。”

“你敢,我就把你赶出居安造。你自己娶错了,当然是你媳妇冤枉。”兰生撇撇嘴。

“凭我现在的名气,那叫炙手可热。居安不留爷,各位,想留爷的,举手。”木林耍宝,看人人不理他。一只手都没举起来,不禁丧气垂头,“兰造主说得再对没有了,让我媳妇休我罢。不过先行行好,给我一媳妇再说。干咱们这行的。僧多粥少,难啊。”

这里没有六皇子妃,所以兰生同众人大笑,很欢。

例会未必每次都这么愉快,有争执有冲突,也有不满和不安。不过到了下个月,大家还是会聚到一起。两年来,该走的都走了,该留的都留了,新来的都有觉悟。所以他们明白一个道理,想要不被长风造欺压,就必须自己抱紧团,关键时候一起出拳;想要发财,要靠真心的合作,而一旦决定合作了,正面一套背面一套的虚伪就立刻出局。虽然有三家选择长风而离开,但更多是加入了又被剔除。成为北联守则的试金石。

快要结束时,乐福造的掌事跑进来,报告了大家一个最新的。关于长风造的消息。这日早上,常豪同万和楼签了一纸契,将在两个月内,以八百两的造价,把万和楼建为帝都第一酒楼。

兰生反应很淡,“这回常豪没来真有理由。客户至上也应该。”

木林习惯兰大姑娘时而迷糊这么一下子,其实当成讽刺来听。完全得恰到好处,因此笑得抱肚弯腰。与一众的皱眉相反,“不但客户至上,还是挑战兰大姑娘的神仙楼。神仙楼三个月造成,常豪只用两个月。”

的确。众人一致点头,同意木林的看法。

长风造原本就因内斗拖累,到了常海一任,更是争得激烈,而常豪上任后,内斗表面上似乎平息,但就他拼命讨好权贵来看,虽为造主,却没有造主的自信,显然仍感威胁,才需要上层护航。然而,城墙事件虽小,本可以安静解决,工造司却对长风造罚银剥权,大有放弃长风的意思,也终于让长风走到了存亡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