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什么名景,也没有名店名楼,与内城的繁华无法比拟,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设立的一个夜市,摆得街边摊,挂得担货架,吃喝玩乐各种,且价廉物美,符合大众的消费水平。所以,反而吸引了各个平民坊的人们,成为一家老少都适宜的消遣。

兰生在一家茶亭里喝着大碗茶,“无果,那位茶博士像不像瑶镇的老人家?”

无果转头看看烧茶的老头,道声像,又往城墙上看去。

城将得太子急令,知道六皇子代赛世子巡城,忙不迭来迎。同时,报说有几个爆竹跳上北角城墙,引起炸响惊动了四围,他已派人去查看。泫瑾枫头回代班,还挺积极,说要亲自上城墙看一看,防止有人趁今晚的热闹蓄意挑起事端。

他办公,非要她等他,兰生这才找了地方消磨时间。

“瞧见什么了?”街里确实热闹,但她不爱逛街,一向是缺什么才买什么。

“好像在找爆竹从何处投上。能扔那么高,普通人做不到。”无果觉得可疑。

兰生神态悠哉,“普通人虽然做不到,但扔爆竹是能炸塌了城墙还怎么?要是纯粹恶作剧,那可有够无聊的。”忽然想起渣玉山就属东城,“不过,也可能是以此示威。”

“这不是兰造主吗?”茶亭外停一辆马车,窗后露一颗匹诺曹的木偶脑袋,“巧极,巧极。”

兰生更诧异,“京大少?”暄都说小不小,庆云坊在内城南,两人却在外城东遇上,真是很巧。

京暮跳下车来,吩咐车夫将车赶远,走进茶亭,冲兰生拱手,“咱们可有些日子没见了,兰造主宁可在茶亭喝茶,也不上京某那儿去坐,唉——”

京暮时刻为神仙楼拉生意的本事,兰生望尘莫及,但扯开话题,“京大少来这儿做什么?”

“淘宝。”京暮圆眼闪亮,“别看这里都是些小摊小贩,若是仔细淘,也能找到不少别致的东西。”

原来淘宝一词古代就有了?兰生笑点着头,“京大少的眼光向来独到,祝你今日大有斩获。”

“已经大获意外。”京暮咧嘴,十分开心的表情,“兰造主不是入宫赴宴了吗?”

亭外行人熙攘嘈杂,亭内客人谈笑风生,一桌说话,传不到另一桌,因此兰生放心答话,“女眷的席宴散得早,京大少耳目向来灵,连我进宫都知道。还有,上回安鹄的事,多谢大少告知。”

京暮歪歪圆脑耸耸肩,“那算得什么事。兰造主是京某仰慕之人,能帮到你的忙是京某的荣光。”

欸?仰慕是崇拜她的意思吗?兰生完全没想到京暮这么看重自己,回应就慢了半拍。

“…多谢京大少抬爱…”是该这么说吧?不需要往歪里想吧?

“兰造主大概也听说了,京某的二妹京玫成了太子妃的人选之一。”京暮没在意兰生的慢半拍,神情自若说起了别的事。

“恭喜。”兰生但想,都说这位大少爷与家里闹得很僵,这么看来又是谣传,“京大少恕我直言,我其实觉得也没什么好贺喜的。”

京暮哈哈笑道,“这是把京某当了真朋友,才跟京某说真心话。不错,我也不觉得有何可高兴的,所以想请兰造主帮个忙。”

兰生眉心微蹙。

京暮接着说道,“京某的二妹与大妹的性子南辕北辙。我那位大妹曾是兰造主儿时好友,如今却似陌路,想来你将她看清了。我离家那年,她还是挺纯真的孩子,待我回来,却发现她让爹娘教坏了,凡事爱算计,什么人面前都要装着端着,不由让人心累。劝她改,偏她觉得世上只有爹娘好,我这个长兄是吊儿郎当的家伙,反认为我要拖累她。秋妹我是无力劝好了,但玫妹刚从本家出来,祖父母虽然贵养了她,却本性纯良喜静,一点都不势利。”

话音一顿,他趁换气时观察兰生神情,只见她微笑不语,便暗叹果然是聪明人,不抢问,不动声色。所以,他一人继续陈述。

“玫妹入都只为看望父亲而已,原本打算住三两月就走了,压根没想到是父亲的安排,要拿她换取京氏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权力。如今名字报上,三女选一女,玫妹尚被瞒在鼓里。她不爱出门,家里那些人不可能跟她说实情,我最近又跟父亲赌气,不想回家去,只好发帖子请她。大概是被人事先灌了坏话,她竟拒绝见我。”再歇一口气。

这回兰生给面子,“要是我,会好奇自家兄长如此郑重其事,到底为什么。”

“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妹妹,那肯定不离家出走了。”京暮眼中又闪星,再道,“还好,玫妹虽然对我这个兄长完全不好奇,却对天女圣女很好奇。兰造主是那二位的大姐姐,请她们邀玫妹一见,她必不会拒绝。到时,我再跟她说明。”

“京大少诓我。先不说帮不帮,兄妹说话还要通过他人,实在有些荒谬。你能打听到家里送二妹选太子妃的消息,难道就不能传消息给你二妹知道?”兰生无法理解。

京暮摸摸鼻子,表情无奈,“兰造主不知京府之中的情形,我两位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说一不二,从玫妹的居所到她身边的服侍人,能做到滴水不漏。二妹选太子妃的消息,我也不是从那里打听到的。往往外面人都知道的事,身居府里却耳目闭塞,这便是京府。兄妹说个知心话,还得请人帮忙制造机会,别说你觉得荒谬,我也觉得荒谬,可是事实如此。”

炮竹声突然又密集了起来,响得轰烈,炸得惊耳。灯火照映着的夜空,似下了粉雪红雨,其实全是纸碎随风。好半晌,大家都捂着耳朵,没法说话。

等那片爆竹放完,兰生对京暮道,“你家人若执意瞒到底,恐怕天女圣女也请不出她来。再者,你见到你妹妹,告诉她可能会被选上太子妃,你妹妹又能如何?”

“庆幸祖父母尚安康,我父亲算孝顺,只要玫妹坚定心意不嫁,老人家们会为她出面的。”京氏本家离帝都不算远,快马加鞭可十日内往返,所以,“请兰造主尽早送帖。”

兰生没再多想,应了声好,毕竟只是举手之劳。

京暮连忙拱手道谢。

这时,泫瑾枫进了茶亭,看清与兰生共桌的男子,目光淡敛,神情颇耐人寻味,随即坐在兰生左手边,和京暮彼此冷眼望着。

但兰生还以为他不曾见过京暮,大方介绍,“这位是钦天监京大人的长子京暮,也是会仙缘的东家。”

泫瑾枫弯起的嘴角带着冷诮,“青管一纸书,写得天下文。京大少才华盖世,我怎会不识?”

京暮的笑亦有深意,语气不遑多让,“过奖,不敢当,比不得尊驾当年风采。这会儿亭中拥挤,尊驾又穿常服,肯定是为了不扰百姓,在下就不行大礼了。”

兰生这才感觉两人争锋相对,左看右看,起一调皮的念头,“你俩小时候要好?”

泫瑾枫喝着茶,更像咬杯子,冷笑延伸至眼角,“还是让京大少来说。”

京暮哼出一声,似切气,“兰造主太看得起我了,你夫君何许人,我高攀不起。哪怕只是远远看到他贵重的身影,也会立即诚惶诚恐。”

“放屁。”茶,咕噜,冒泡。

兰生眼珠子惊瞪,六皇子还会骂脏话!

“尊驾先放屁,在下才放得屁。”京暮骂回去,“兰造主问我俩要不要好,你直说就是,推给我却有什么意思。”

泫瑾枫被骂之后半点不恼,只是脸上挂着讥诮,“若是我说出来,你肯定反对,所以才让你说。你个榆木脑袋瓜,白读那么多书,尽写无用傻子文。”

“屁!有种你说!”火气炖了七八年,准备老死不相往来,因为兰生,京暮倒已有觉悟,迟早和泫瑾枫再对面。

泫瑾枫咬杯挤字,墨线绘细了眼,“兰生,此人跟我小时候确实要好。”

“放屁。”京暮脱口而出,然后一怔,以为这人不会承认。

“瞧。”泫瑾枫耸肩,放下杯子,对兰生道,“京大少是我儿时伴读,年少无知的天真时候,我对他比三哥五哥都好,就当了亲兄弟一般,结果——”

“结果,尊卑有别,任我读书再比你好,先生也不敢夸出来。这还罢了,拿了我的文充作你的,为你博满堂彩,我却挨我爹一顿棍子,训我调皮没出息。亲兄弟?尊驾可别折我的寿,实不敢当。”京暮因此离开帝都,离开家里,到外地求学,就算回来了,也避开所有某人露面的场合。

“我根本不知先生拿你的文充作我写的,如果我早知道,绝不会同意。只是京大少脾气真大,我泫瑾枫何曾求过人,但那时我向你求救,你头也不回。”若京暮回头,他的命运是否会改写?

京暮哈笑,“分明想骗我回头,哪里却是求我?”懒得再说,起身就向兰生告辞了。

一桌三人变成了两人,兰生仍发呆。

第289章 夫随

爆竹时不时惊炸成片,但几番下来,大家都习惯了,不再四处张望寻找出处,但护城军显然加强了北角城墙上的守卫,以及集市附近的频繁巡逻。

茶博士来添热水,附赠一碟香喷喷的甜米糕,兰生才发现茶亭角落还有蒸糕的笼屉。虽然小本经营,服务却一点不马虎,要多给些辛苦钱了。她刚想到这儿,就听砰一声,爆竹又开始闹腾,吵了好一会儿。爆竹停,烟花又咻咻擦擦的。没有烟花,还有集市上人声鼎沸。总之,一刻宁静都不可能。

“想不到你和京大少还有这样的渊源。”太吵的地方,出神发呆也短,兰生瞪着泫瑾枫夹到眼前的米糕,一时不察,让他喂了。不过味道真不错,算了。

“算不上渊源,那么大一颗脑袋,心眼那么小,不分青红皂白。你别听那些传言,你的神仙楼最后喊价那么高,他不靠他娘贴补,能竞得过柏老板?死小子插葱装象,混什么两袖清风文人堆,明明一身铜臭。”泫瑾枫也夹一块米糕,吃到眯眼。

兰生凝看着他,在他抬眼时却调开视线,“那位死小子和你有些像,都早早开买卖赚银子,铜臭味皆浓。”

泫瑾枫不假思索,“我的买卖充公了,帮我赚钱的人也不在了,别说铜臭,身上连铜板都没有一枚。对了,京大少同你说什么,还从内城追出来?”

“呃?”兰生微怔,让他转移了心思,“不是巧遇么?”

泫瑾枫邪气聚眸,“哪有那么多巧遇?京大少在神仙楼中题诗三首。首首颂兰,他那些狐朋狗友皆知他钦慕某位女子,只是身份悬殊,女子又已为人妇。不过京大少放言,可为此女肝脑涂地。但凭女子一句话,甚至能入仕为她鞍前马后。”

兰生默然片刻,叹道,“京大人岂非要气死?他让儿子当官,儿子跟他闹翻,一个女子却能让他儿子甘为走卒。”

泫瑾枫邪气顿散。不太确定地问道,“你这是装糊还是真糊?”她一向将事情分轻重大小来迷糊,听不出来也正常。

兰生没答,但把京暮相托之事告诉泫瑾枫。

原来她是装糊涂,泫瑾枫更不大肆作文章。略思之后说出自己的看法,“榆木脑袋就出不了好主意,金薇玉蕊与京玫素不相识,无缘无故邀她见面,定然让京朋夫妻怀疑。不若请五公主出面。五公主向来交游广阔,动辄就办手帕交起诗社,每隔一阵便组织园游和湖会,帝都千金多受过她的邀约。京玫凭一副画像入选太子妃。五公主今天没来成,却肯定能听到消息,好奇想见也无可厚非。至于京朋和他那位精明的夫人白氏。巴不得有这种机会,让二女儿博得公主的欢心,选中的把握又多一分。”

“他们不怕京玫知道送选的事么?”兰生却觉得京玫现在的状态应该相当于禁锢。

“所以我才说京暮榆木脑袋。送选之前,京玫要是知情且反对,还有可能向祖父母求助。如今画像进了宫,待到明日接了旨。再想反悔就是异想天开,除非…”泫瑾枫知道了。京暮八成还有落选的招数,“你马上就要忙了。那小子的事由我来办吧。”

兰生笑得促狭,“你可别拿他妹妹的幸福报复他,讨厌他那颗圆脑袋,直接敲扁才是大丈夫所为。再说,我一直很忙,什么叫马上要忙?”

“不想给渣玉山那些人造药浴场?”身处闹街,同桌而坐,泫瑾枫显得十分悠然。

兰生眼一亮,“你要帮我?”

没干工造之前,她以为可以凭自己的技术单挑大梁,但到今天的居安造,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合力而为。她变滑头了,虽不会做出没格没品的事去践踏别人成就自己,却也不会将现成送来的资源往外推。

药浴场是她想出来的项目,最难处不在建筑设计,不在建筑技术,而在于资金来源,必须拿大荣朝廷的税金来造才算成功。

因为同朝廷关联,无可避免要跟里头的人打交道。她是六皇子妃,六皇子府的开销其实都是税金,供她吃喝玩乐属于皇族成员的特权,但她要是提出用相同数额的税金给百姓做什么事,性质就截然不同了。

首先,不看这件事对与否,女子不应该参与政事。其次,百姓交税给君主是应该,君主把钱花在百姓身上是仁慈,而明明应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才应该。

所以,如果照正经程序来走,居安造向工造司提案,也就到此为止。工造司那些人,偏心长风的有小半,偏心齐天的另有大半,根本不理会其他造行。六皇子妃当东家的居安造,反而更让对方刁难,虽然他们表面上说得冠冕堂皇,要一视同仁,其实早经上方授意,不给她好果子吃。民造随她,横竖规模有限,但官造自六皇子府之后,再没拿到过一个。反观齐天,两年来,有大半工造项目与朝廷合作,包括各地的官宅官署道观佛寺的修和造,以及公众设施,如亭桥楼台,洞窟陵园等流传后世的营建。

算得上安慰的是,长风造不但在官造上大大失利于齐天,在民造上又是江河日下,让居安造率领乐福造等小造行迎头赶上。如今常豪出行仍摆着派头噘着面子,有些打肿脸充胖子的滑稽相。

这个时候,泫瑾枫有帮她的意思,她没任何理由去拒绝。

“太子感我护他之功,而且也同意我说的,决定施行这件利民的善举,要居安造尽快呈上图模和预算,工造司和少府协同决议。工造司明日就会派下官文,送至你居安造。”和太子说公事,要在醉意熏陶之时。

“你对太子说了什么?”让她学习学习。

他对太子说,渣玉山有一小股人一直反朝廷,煽动人心,再经这回假疫事件,百姓对朝廷误会更深,如此下去帝都难以安宁,而药汤浴场不曾有过前例,创新出奇,又是完全为百姓考虑,治病防病,改善居住环境的朝廷造设,花小钱办大事,有助于提升太子声望。

但泫瑾枫还没说,东城将跑来急报——

第290章 塌墙

“六殿下,刚发现东南城墙发生了坍塌!”春夜不热,那名城将却满脑门的汗。

东城向来事端多,百姓穷苦,鱼龙混杂,再加上难民顽民,遍地的硬骨头,啃不动又没有油水。只苦了守东巡东的这些兵将,常要提心吊胆,防着老百姓闹事,还得应付上官问责。

好比这会儿,城墙居然破了老大一个洞,他心里是咒骂连连,想自己也太倒霉。不过他想,碰上六皇子可能要比西平世子好应付些,毕竟前者是出了名的,吃喝玩乐的主,不像东平西平两位世子爷,已担当数年的都护军领将,兢兢业业,难在他们手下摸鱼。

泫瑾枫果然不紧张,坐姿松垮,拿着茶杯却好像喝酒的架势,“墙塌就补吧,跟本殿下报什么?难道本殿下看起来像泥水匠?”

兰生噗嗤笑出了声,荒唐昏庸的六皇子之名是这么来的吗?

城将虽不希望六皇子问得太仔细,免得到头来自己成了要负责的倒霉鬼,但六皇子用“墙塌就补”四个字打发自己,也太草包了。当然,大事化小对他只有好处,讪笑着道是,正要退下。

“且慢。”有人装草包,兰生却不想当草包之妻,对城将道,“六殿下同你说笑罢了,城墙为帝都最后一道的防御,不管什么原因发生了坍塌,都是大事,怎能不亲自去看一看呢?”说罢凤眼一转,瞥向泫瑾枫,淡淡抬眉。

朝廷里见过六皇子妃的人不多,但六皇子妃的名声这两年鹊起。谁不知她那间造行建成的嬉斗馆。是连太子在内,贵族和名门公子们最喜欢的消遣地,而各大府邸兴养起来的摔角和斗士,也是为了参加嬉斗馆里那些竞技。据说只要进去过嬉斗馆的人,很难再适应别地。以筵席能办在嬉斗馆为荣。

这位庶出的南月大小姐曾经连存在都几乎不为人知,而今与渐渐没落的国师府相反,是南月女儿之中最闪耀的一位了。六皇子妃的名衔固然高贵,真正闻名的,却还是她所掌造行的本事。从神仙楼开始,到水廊云桥。金扇顶嬉斗馆,以及鸦场的焕然一新,居安造又拿下了蜂橘屋的重建,名气大到连外郡的巨贾富商都捧金来求造华屋。

都说六皇子妃厉害,城将从前只是那么听说。今日见到了真人,但看她几句话似有差遣她夫君的霸道,不禁偷瞧六皇子的表情。

六皇子面上明显不耐烦,可到底站了起来,“城墙立那儿多少年,也该是时候塌一塌了,正好可以趁此修缮和加固,算得什么大事?”

“六殿下刚才说过。不怕别的,就怕有人蓄意…”城将呐呐。

“刚才有人扔上爆竹,炸到兵士可不就是蓄意?至于城墙坍塌。多半因为老旧而已,不必大惊小怪。我问你,城墙破了个大洞,除了你和你的手下人,是否见到可疑人物或可疑事态出现?”泫瑾枫眼角一拐,发现茶亭里所有人因他的身份而集体惊跪。

“那倒没有。只是外墙下为护城河,护城河通外河。正好大河涨潮,连带着内墙也被水冲坏了一部分。”城将想。他虽说得不严重,其实却真严重,内外墙都出现损毁的情况,当差以来头一回碰上,“而且南角城墙前两年才整修过,还是太子殿下最先留意到损耗的情形,向皇上提议,并负责修造工程。”

泫瑾枫垂眸沉吟,然后对兰生道,“兰妃随我一起去吧,横竖这茶亭也待不了了。天色已晚,又只有一辆马车,等我巡完再一道回府。”

兰生当然注意到人们跪了一地,而心里更想看城墙去,有人请,正好。

泫瑾枫从腰间荷袋中拿出一锭金子,轻放在桌上,对茶博士道,“茶虽粗苦,米糕却糯香清爽,本殿下和兰妃娘娘颇为喜爱,所以赏你了。本殿下平时可不那么大方,算你今日有财运。”

茶博士几曾见过金锭,感激涕零,磕头拜谢。

兰生跟在泫瑾枫身后走出去,又听泫瑾枫同城将说话。

“你会不会说话?当那么多人的面说城墙整修才两年,又提到太子负责工程,岂非指我皇兄有疏怠之嫌?”

城将全身一凛,惊吓道,“末将绝无此意,就算借末将十个胆子,末将也不敢说太子的不是,请六殿下明察。”

泫瑾枫的声音妖冷,“既然没那个意思,今后说话就要多过过脑子。本殿下今日只是代班,那些话听过也就罢了,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尤其想往上爬的那些人,背着你偷告一状,别说这身将袍,小心脑袋搬家。本殿下看你挺老实,提醒你。”

城将点头哈腰,对六皇子的看法改观三分,想这位殿下跟从前比起来懂了些人情世故。

兰生上车后,静静看泫瑾枫一会儿,语气平淡,声音轻软,“你如今怎么只装一半的没出息了?不怕太子眼线搜集,到太子那儿把你一夸,太子立刻起杀心?”

泫瑾枫眉梢但挑,“此将就是太子党羽下的小耳目,而如今帝都中,又哪里没有太子的耳目?不过,换句话说,我要是太子,他们也会是我的耳目。他们怕得是太子这顶储君金冠,而不是泫澈盛这个人。”

兰生领悟,“那就算不得耳目,只不过是墙头草,两边倒。”

“我媳妇就是聪明。”泫瑾枫笑,“再者,他便去夸我,我又没说太子的坏话,死得大概是他,无缘无故说出工程的事。要知道,太子殿下可是在那批劣质墙砖上赚了不少呢。”

“渣工?”兰生方才彻底明白。

“你是行家,等会儿一看就知。”泫瑾枫忽然隔了帘子吩咐外头的东城将,让他派人将这件事赶紧报去东宫。

“也不知刚才谁说城墙坍塌事小,找泥水匠就是?”兰生调侃他。

泫瑾枫一本正经,“越想越觉得你的话有道理,城墙是帝都防御最后一线,不可不重视。既然那么重要,我一人可承担不起,还是请太子亲理得好。”

“顺便又讨好太子一次。”谁造得豆腐渣,谁来收拾,免得让别人看出端倪,留了尾巴。

泫瑾枫不应对否,只道,“你是一看就知的行家,知道就行了,但有什么话,同我回家再说。”

兰生蹙了眉头,难道城墙塌洞也是他搞出来的花样?为什么?

一路疑惑到下车,她才发觉,所谓的东城南角,组合非常奇怪。东城墙和南城墙不是直角连通,各自接着一边山。山向水,就是一面天险绝壁,绝壁下急流的河。护城河就从这条大河开渠引水,每逢涨潮,对南角的冲力远大过别段城墙,才容易造成墙面水蚀力破。而为了军事上支援的需要,两面城墙之间由山下各坊的墙接通。本来不能走人的坊墙,因为要接城墙造,造似小城墙,有狭窄通道,可容两人并齐走。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此山,叫渣玉山。

出城门,登上小船,沿护城河去勘察损坏的外墙,却也是兰生头回看到渣玉山的峭壁,黑夜漆暗,它仿佛被巨斧劈成了三棱直面,火光都照不见一棵树,只有嶙峋山石,怪不得笃定为天险。

当小船靠近渠口,已是退潮时分,城墙上和船上的兵士们纷纷举明火照亮,能看到墙下基石,塌落了砖的一片大洞,以及周围尚算完好的墙面,她脱口道,“这里的墙段最近才加固。”

城将惊讶,“子妃娘娘说得不错,几年前重修之后,每隔数月就要请匠人们来维护。”

兰生指着人工河渠,“重修城墙时,那条水道也动过工么?”

城将连连点头,都快佩服她了,“子妃娘娘又说对了,工造司看过城墙后,决定拓宽水渠,拆除原来的截水阀门,将护城河的死水改为活水,同时引入东外城,解决饮水紧缺的困境。”

兰生正要说工造司的想法是不错,可惜斜渠的角度不对,亦有胡造一气的嫌疑,才会在涨潮时出现漩涡流,但看到泫瑾枫要笑不笑的模样,想起他让自己少说,于是沉默。

沉默归沉默,眼睛可一点没闲着,自己拎着灯,一处不漏看。上岸再去看内墙,虽比外墙的洞小,基石上方少说不见了百块砖。然后疑问就来了。

城墙的构造一般为木架泥垒加内外两层砖和混泥石基,说简单点,外墙内墙中间是实心的,但坍塌的这一片里面却是空的,所以内墙才会直接遭急流破坏?

趁着泫瑾枫和城将在另一头说话,兰生伸手往墙里抓一把,没怎么用力,手中就抓满了。拿出来揉开,发现不但泥松质脆,还混着不少草秆。这么弄就跟沙堆差不多,水一冲全散。太子既然是大赚了一笔,偷工减料也在她的预想之中。她蹲下身,借着光看了又看,不过——

忽听一片喝驾声,兰生站直,退到了自己的马车旁,但见一队飞骑,领头是安鹄。他快速下马,瞥一眼兰生,就大步朝泫瑾枫他们走去。

第291章 卧豆

“下官参见六殿下。”某人礼数周到,长揖不起,“今日太子殿下大喜,有些醺了,但闻城墙发生坍塌,仍十分关切,特命下官来处理,殿下可放心回府休息。”

泫瑾枫也不说免礼,“本殿下不曾处理过这类事,正不知如何是好,看起来是春汛涨得过于凶猛,再加上已数月没有修护城墙所致,你赶紧安排匠人急修吧。”

安鹄躬身道是,但没有六皇子的话,他不能抬身。直至听车轮滚动,声音远去,他才站直了,目光无比幽冷,不先察看城墙塌处,反而招了东城将,语气不佳。

“这事何必报于六皇子知道?”身为太子谋臣,安鹄早就建议要从都护军入手,买通各级将领,因为只要拿稳帝都兵权,就不怕登基时出现意外。这位东城将已经得了不少好处,故而他能毫不客气地说话。

东城将没想到会因此挨训,怔道,“我以为六皇子是奉太子之命巡城,而且兹事体大…”

安鹄伸手在对方脸上啪啪拍两记,冷笑着,“你是猪脑子?明知这段城墙的修缮由太子殿下负责,出了事自然要先报了太子,以免他人往歪里想,觉得太子疏怠。”

东城将讪讪摸着火辣脸皮,想六皇子也是这么说,却比眼前这小子态度好多了。安鹄和他同品级的官帽,要不是仗着太子宠,敢如此羞辱他?

他心里一股气,不知不觉偏向了六皇子,开口这般道,“以为坍塌严重。我又官微职小,平时大小事都要报知上将,所以才请六皇子来看的。不过,我看六皇子比我还不明白呢,只说是年久旧损。找人修补即可。”

安鹄眯眼稍想,但觉也是,即便六皇子对太子的兄弟情不过迫于形势,养尊处优,连穿件衣服都要人伺候的家伙,如何能看得出城墙工程掺了水份。

于是。稍稍定心,粗略看了几眼那边的洞,吩咐城将,“你赶紧通知长风造,让常豪先派人来看。但不要由着他们修,叫常豪来跟我拿批文。”

东城将诺应,送安鹄离开,低咒一声,“他娘的,就想着捞好处,也不怕整个城墙都塌了。”

且说兰生回到尔月庭,洗漱之后顿觉神清气爽。宫廷的压抑感一扫而空。

有花一边给她换肩伤药,一边问南月萍的情形。

兰生让豌豆去书房铺硬纸削炭笔,回有花的问。“恭喜太子后,我就直接去了女眷席,也没闹喜房之类的,自然见不到新娘子。不过,倒是知道萍妹很快就会有主母要伺候了。太后今日席上公布,太子妃复选出来三位。分别是大学士首官之女,安纹佩。和京秋的妹妹。十五日后终选。”

有花哟得幸灾乐祸,“南月萍只能当十五天太子的第一贤内助?也真可怜。她大喜的日子,人人只关注太子妃的人选。”

“她既然肯嫁,和她娘至少是有了这样心理准备的。”兰生懒得操心。

豌豆蹦出来,说都做好了。

“豌豆妹妹啊。”兰生道。

有花听得挑眉,“豌豆小心,她喊得那么亲热,一定有求于你。”

豌豆摆摆脑袋眨眨眼,一点没有小心的表情,相反很好奇,“兰姐姐,兰姐姐,还要我帮什么?我最近太无聊了,你不是让我想将来要做什么嘛,完全想不出来。还是派我活儿做吧,越多越好。”

兰生亲热,豌豆更亲热,这叫机灵。

有花好笑,点点豌豆的额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豌豆当了真,忙问是什么。

“你就爱多管闲事,打抱不平,前一阵不是还嚷着要当女捕快?让六殿下同都府衙门说一声,你去试试看。”有花只是随便说说。

豌豆却兴奋了,对兰生眨亮星星眼,“娘娘帮我跟殿下说说?”

“不必说,因为我要请你帮忙的事跟当捕快差不多。办得好,将来没准真能进衙门抓坏人去了。”兰生但道。

这下连有花都好奇起来,“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事?”

“豌豆,等六殿下住回尔日庭,你也跟过去吧。”笑看着豌豆噘嘴,兰生又道,“你也知道珍园里那些美人早就虎视眈眈,盼星星盼月亮等着他回来。如今还顾忌着我,一旦他住过去,隔一条水廊分了两界,估计个个会想方设法投怀送抱。你帮我盯着六殿下,如他留了谁过夜,立即告诉我。”

豌豆本来很不情愿的模样就变了,笑嘻嘻道,“娘娘也会吃醋?”

兰生不置可否,“六殿下对我许了一诺,但我不太相信他真能做到,派你过去当卧底。如何?你若不肯,我不勉强。”

“卧底?”豌豆立刻挺直腰板差点拍胸脯,“我去!娘娘放心,任何接近殿下的女人,我保证让她们吃不了兜着走。”

兰生失笑,“你没听清楚,你不用管那些女人接近不接近,只需盯着六殿下的一举一动,然后告诉我,他宠幸了谁而已。”

有花也大为不解,“当然要先下手为强,生米煮成熟饭,告诉你又能如何?”

兰生并不打算解释,“豌豆,你服侍了景少东多久?”

豌豆一愣,没想到兰生突然提起旧主,前尘往事就翻上心头,小脸苦楚,半晌才喃喃回道,“一年。”

轮到兰生一愣,“才一年么?”看豌豆和红豆对景荻的死忠,她还以为是从小服侍起的。

“虽然一年不长,但豌豆的命是公子救的,公子待豌豆的大恩,豌豆一辈子铭记,下辈子…”小丫头说话有了鼻音,“下辈子,豌豆还要给公子当丫头。”

有花上前扶了豌豆的肩,给兰生一个眼色。示意她别揭人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