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并非是兰生的天能,而是建造船屋时考虑了湖上北风太烈,对于门窗的方位颇讲究了一番,能避免北风直入,春夏的风却受喜爱,让屋子冬暖夏凉。这种建筑避免出现穿堂风的开口,再基于地理位置和风向,利用屋内屋外气压的不同,导风临窗变向,算是建筑设计中的简单运用。

其实,知识能够创造的奇迹一点不会比天能少,兰生如此坚信。但身为能者的一员,她也终于明白,自己既然不能逃开风族的血脉传承,也就不能再对其他能者视若无睹。光说跟自己无关,实在有点自欺欺人。她是能者,她两个妹妹都是能者,投奔她的,悄悄隐身在府里的,关键时候为她舍命的,已不容她蒙起双眼装不知道。

大巫的木卷,她曾以为有什么秘诀,能够呼风唤雨,能够超越一切,虽然没有全情投入,但也因为这种好奇心,花了不少时间来解密。结果,在她命运重大转折的前夜,木卷居然自己裂成两半,轴心里藏着一个古老的羊皮卷。

兰生看过一遍,就让香儿去了玲珑水榭请人。从对天能的漫不经心,到对五行能者的守护感动于心,似乎历经很久,但能者的出路却从很早开始就困扰她,直到最近才隐隐有了想法。而羊皮卷上的话,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没有错。如今,她即将离开王府,府里的能者们会失去庇护,显然不能再拖延了。

“兰王妃大劫难消,这时急找我们,莫非想通了么?“门外,三人的袍子让狂风吹得啪啪响,但他们一进门,连一片衣角都不掀了。遥空先以为是兰生的风能,但看她安坐的样子又实在不像。能者若施展力量,近到这样的距离,是瞒不过他的,哪怕风者已是最高。

“想通什么?“兰生笑,似乎不担心大难临头。

“跟我们走。“车非微,平易近人的相貌,这时看起来有些高深,有些模糊,似那张普通的脸不过是假面。

“不是让有花跟你们走吗?“兰生开玩笑。

“兰生,既已明白,何必顽皮?你想问什么尽管问,不过,对于已经知道答案的事就不必多说了。你的时间不多,我们也一样。“遥空,早在作为金薇生父之前,就待兰生如亲侄。

“我没什么可问。”她也不知道答案,因为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风族后人的最后使命,“只有一事相求。“遥空目光深远,仿佛已知她的请求,“你想让天玄道收留天下能者,但你仍要留下。“车非微同身旁的柴鬼对换一眼,他没有师叔的预见力,十分困惑,“你还是不信天玄?“兰生摩挲着羊皮卷,淡然道,“风族留恋尘世,甘守天梯,终究被尘世的野心利用,导致灭族。风族最接近神族,神族生活在天界。风族如果没有放弃,也应该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这些从前是传说,将来也只是神话。道家亦有传说,得道者升天,参悟者出尘。传说种种,信的人和不信的人,都要继续生活。但我能不信么?我自身有一种力量,神乎其神,自己都不愿意去相信。“一手摊开,紫风从掌心卷开,渐渐化为清风吹向三人,让他们的衣片飞在空中,看他们毫不诧异却眼亮的神情,“我不顽固,知道宇宙太大太奇妙,并非肉眼能看得清,但我也不执着,无心探知传说中桃花源的所在。“如果她必须要用科学逻辑来胡猜一番,或者是宇宙另一端的某个地方或者看不见的四维五维空间,在这个世界的某些地方存在着入口,而能进入的人,要么是本来属于那里的,要么是血脉相承的。

“天玄封山,如同风族守护的天梯,后者已经关闭,前者将要关闭。我查过书,天玄道出现得很晚,但弟子收得非常多,故而名声响亮。但天玄本教却十分神秘,封山之说更不为人知。遥空叔叔,你故意说给我听,想让我产生好奇,能发现天玄与其它大宗大派的不同。“有些玄幻的事,其实只要有心里接受度,都不玄幻。如同外星人到底存在不存在,兰生认为,这是不需要有争议的事,因为宇宙巨大,无奇不有。更何况,她那个世界,科幻电影里的东西正不停变成生活中的普及物。

“兰生,天玄不玄,和风族没有血脉联结,却同守一种天梯。数百年的事因风王之死而永远尘封,是抉择的因果;天玄封山,也是取舍的因果。这回再封,将永不再启。“遥空说完,眉头悄皱。

兰生看出他的心情,“遥空叔叔曾说天玄封山自己未必走,如今更是犹豫,显然因为金薇。那么,您应该很明白我为何对封不封山没有兴趣。除非你能带走我身边每个人,否则就不用多说了。我的要求,叔叔已猜中,若您不能做主,就去问能做主的人,可否带走所有愿意进天玄山的能者。“羊皮卷上是风王遗言,说风族该走不走,因他自私而铸成大错,天梯已是死梯,但天路不止一条,只要后人有心寻找,终有一日会再出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泫皇不善,能族的命运必定越来越艰难,大荣将没有能者的容身之所,所以风者千万不要像他优柔寡断,要带领幸存者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这段遗言,和兰生的想法不谋而合,该走的走,该留的留,最后一战就能心无旁骛,不必在天能和长技之间两头又攻又守。

第371章 夜尽

帆窗的尖顶挂着橘灯,高高低低的,在浓厚夜幕中清晰显出凹上的灯罩形,似将刺骨的寒风反拢。窗里明灯敞亮,驱散湖面上的冰冷,即便立在对岸,都能感觉到温暖。

那里,仿佛等待着一轮炽日,随时会跳出来照耀大地,替换去无尽的黑暗。

“主子不去见她么?”红影问。已在这儿站了好一会儿,以为很快就会进船屋取暖,不料只是隔湖单望。

他曾厌恶灯光,因为千万盏的灯,却没有一盏是等他的。而她特别喜欢灯饰,不但水廊造火墙,厅堂摆灯架,无论多晚,都会到处留些亮,哪怕微小一簇,或在路口,或在桥头,或在林边湖边草地边。如同此时此刻,他身前一座小小塔灯,风吹不熄,与船屋的灯光遥应,仿佛也接来了橘暖,即便驻足已久,都不觉得冷。

他的家,他的妻,与他处于同一片灯色里,心就能这样,满足。

他是弃子,有父有母,出身极贵,从天坠地,不如一个乞丐。大起大落,性子也跟着扭曲,时冷时躁,患得患失,一身的臭毛病,连他自己都喜欢不了自己。他还得承认,走不了路快咽气的景少东可能是他最君子的一面,因为病得无力,冷嘲热讽和耍恶刁钻之类的,都做不出气势。病愈之后,再让他像病秧子的自己那样君子,竟然难为。他本性傲慢,天生骄子的霸道刻入骨子里,即便活在地狱的那些年,仍没有磨灭殆尽,没有病体的遮掩,更变本加厉。因此,对她,他死死纠缠,就像个小鬼,没品没德,没脸没皮。他也想毫无节制地宠她上天,那么今后她再遇不到一个像他这样的,永远必须攀附他。

但南月兰生不属于任何人,明明是天能者,却不图这条捷径,以出类拔萃的长技换取她追求的生活,不妥协不安分,也不怕失败,执着向前。他以锦绣山庄的少东身份帮她时,开始虽欣赏她的勇气,却也认为她会以惨败告终,从此当回千金小姐,靠父母谋她一个富贵婚姻,倚仗夫家继续过好日子。以他当时的认知而言,那样相夫教子的命运,也许才是她的福气。直到她给他看了一张手绘图,好个神仙楼,几乎一眼就知道了她的自信来自何处,也从此彻底改变了他对女子的轻视。迄今,他忆及那一场万人空巷,心情仍会激荡不已。

她既然不可能附属他,他就必须保证她和自己的并驾齐驱。她在某方面的迷糊,大概压根没考虑不远将来要发生的事,他却因为她的执着,必须早早盘算在心。如同他将他的身家尽数托付给她,如同他鼓励她成为大造之主,被阴谋围绕的兰生,他想得已不是如何还她清白,而是更高更远。

他敢打赌,她根本想都想不到那个结果,甚至会排斥,然而他对她的执念,与他的这条命等同,即便要使出卑鄙的手段,也不惜。他和她,必定比翼一起飞。他飞得多高,她也要飞得多高,反之亦同。因为她宠坏了他。这些等他的灯火,这片待他的安居,没有她,不成家。而他,再也不愿意无家可归。

“主子?”红影以为他没听见。

“她正处理自己的事务,等等吧。”船屋有客,而且兰生之前和他说过这事,他觉得她想得不错。

数百年的迫害已将能族逼到绝境,就算大荣无存,以兰生的力量也能保几十年平安,但几十年以后呢?同类之间都相残,更何况异类,天玄道封隔俗世,无疑是给多数能者一条最好出路。至于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他和兰生一样,不关心。她走,他也走,她留,他也留,若天玄道不能接受凡夫俗子,又非带兰生走不可,那么就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出来了。”红影眼尖,见七八道人影走出船屋,正是五行能者。不过,他们并未马上离开,反而聚在湖畔,好似商量着什么。

泫瑾荻终于动了步子,湖小路短,很快就来到小圈子前,故意不掩的脚步声顿时引得他们看过来。他虽然贵为王爷,但这些人非他族类,一个都没对他行礼。他自然无所谓,但由小看大,更肯定送离能者是唯一正确的做法。能者的异同会引人觊觎和嫉妒,自身又骄傲,不愿受拘束,比起给当权者带来的好处,更多是无法掌控的坏处。

“既然领了命,还不去办?”他亦不客气,而且知道如果兰生和遥空谈好了,就会让这些人当信使,通告藏身各地的能者赴天玄山。

鼠八俨然是这群人里拔尖打头的,黑豆小眼珠滴溜转,“王爷比兰王妃还着急,莫非耍什么坏心眼?”

泫瑾荻声音幽冷,“说说看。”

“我母族公主身份至尊,下嫁给王爷,是王爷福气太好,就算你配不上,木已成舟,咱也不好说话了。”鼠八摸着鼠胡。

“母族公主?”泫瑾荻妖美的脸上一抹冷笑,“除了风族人,其他能族都是我家爱妃的仇人。父债子偿,别以为隔开几代就可以一笔抹净。你们欠她的,我本该帮她讨回,但给你们机会还债而已。”

“哟,王爷说这样的话,好似忘了自己姓什么。我们老祖宗即便有对不起公主的,比不上你家祖宗,是主谋凶手,又对能族背信弃义。若要照着父债子偿的规矩,你是我们所有能者的最大仇人之一了。”和里和气的乐嫂,能将咬牙切齿的话说得那么亲切,也属天生一种能耐。

“乐嫂说得一点不错。”鼠八就是对她亲切语气有点无奈,只能自己加重恶声恶气,“王爷不要五十步笑一百步,若没有你的老祖宗,我能者母族仍在,能族兴旺,哪有你们这些无能者指手画脚的地方。不如到此为止,互不找老祖宗的麻烦。”

泫瑾荻反身要进船屋,他也许说话不客气,但并不觉得是自己先挑衅,因为听到那些要将兰生拉离自己的话,十分不爽罢了。

“王爷有意夺位?”一声沉钟,却不苍老,在各人心头撞击余音。

泫瑾荻回头,目光对上水行者。他知道此人叫玉原,与鼠八一起运水车,四十岁开外,一张难以笑开的黑脸,说话也冷,即便对待女人和孩子,也不容情的语气。

“你该知,这样的话若传到新帝耳里,瑾王府上下将没有一个活口。”叫他如何跟他们客气?

“王爷安心,今夜风密土实。”鼠八的意思是,隔墙无耳,传不出去。

泫瑾荻听得懂,但丝毫不动声色,“本王若想当皇帝,早就配合奇太后,听先帝安排,何必等我皇兄继位后再行大逆?本王不求有功,但求无错,当个逍遥王爷就好。”

水行玉原冷冷打量了泫瑾荻片刻,“王爷心思缜密,不轻信他人,是个好习惯。我母族公主为你而留,不管你将来当不当这个皇帝,希望全心全意待她,若让她伤心——”突然不说了。

泫瑾荻墨眸沉金,金色的灯影之上却是一片清澈,转回头去,“走吧,总算有人帮她挑了这重担,虽然我并不以为然,但只要别让她在你们和我们之间动摇,谁作恶谁受恶,都与我无关。就有一点,别看她似刻薄不近人心,其实是迷糊的性子,让你们通知天下能者汇天玄,八成没提任何条件。”

玉原抬眉,“什么条件?”

“能者也不尽是善者,天玄道的神秘一旦被那些人得知,说不准掀起腥风血雨。得道成仙,长生不老,为了这,连皇帝都可以不当,所以,我要是你们,会好好过一过筛子,挑些像话的,宁缺勿滥。等到了你们公主跟前回话,就说事情办好了,因为跟工造没关系,她应该不会多问。”他,言尽于此。

五行各能互看一眼,竟大有赞同之意,分头散开,收拾行装去了。

后来证明,泫瑾荻的劝告相当正确。由于谨慎选择,才没有受到天玄道突然加设名额限定的影响,避免了你争我夺的一场劫难,顺利封山。

泫瑾荻进了屋,见兰生坐画板前对着炭笔造图发呆,就将她拉下高脚椅,“这时还想着造屋,岂非气死了影门宗主?他放你走,是想看你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焦头烂额的模样。”

“谁说我不焦头烂额?”兰生揉了揉眼,走到窗口调整帆板的方向,立刻让杀进的北风吹得一个激灵,清醒不少,“天快亮了。”

泫瑾荻只字不提自己给那些能者的“建议”,一如他不喜欢邀功,更何况此事还有阳奉阴违的性质,绝不可能招供,淡淡嗯了一声,“皇帝近卫已从宫门出发,这时就快到府门外,你若想睡,只管睡,这点架子,我瑾王府还端得起。”

兰生将被这支近卫押至帝祠前的光明堂,接受三司审问。

兰生却摇头,对守在外的红影道,“去府门前看着,近卫们一到,即刻来报。”

红影没有半分迟疑,走了。

泫瑾荻看穿了,神情含笑,“你找借口遣走她,是想和我独处?”

“是啊。”兰生凤眼飞起艳俏,细腰垂柳绦,碎步踩春水,“你让所有人以为我怀了身孕,以免时间一久被拆穿,最好就是真有了,但我等会儿就要蹲大牢去,此时一刻千金,睡觉多浪费…”

泫瑾荻爱极兰生此时的风情万千,妖眸浓墨闪彩,突将她横抱起,往里屋走去。

彩珠的帘子乱晃,串着的符纸打转,延续当年保命符帘的风格。终于闯进来的北风使劲吹灭了明灯,忽然暗下,只能由彩珠摇曳几波淡淡的云光水色。

第372章 押囚

鹅毛雪,在暗夜中预告白昼,衬亮了尚未启明的天幕。一队人马立于瑾王府门前,从让门房去通报,到这突然间的风大雪大,已等了大半个时辰。但那扇大门,没有再开过。

来押兰王妃的领将并非等闲,姓李,字征程,和南月家有亲戚关系。南月萍先母李雎,是李征程的嫡亲姨母,而李征程是南月萍的大表兄。说起这对母女,曾是南月家的得瑟人物,一惹事就是一家子的鸡飞狗跳,让人恨得牙痒,和兰生更是互不顺眼。以为南月萍出嫁后,母女俩换过格斗场,就不会再回头找麻烦,毕竟单是南月萍怎样从后宫中脱颖而出就够两人机关算尽了。不料李雎因南月涯和邬梅死遁入了魔障,向太子请命,由安鹄执行,居然开棺验尸,结果却死在安鹄剑下。

那之后,兰生再没见过南月萍。只在一回不得不应酬的场合里,安皇后故意要下她面子,提到南月萍精神状况不太稳,似乎因为李氏急病走得太急,受了刺激,皇上难得去看一回,竟然摔瓷赶人,差点伤了皇上。皇上一生气,关了南月萍幽禁,也没打算要放出来。安皇后假惺惺地还问,要不要她向皇上求情。

兰生不会自讨没趣。南月萍毫无主见听从母亲的安排,耍手段成为太子妾,却没有自身魅力吸引风流成性的丈夫,李氏一死,又把娘家人得罪光了,虽然得偿所愿进了宫,双十年华还未到,已落凄凉。真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她可不想主动去关心这个妹妹,也不知道安鹄和新帝怎么解释李氏死了的事,没准还是让她和泫瑾荻背了黑锅,她巴巴凑上去,反被南月萍咬一口,那就是找倒霉。

说回李征程,这位小李将军,也是当年龙袍案的目击证人之一。那时他不过一个六品武官,如今却是四品骑将,在龙营的地位仅次于新上任的首将。

昨晚宫杀,新帝调动都护军和亲卫队,将奇太后在宫中的人马全部肃清,等今早阁部议事,太后的让位诏就会公告天下,而贤太妃的太后封号也会一同昭告,择吉日入册行仪。这一仗,在新帝党看来,意味着帝位最终的稳固,再没有锋芒在背的胁迫感。而尽管自己的外亲南月萍得宠无望,但李家一门将显然深思熟虑,成为新帝驱使的忠犬,也随之加官进爵,获得重用。

兰王妃一案,朝廷上下皆密切关注,因从政治角度而言,兰王妃的命运与奇太后和六皇子的命运相连,百官可从审判结果揣度形势,然后跟对大趋势。新帝固然不理会这层意义,但以安鹄为首的幕僚团不可能忽略,故而派了左龙营二号人物李征程亲自来押。

只不过,寒风中李征程的脸色不怎么好看罢了。龙袍案时,他就见识过六皇子妃的咄咄逼人,近年兰王妃更是最受民间瞩目的皇族成员。

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工造行让她发展成造行龙头,促使民造各行团结成一个声音,接造规模直压官造,技艺不断推陈出新,令官造瞠目结舌之外,还不得不低声下气求合作。兰王妃身为造主,推广技,促新意,造普通百姓住得起的平价新屋,也引领超乎富人们想象的奢侈新潮,建立造行新规范新秩序。这几年,北联造不断向工造司和阁部谏言,争取到更多预算,建了更多平医所和平民学堂,改造贫困住区和脏乱的老集旧市,同时还自掏腰包修桥修路。尽管她低调不显扬,仍赢得了越来越多的尊敬和喜爱。如今,包括各造行在内,数十万计的匠工靠她养家糊口,呈现与灾年相反的,整个工造领域的,一种前所未有的欣欣向荣。

现在,让他来押这么一个人,顺利到光明堂是应该的,半路上出岔子是他的错,怎能高兴得起来?

散播异常快的市井谣言乍听似乎对兰王妃不利,但在匠工们之中质疑占着多数,这种密集的嗡嗡声正吞噬盲从的讨伐。

况且,还有瑾王。

奇太后让了位,退居太妃,但这对母子是否就任皇帝宰割了,祖父和父亲都说难定。奇太后帮先帝掌管那些年的朝政,难道一晚上就能让她前功尽弃?恐怕连皇上都不会相信。

因此,鹅毛大雪中等了一头肩的冷,不知自己对奇妃和瑾王的母子情过于高估,李小将军一个字也不敢怨,更不敢催。

天色微微染上雪花白的时候,瑾王府的门终于有了动静,但打开的,只是大门旁车道的门。没一会儿,就从里面驶出一驾宝锦绣龙的马车。

李征程的副将禁不住冷哼,“这是瑾王出游赏雪?要不要加个仪仗摆两列美人?”

李征程没有回应副将的哼气,但瞥一眼身后那辆栅栏囚车,安少相亲口吩咐要请兰王妃上车。再看眼前的瑾王车驾,他不由苦笑,真是实足的苦差啊,两方必定要得罪一方。不过,李家既已决意效忠新帝,他个人的苦恼就微不足道了。

正门吱呀分开两边,瑾王和兰王妃并肩而立,一个穿浅龙盘云的乌金袍子,大风狂卷双袖,穿得那么少,妖面噙笑,丝毫不露冷色,不羁又傲;一个让白狐皮子裹得紧暖,凤眼儿金彩,似雪的肤色透出桃粉的水润,是刁也俏。一对璧人!

副将又来敦促,“将军,咱可奉得是皇命,就算是王爷,咱也不能怯了。”

李征程不知怎么,有点烦他,所以也不搭理,直接走上门阶,对门后那对夫妻抱拳行礼,“奉皇上旨意,末将来接娘娘入宫,请娘娘上车。”心里疙瘩,说话不打嗝,毕竟太多眼睛盯着。

兰生迷糊大了,看到造成囚笼的马车也没个想法,还很客气道一声劳烦,居然就要踏出门去。

泫瑾荻这方面却精明似鬼,不动声色将他的妻往旁边的豪华座驾牵,气笑道,“你这眼神,往哪儿看?有的挑,当然捡好的。”

李征程就知道会这样,有些急了,“王爷,皇上有命…”

泫瑾荻截过去,“兰王妃有孕在身,却还不是戴罪之身,天寒地冻,万一你的人笨手笨脚颠坏了她,你担得起责任么?”

知道兰王妃“怀孕”的人已有不少,但李征程却没得到这个消息,当下大吃一惊,“娘娘怀孕了?”

兰生开始体会到假怀孕的好处,头低得恰好。不是有很多办法吗?绑枕头,暴饮暴食长肚子,摔一跤就瘪了,诸如此类。总之,走一步看一步吧。

从古往今,实在讽刺的是,出身越高,或嫁得越好,本应该越有机会实现自我的女人们,绝大多数,仍依靠传宗接代这种单一的方式来增加自身的价值。时代变化万千,这条居然千年不变。

兰生的模样看在李小将眼里,那份羞羞怯怯,完全就是不言而喻了。下一刻,他真不知自己该怎么反应,按理应该贺喜,但贺喜的话,好像违背了安少相。

“…给王爷和娘娘贺喜。”再三思量,说个场面话应该无妨,而且他到底硬着头皮打算执行公务,“末将奉命行事,请不要让末将为难。”

“如此说来,李将军敢拿人头担保么?囚车若颠了本王爱妃一下,你任我摘脑袋。”

泫瑾荻说完,一道红影晃过去,在李征程脖子上架了银闪闪一柄长剑。

李征程让利刃的森气凛了寒毛,吞咽一口唾沫,“这个…”囚车简陋,怎能不颠?

“本王知你奉命,不过是奉皇命,还是别人,其中可大有讲究。若是皇命,本王相信皇上会体恤,毕竟兰王妃是皇上的弟媳。若是与本王或王妃有私怨的人,你就背定黑锅吧。”泫瑾荻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不说没有把握的话,“皇上若不照顾兰生,也不会允天女圣女陪她前往宗祠。”他比安鹄快一步,先跟新帝求了金薇玉蕊进宫的牌子。

他那位皇兄确实器重安鹄,但刚愎自用,最喜欢炫耀至高无上的帝权,因而经不起他一激。

李征程怔住,“天女圣女陪娘娘入宫?安少相不曾提…”突然意识到自己多了嘴。

“有御赐宫牌两枚,难道还要皇上再找安少相通气?本王真是好奇得很,改日定要问问皇上,这天下究竟谁说话算数,皇上亲卫左龙营怎么口口声声安少相。”随即,泫瑾荻拍拍马车。

车上下来两位美人,不是天女圣女,又是谁?

金薇冷冷看一眼囚车,“李将军有闲说那么多话,不如早些出发,若是迟了,又多担一处不是。”

玉蕊扶着兰生,也对李征程说,“大表哥若实在为难,我给你出个主意。”喊声流光,可爱的女汉子跳下车,手里捧着一套王妃朝服和一顶黄金凤冠,“这是先帝御赐给大姐的朝服凤冠,就由它代她坐你们的车吧。”

天女圣女固然没了官职,对李征程这个表亲而言,仍然深具影响力,而且——

“罢了,既然皇上体恤,娘娘可坐王府车驾入宫,不过若皇上问起,请王爷帮末将说句话。”脑中浮现出囚车里放先帝所赐朝服,金光灿灿的画面,他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别折腾了。

赶着空囚车,跟着锦马车,来押人的,变成了跟班的,懊丧得很。谁也没瞧见,玉蕊对王爷姐夫眨眼偷笑,因为以衣代人的馊主意是他出的;谁也不及问,那么护妻的瑾王爷为何不动身,陪入宫去。

等李征程想到,回头再看,王府大门紧闭,已经没有一个人影。

雪仗,开始!

第373章 直线

下雪了,柳今今望着绒白从透气孔钻入,打转而落。外面黑夜,里面冰窖。

“好大的雪。”她轻语,不由自主拐一眼铁牢,哪怕知道那人不在。

一觉醒来,南月兰生已不见,看守也换了他人,不管她和火童怎么问,对方除了送饭,一个字都不多说。而且,差别对待悬殊,本来的三菜一汤,变成了残羹冷炙一破碗。换作从前,她心里又要讨厌兰生一笔。

遥空大师说,觉得自己陪衬了他人,看他人精彩而心中不平,却其实也是他人陪衬自己,让自己精彩了而不自知。如此,迷失自我。

柳今今已经明白这个道理,才注意到了柳浅浅的同门情谊,才能喜欢上一个人,回头更发现围绕着自己的奇妙经历。她和南月兰生在途中相遇,是各自人生的交叉,自我主宰彼此相衬。这么明白之后,她就觉得自己从前有多幼稚,非要挤着兰生的路担主宰,因此产生莫名其妙的恶意,结果得不偿失,连脚下的路不见了都没察觉。

而现在,她找回了属于她的路。

“也不知道那位在地下有没有吃好。”火童有气无力,没吃饱的关系,整个世界悲观,认为兰生已被害。

柳今今无语看着趴在对面一动不动的少年,没有南月兰生,这小子连逃跑的意志都没有了,即便镣铐其实根本锁不住他。

“她没那么容易死。”突然从透气孔上方传来不以为然的声音,“下面的,往后退,砸傻了我一概不管。”

火童子顿时跳起来,柳今今惊愕之间及时往后退开几步。然后洞顶落下几大块,伴随纷飞鹅毛,风乱卷,令两人同时抬袖遮眼。顶都塌了,铁牢自然也解体,等他们忙不迭挥尘再看,再没有碍眼的栅栏。

“上来吧。”一把扫帚大剌剌拍下。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唯眼睛里最神气,自上睨下,“女的。先。”

柳今今心高气傲惯了,“小孩子先。”

火童子一听,哈笑,“我可用不着扫帚拉上去。”

扫帚抬起。再拍,竟让尚没塌的顶颤巍巍。涂泥掉不停,令两人立刻闭了嘴,小扫喝,“要不要我下来请你们二位。再弄个八人大轿抬你俩?当这里是茶馆哪,还有闲情聊天?一起抓住,再矫情的那个就给我待这儿!”

柳今今和火童子听了话。一人虽抓向一边扫拖,心里皆怕上方拽拽的家伙光会说大话。不过两人的手触到扫把时。心头诧异,看似很普通的蓬尾,细杈软若羽毛,枯枝牢固如链。却不待诧异完毕,身体就被一股大力拉腾空了,眨眼飞出地牢踩到平地。他们虽认识小扫,而且也知道不一般的主子当然有不一般的手下,但亲眼见识他的厉害,感到十分吃惊。

“兰王妃没事吧?”柳今今先回过神来。

“呃——”这个问题很难答,语气出来之后,小扫斟酌一下字眼,朝天斜眼望,“人是还活着的,有没有事可不好说,虽然开审了大半日,应该没那么快得出定论。”

“开审?”火童奇怪。

“兰王妃案由皇帝钦点的三司今日光明堂会审,虽然我完全不知,那位王爷把事情闹大了到底有什么意思。若只是刑司审案,劫狱也方便,现在倒好,要关天牢。”小扫忽一声口哨,即刻有十几道黑影围过来,他道,“有花不在其中,下去再找。”

黑影们马上跳下地牢,从牢门口消失了。

“就在帝祠外会审,你们如何进得来?”这不是等于告诉影门,他们被关在帝祠?而影门没有将他们转移,且这时连看守都未惊动,仿佛专等兰生的人来救?柳今今变了脸色,“小心圈套!”

小扫却老神在在,“圈套设在帝祠,不是这里。有人太过自负,料定我们找不到,顾了遮脸忘了屁股。”

柳今今虽然到处跑江湖骗钱财,打交道的却多达官贵人,听了小扫的粗话,蹙眉不能适应。火童子却笑得欢,直道有趣。

“兰王妃怎么知道这里不是帝祠?”说帝祠的,不也是南月兰生?柳今今想知道。

“她脑袋瓜跟我长得不一样,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的。”小扫耸耸肩,“反正她让全居安的人找一种土,运气真是好,不但找到了,还就这么一处。”

真实情况是,不完全靠撞运,而是居安造如今已处于行业老大的地位,一声令下,就有工匠提供线索,让铁哥找到了参与建造这间地牢的人。如兰生所料,这么心思缜密的设计,需要专业人士,不可能一点不留痕迹,而这人眼尖滑头,看情势不妙就先溜了,其他人均被灭口,包括设计督造的匠师。

至于识穿这里不是那里,除了这撮土不合帝祠土质,还有兰生职业第六感。玄虚之中,有误导她的意图。在竹殿上见她,明知她会算距离;让懂心术的柳浅浅看守,令她不禁往迷心的方向想;还有,泫氏帝祠可不是那么好模仿的,标志性太强,很难会自我怀疑。

那么自负!如同他放走她一样,笃定她逃不出他的五指山,影门宗主对兰生掌握的情报不全,根本想不到她本身拥有的一技之长是工造,将他的诡计最终拆穿。

柳今今暗生佩服,但随小扫往那扇仿帝祠的大门走。谁知一跨出去,就被大风呼呼吹得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将一头青丝捉到肩侧,因眼前的景象瞠目结舌。

一人行的石阶笔直而下,清晰可见琉璃歇山顶和四角飞扬,不是绿竹殿,又是什么!以为是地牢,其实是天牢,坐落在山峰平顶。绿竹殿也高,嵌在山壁之中,看不到上面还有山,只看得到那面众山仍小。

随即她产生一问,“这不可能是为了关我们才建的。”需要怎样的一番工夫?

“当然不是,山下密林陡石,很难登上,但从半山腰起就建了一所宅子,墙普通,园普通,像大户人家避暑别院。不过,越往上走,越热闹。”小扫才说完,飞来一只大鸟。

但等大鸟收翅落地,柳今今才看清是苦脸青年,兰王妃的另一个得力手下,无果。

无果飞快扫过柳今今和火童子,但问小扫,“有花?”

小扫往门里看了看,见自己带的那队人空着手走来,便对无果摇摇头,切声,“影门那只老狐狸,肯定把有花和这两个分开关了,到底还是留了一手。”

无果道,“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回去问她呗。切!我忘了,从今晚开始,她要在天牢里吃苦头了。”没得问哪。

无果却转了身,足尖点地,三步两步就下去数丈,声音传上来,“问王爷。豌豆说,他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小扫撇嘴,丝毫不以为是,尤其自己感兴趣的丫头赞扬别的男子,难免要斗斗气,“真是聪明人,所以弄得我们白做工,到头来我们那位大小姐仍要坐牢。”

无果已经离得很远。

“只要查出这是谁家的别院,就能知道影门宗主的身份。”柳今今不但推想,而且感觉自己是正确的。

小扫瞅她一眼,“哪有这么简单?我要是告诉你,此处为五公主的避暑山庄,五公主就是影门宗主了?听说柳大小姐一向看不惯我们家大小姐,是周瑜讨厌诸葛亮,明明自认聪明,偏偏总是对方技高一筹,但处处要比一比拼一拼。”

柳今今没恼,还点头,一副他全对的表情,“那她如何说?”

小扫再瞅柳今今一眼,“他说,不知五公主得罪了谁,让人随处栽赃。他还说,如果我说到周瑜诸葛亮,你还不发大小姐脾气,那就是真改了。”

“你们家大小姐想得这么周到?”改了,但关她南月兰生什么事,真是做不了朋友,还讨厌得要命!

“阴险算计那方面,那位非常迷糊。”小扫不承认有人第一聪明,不过,凡是能补那位迷糊的,就会理智采纳,“你借…眼珠子给我们用一下?”

火童子凉凉抢话,“要不要我帮忙抠出来?”

柳今今一人赏一眼,将长发往后一甩,不再理会他们,一步步踏实了,往山下去。

子夜将近,光明堂放光明,小公公们忙着添油,长灯不灭。

宗祠算得上宫中地势最高处,当然宫廷里不会有山,所以不至于高得不能仰望,从一处宫墙角楼就能看见,可惜堂外两列火盆烧得太旺,令里面的人和物模糊不清,不知进展。尽管看不清光明堂,但它后面的帝祠宗庙却一览无遗,白石的地,花冈的墙,一片寂静。

“子夜了。”到天亮就不再是太后的奇太后语气冷然。

“还差一点。”奇太后并非一人独上高楼,影门宗主不会错过欣赏自己的布局,“别人不好说,但兰王妃一定会冒险救人。只要她的人一动手,我们就放出那个丫头。皇帝看了,无论他如何答应你的宝贝儿子要保兰王妃的命,兰王妃都必死无疑。”

阴谋,绝不能打直线球。

第374章 回旋

“南月兰生有了身孕。”奇太后却已经犹豫,且略有抱怨道,“宗主不应该放人,她的本事可不小,但钻了空隙就难拿住了。”

“你既然希望她死,有没有身孕就无不同。你儿子一旦登上帝位,后宫三千,难道还没人帮他生出儿子来?只怕你到时候来不及当祖母,孙子太多,连名字都记不住。”雪势比刚才小了些,宗祠那里漆黑一片,如果有人闯,埋伏会闹亮。嘴上说得轻松,神情也冷静,但子夜的时限即将到,对方却完全没有动作,影门宗主心里隐觉烦躁。

“宗主别忘了,影门长老以上都子嗣单薄,祖师爷甚至无子无女,只得收养义子,而师尊也就有您一独儿。枫儿虽不是影门弟子,却是我的血脉,成亲多年亦没有喜讯,如今这胎真是好不容易,叫我怎能不担心?”再不喜欢儿媳,孙子是*她家的宝贝。

“惜英,能当皇帝的,也未必非你儿子不可。”烦躁了,才泄一丝心念。

惜英是奇太后入宫前的闺名,听了这话,不由圆睁双目冷笑,“你又想自己当皇帝,违背师尊预言?小心,别粉身碎骨,连累影门陪葬。我即便想称了女帝,还是觉得命最珍贵,让给儿子也罢。此事我们不是早已商量过,我儿若称帝,立刻封影门为国宗,我自然为太后,掌管宫廷,而宗主为三公合一大阁老,掌管朝廷,百官由我们影门弟子分担,掌管天下,皇帝不过是挂个名。”

影门宗主漫不经心啊了一声。并不因奇太后对他这个师父不敬而生怒,“我当然知道,只不过影门一向不主张神鬼论调,独留这门摸字卦,十分莫名其妙。”

“话虽如此,但字卦从不曾出错,各代宗主奉若天命。才有影门今日。神鬼或许是无稽之谈。但天有大道,不可不遵。”奇太后没影门宗主那么叛逆,其实是尊师重道的。

“我从未想将你教成无趣之人。你儿媳妇就知情识趣得多,虽外传她刻薄相,实是大智。”影门宗主阴阳怪气。

“你没教过我,师尊教的。”奇太后冷言相对。“身为宗主,责任重大。应当理智行事,而非凭一己之私。我还是那句话,若你早处置了兰生,也不会有这些曲折。她是我儿称帝的最大障碍。我儿称帝慢一步,我们影门见光就慢一步,而这个节骨眼上。新帝的力量介入,你也清楚。我们还是忌惮他的。他手握兵权,又毁了我宫中势力,内廷对他忠心的人将越来越多,今后叫我如何牵制他?”

“任何一个皇帝登基后都会大换血,你那乖儿子吓破了胆,害你在太后位上如坐针毡,新帝迟早会对付你。这时看起来我们吃了闷亏,实则未必。左龙营一下子那么多空缺,必定要有人来补,除了效忠新帝的都护军,别无他选。如此一来,我们的人就能夺到都护军的兵权,细想想还算小胜了。”

如同围棋上的黑白之争,新帝那边看似占便宜的形势,也有被反包抄的极大可能。

“…”要说谋算,她确实不如他的思路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