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正常开工的地方就是北联造负责的竞技场,仍热火朝天,今日和昨日的工程一定不同,眼看着一层变了两层,两层变了三层。

据闻南月兰生将两万人分成八组,展开竞赛,按照完成任务的速度和质量排名次,分发奖励。而且还不仅仅照结果奖励,设了好些奇奇怪怪的名目,比如良心,努力,进步,甚至连为了不传染病给工友,请假休息这种事都要夸一夸。每人每七日轮休一日,每个月底一定有一日全员活动,就在竞技场玩球玩跳杆爬梯子,晚上还起篝火烤肉吃,畅快大半宿。人人有份,女人小孩都可以参加。

一旦到了这日,南月兰生底下干活的两万人不在,役营就跟墓地没两样。

大监恨得牙痒,不仅是两相对比下更显得他治理无能,而且南月兰生那些奖励搞活动的开支都是国库出银子,好像还有谁不知道她是花税专业户似的。而他,从役工日常物资中倒卖所得的那点银子,跟她从国库拿到的银子数目相比,有时候让他觉得自己真他娘得不值当,那么抠也就为了几个钱,还天天吊着胆子,让几万人戳着脊梁骨暗地咒,到底图个啥?

对于南月兰生的做派,挖起国库又狠又脆,他可不信她真无私,只不过知道收买人心罢了。她可以那么敲金,因为她有恃无恐,又不当官又不想升官,终究是个女人,这种手段也不可能一直用下去,但仗着皇上在乎新都工程,干得是仅一票的短命买卖,才不顾国库少府对她咬牙切齿。他就不同了,要做官,做长久,稳稳往上升,不必收买贱民,却要收买上头,所以得稳扎稳打,积累成山。

无论如何,大监急需解决眼下怠工的问题。他脑袋里却没啥大花样,就想了一出杀鸡儆猴的老段子。

于是,几日前,他请调了管营千名兵卫壮声威,和监工们在工地发难,随便拉出二十个役工,喂足一顿老皮棍,当场有七人断了气。他正自鸣得意,有人高喊一声杀人偿命,那些呆怔的役工们就突然发了疯,蜂拥上前,连人带尸要抢下去。兵士们亮刀开砍,但面对数万怒吼的汉子,一千把刀显得十分可笑,挥不了几下,就让愤怒的莽汉们逼得节节退。

最终,他和监工们放弃役营,逃到对岸。

驸马大惊,向猎山驻兵借万人来守管营,一番了解后,为了不影响工造进度,向役工们保证不再有此类事件发生,并赔偿死者和伤者家属一定数额的金银,作为慰问。

以为事情会到此为止,不料惊涛骇浪,平地才起。役工们向驸马递交了请愿书,要求朝廷严惩杀人凶手,真正施行新役法,保障役工的待遇和生命安全。

役营大监和帮凶监工们再小也是官,大荣官官相护得厉害,这样一封请愿书,就是让朝廷为了普通百姓而惩治当官的,当然得不到回应。

形势愈发严峻,役营管营的官员不再好过河,也影响了包括竞技场在内的役工,由皇宫的局部罢工,变成了整个新都工地的全员歇工。镇将带兵过去镇压,一拍不合只能打,两边都死伤惨烈,而官兵损失更大,再度被逼回对岸。

这时的帝都,皇上还不知道罢工的事,正兴致勃勃地招待各地来朝贺的客人们,大宴小宴无数宴,醉生梦死着呢。他脾气暴虐已人尽皆知,又极好面子,谁敢上报送死?安鹄,驸马与军镇大将一致商定暂时瞒着,等事情了结,再上报个小忧。

罢工进入第五日的时候,安鹄经过震惊,愤怒,强硬,镇定了下来,同庭震和镇将反复探讨,态度软化,召来樊圻,以及民造的负责人,寻找平和解决事情的法子。因为,他知道这些人平时与役工们直接交流,在役工们封岸封营的这段期间,樊圻,南月兰生和欧阳阙等人仍能自由出入工地,丝毫不受阻拦。

不过,一晚上过去,安鹄既不能同意兰生提议交出大监和起事的监工,送刑司依法受审处刑,也不能同意樊圻提议的,管营内部公正进行杀人伤人官员的惩治。

总将作气呼呼冲进来,外面震天的吼声也传到。

“王法为我执公道!不惩凶手,绝不复工!绝不复工!绝不复工——”

快要坐瘫的兰生,撑着腮帮子看总将作一张怒红的脸,还有上下掀翻的嘴皮子,等巨大的声讨过去,懒懒嘲讽,“总将作大人,您是不是吼破嗓子了?我这个靠门最近的人一个字都没听见,相信离门最远的安少相就更听不见了。喝杯茶润润吧,再吼也没对面吼得响,学学见缝插针。”

总将作看到南月兰生,火更大,疾步走到安鹄和庭震前面,指桑骂槐,“这回能闹这么大,肯定有人暗中挑唆,不然那些贱民能如此齐心协力?我看就是平时让贱民们拥戴的人最可疑,才说得出安稳喝茶的话来。”

“放你的狗臭屁!”木林骂道,“自己拉屎还要让别人帮擦屁股!”

兰生身边,最不缺会骂粗的人。

第426章 同舟

“你他娘才放屁!”总将作本来就是匠人出身,娶了个少奋斗十年的老婆,但没有好好多读点书,血冲上头也能骂。

褐老四‘挺’身冲上,几乎跟总将作鼻子对鼻子,一脚蹬出三尺尘,“要不是我们兰造劝着,早就只剩一地的乌龟王八壳了!娘的,挑唆?是有人挑唆,不过,是不想让我们北联造如期‘交’工,自己又只会说大话的,红眼倒霉鬼。”

役营大监不知从哪儿蹿出来,一手推开褐老四的肩,“敢对将作大人动粗,想造反啊?”

泊三的速度也快,揪住大监的脖领,冷笑,“都是你这位大人惹出的祸,杀人不怕偿命,又要动上手了。怎么?无法无天!天子脚下,你可别说自己就是王法!”

看自己这边不输阵,兰生兴致不错,优雅挑了杯子抿茶。

啪!一只三彩茶碗在几个脸红脖子粗的人身边,打开脆‘花’。

“行了!”看着低眉喝茶的兰生,安鹄心里更卷了大火,摔杯子解气,“吵什么吵?你们统统给我滚出去!”

木林,泊三,褐四立刻看向兰生,见她点头,这才跟着铁哥管宏走了出去。

安鹄‘阴’鹜地瞅着仍不情愿离开的总将作和役营大监,想自己还不如兰生有面子。她的人,没有无能的,但皆看她,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而他的官,个个饭桶似的,还主见特别多。

“要我亲自下座送你们吗?”他头疼死了。

帝都外,民众闹事的硝烟味已烧成了火,星星点点,扑灭了这里,那里又燃,天天紧急军情火烧火燎。昏君无用,又疑心病重,用着他,却也不像从前,以大学士阁来压制他,他还得巩固自己的势力。因此,已经忙得没时间睡觉,新都这块破地竟还能生出大事。十万人的罢工,先动手先杀人的,都是他们当官的,役工只在合理范围内抵抗防御,不能以造反论,还有根有据,用他相阁制定的法令来请愿。这样的形式闻所未闻,他想不管不顾地镇压,三万兵却不能真动,其他的军镇又实在没余力顾上这头。

耗了一晚上,安鹄没了耐心,想要赶快解决这事。纵然,他也和总将作一样,怀疑兰生在大罢工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但他更清楚,怀疑没用,反而兰生才是平息这场冲突的最大可能。和工人同食同住,工地上没见她一个孕‘妇’偷懒,大热的天皮肤晒得发红,还坚持亲自指导和督工,凡有不公不平,必为之出头,福利奖励样样力争到底,对于‘女’人和孩子的事更是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连总将作都差点让她打了。这样的一个‘女’子,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拥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樊圻匆匆而入,他的夫人来送饭,驸马庭震倒是大方允他暂歇。

夫妻两人感情甚笃,已不是稀罕事,但心情糟糕的安鹄语气好不了,“樊大人吃饱了?可以说正事了吧。”

樊圻笑了笑,“少相,也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役工代表愿意放宽条件,只要撤换役营大监和涉案的监工们,也同意由相阁任命的监察使进行内部调查和惩处,再将各家慰问金增加到二百两银子,并另外给予死者妻儿良田百亩的补偿。如果少相能同意,明日就恢复上工。”

良久不曾开口的庭震,沉思之后点了点头,“的确算是让步。杀人偿命,就要将役营大监脑袋摘了,这么大的要求,我们作不了主,势必惊动圣上。偏偏是这节骨眼上,‘弄’个不好,我们都会遭殃。而如果僵持,迟早也传到上面去。安少相,我看可以了。”

安鹄的目光从樊圻移到兰生,“这是你的主意?”争取福利,多剥税金,是兰生的金字招牌。

“不敢骗少相大人,确实是我的提议。人已死,而官大人的命可不是那么好赔出来的,所以我让死者家属和伤者多为自己考虑,他们同意放低诉求,不过,相对的,金银上的赔偿就要多得些。家中主要的劳动力没有了,老老小小的,却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兰生淡道。

安鹄眯眼,“你既已向他们提议,为何不早同我们说?”他很难相信,她没有捣‘乱’的心思。

“他们只说考虑,并未立即答应我,毕竟这提议自‘私’,还偏帮了朝廷。”兰生撇笑,眼里凉冷,不怕说自己的坏话,“而且,我要先跟少相大人说了,怕你误会我另有图谋。只是大人‘胸’有成竹,我却着急得要命。虽然北联造手底下两万役只是歇工,没有跟着罢工,可仍然无法上工地。竞技场还有最后一点尾工要赶,虽然是尾工,完不成就不能投入使用,让我怎么跟皇上‘交’待?客人可差不多都到齐了。”

安鹄再看庭震,“驸马爷觉得可以接受?”

“若是能用银子解决,多点少点就不必太计较。我们都清楚皇上最在意什么,此事再拖下去,恐怕也瞒不住了,还是赶紧处理好。”庭震道,又问在场另一个不吭气的人,“欧阳造主认为呢?”

欧阳阙两手扶额,茶几上摊着一本书,却对庭震的问话毫无反应。

众人仔细一看,居然睡着了。

安鹄疲累之极,也懒得把人叫醒训斥,但对庭震道,“就这么办吧,接下来的事请驸马爷多费心,我还要赶回相阁。”

庭震起身送安鹄,“少相真是‘操’劳,我自当尽力而为。”

等两大人物一走,兰生便到欧阳阙那儿,踢踢椅子,“醒了,大少爷。”

欧阳阙一下子抬起头,哪里有睡着的惺忪眼,分明光灿灿,跳起来伸懒腰,扭扭全身筋骨,“这位少相大人可真够倔的,不过白倔,到头来还不是让了步。”

没一会儿,他看到庭震走回来,马上打呵欠往外溜,“驸马爷,我们齐天造立刻复工!”

庭震笑得有些干涩客气,“延了这几日,大家要更辛苦了。”

兰生和樊圻默默行过礼,走了出去。两人同船,从草席舱中望着对岸烈日下的萧肃壮丽,同时长舒一口气。

樊圻道,“这么一来,为防止役工再闹事,秋典之前,役营应该会被迁远,但又不能迁太远。”

兰生道,“役营迁远,有什么事就惊动不到这里,不过那个人究竟想要做到什么地步,我却是不知道的了。就像我从不知他如何让皇上掏银子,如何让少府送银子,如何让这么多人抱成一团。”

樊圻好笑,“那人可是你的夫君,你不知道,我这个小官就更不知道了。”悄瞥一眼她的大肚子,“听说娃娃这几日踢得勤,你自己当着些心,别上上下下得‘乱’跑。”

兰生抚过,笑了笑,“还有两个月呢,小家伙很皮,喜欢娘亲上上下下,一点都不怕。樊圻,我一直有个问题,虽然接受了,但还是疑‘惑’,能问问你么?”

樊圻正经了神‘色’,“夫人请问。”

“你们之中能人不少,有才有谋有远见,如宇老德高望重,如京暮心广智明,如你受民爱戴,却为何甘为他效命,非要将他送上皇位呢?”

樊圻并不惊讶兰生有这样的困‘惑’。她一向奇特,看似‘迷’糊,却心如明镜,看似‘精’明,却不单为了‘私’利,看似主不了家宅,却能造世上最舒适的宅子。她完全不热衷于名利,也不追逐富贵,所求不过吃得舒服住得舒服,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已。

但正是由于她的特质,他们‘私’底下认定一致,她会是最适合的帝后。心无旁骛,虚怀若谷,难能可贵是她的独立,不依附于男子的自信,令众谋士万分折服。

不过,他不觉得,将她也算进景荻受拥戴的原因中,对她的困‘惑’会有帮助,反而,他还怕她为此突然变成了“拖后‘腿’”的夫人。

“我不敢当夫人所说的能人,而宇老和京大公子确实担得起您的夸赞,只是有才有谋的人虽多,无可挑剔的品德和才能或者可以成就圣人,君王却属天命所归,上天所选。主公出身高贵,自幼资质异禀,若非真龙之气令人忌惮,也不会遭遇非人之待。即便如此,他仍能死里逃生,历经大难而更显明睿,正是天意不可违。夫人疑‘惑’,那么,容樊圻斗胆,反问夫人一声,在夫人心中,真有他人比主公更具备天子资格么?”

的确,景荻并没有称帝的野心,但到了今日,这群志于天下的人唯他为主,最终如果成功了,就不是意外,而是他身为先帝六子,拿回了本属于他的东西。

兰生立到船头,‘艳’阳烫熨着桨橹摆渡过去的水迹,无法轻袅即逝。‘波’纹下,伏着无数气泡,正待时机升上去绽开,能被熨成水面最美的痕。

离新近落成的港湾越来越近,岗石砌成的泊船口,雄赳赳气昂昂,好汉们站‘成’人字形,但她只留意到一人。

古铜的肤‘色’,高大的身板,穿一身灰衫短打,腰扎一条宝蓝汗巾,目光一直一直跟着她,船碰木桩子的刹那,冲她笑白了牙,跨得比排他前面的汉子快,弯着胳膊肘,上面垫了雪白手帕,来搭她上岸。

他,天生是光芒。

若这是无法逆转的命运,她也不会逃避,和他一起,成为明光。

凤眸柔暖,微笑,朝帕子按落了自己的手印,从此他走岸她走岸,他行舟她行舟,并诺齐心。

第427章 长日

八月十六,秋祭国典顺利举行之后,载着客人们赴盛夜的头条大船,进入新都云鸥港。

云鸥港,以青砖白石铺地,所有建筑的屋顶都呈各色灰白,造型却各异,若能俯瞰,就是一幅群鸥飞翔的画面。因此,得名。

青砖也有深浅,越近河岸,越深,展现浪追滩的生动。靠船上岸的浮路用清漆的原木造宽造厚,泊船的白杆挑眼,上百根竖立得壮观,取大石打磨成圆柱,结结实实扎进河泥之中。石柱上有彩雕,以此区别浮路私家用还是公家用,而且雕得半点不马虎,堪称工艺。

贝壳礁石造高的水岸旁就是步道,往两边延到人造的丘上。丘上绿草茵茵,一边是晨晚长亭,一边是红木广阁,点缀着自然的树木山石,却安放竖灯,辟出坦道,亭上有遮雨风帘,观景椅边装大伞,精细处显出的匠心,不怕破坏浑然天成的水景,因为这就是为人们所造得闲适。

从这样舒坦的码头上岸,船工不用卷裤脚下水给人搭板开路抬轿,小姐夫人们不必担心绣花鞋沾了泥,弄脏裙摆,孩子们在轻摆的浮路上跑跳不怕。而客有客道,工有工道,货有货道,常泊的船只还可选择泊船位,不在乎银子的,有专用浮路专用出口。

浮路到底多宽?四匹马车的车驾可以直行到泊船杆,客人可以脚不沾路,从船板直接踩到车上去。

“只是一个港口码头而已,不见得多么奢侈华丽。却已有大开眼界之感。早知道她是个能干的,竟不知道她是个这么能干的。按理,说大了天也就是名匠,但怎么都不能说小了她。”头批客皇亲优先,惠公主也被皇上请来,今日盛装,一身的凤纹金绣,满头的珠玉,不俗高贵。但她边说边拉拽着袖子,时不时扶着头上黄金簪。

“因她造他人所不能,寻常一个码头也可以变成稀罕物。”泫惠左边站了泫冉,兰生在玄清观被人陷害的时候,是他作为本地人留在帝都的最后一日,后来几日则属潜伏。而今再入都,已是外客。

泫冉已大半年未见到兰生,但从帝都传来的消息中,多多少少要提她一提,起伏转折真让他无言以对,不知道是该心服。还是该承认自己配不上。然而,到了这里。是真心服了。口口声声喜欢她的时候,他原来压根不了解她,而她原来才露了小小的尖角。只有老六,才敢这么放纵她。他做不到,更想不到。

服了的,何止他。整船上有多少反对造新都的人,这会儿全哑巴了。一个个看得目不转睛的。一个码头就能造成这样,怪不得皇上如此坚持。如此顽固,非要将新都造到底,给一个女子开了各种先例。

想到这儿,将心绪放得更深,他好笑看着泫惠忙碌折腾那身公主装,“惠哥再整下去,有人就要想这个公主是假的了。”

泫惠抬起头,认命得摇摇脑袋,最后确认上方不会有东西砸下来。她的容颜虽然越发英气,明亮的眸子此时却有些黯淡,藏着心事重重。

“就算烦你那桩婚事,这时候最好要让自己高兴一点,别惹注目。”泫惠的右手边是泫赛,仍硬棱一张酷脸,无动于衷的表情。

泫惠狠狠瞪泫赛一眼,“你何时也管起闲事来了?”

泫惠的婚事不能再拖,一来就让太皇太后拉着相看,这家谁子年轻有为,那家何儿才华俊表。偏偏她还来早大半个月,看了二十来个,头都炸了。

她心里有了人,只是那人看不上她,一气之下就想选了别人嫁。看似闺蜜一个个的,但真能让她畅所欲言的,竟是一个都没有,反倒和见过几面相处没多久的兰生通着信,把心里话写了进去。

兰生劝她,别因为跟自己赌气毁了一辈子,还是要找个喜欢的人,但把眼光放宽了,多看看多寻寻,一定找得到的。

结果,唉,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军中啥都缺,就不缺汉子,她怎么就死心眼,看来看去就看得到那一个。

所以,借着上都的机会,逃也似得离开北关,何成想还没透到气,太皇太后又撒网将她兜起来了。

“事关到她,哪有闲事?”泫冉一语意味深长。

泫赛的婚事可以说是大荣最神秘且不可解之谜,眼看都要到大婚日,泫冉还亲自赶去庆贺,结果于家那位小姐的母亲过身,只得回去守孝,再延了婚期。

泫赛神情不动。泫冉话里的深意,他自然听出来了,不过他行事从不在意他人,随堂兄弟明侃还是暗侃。

泫惠没那么多心思,以为泫冉说得“她”是“他”,是泫赛自己,“我才不是烦婚事,只不过天热得闷躁,想着今晚上可千万别下雨。听说那个竞技场没有屋顶,雷直劈下来怎么得了。”轻哼,抬高下巴,秀骄傲,“这事,跟赛哥没关系吧?”

泫赛也没回应泫惠。他就是这么个性子,惠哥虽是他堂妹,但他还真不怎么上心。能让他上了心的人,他自然而然对之好,顺着自己的心意,不需跟任何人交待。望一眼西边朵朵帐包,今日他要做的,就是无论出现多糟糕的情形,坚守到底。

泫惠睁睁望着泫赛下船去,抱怨道,“一大把年纪不娶媳妇,性格越来越古怪了。”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泫冉脸上那片阳光般的明笑慢慢淡去,老六说得不错,他不如泫赛,城府也好,情也好。

泫惠撇撇嘴,跟着泫冉下船,却不料他突然停步。她好奇探出头去,一看究竟。但见那条非砖,非石,非泥,如玉带一般平整漂亮,宽阔的大路上,自北行来一长列轻车。

说它们轻,因为每驾车只有一匹马拉着。车架子也不似寻常那种木板拼木板造的,是一根根长短不一的木圆条架构,看着好不简单。两片一高一低的横板,大概是坐人的。车壁用一块弯围的玻璃,里面才一目了然。没有车顶。车轮子特别高,却是铁制的,看上去又窄又细。

马车来近,车轮**压过路面,车夫不仅仅稳坐,还跟着车身一弹一弹。

一名负责来迎客的大太监尖嗓道,“翼车最多可坐两人,皇上说了,一路风光好看得很,就用它们代替了宫车,请各位上车。车子虽然只有一百驾,但路近车快,绕回来也不过三刻时。这批上不去的,请稍等。若不想等,也可自行选马过去。”

宫女们上前,示范如何上这种翼车。

泫惠是公主,当然有车候驾,而且还是独乘一车。看着要散架的车子,坐上去的感觉却意外得稳固。车身不与轧着路面的车轮同僵抖,倒像摇篮似的,前后左右地轻晃,舒服得很。

转出港湾,她的眼睛再度睁大。

广阔的平原,粗糙粗砺,尚未完工的一群群庞然大物,轮廓宏伟。最茂盛的景象却是裸土尘灰,望不尽孤石嶙峋,傲桀,肆意,张狂。野草密绿,又铺展了秋黄。飞鸟成云,在远处浅滩欢舞。晚蝶秋蝉,竭尽夏日的最后一唱。斜阳,到处点金,将秋黄无限烧旺起来,耀灼了双目。

经过皇宫,正以为再也没有更奇美的景致了,忽然眼中跳进一座金色的大物。

它本身并非金色,是褐土黄,却被周围灰亮的地映得无比挑眼,又那么巨大,仿佛压在地平线,轻车一直向前,似也碰不到它的边缘。

简直就是另一轮斜阳。

第428章 长日(中)

翼车一驾驾,轻盈跳跃着。玻璃车壁映灿,随夕阳渐落,渐渐拉出一层轻薄的霞纱,染瑰了大路。车上有铃,叮叮叮并无节奏,但音色简单清脆,传到丘山亭上,听者觉得悦耳。

朴绿的简片裙,平布,连花纹也没有。裙摆不及小腿,所以还穿一条苍海蓝卷千浪窄腿裤,脚下蹬翘头镶皮浅踝工靴。蕊黄棉汗巾握在手里,让南风吹开了,轻轻起澜边。只是一套女营统装工衣,因着装的人儿相貌出众,连带素衣变了华服,穿出不一样的韵味来。

纤长而有骨感力的五指,梳拢过耳边散发,然后落在数月来最喜欢的腹部,来回柔抚。原本白皙的面容,因晒过整个夏日而成了蜜色,那对尖飞的凤眼就不显得那么刁俏,难得婉约和美。她怀着身孕也活跃,每日不缺勤,身段半点没有臃肿,十分康健。她的笑容,她的目光,散发出明亮的自信,不与凡同,无可比拟。

别人说什么都无所谓,在无果眼里,这位就是天仙一般的人物。自打她从水里脱险还命,一日胜似一日,是一颗举世无双的大明珠,悠悠恒润的光,却能刺破大荣漆黑沉沉的天幕,换夜为昼,日月不过与之齐辉。

“小姐,风热,回营得好。”而且,时候到了,有人会等。

“要说这当今的皇上,有一点让我特别满意。”兰生仍眺望着那一列长长的轻车,“如我伯乐,只要照着他的玩兴,可任我撒丫子跑,要金有金。要银有银。不过,若今日真有动作,我就痛失这个伯乐了。”

翼车,她改良,加了弹簧。因为她家那位让她大大表现,要让新帝无条件站到她这一边,她才伸长了手。管到马车的设计上。新帝爱炫。而她造的东西总是炫,一拍之下,没有不合的。

无果安慰。“姑爷宠小姐。”

兰生收回目光,背着手往丘下营地走,“瞧瞧,这人本事多大。连我身边最可靠的人都中了他的计。他宠我,宠得我无法无天。却是他允许的。我好似孙猴子,翻到天边也在他手心里。当我真迷糊,看不清他那点算计。”

无果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猴子为啥还特地姓了孙。也不知道如何回应兰生的话。

兰生却自己接话,“但这种事也怨不得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完全是我自找的。”

一旦成了夫妻。什么天作之合,什么如鱼得水,什么相补相爱,却怎么也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婚姻。人,天性自我独我。两个人要在一起过日子,就必须为对方让步,那些相配,只不过是让多让少的区别。她自觉为他让了步,甚至有心理准备对付后宫,但他又何尝不在为她的梦想让步。

无果这么说,“小姐想得通,最重要。”

兰生哈哈笑乐了,“对,想不通我肯定要跑路的。”她金银不缺,已然是富婆,而大荣以外都是海,有机会出去探新世界也不错。

但等看见自己帐前的那几个女子,她收起欢乐的表情,目光凝重,“无果,等我进帐后,你一定要照我吩咐得做。”

无果默然点头。兰生交待他,一定要将金薇玉蕊和冯娘她们送走,而且不是送回鸦场。她说,她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若景荻不成功,她固然要和他一起成仁,但至少要保家里人的平安。如果一切照计划,这会儿,鸦场那边也应该走空了。

关于这样的安排,兰生没有对景荻说。他事太多,而且他也不能那么做,会影响人心和士气。大批人准备为他豁出性命,而他却把妻家的人全都送走,示弱了。她很明白,所以干脆不说,免得他为难。然而,他不能做的事,她却必须要做,哪怕会被人说成自私。

她还就是个自私的人,怎么了?!

“大姐,皇上派人请你过去。”玉蕊也嫁了人,天真善美的那份气质淡去大半,变得恬静沉稳。天能消失,心却踏实得多,能好好抓得住眼前的人,也没有失去未来的方向,心性更坚强。

“要是能推,就推了吧。”金薇蹙眉。玉蕊变化大,但她清冷的气质却难消,只不过心境已完全不同了,“那里今晚就是龙潭虎穴,毒蛇毒蝎随处爬,我们又进不去,你一人难应付。”

话虽这么说,但她并不知今晚到底会出什么事。

这些女子,谁也没有兰生知道得多,只能从她们夫君越来越沉默的行动中,感觉到大事将临。而所谓的大事,她们也都有数,不过那一件而已。

张茗芳若在,大概会是最明白的一个,知道去还是不去,并不由兰生。今夜,兰生不是主角,但却是必须出场的人。然而,张茗芳作为樊圻的夫人,应邀赴宴,此时已在竞技场里等着各家贵女贵妇了。

“说得好像你们一直帮我应付来着。”兰生对自家人说话不藏刻薄腔,从她回南月府的第一天开始,只是如今神情不同,笑容很真。

都懂她其实最护短,故而,没有谁觉得被冒犯。

冯娘仍说那句话,“大小姐,让我跟着去吧。各家夫人小姐都带随侍丫头,多我一个,也是情理之中。”

“却不是我的情理。我作为将作去领功,又不是哪家大小姐赴宴,带着你不妥当。”兰生打定主意,一个女子也不带,不是她们不够聪明机灵,而是今日她需要工造好手,“你们不用担心,铁哥他们都跟着呢。”

众女知兰生的倔强,但想有居安六兄弟跟着,确实要比她们利索得多,便不再多说了,只道在营中等她回返。

这也轮不到她们说了算,兰生想着,当下说要更衣,让她们到冯娘帐中边吃边等。待看她们都进了对面的营帐,这才对无果点了点头。

无果会意。往冯娘帐后绕去,等着她们迷晕过去。小扫在马房已一切就绪,就待信号,运人上船。

兰生进了外帐,就见案上放着一板桃木盘,盘上一套新衣,从里到外。十二件。精美无比的上朝正服。不过,这么烧火的夏末,让一个最受不得热的孕妇。裹四五六层衣?她撇嘴讥嘲,横竖一直阳奉阴违,也不在乎多这一回。因此,只从里面挑了外衣外裙。鞋袜一套,走到里帐。

才褪了工装。就听一声轻咳,她想了想,仍把工装穿回去,转身看过去。“还算君子,知道不该偷窥女子换衣。”

不知何时,床边多出来一个景荻。玉面皎洁,俊美如妖。眸深深,笑得却明晃。

“又变着法子骂我。”他从不是君子,而且后天的阴阳怪气,又怎能谦谦如玉?“我想等你脱得差不多了,再从后面抱上来,一亲芳泽的。结果,身体比脑袋诚实,一看媳妇儿的曼妙身姿,一时气血上涌,呛了喉管…”

兰生呸他,“我里头还有一件半呢,而且挺这么大个肚子,你还气血上涌?”编吧!

“自打你假——怀孕,我就没能近过你的身。我活生生一个大男人,有媳妇儿不能抱,就算你穿得是棉袄,撑出一个胖子,但凡这媳妇是我媳妇,我还是会上涌的。”

瞧瞧,多会说话,旨在强调他的专一,不是什么胖子都能入眼有反应的。而且,说她假怀孕的调调,是一种明志,表示他还不知道她是真怀孕。

她斜睨他。到了今日此时,她都不好意思装了,他还在装。忽然想,天下要是太平了,两人的夫妻生活应该不会无聊,性格摆在那儿呢,她刻薄,他阴险,。

“我不是假怀孕。”实话,声音哪怕像一溜串儿漏风,她也是说过了。

但看他墨彩明玉的那对眸子直直望着,抿薄的唇线平如线,轮到她轻咳一声,很不自在,“既然瞧都瞧过了,话也说过了,你还不走?那么多人要等得心焦了,万一影门此时就发难——”

他突然起身,不过几步就到了她眼前。他本就高她一个半头,而她心虚,向后屈了膝,双手撑住梳妆台,身体才倾向镜面,瞪进他幽褐沉金的眼里。

“你——”干什么!

但她喊不出来。

他将她抱坐到梳妆台上,不让她这个大肚子倾斜得辛苦,大手轻轻包了半面粉颊,幽褐的眸子里仿佛一簇簇金火炖着,从温到炽。

她身上有一种阳光下的蜜香,微微仰起的脸,细额至眉心,眉心至翘鼻,微噘着的,樱桃色的红唇,每一条曲线都恰到好处。她的呼吸有些快,她的心在他另一只手掌下怦怦急跳。

本来想要装惊喜,表情懊恼些,表示自己怎么那么笨,连她真怀孕还是假怀孕也看不出来,再激动道声辛苦,为他即将当爹而喜悦万分,最后把她紧搂入怀。但这么近的距离,望着这张甜蜜甜蜜的容颜,他有些迷了,有些乱了,以至于觉得说谎很罪恶。

所以,不装了,也不说他其实已经在很多个夜里,悄悄陪伴熟睡的她,并没有错过太多腹中孩子的成长,顽皮和乖巧。

他俯首,凉吻落在她的唇间,几乎一瞬就起了热火。她是他的光,他的暖,这般靠近,心中怎能抑制住渴望,恨不能将她揉进身体里去,从此再不分离。

“主公,夫人,时候差不多了。”但这样的时刻,分秒必争,总有人会硬着头皮打断。

景荻不肯罢休,越来越热的火种从她的唇,点到玉颈,烫了锁骨。兰生比他多一丝理智,头一偏,开口却气促,让他快去,倒有些像娇吟不要放人的意思。

这下,半晌没人再敢催一声。

但景荻也做不了什么,纠缠兰生好一会儿,到底还得放开她。

兰生看不得他那双妖华炽盛的眼,一手拍过他的脸,“去吧,耽误你当皇帝,我可就当不了皇后了。”

景荻笑了笑,眼中复清澈,竟似乎不以为然,“今日无事相安也好,出事出击也好,你只需记得我一句话——”

她活,他活。

为此,她必须保住她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

景荻走了,但兰生没有错过他目光中那丝不以为然,却不等她这迷糊想清楚,帐外也有人来催她了。

“兰大人,我等奉皇上之命,特来接你。”

兰生道声稍等,冷静整理好身上的工装,套上朝服外衣,换过鞋袜,对着镜子再理又理,直到确定别人看不出她里头那身行动便利的装束,这才走出大帐。

帐外一列宫卫,领头却是皇上身边的大公公,兰生认得。

一行人,上了马,往竞技场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