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温职位比杨昭低得多,不敢拂逆:“暂且委屈少卿,待回到大理寺禀明御史、大卿,自会还少卿一个清白。”又对杨昭道:“吉少卿并非通缉要犯,又有官职在身,镣铐加身恐怕不妥。”

杨昭转回头,脸上戾气已消,皮笑肉不笑的让人猜不透他心思。“也是,吉少卿的官阶可比咱俩都高,怎可无礼。”他走近来为菡玉除去身上绑缚,手指贴着脊背掠过,生生让菡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少卿精通武艺,为防万一,请少卿与我同乘一车。少卿如果问心无愧,应当不会反对吧?”

菡玉极不愿与他靠近,但也没有办法:“听凭杨御史处置。”

史敬忠被押上囚车,一行人打道回城。

天色已经不早了。菡玉坐在窗边,车马的颠簸让他视野晃荡,看不真切远处的景物。这一队士兵约有百来人,拉出数十丈长的队伍,只在转弯的时候,前头已经转过去了,方可见前方的兵士。

吉温的背影夹杂在最前头一群马上戎装将领中,隔着阴晦的雾气,灰蒙蒙的,与周围昂藏的武官身条相比显得格外萧索落寞。菡玉默默遥望着,那身影渐渐与他遥远的记忆中另一个模糊的背影重叠,眼前便好似这湿冷的天候,聚拢起薄薄的雾气。

一只手忽然伸到他面前,扯下马车帘幕,将他视线隔断。神思被打断,他微恼地转过头来,瞪着近在面前的那张脸。那张脸蓄着隐忍的不悦,面颊上一块青紫瘀痕,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他,让他对视一眼便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他并不畏惧那眼神中的怒气,然而这怒气中蕴藏的别样意味却让他莫名地害怕退缩。

“杨御史,车厢里气闷,我开窗透透气可以么?”

杨昭阴沉着一张脸:“你是嫌这马车帘子挡风不透气,还是嫌它阻了你的视线?”

菡玉一怔,杨昭随即说道:“你也知道右相锱铢必较,这回不仅和杨慎矜有交情的都进了监牢,连史敬忠平素往来的官员也牵扯进来。少卿不喜结党又无亲眷,独善其身也就罢了,还要搭上无关的人么?”

菡玉沉默片刻,放下车帘:“我在京城举目无亲,独自住太常寺公舍,亲近者不过阿翁和诸位道友。这些杨御史都知道,还望御史为我作证,莫再牵连无辜。”

这回答似乎仍不能让杨昭满意:“是吗?少卿和我又不亲近,我哪里知道你跟谁交情好跟谁不好。”

菡玉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实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坐正身子面朝车壁,不再说话。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前面有人喊道:“停步休整!”

此地离城门尚远,天色将暮,应该速速赶路才对。菡玉忍不住探出头去想看个究竟,远远听见外头传来一声哀求:“求求你们,给我一张……”后面的话听不清了,只分辨出是史敬忠声音。

菡玉担心史敬忠,看了一眼杨昭,见他似乎并不想阻拦,立即跳下车去。

远远看见史敬忠坐在一棵桑树下,手脚颈项上锁着铁镣,头脸仍用布蒙着,逢人经过便苦苦哀求。一名士兵走得近些,被他抱住双腿连声哀求道:“请给我一张纸吧,求求你!”

那士兵被他缠住挣脱不得,无可奈何道:“你别管我要了,我哪里来的纸?就算有,我也不敢违抗法曹的命令啊。”

史敬忠抓紧他的衣摆:“那你叫吉法曹过来,就说我向他求纸。”

士兵无奈,托同伴把吉温请过来,史敬忠转而抓住他求道:“七郎,给我纸笔罢,我一定照实陈述,穷我所知!”

吉温先是不应,史敬忠又哀求许久,才吩咐下属摘去史敬忠头上蒙布,取纸笔来给他。史敬忠立刻把纸摊在自己膝上,刷刷地书写起来。

菡玉疾步走过去,见史敬忠所写都是与杨慎矜往来、帮助他谋划恢复祖业之事。菡玉握住他手不让他写下去:“阿翁,杨侍郎并无此类行径,你为何要假作证供诬陷他?”

史敬忠推开他,笔又被他抢去,哭求道:“菡玉,你就给我一条活路罢!七郎跟我说杨慎矜已经伏首认罪,不过缺我一句证词定案。若到前方温汤,过了时辰,就算我愿意招供也没有用了。时候不多,你快把纸笔还我,不然我只有死路一条!”趁菡玉发愣夺过毫笔,继续书写供词。

菡玉默然,一旁吉温走上前来:“此事与少卿无干,少卿还是快点回车上去罢,免得牵扯其中。”

菡玉甩开他冷笑道:“吉法曹,你忘了幼年时多得阿翁时常抱你玩耍,待你如同亲生,冬夜里抱你入睡,你生病他为你奔波求医,这些你不还拿来教育晚辈,口口声声说受人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的吗?如今阿翁有难,你非但不帮还落井下石,恶待威逼恩将仇报,当真令人齿冷。”

吉温脸色难看至极,却不加辩驳。众人都道他被人当众揭穿心虚气短,吉少卿又与他同姓,说不定有什么亲缘知道他底细,看来所言非虚。一时私语议论声四起。

这时史敬忠已写满三张纸,跑过来递给吉温,又劝菡玉道:“七郎他也是情非得已,你不要怪他了……”

“阿翁,到这时你还护着他!”

史敬忠摇头叹气。吉温收起供状,对史敬忠拜道:“七郎多有得罪,丈人勿怪!”说罢掉头而去。

菡玉气恼不过,史敬忠拉住他道:“菡玉,你莫再为我抱不平了,小老儿只求活命,别的都不管啦。你果然也与七郎也相熟么?当着众人面揭他旧事,若是他因此怀恨在心,不是阿翁又连累你。”

菡玉一愣,支吾道:“也算相熟……我一向敬他,没想到他竟然……”

史敬忠叹道:“七郎为官严酷,与罗希奭并称‘罗钳吉网’,你没听说过么?他如此待我已是顾念往日情份。你既然与他相熟,该明白他的为人,还有什么好气愤的呢。”

“我与他……多年未见,一直挂念,不想再见面却变成这般情形……”菡玉心里委屈感伤,眼中竟浮起泪光,“阿翁,这其中曲折外人是无法明白的……”

史敬忠愣怔。方才听菡玉指斥吉温,说起吉温少时故事,又见两人姓氏相同年纪相近,他以为菡玉是吉温族兄弟。现在看菡玉这副黯然神伤、泪盈于睫的模样,忽得让他冒出一个念头,觉得他这情状仿佛遇人不淑、伤透芳心的女儿家一般。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随即将之抛到脑后。菡玉是个堂堂男儿,有泪不轻弹,纵然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而伤怀,又怎能和女子相比?拍一拍菡玉手背,他指指不远处一直观望、面色不豫的杨昭:“你出来好些时候了,快点回去罢,免受嫌疑。”

菡玉这才发现杨昭就在近旁,刚才经过想必全都落入他眼中,想起他在车上的警告,收神敛容走回车上。杨昭跟着他上车,神情阴郁却一言未发。

作者有话要说:此起彼伏的情敌啊,搞掉一个又来一个,还有男有女,杨大叔表示心好累

第三章·莲狱(1)

有了史敬忠等“凶人”证词,杨慎矜及其兄弟皆下大狱。他的罪名是“妄称图谶谋复祖业”,众人的证供也都有杨慎矜与之论谶书之辞,但这最重要的证物--谶书,却一直没有找到。

没有证物如何定案?李林甫有些着急,责成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共同鞫查,御史台出侍御史杨昭、卢铉参与会审,要尽快找出谶书来。

重刑之下,便有人胡乱嫁祸给他人,说曾听某某人与杨慎矜论谶,那人必然知道。辗转诬陷指摘,最后矛头都指向一个人:吉菡玉。

别人都招了,再供不出新鲜玩意来,就吉菡玉安然无恙,不指他指谁?何况他和头号证人史敬忠亲密,就算不知道谶书在哪里也必然知道些别的,赖给他总没错。

吉温是有名的酷吏,下手狠毒,犯人落在他手里没一个熬得过去的,甚至刑讯中便送了性命。但是轮到菡玉,吉温却迟迟不动手,反而多加袒护,一直没有拿到他的供词。

“吉法曹,今日右相又催审案结果,说陛下也颇为焦急。再这样拖下去迟迟不决,惹怒右相事小,触怒龙颜事大啊。”侍御史卢铉在李林甫那里吃了责骂,回头来压吉温。

吉温推脱道:“卑职多次审问吉少卿,他确实不知有谶书,更不用说藏在何处,卑职也没法无中生有地问出来呀。”

卢铉道:“不给点苦头尝尝,谁会自己承认自己犯法有罪。吉法曹向来法不容情铁面无私,怎么这回对吉菡玉手下留情久不严审?莫不是顾念他和你同姓同宗本是一家,因此不忍对他用刑?”

一旁杨昭阴恻恻地插话:“如此说来,杨慎矜与我还是同姓呢,我是不是也该放他一马?”

卢铉道:“既然吉法曹顾念同宗之谊拉不下这个面子,不如由我和杨御史来做这个恶人。法曹但作壁上观,既不用愧对吉菡玉,也不必延误审案,如何呀?”

卢铉支使狱卒从牢中提出菡玉来讯责。吉温想要阻止,但见卢铉蛮横、杨昭阴戾,他二人都是御史台官,职权远高于自己,眼看菡玉被狱卒架着从他面前拖过去。

卢铉单刀直入询问:“吉菡玉,有证人证实杨慎矜曾与你论谶书,你可知他将谶书藏于何处?”

菡玉一口否认:“决无此事。”

卢铉厉色道:“多位证人证言,杨慎矜自己也认了,不容你不承认!快快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菡玉抬头直视他:“那些证人的证言,卢御史就是这样问出来的么?”

卢铉大怒:“大胆!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上刑具!”

杨昭始终冷眼旁观闭口不言,任卢铉审问。

吉温暗自心急如焚,面上又不能拂逆杨卢二人,看到抬上来的刑具大惊失色:“卢御史,吉少卿骨轻体弱,恐怕经不起这等大刑,不如……不如改用拶子,不伤性命,也一样能惩戒。”

原来卢铉选的刑具是以木枷夹住犯人头脚反向拉伸,若不是身骨强健之人,骨节碎裂事小,说不定还会被生生拉成两截。而吉温提议用的拶子是用来夹手指的,常对女子使用,十指连心剧痛非常,但不会危及性命。

杨昭见吉温竟提议对菡玉用对付女犯的刑具,眉头微蹙。

菡玉本是无畏无惧,见此刑具也变了脸色。他身子单薄,痛楚可以忍耐,却不一定抵得过这霸道刑具拉伸的力道。万一当众被拉断了……

卢铉看他神色,心想这回是找准了他的命门,喝道:“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怎么知道厉害!”

吉温见劝说卢铉无效,转向一旁的杨昭:“杨御史,吉少卿只是证人,目前还未定他的罪。他一直深受陛下信爱,若有个三长两短,无法向陛下交代啊!”

杨昭地位比卢铉高,卢铉也停下等杨昭指示。杨昭盯着菡玉,后者惨白着一张脸,目光却盈盈地落在吉温身上。他心头突生一股无名之火,沉声道:“用刑!”

菡玉猛地转过头,讶异而惊惶地看他,但很快被狱卒拉起送上刑具。刑具绷紧拉起,菡玉身子抬到半空,手脚被木枷缚住,身子拉得笔直延长数尺,腰细欲折。他咬住牙关,哼都不哼一声。

杨昭看他受刑,心中既有不忍,又夹着报复的快意,更多是莫名的酸苦,搅在一起百味陈杂。

吉温急道:“吉少卿,你就招了罢,平白受苦也于事无补啊!”

菡玉咬住下唇忍耐支撑,唇上渗出血丝,就是不开口。

卢铉道:“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棍子硬。再收!”狱卒又转了几圈木棒,绳索收得更紧,竹木与绳子间咯吱有声。菡玉终抵不过木绳的力道,只听嘎嘎几声脆响,手足各处关节尽数破碎脱臼。经此酷刑他居然没有痛昏过去,仍不肯开口。

狱卒见状也不敢再加力了。平素用这刑具对待犯人,都要加到第四第五圈时才会断骨,有时碰到身强体壮的,六七圈兴许都没事。这吉少卿外表柔弱,身子骨比女人还不经折腾,两圈就骨节全断了。

吉温急忙对杨昭道:“杨御史,吉少卿已不堪负荷,再用大刑怕是要闹出人命了!”

杨昭急对狱卒道:“快放他下来!”

狱卒撤去刑具,菡玉手足已不能使力,软绵绵瘫倒在地。杨昭上前欲伸手,却被吉温抢先一步。

吉温抱住菡玉,一回头就见杨昭怒气腾腾站在他身后。他顾不得太多,低头道:“吉少卿重伤不能答话了,卑职先把他……把他拖下去好生看管,容后再审。”说是拖,两手一抄就将他横抱了起来。菡玉此时已不太清醒了,昏昏沉沉地靠在吉温肩头。

杨昭立在原地,眼神幽暗,盯着两人背影消失在走道尽头。卢铉疑惑地看他一眼,不敢多话。

天刚蒙蒙亮,大理寺的正门还没有开,后院侧门悄悄开了一道缝,一名狱丞探出头来,将门外久候多时的人放进去。

“二郎久等了,可有冻着?快进屋来暖暖。”

韦谔举袖拭去眉上白霜。“不了,趁着天色尚早人都还未到赶紧进去罢。一会儿要是叫人看见,怕又给你惹麻烦。”

狱丞带韦谔往关押人犯处走去:“台官们还要个把时辰才会来,二郎莫急,多说会儿话无妨。”

大理寺关押的都不是一般人物,牢房也与寻常不同。牢内桌椅床凳一应俱全,收拾得干干净净,门墙用精铁锻铸以防越狱劫狱,相邻牢房之间隔以厚重石墙,禁止人犯交谈,以免串供。

“就是这里了。”狱丞带他到最西边的牢舍,“昨日杨御史对少卿动了大刑,听说手足都断了,是被人拖回来的。”

韦谔恨道:“杨昭真是歹毒!”心想之前以为他对菡玉……莫非是自己看错多想?否则怎会下得了如此狠手,公报私仇整去菡玉半条命。

他顺着狱丞所指方向来到菡玉牢房前,只见石榻上被子裹成一团高高耸起,里面似乎有人,头脸都叫被子蒙住。

“菡玉,是你吗?”韦谔小心探问,见榻上人不动又加了一句,“我是韦二郎呀。”

榻上之人这才掀开被褥露出脸来,正是菡玉。他看见韦谔喜形于色,掀被下榻奔到牢门前来笑道:“原来是二郎,你怎么会来这里?”

韦谔看他行动利落安然无恙,没有半点刚受过大刑的样子,问:“我听狱丞大哥说昨日……他们对你用刑了,你还好吗?”

菡玉笑着揉一揉肩膀:“不妨事。”

韦谔听他这么说,确认是受了大刑,但狱丞说他手足皆断,怎么一晚上就恢复了?难道菡玉果然不是凡人,有神力护体?

他见菡玉一直揉肩膀,解开自己外衣:“菡玉,你身上有伤,这里阴寒湿冷,正好我今日穿了一件新羊皮袄,贴身短小又暖和,你若不嫌弃就穿上护身,也不易被人发现。”

菡玉道:“这里虽是牢狱,器具倒还不差,被子也很暖和。我天生抗寒,冬日里也穿得单薄,多谢二郎美意,倒是不用。”

正说着话,狱丞忽然跑过来道:“外头有人来了,似乎是御史台的人,二郎赶紧避一避,叫他们撞见就不好了。”

韦谔讶道:“没想到这些苛官酷吏也如此勤勉,这么早就来衙门办事了。”跟着狱丞避入耳房内。

牢里顿时静了下来,就听门房外一阵响动,狱卒引进几个外人来。其一是个须发皆白佝身偻背的老翁,身后跟一背药箱的小童,老远就闻见药膏的气味,看来是医馆郎中。

一行人从耳房前走过,韦谔认出那老翁是西市回春堂的郎中,治跌打损伤是拿手绝活,京兆府的人捉贼缉盗受了伤,常去他医馆光顾。御史请他进来难道是给菡玉治伤?想想又不太可能,那些酷吏哪会这么好心。

狱卒将张翁带往西面牢舍,一边问:“昨天刚用的刑,双手双脚都拉断了,还能医好么?”

张翁道:“要看了才能下定论。这些官人们也真是,既然是重要的人物,干嘛动大刑呢,动了刑再叫人来医。老朽活这么大把年纪,还是第一次给受了刑的犯人疗伤呢。”

旁边官差提醒他道:“老丈莫多言朝廷命官的是非。”

张翁笑道:“小老儿随口调笑,哪算是非,官人又怎会和我一个老头子斤斤计较。”

这时已走到菡玉门前,张翁诧异道:“咦?就是这个人犯么?差大哥可别拿老儿寻开心。”

狱卒往牢里一看,菡玉正盘腿坐在榻上吐纳调息。狱卒瞪大了双眼,口中讷讷说不出话来。

张翁哈哈大笑:“看来没老朽的事了,今天白拿一份赏金。回头交差领钱去!”说罢就要打道回府。

韦谔见没有旁人,从耳房内出来开口叫住他:“张翁,敢问是哪位官员让您来治伤的?”

张翁认出了他:“韦参军,你怎么在这儿……”他止住话头,摆摆手道:“哎,这我可不能说,那位官人特意叮嘱了,不可透露他的姓名。”

韦谔道:“我也是想知道是谁如此侠义,心中钦佩,望老丈告知。”

张翁捋捋胡须,朗声笑道:“可是杨御史叮嘱了的,让老朽千万不要说出他来,老朽怎么敢违抗呢?”

菡玉也听到了他的话,眉头一皱。杨御史……他以为会是吉温。

韦谔不敢置信,追问:“哪个杨御史?”

张翁打个哈哈:“老朽要去领赏金了,参军保重,后会有期啊!”说罢不理韦谔如何挽留追问,径自离开。

韦谔怄道:“杨御史?装什么好人!前脚动刑后脚救人,安的什么心!”

张翁已出了监牢大门,老远还听到他和官差的对话。官差埋怨道:“杨御史特意叮嘱不可透露他姓名,你怎不听?惹恼了御史可有你好看的!”张翁笑答:“差大哥,这你可就曲解杨御史的心思了。他嘴上说不许让别人知道是他叫我来医那位俊俏的小哥儿,其实心里头巴不得他知道哩!你且看着,我这回去不但不会受罚,肯定还要多拿赏金呢!”

韦谔闻言,心里一阵说不出的别扭。什么俊俏的小哥儿,什么心里头巴不得他知道,这老丈说得还真是……咳。他觑向菡玉,只见菡玉双手抓着铁栏朝外观望,神情十分尴尬,扭头避进牢内。

这时天光大亮,下朝的大理寺卿带回了杨慎矜等人的处决旨意。据说昨晚杨昭自杨慎矜府中搜出了谶书,罪证确凿,皇帝赐杨慎矜三兄弟自尽;史敬忠有作证之功,只杖一百;其余从犯党羽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总共有数十人因此而获罪。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莲狱(2)

狱卒巡视牢房时,看到菡玉背靠石墙坐在地上,面前摆着几颗小石子,不知在推演计算什么。他悄悄对新来的同伴说:“看,就是他,深山里修仙的山人,昨天刚被杨御史打了二十棍,我架着他回来的,今天就能坐起来了。有事没事别招惹他知道吗?”

菡玉见有人经过,把石子拢到手中,等狱卒走远了才重新摊开。入狱已有数月了,杨慎矜案的涉案人等都已判决,或出狱或流放,只有他好像被遗忘在推事院监牢里,迟迟没有消息。

当然,也有人没忘了他,时不时会出现一下寻点他的事头,比如昨天那位故意为难打了他三十棍的杨御史。

杨昭这段时间不断加官进爵,度支如给事中,刑劾如御史中丞,据说已经身兼十五个职务之多。他一面以聚敛取悦皇帝,另一面以兴狱讨好李林甫,才会升迁得这么快。

其实以自己所知所见所闻,早就能断定杨昭是什么样的货色了,他这等行径一点都不出人意料。纵使他曾经救过自己,也未必是出于好意。

菡玉和衣躺到石榻上,正想小憩片刻,忽然听到围墙外街上一阵嘈杂喧闹,有官兵凶悍地呼喝道:“宰相路过,快快让道!”这是李林甫要从此经过,金吾卫为他肃清道路。

在李林甫之前,宰相都以德行处事辅佐君王,不因位高权重而骄矜炫耀,出行时扈从不过寥寥数人,民众也不必特意回避让道。李林甫与人结怨无数,出外怕遇刺客,每次必带百余名士兵保护,并让金吾卫提前清道,前后百步之内不许闲人靠近。

片刻之后,就看到几名侍卫拥簇着李林甫进了后院牢狱。陪在李林甫身旁的是杨昭,边走边向李林甫诉说,脸上表情似乎是十分为难。菡玉眼尖,看到他左手活动不甚自如,僵直地垂在身侧。

他受伤了?昨天明明还好好的,指挥狱卒杖责他时就是用的那只手扔下的令牌。

还想探出去看清楚一点,李林甫一行人却往他这边走来,菡玉急忙退回去坐下。李林甫盯着菡玉上下打量,菡玉起身对他行礼。

杨昭道:“右相请看,他昨日刚受了三十棍,今早便康健如初,定是有神明护佑。”

李林甫观察一阵,转问看守的狱卒:“夜间你也在此看守么?他如何在一夜之间伤愈的?”

狱卒回答:“禀右相,昨夜他一直睡在牢中,被褥覆面,今晨出来便是这副模样了。”

李林甫扬眉道:“蒙于被中不敢示人,必定暗里做了什么手脚。我倒要看看他用了什么妖法能屡杖不死!”说罢命令杨昭:“把他拖出来再打三十棍,就陈在外头,看他怎么化伤愈合!”

杨昭犹豫着不动,李林甫催道:“杨御史,怎不行动?”

杨昭畏惧道:“回右相,下官不、不敢。”

“不敢?”

杨昭勉力举起受伤的左手:“不瞒右相,自从发现吉菡玉不死不伤,下官一直心中不安。昨日吉菡玉对下官出言不逊,下官将他杖打三十。夜里下官梦见有神人示警,说吉菡玉乃半仙之体,交流人仙两界,下官不但不予尊奉还屡次恶待,仙人不满,要对下官施以惩戒。”

李林甫道:“不过是个梦而已,杨御史怎会因此畏首畏尾。”

杨昭继续道:“当时下官告饶未果,仙人劈了一道雷电将下官手臂灼伤,醒来后发现左臂果然有焦痕。下官这才忆起昨日下令行刑时,正是用左手掷下令牌,吉菡玉还怒目瞪视下官左臂许久,一定是因此触怒神灵。”说罢挽起左边袖子,只见臂上尺余长一段焦黑痕迹,皮肉焦烂,正如被雷电劈中一般。

菡玉大为吃惊。他当然不会相信什么神人惩戒之说,但这灼伤又是从何而来?

李林甫年事已高,为迎合上意多与道士接触,自己也渴慕起长生之道,对神仙鬼怪之说相信得很。菡玉以道术灵丹而有宠,先前便传得玄乎玄乎,这回见他屡杖不死、杨昭臂上伤痕可怖,李林甫心下也忐忑起来。

杨昭又道:“仙人告诫若再冒犯居士,定严惩不贷。下官此番伤一手臂,再对居士不敬惹怒仙人,只怕性命堪虞!”

李林甫问:“那依杨御史之见,该如何处置吉菡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