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头上风平浪静,这个年过得还算安稳。可是上元节一过,杨昭就向故相李林甫发难了。

李林甫提拔的朔方节度副使李献忠--即突厥首领阿布思--叛唐回漠北之后,受到回纥和安禄山两方夹击,吃了几次败仗,安禄山俘虏了阿布思的几名部将。李林甫为相时,安禄山惧其狡诈奸猾,对他畏服不敢造次。李林甫一死,安禄山顿觉心头上少了一块大石头,出了长久以来的一口闷气。恰逢杨昭欲攻李林甫之短,两人便勾结在一起,由安禄山指使俘虏的阿布思部将入京,诬告李林甫与阿布思曾结为父子。

李林甫撒手归西,党羽便作鸟兽散,这回被人诬告,连个出来帮他说话的人都没有。更有甚者反咬一口,以讨好杨昭谋取富贵。李林甫的女婿、谏议大夫杨齐宣怕受李林甫牵连毁了前程,便附会杨昭之意作证。他既是亲眷又是心腹,他说亲耳听见李林甫与阿布思父子相称,那当然就是铁证了。

皇帝听说李林甫和叛臣结为父子,龙颜大怒,令杨昭严加追查。此案本就是他授意发起,审案者又是他自己,哪还有李家人的出头之日。

菡玉一进大理寺监牢就听到震耳欲聋的孩童哭声,狱卒恶语威胁喝骂也无济于事,索性把门一关,躲得远远的耳不闻为净。菡玉走进牢中,里头竟没有狱卒值守。

李林甫有子女四五十人,其中大多是他晚年的姬妾所生,年纪尚幼。牢里男女分开,男童都和哥哥们关在一起。李岫正忙着哄几个年幼的弟弟,一手抱一个,腿上坐一个,身边还有几个哭得涨红了脸看着他等抱,弄得他手忙脚乱焦头烂额。

“远山!”菡玉隔着铁栏唤他。

李岫只顾哄孩子没有听见,一旁他的哥哥太常少卿李屿却听见了,睁眼见是菡玉,眼睛一亮,急忙推李岫:“八弟,快看快看!有人来找你了!”

李岫看见菡玉也面露喜色,把手里的两个孩子放下,对李屿说:“六哥,你先帮我看一下弟弟们,我去和菡玉说几句话。”

李屿皱眉道:“还管这些小鬼呢,快去快去!”

李岫只得把孩子先放在一旁。李屿拉住他小声叮嘱道:“八弟,听说这吉少卿现今在右相面前正当红,你好好巴结他,说不定能帮咱们说说好话,救咱兄弟一命呢!”

李岫不好斥责兄长,只走到门前,隔着栅栏对菡玉道:“菡玉,你怎么来了?……不要紧罢?”

自从李林甫一门获罪入狱,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对李林甫特别死心塌地的赞善大夫崔昌、虞部员外郎卫包来探望过,但他们不久也被杨昭罗织名目牵涉进案子里来,一同进了监狱陪他们来了,从此更无人敢来探监。

菡玉道:“无妨……对了,二郎也想一起来看你,我劝住了没让他来。”

李岫道:“你做得对,他有父亲大人在朝,还是杨昭直系下属,理应谨言慎行。菡玉,你们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还是快快离开罢,别让杨昭的眼线窥见,以免步崔大夫、卫员外的后尘。”

菡玉尴尬,又不好解释,只说:“不会有事的……”

李岫还想相劝,李屿却过来插话道:“八弟,你多操什么心哪?吉少卿是什么人,右相保他、宠他还来不及,怎会像对崔大夫卫员外那样对他?”

他说这话本是想拍菡玉的马屁,恭维她得杨昭青眼,但菡玉听在耳中只觉得别扭,竟像是讽刺她一般。她又不会给人脸色看,只好任李屿说去。李岫听哥哥说得暧昧,想起以前的疑虑,菡玉又是一脸尴尬,心里略有些明白,便闭了口不再继续说这个话题。

李屿又对菡玉道:“吉少卿得右相爱重,右相对少卿可谓言听计从。想我父亲在世时与少卿也有过司属之谊,八弟也是少卿好友,我呢,还忝与少卿同在太常寺共事。父亲尸骨未寒,家里就遭此横祸,我们几个大人是不指望了,少卿就当可怜可怜这些没爹的孩子,帮他们在右相面前美言几句,讨个活路。”说着一指身后啼哭的孩童,就要抹泪。

李岫道:“六哥!杨昭气死父亲,又设毒计陷害我们一家,你竟要菡玉去求他放过我们?我宁可引颈就戮来个痛快,也不要靠他施舍活命!”又对菡玉道:“菡玉,你千万别让杨昭知道你和我们还有来往,更不可去求他。若因此连累了你,我就算死了也难以安心!”

李屿道:“八弟还真是有骨气,为了你一口气,就把咱们一家百来口人的命全搭上?这些弟弟妹妹都还这么小,你忍心让他们和咱们一起送命?”

菡玉也劝道:“远山,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年幼的弟妹想想。”

李岫无奈道:“菡玉,我当然也想救弟弟妹妹,但是……杨昭是一心要将我家赶尽杀绝。你原先为父亲办事,能保全已是不易。杨昭他固然……固然看重你,但这官场上的事关乎切身利益,他是重利还是重义,不好说啊!”

菡玉摇摇头:“远山,你且放心,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一旁李屿一听,不等李岫发话,连忙接道:“那我在此代幼弟幼妹先谢过吉少卿救命之恩了!”说着便屈膝下拜。

李岫喊道:“六哥!”制止不及,菡玉已受了他一跪,急忙隔着栅栏将他扶起。

菡玉从大理寺出来,天色还早,步行至吏部使院,还在辰时。这么早六部院中就没什么人了,找了一名同僚询问右相何在,却说已经回家去了。

她讶道:“这才辰时,就回去了?”

那名吏部官员道:“右相处事精敏果决,半日便可把一日的事做完,是以早早回府了。”

再怎么处事精敏,朝政上那么多事,大事全都要他拿主意,也不能这么快就全处理妥当了,还不是做样子给陛下看的。菡玉心中想道,辞别同僚,准备明日再找杨昭。

这时忽有一人上前来,问她:“吉少卿是要找我家相爷么?”

菡玉回头一看,是杨昭的家仆杨昌。杨昌又道:“相爷知道吉少卿要找他,特意吩咐我在此等候。相爷正在家中静待少卿大驾,车马也已经准备好了,少卿请。”欠身指向门外。

他派人监视她?知道她去了大理寺探监,回头肯定会向他求情?她心中恼怒,又无可奈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的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还有什么可置气的?

于是她跟着杨昌出了吏部,上了他准备的马车,往杨昭家中行去。

这是菡玉第一次进杨昭的府邸,以前只远远地见过。杨昭宅第与虢国夫人宅相邻,高门大院开在坊墙外,站在门口就见墙内重重亭台楼阁,鳞次栉比,绿树掩映,一眼都看不到尽头。进门后在院子里绕来绕去,走了大约半刻钟才将整个院落收入眼底,只觉得富丽奢华之处,比李林甫旧宅有过之而无不及。

穿过花园,杨昌指着园边一座被花草拥簇的楼阁道:“相爷正在花厅中歇息,少卿这边请。”那楼阁周围尽是各色花木,眼下还未开春,也能看得出一团团一簇簇的热闹,可以想见百花盛开时是怎样的如火如荼繁花似锦。

花厅大门半敞着,菡玉从侧面的廊檐走近,未到门口,忽闻厅中传来一柔媚的女子声音:“相爷是乏了么?今儿个一直心不在焉的。”语气颇有些嗔怪之意。

菡玉一怔,停住了脚步。

男子声音回道:“外头事情多么。”淡淡的语调,正是杨昭。

女子又道:“妾新请进了一批舞姬,都是平康坊的红牌□□出来的,排了几个节目,演来给相爷解解乏?”

杨昭笑道:“平康坊的舞姬你也敢弄回家里来,不怕我看上其中哪个吗?”

女子娇声道:“在相爷眼中,妾的气量有那么小么?”

杨昭大笑:“女人嘛,偶尔吃一吃醋,才更惹人怜爱呀!”

女子嗔道:“相爷,就知道你又拿我取笑!”接着是一阵打闹的声音,伴着他爽朗的笑声。

两人闹了一会儿,渐渐止息,又听杨昭道:“好了好了,我既然应承了你,定会信守承诺,不再纳任何姬妾。”

女子低低道:“相爷从不曾让妾失望。”娇羞婉转,柔情无限。

那女子是杨昭的姬妾罢?他地位卓然,年近不惑仍未娶妻已是惊世骇俗,怎么会没有几个爱姬美妾伴随身旁?明珠不就被他强要去纳为妾室了?

但是又听他说许诺那女子不纳其他姬妾……对了,好像听韦谔提起过的,杨昭户籍上只有一名从蜀地带过来的裴姓妾侍,想来在男女之事上是个念旧长情的人……

那她算什么呢?竟然还以为他……先前的那些暧昧浮动,在他对另一个女子的承诺面前,显得如此荒唐可笑。心尖上仿佛滴了一滴滚烫的蜡烛油,还未来得及感觉疼痛,便已麻木干涸了。

杨昌悄悄瞥她一眼,高声唱了一句:“吉少卿到访--”然后才带了菡玉步入厅中。

屋内两人早已整肃仪容正襟危坐。杨昭坐正中主位,身旁坐着一名美貌妇人,年约三十来岁,体态丰艳,妩媚妖娆。此时她正努力摆出端庄雍容的姿态,但仍掩不住骨子里透出来的风流媚态。

杨昌上前道:“相爷,吉少卿到了。”又对那妇人一躬身:“裴娘子。”

菡玉低头一揖:“下官见过相爷,见过娘子。”

裴娘子笑逐颜开,说:“吉少卿太客气了,快请坐。”朝右首座位比了个的手势,又对一旁侍女道:“快给吉少卿看茶。”言谈举止间完全是一副当家主母的做派。

侍女正要奉茶,杨昭突然道:“我有要事与吉少卿相商,你们都下去罢,没我的吩咐不用进来伺候。”

裴娘子听说他们要商谈政事,立即唤过厅中侍女一齐退出去了。杨昌走在最后,识趣地把门关上。

杨昭道:“过来,坐。”指指裴娘子方才坐的位置。

菡玉立着不动,回道:“下官只有几句话,说完了就走。”

他却坚持:“过来。”

菡玉一抬头,触到他冷冷的目光。她心中瞬间腾起怒火,但又立即按捺下去,重又低头走到他身边,在空地上坐下。

“地上冷,为什么不坐垫子上?”

“下官不怕冷。”她漠然看着前方。妇人浓郁的脂粉香还残留在周围,氤氲浮动。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是因为她刚刚坐过吗?”

她抿着唇不说话。

他笑得更深,一手勾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面对自己:“会吃醋的女人,才像女人嘛。”

她有片刻的尴尬,垂下眼避开他的直视,正看到他近在眼前的下颌上还残留着一抹嫣红的胭脂痕迹。仿佛蜡烛油一滴一滴地滴到心头,那细微的一丝松动颤栗便被重重裹住,结成厚厚的硬壳。

“男女有别,下官怎敢对娘子逾越无礼。”

“男女有别?”他笑着抚弄她光洁的下巴,手指流连于那滑腻的触感,“你,和她?”

菡玉忍着怒意没有推开他的手,只微微侧过脸去:“相爷,我乃当朝太常少卿,官居四品,请相爷自重。”

他仍不放手:“我若不答应呢?”

她霍地站起身:“那就没什么好说了,下官告辞!”

杨昭眯起眼,脸上笑容敛去:“吉菡玉,到底是你来求我,还是我求你?”

她咬住牙关,胸口上下起伏着,怒意仿佛随时都要冲破胸腔的束缚冲出口去。然而终究还是没有,胸膛被一层一层结实的布条紧紧绑缚着,连呼吸都不能自由,何况是发怒。

“当然是……下官有求于相爷。”

“那就坐下好好说。”

她这才坐下,他也规矩了,不再触碰她。两人干坐了许久,他打破沉默道:“好了,你说罢。”

菡玉低声道:“相爷,求你……放过故相一家。”

杨昭眉毛一挑:“我以为你会先开出条件给我。”

她忍着意气低眉顺目地回道:“从今往后,下官会一心一意效忠相爷,全力辅助相爷,为相爷尽犬马之劳。”

“还有呢?”

她想了一想,又补充:“下官当事事以相爷马首是瞻,依照相爷指示办事。”

“还有呢?”

“下官愿听凭相爷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还有呢?”

菡玉抬头看他,只见他双眼微眯,冷冷地盯着自己,仿佛对她刚才所说的不屑一顾。她咬牙道:“下官身无长物,唯一命耳,全都付与相爷,死而后已!”

“你倒真是豪情万丈啊。”他的声音冷淡,直起身来凑近她,“菡玉,我想听的,你偏不说给我听;我想要的,你也偏不肯给我。”

他的脸近在咫尺,气息吹到她面颊上,拂着她鬓边的发丝。他想听什么,他要什么,她当然明白,但是……他的脸上还留着胭脂的红痕,脂粉的香气冲进她鼻间,那胭脂好似一抹刺目的讥讽嘲笑,让她无地自容。

他已有姬妾,即使并非明媒正娶之妻,却是早在认识她之前就已有过情意的女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怎么可以……他又怎么能一边对别人许下终身,一边又来对她……

她捂住了面庞,只觉得这些年与他的一切都仅仅是一场幻梦,一场噩梦,什么情义,什么相许,都成了笑话。

“好了菡玉,”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舍不得,想掰开她捂着脸的手,却被她挣开,“你要救李林甫家人,我马上就去改罪状,我保他们不死;你要除去安禄山,我也帮你,行不行?只要你……你别……”

他以为她哭了,急切地想要安慰她。她却忽然长吸一口气,拿开了手,脸上木然了无痕迹,连语气也是干巴巴的,不带任何情绪。

“多谢相爷。下官一定会言而有信,尽心为相爷办事,报答相爷。”

二月癸未,故相李林甫与突厥阿布思约为父子坐实,然而察李林甫并未与之叛逆,仅以包庇之罪削去官爵,子孙流放到岭南和黔中,财产充公。当时李林甫尚未下葬,又命人剖开其棺,取出口中所含珠玉,脱掉金紫冕服,换了一口薄棺以庶民礼下葬。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莲没(3)

开春三月,吏部开始大批调选官员,杨昭召左相陈希烈及给事中、诸司长官聚集于尚书都堂,唱注选人。菡玉兼领吏部郎中,自然也要到场听候差遣。

“哎哎,吉少卿,帮一下忙!”

吏部侍郎韦见素捧着两尺来高的一大摞卷册,跑得太急,上头几册掉了下来。他无法弯腰下去捡,又怕一动弹掉得更多,见菡玉正好从旁边经过,急忙叫她来帮忙。

韦见素是韦谔的父亲,菡玉去拜访韦谔也见过多次,都是以长辈尊礼相待,如今倒成了同僚。她把地上几册书捡起来放回去,又帮韦见素扶好倾斜的书摞,才问道:“韦侍郎怎么不在都堂内主持唱注?”反倒像个普通的主事一般,在外头跑腿搬东西。

韦见素道:“有右相在,哪还需要我呀。”

菡玉道:“可是按制……”

韦见素哂道:“右相事必躬亲,我们这些做下属的不是正好乐得清闲。往年一到这个时候,忙得哟,腰都直不起来,如今总算可以松一松气了。”

按照旧制,吏部、兵部尚书如果兼任宰相,就不能过问文武科举选才之事。杨昭以吏部尚书兼任宰相,却还一手掌握选人,把堂堂吏部侍郎当小吏一般差遣。

菡玉也不再多说,只道:“韦侍郎一人搬这么多卷册,行动不便,下官帮忙分担些。”说着伸手去取韦见素手里上半摞的卷册。

韦见素往旁边一让:“这怎么使得!叫右相看到……”他忽地住了口。

菡玉的手僵在半空。韦见素也觉得说漏了嘴尴尬,打个马虎,急急忙忙走了。

同僚之间流传的风言风语,她并不是不知道。李林甫旧部贬的贬、流放的流放,她以前和李林甫父子交往甚密,他却毫不追究,反而破格提升,收在身边担任要职,形影不离。这其中原因不由让人猜度疑惑,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说法大约就是吉少卿生得唇红齿白貌赛潘安,令右相起了断袖分桃之思,两人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云云。

她看着韦见素匆匆离去的身影,本准备去都堂的,也改了主意,转身往别处去了。

午间在公厨用餐,菡玉从杨昭身边经过,他突然叫住她问:“怎么一上午都没见你?”

她恭敬地回答:“都堂内唱注选人,事关重大,下官不敢冒昧。”

他皱起眉:“你是吏部郎中,怎能不到场?”

她语气中不由就带了讥讽之意:“两个侍郎跑腿打下手还不够么?”

他脸色一沉,手里筷子往桌上一拍。这一拍满堂的人都抬起头来,见吉少卿站在右相身边,右相面色不豫,都识趣地低头吃饭,只当没有看见。

菡玉被大家的怪异眼神暗暗觑着,偏还不能为自己辩解,只得低下头去。

杨昭道:“你过去吃饭罢,下午别再缺席。”

下午的两个时辰当真比两天、两年还难熬。吏部侍郎韦见素、张倚跑腿打杂,她这个郎中却坐在右相身边勾画书记。偶尔他还会问她意见,只要她说一句某个仕子的优点,即予以录用;而她若略加批判,就立刻划去。在旁人眼中,无疑是右相将要提拔重用她的讯号,连陈希烈都对她笑脸相迎。评点勾选了数人之后,她再也不敢多言。

好不容易捱过了一下午,到未正二刻就全部唱注完毕。以往吏部选人,三注三唱,再送与门下省审查,从春至夏方能完毕,这回却仅用了一天。杨昭道:“今日左相、给事中都在座,等于已通过门下省的审核了。”他所定下的名阙也就成了最后的结果。

菡玉走出省院大门,正碰到杨昭也站在门口不远处,与新任京兆尹鲜于仲通一起。见她经过,他挥手道:“你等一等。”

菡玉站住,他却回过头去和鲜于仲通说话。鲜于仲通不断点头,一边指挥手底下的差役和民夫抬过一块大石碑来。那碑足有两人多高,洁白如玉,美轮美奂。

菡玉心想尚书省大门口,京兆尹抬石碑来做什么。她以为是刻碑记录什么重大事件,走近去一看碑上文字,满篇都是鲜于仲通对杨昭的阿谀谄媚之辞,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古往今来的宰相第一人。这鲜于仲通在剑南挑起了南诏叛乱,连吃败仗,被杨昭调到京师来混了个京兆尹的官职,不去履行他京兆尹的职责,就知道拍马奉承,连刻碑立颂的事儿都想出来了。

“相爷,下官撰写的颂词,陛下还亲自改定了几个字。您看,就是这几个。”鲜于仲通指着碑上几处文字对杨昭道,“陛下果然是文采风流,令我等臣子望尘莫及,您看这几个字改得多精妙啊!”

杨昭笑道:“是极是极。”转过头来看着菡玉。

菡玉被他那眼神盯着,不由反讽道:“既然是陛下亲自改定的字,又如此精妙,犹如画龙点睛,怎能与旁的字一样对待呢?我看不如用金粉把这几个字填上,好让旁人也知道这几个字是陛下御笔亲题,非同凡响!”

谁知那鲜于仲通竟抚掌道:“吉少卿说得太对了,下官怎么就没想到呢!”又对官差指挥道:“听到没有,就依吉少卿所言,让石匠把陛下改过的那几个字用金粉填上!”

菡玉被他气得哭笑不得,拂袖欲走。杨昭忍住笑叫她:“菡玉,你去哪里?”

她停住脚步回道:“天色还早,我去御史台那边。”她还兼着监察御史的职位,最近一直在吏部,已经许久不去理事了。

“别去了,跟我回家。”

菡玉一愣,他已走到门口准备上车,见她不动,催促道:“快点过来。”

她看他一眼,低了头跟他上车。这时正好有两名吏部的官员出来,看到他们俩同乘一车,交头接耳地指指点点。杨昭走在前面没有看见,菡玉硬着头皮钻进车厢里,甩手把帘子放下。

两人默默并排坐着,只听到马车辘辘落落的晃动声。半晌,他缓缓道:“以后,御史台那边就别去了。”

她乖顺地回答:“是,下官明日就递表请辞,全力料理吏部事宜,辅助相爷。”

“不用,那职位你还留着。”他的语气轻缓,“留着,但不去了。”

她不想也无法违逆他,只回答:“下官遵命。”

他又道:“还有,你一个女儿家住在公舍中,人多眼杂颇多不便。我家里的客舍正好还有几间房子空着,你以后就搬过去住罢,行事也方便,如何?”

她低头拜谢:“多谢相爷体恤,下官这就回去收拾行装。”

“我已经派人去把你的东西全搬过来了。”他想想又补上一句,“是可靠的人,不用担心。”

他早就自己拿定了主意,一出门就拉她一同乘车说跟他回家,先斩后奏,那还来问她做什么呢?她再拜道:“让相爷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