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两人都不再说话,不多时到了宣阳坊杨昭宅邸。两人下车,杨昌已候在门口,向二人行礼:“吉少卿的住处已经安置妥当了。”

杨昭道:“那就一同过去罢。”

杨昭家中也住了一些投奔他的门客亲眷,在前院两侧,家眷自住的内宅则要远些。菡玉跟着他到了自己的住处,是一进单独的院子,三间正房两间耳房,她一个人住十分宽敞。

她看了看周围,心里咯噔一下。这小院旁边一墙之隔,穿过一道月洞门就是杨昭的书斋,与其他客舍反倒隔了一片小竹林。小院背后紧邻花园,远远可见上次见他的那座楼阁,此时门前一丛丛的迎春花已经开了,一片喜气的金黄。

进了门去,主屋与她原先住的公舍格局竟然一模一样,行李物品都按她的习惯摆放,除了地方更大些,乍一看还要以为是把公舍整个搬过来了。

杨昭道:“以后你就住在这边,隔壁院就是我在家理事览阅之处,你有事找我的话,来往都很方便。”

她低头道:“嗯。”

杨昌十分识趣,说一声:“不打扰相爷和少卿商议正事。”退了出去。

沉默了一阵,杨昭问道:“这地方你可还满意?”

她规规矩矩地回答:“相爷如此厚待,下官受宠若惊。下官定当鞠躬尽……”

“我不是要听你说这些。”

她敷衍道:“这院子比公舍强上百倍,下官当然满意。”

“杨昌会指派婢女仆役给你,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跟他说,他办事牢靠。”见她没有反应,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拉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窗外就是花园,园中有一片小小的池塘。他指着那池塘道:“再过一段时日天气热起来,就可以种莲藕了,到了夏天一开窗就可以看见满塘荷花,你喜不喜欢?”

她这才抬起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这个季节还没有莲花浮萍,只有几朵石雕的芙蓉,衬着出水而立的石鹤,惨淡地盛开在碧波间。

他突然问:“我给你的东西呢?”

她半低着头,正看到他腰间孤零零的金鱼袋。他的玉佩还在她这里,还没有还给他呢……

相对着,近在咫尺,然而思绪却飘到远处去了。记忆中那一对母女,也总是这么默默地相对着。孩子红着眼,赌气闷头绣花,锋利的绣花针刺破了她细嫩的指尖,血珠滴在歪七扭八的花纹上。她说:“娘,我替你重绣一个,重绣一个给爹爹,叫他回心转意。”母亲呆呆地看着她,只喃喃道:“我绣给你爹的荷包,他落在这里了,我还没有给他呢。”她手里攥着那个旧荷包,裂口处丝线一团一团地卷起来,花开并蒂,都成了断线。

他见她不说话,又问:“还在么?”

她恍惚道:“在。”

“拿出来。”

菡玉脸色微变:“我……我收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了,待我找出来再归还相爷。”

他追问:“什么隐秘的地方?现在不能拿出来么?”

她闪烁其词道:“如果相爷现在执意要看……请相爷先出去一下,我这就找出来还给相爷。”

他好奇心起:“你究竟把它藏在什么地方了,这么神神秘秘的,还要我出去才能拿出来,不能让我看见?”

她只好搪塞道:“行李刚搬过来,只怕不好找,翻箱倒柜的……”

话未说完,他忽然欺身上来,手往她脑后探去。她慌忙躲避,却被他手臂箍住,逃脱不得。他的手指伸进她衣领里,贴着颈后的肌肤轻轻一勾,就把脖子里挂的丝绳拉了出来。

“原来你一直带在身上,还骗我说藏起来了,原来是藏在自己衣服里。”他笑着抚弄丝绳上系着的莲花玉佩。再熟悉不过的纹理,每一道每一缕都被他摩挲过千百遍,即使闭了眼也能在脑中勾画出它的模样。“你总是这样,非得藏着掖着不让别人知道。”

被他当面揭穿,她尴尬地转过身去,看向窗外。

花园里一队婢女侍候着领头的娘子在园中闲游,或许是从窗户里远远地看见了他们,她本是朝着这边来的,又掉头折返避开了。

裴娘子,她记得的,单字“柔”,蜀郡人,杨昭从剑南来京后三个月就把她从蜀地接过来了,以妾室名义登记在籍。

这些是她在杨昭家中首遇裴柔后去找韦谔查阅籍册所得。籍册上还记录裴柔原是贱籍,菡玉偶然问起在剑南任过职的同僚,说十几年前裴柔曾是艳名远播的蜀中名妓,风尘侠义传为美谈。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打听这些,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

杨昭并未看见裴柔,握住她的肩将她扭回来,含笑盯着她道:“事到如今,还不能对我开诚布公吗?你说,为什么将我送给你的玉贴身戴着,嗯?”

“贴身戴着……只是怕丢罢了。”她微不可见地冷笑,脱下脖子里挂的玉佩递给他:“相爷的东西贵重,还是物归原主吧。”

他看了一眼那玉雕的莲花,并不伸手去接:“你也戴了很久了,喜欢的话就留着罢。”

她僵硬地回答:“我不喜欢。”

“口是心非。”他倚到窗边柔声戏道,“这块玉是去年我特意找人琢的,当然是为了你,菡玉,也只有你和它最相配。”

她握着系玉佩的丝绳晃了两圈:“相爷既然打算把这玉送给我,可是任凭我处置?”

“你要怎么处……”

话没说完,她突然一扬手把那玉雕莲花扔了出去。他阻拦不及,玉佩直飞到水池中,击中石雕的莲花瓣,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高高弹起,又落入水中,打了一个晃,缓缓沉入水底。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不在家,更新难以保证,我尽量吧。端午后恢复正常。

第八章·莲伏(1)

一夜疏风骤雨过后,满池的荷钱便都喝饱了似的伸展开来,仿佛娇嫩初绽的少女,羞涩而亭亭地出落于水面之上了。

几名婢女围着池塘,将镰刀绑在长竹竿上,瞅着池中新绿的荷叶,镰刀朝叶下一伸一钩将茎杆割断,再慢慢拖到岸边来,一层一层铺平收起。这些叶子正当鲜嫩,用来煮粥蒸点心入菜,都是极好的材料。

“你们几个,在忙什么呢?”

领头的婢女红颖抬头一看,远远地见花园那一边,主母带着几个使女施施然地朝这边走来了。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上前去拜了一拜:“裴娘子。”

裴柔指着池塘边上忙活的婢女问:“这是在做啥子?新长出来的荷叶就摘了,如何开得好花?”

红颖回道:“是厨房的人要荷叶做材料。园丁说这荷花种得密,打掉一些还能长得更好。”

裴柔问:“荷叶也能做菜?”

红颖道:“裹着糯米、肉之类的蒸熟,里头的东西便会自带一股荷叶的清香。上回用这方法做了一道小点,相爷赞不绝口呢!”

只要是相爷喜欢的,裴娘子总会尽力投其所好讨他的欢心,出主意的人也会得到嘉奖。果然,听她这么说裴柔便改了语气,只吩咐道:“既然要给相爷入菜,务必弄得干净些。这法子是谁想出来的?”

“上回吉少卿随口说了一句,相爷一直记着,特意吩咐厨房为少卿做的。”一个女子的声音□□来。红颖转头一看,是在吉少卿院里伺候的婢女芸香。她向芸香使了个眼色,芸香却不予理睬。

裴柔挑起眼角瞥了芸香一眼,并不想多理会她,指着芸香身后的生面孔问红颖:“那个小丫头,是前几天相爷刚刚买回来的?”

芸香抢着回答:“是吉少卿在路上碰到的,看她可怜,相爷转头就派人把她买下来了。这不,正好少卿院子里人手不够,相爷便把她派给我管教,先帮着忙。”一边叫过那小丫头来,“小鹃,过来给娘子见礼。”

小丫头初来乍到,也不清楚相府里的人事规矩,看裴柔穿得华贵,过来便跪下磕头,口中说道:“小鹃见、见过娘子……”

裴柔只是点点头,对身后使女道:“我们继续往那边去罢。”领着一群婢女往花园另一头去了。

红颖看她走远了,才对芸香道:“你这张嘴呀,就不能别那么厉害逞口舌之快?她好歹也是管着大家的,得罪了她,对你可没好处!”

芸香道:“一个女户出身的倡伎而已,不过是趁着相爷屋里没人才鸠占鹊巢掌了权。这风水轮流转,我看她也威风不了几天了,怕什么?”

红颖瞪她道:“这话你可不能乱说!”

芸香笑嘻嘻地凑过去,朝她眨眨眼:“你知道相爷都多久没去她那边过夜了?”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

红颖惊道:“这么久了?那相爷是怎么……”话一出口才觉得着了芸香的道,羞红了脸啐她一口:“你这蹄子胡说八道,把小孩子都教坏了!”朝一旁的小鹃努努嘴。

小鹃年纪还小,根本不懂这回事,疑惑地看着她俩,不明所以。

芸香和红颖忍俊不禁,两人凑近了咬起耳朵。红颖问:“你在那边当差,天天伺候来去,可有……真见过?”

芸香道:“这倒没有,他藏得可谨慎哩,卧房里都不让我随便进去的,相爷也没有留宿过。不过大伙儿都这么说,准是真有那回事。你看相爷那巴巴的模样儿,像是对下属的态度么?”

红颖斥道:“怎么对相爷说出这样不敬的话来?--不过,倒是贴切的很。”

两人笑作一团。一旁小鹃一头雾水,只听红颖说到芸香当差,插嘴问道:“芸香姐,你们是在说吉少卿吗?”

芸香转头捏一下她的面颊:“这丫头还不算太笨。”

红颖笑道:“她还小嘛,什么都懂才稀奇呢。回头你一样一样仔细说给她听,免得她弄出什么漏子。她可不像你,一转一个心思,这张嘴还跟刀子似的。”

小鹃战战兢兢地说:“红颖姐,我需要懂什么,会弄出漏子来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呀,你们可一定要教我!”

红颖道:“那便先跟你说说方才看到的那位娘子吧,免得你以后见她说错话。裴娘子只是相爷的妾,相府没有女主人,你知道罢?”

“我还以为娘子就是……”小鹃点头,“我明白了!”

红颖继续道:“虽然不是主母,实际行的也是主母的职责,所以对她还是要恭敬些,毕竟裴娘子与相爷有十几年的情分。相爷来京城之前原在蜀地从军,任满后一度虎落平阳,幸得裴娘子仗义相助才渡过难关。相爷进京后就把裴娘子也带过来了,本准备娶她为妻,不知为何耽搁了。再后来相爷得到陛下赏识,官越做越大,有了身份地位,更不能娶她了,所谓良贱不婚,人言可畏,只能纳作妾室。但是相爷一直念着旧日恩情,家里的事都交给裴娘子掌管,自己也没有再娶妻纳妾。”

小鹃连连点头,对裴柔的印象大为改观,想着这段故事,不由生出羡慕来:“相爷对裴娘子真好。”

红颖见她这么认为,便不再说后头的事。芸香却又接过话头来:“相爷对裴娘子自然是好,为了她还拒过陛下赐婚呢!啧啧,那可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啊,放着驸马不做!”

红颖瞪她一眼:“不说两句风凉话你就闲得慌。”

芸香嘻嘻一笑:“不过那是外头传的,其实可不是这么回事。那回相爷触怒了陛下,幸亏贵妃为他求情才平息事端。贵妃是什么人物,能为了一个……”她不屑地挥了挥手,“去向陛下求情吗?”

小鹃被她挑起了好奇心,问:“那是为什么?”

“其实呀,是为了隔壁的虢……”芸香故意逗她,又顿住不说了。

小鹃着急追问:“什么国?”

芸香大笑:“你都不认识,告诉了你也不知道是谁啊!等你把周围弄熟了,我再一件一件说给你听!”

小鹃懊恼地叹了一声,嘟起小嘴。红颖笑斥道:“你这张嘴真是没遮没拦,背后什么人都被你说尽了!”

“流言蜚语道听途说,说来就是凑个乐子嘛。要不然天天闷头干活,死气沉沉的,多没意思!”芸香嬉皮笑脸地指指荷塘那边的小院,“说隔壁其实我也不太相信,要说是这院子里的,我倒敢把脑袋都赌上!”

小鹃看她所指正是两人侍候的院子,插上一句:“那不是吉……那谁嘛!”

红颖芸香都被她逗得笑了出来,小鹃红着脸,自己也觉得好笑。

芸香拉过她头挨头地低声说道:“小鹃,我告诉你,你这回分到这个院子里,可是走了大运了。那谁呀,才是相爷心尖尖上的人!”

小鹃有点不敢相信,试探地问:“心尖尖上……是哪种呀?”

“小妮子蔫坏,明明都懂了还装糊涂。”芸香戳一记她的脑门,“还能是哪种?就是陛下把贵妃放在心尖尖上那种呗!”

“可、可是吉少卿他、他是男的呀!”小鹃张大了嘴,被芸香一把捂住,她连连拍自己心口,“两个男的……怎么可以嘛!”

芸香道:“如今长安风气开放,什么样的事情没有,听说这种事在达官贵人们中间平常得很。再说吉少卿长得那么俊俏,等闲女子都比不上,相爷对他动心也不奇怪啊。”

小鹃想起第一次看见吉少卿,心里头还怦怦乱跳,生平头一次看到这么俊的男子。后来被分到他院子里做事,芸香还取笑过她,半真半假地警告她可别对吉少卿起非分之想,原来……

她突然灵光一闪,开口问道:“相爷不肯娶公主,会不会就是为了他呀?”

红颖芸香都是一愣,面面相觑。

小鹃接着说:“要说不能娶,吉少卿才是真的不能娶呢,因为他是男的呀!”

红颖看看芸香,芸香突然一笑:“这小丫头,有时候脑子比咱们还灵光,我都没想到这一层。”

红颖道:“可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据说相爷刚进京的时候就和吉少卿认识了,都八年啦!”芸香想了一想,冷笑一声,“怪不得相爷突然改了主意,不娶裴娘子了呢。”

红颖忽然朝她递了个眼色,芸香立刻噤声,转头一看,见吉少卿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小径上,不知听到了多少她们的谈话。

芸香倒也处变不惊,堆起笑来对她福身一礼:“少卿今日回来得这么早。红颖姐这边正好缺人手,就把我和小鹃叫来帮忙,不想怠慢了少卿,我们这就回去伺候。”

菡玉道:“无妨,你们先忙罢,我那边也没什么事要做,晚些回去不要紧,别耽误了红颖姑娘的活计。”

红颖也对她行礼:“多谢吉少卿。”

菡玉勉强点一点头,匆忙转身走了。

红颖道:“吉少卿真是好说话,刚才那些,他准全听在耳朵里了。”

芸香吐吐舌头:“好说话才敢说他嘛,要是换了别人,还不刮掉咱们一层皮!”

红颖啐道:“欺软怕硬!别嚼舌根了,快去做事!”

芸香拿起镰刀,却见身旁小鹃还愣愣地看着吉少卿离去的方向,拍了她一下:“看什么看,再看也轮不上你!”

小鹃回过神,红着脸道:“我才没有呢,我只是……哎!吉少卿身上真香呢,就像荷花一样!”

芸香失笑道:“大惊小怪,你又不是头一次见他。”拿起镰刀塞进小鹃手里,“干活去干活去!”

小鹃看着满池新荷,挠一挠头,自言自语道:“相爷喜欢吃荷叶蒸的点心,是不是也是因为他呀?”

作者有话要说:三姑六婆八卦都能扯一章,我觉得我很有种田潜质啊

第八章·莲伏(2)

菡玉漫无目的地在花园里踱步,转了两圈,越转越觉得烦闷,索性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日头西斜,疏散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透下来投在她身周。风从树丛间穿过,带上了微微的凉意。

这就初夏了呀,一转眼,到相府已经两月余了。

她轻声一叹。

脑中倏忽一闪,却是小鹃清脆的声音:“相爷不肯娶公主,会不会就是为了他呀?”俄而又听芸香冷冷地说:“怪不得相爷突然改了主意,不娶裴娘子了呢。”

他虚悬正室,年近不惑而不娶,是为了她么?

一片落叶从她面前飘飘悠悠地飞下,轻轻落在她膝头上。她心中一动,伸手去拿那片叶子,身子刚一动,落叶便滑下了她的膝,飘回地面,与其他枯枝败叶混在一处。

为了她?那裴柔又算什么?还有隔壁的虢国夫人……

杨昭与裴柔的旧事,在相府无人不知。这两月来她不知听了多少遍,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听得心都麻痹了。

裴柔原是蜀中名伎,艳名远播红极一时,多少王孙公子为她千金买笑,却因爱杨昭少年英俊,让他做了入幕之宾。那时杨昭正当潦倒,全靠裴柔接济勉强度日。情浓之时也曾海誓山盟,非君不嫁非卿不娶。后贵妃得宠,杨昭得蜀地富商资助,入京献彩谋取官职--便是她在马嵬驿初遇他之际。裴柔抛下声名富贵,学那文君红拂,追随杨昭至长安,只盼从此长相厮守。杨昭曾许诺她,到京城寻得安身立命之所,立即娶她为妻。然而他身为贵妃兄长,又得到皇帝青眼,一步登天,却不能再兑现自己的承诺。裴柔出身风尘,良贱不婚,就算是普通人家也无法娶作正室,何况是他堂堂国舅爷。他迫于人言不能给她名分,惟有终身不娶以示坚贞。为了她,他甚至冒死忤逆圣意,拒绝皇帝赐婚。这么多年来,他始终只有这一名妾侍,只为当初一句诺言。

这些话都是裴柔手下的人传出来的,或许有几分夸大,但杨昭听在耳里也从未辩驳过,大致是八九不离十的。如果在刚遇见他时听到这样的故事,菡玉或许还会对这个臭名昭著的外戚权臣生出一点私德上的敬佩,但是现在……它终究成了一个笑话。

而隔壁的虢国夫人,是杨昭的从祖堂姐,实际二人并无血缘。杨昭少时寄居在堂叔家中,便和未出嫁的虢国有了私情,直到虢国出嫁才分开。时过境迁,十多年后在长安重逢时,杨昭依然未娶,虢国已经守寡,二人旧情复燃藕断丝连。据说杨昭能在皇帝面前得宠并非借助贵妃之力,而首要该归功于虢国,甚至连两家府邸都隔墙而建,只为了方便他们暗通款曲。裴柔只是一个妾,哪比得虢国夫人盛势隆宠,对他们的悖伦丑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不管事实究竟如何,传言是否扭曲,她们与他初相识都在她之前,再相交都在她之后,以致于她的横插一脚显得格外讽刺和可笑。

菡玉仰起脸,看着头顶上疏落的树冠,发现心头依然有淡淡的悲伤流过。

到底曾有一些瞬间,她以为自己对他而言是特别的。

手下意识地往衣襟里探去,摸索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摸到,她才猛然回过神来。那块玉,那朵玉雕的莲花,已经被她扔进花园的池塘里了。

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物。那块玉她只戴在身上五个月,却养成了和他一样的习惯,每当心绪不宁有所思量时,都会无意识地摩挲那玉。在失去它之后,她依然无法改掉这个习惯,只有摸来摸去摸不着它,才想起它已经离去,不再属于她了。心口少了一块东西,便空空荡荡的。

仿佛有什么与它一起,也被丢弃寻不回来了。

她抽出手来,想起自己带着的另一样东西,从袖子里摸了出来。

那是一管碧玉雕琢的短笛,玲珑剔透光华灿然,缀白色的流苏,尾梢上沾了一点灰褐的污迹,年代久远,已辨不出是什么了。她擦了擦笛身,又凑到唇边试了一个音。许多年不曾吹笛,技艺有些生疏,第一下吹哑了。她试了几遍,渐渐找准了音调,回想了一下,吹出一支简单的小调。

笛音本应该是活泼明快的,但因为笛身上裂了一道口子,音色有些喑哑低沉。她缓缓地吹着,轻缓的笛声一丝丝一缕缕,好像绕进她心里去,把那些烦恼忧愁郁闷统统缠绕起来,又旋绕着带了出去,不留一点痕迹。

“原来吉少卿还会吹笛,果真是多才多艺,风雅之士。”

菡玉放下玉笛抬头一看,只见裴柔带着几个婢女,捧了一束暗香盈怀的栀子,袅袅娜娜地朝她走来。

以己度人,如果今日易地而处,换作她在裴柔的位子,哪能忍得这几月,或许早就气得拂袖而去远走高飞了。她只觉得心底一阵阵的酸楚,站起身来向裴柔行了一礼:“娘子过奖。”

裴柔道:“吉少卿好雅兴,不过怎么独自一个人在花园里吹笛子?妾略通音律,但只擅丝弦而不熟管乐,倒是相爷的笛箫都吹得好,少卿可与他切磋切磋。”

在相府寓居数月,连婢女都私下风言她和杨昭的关系,裴柔怎会毫不察觉?但是裴柔对她并无针对排斥的敌意,至少她感觉不到敌意,反而常有一些疑似撮合之举。

菡玉大概能猜到她的用意。出身卑贱的妾,哪有资格置喙如今贵为宰相的夫君的喜好举止,唯有尽力讨好逢迎,即便他看上了别人,也要贤惠地帮他得偿所愿。别说裴柔只是一个妾,富贵高第明媒正娶门当户对的当家主母,不也常有这样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