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孩子固执地唤着,既不改口也不松手,“你是我娘,你就是!只有娘才知道这样把手绢缠在手上,是她教我的,她只教过我!”

“小玉,”她扣住身旁的树干,“其实你都知道的,你娘……她已经死了。”

“没有!没有!她只是走了,只是走了!”孩子抽泣着,吃了冷风,一边哭一边打嗝,“她走了,却留我一个人在这个地方,留我一个人……”她转到菡玉面前,揪住了她的衣角,仰起头看她的脸,“虽然那时候我只有四岁,可是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模样。她身上有荷花的香气,很香很香;别人都说我长得很像她,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看看我,看我像不像她?像不像她?”她举起袖子,胡乱地擦拭脸上的泪水和污迹。

菡玉终于还是忍不住,蹲下身去抱住了她:“像,很像,小玉和娘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孩子破涕为笑,搂住她的脖子:“娘!你……你带我走吧!我再也不要留在这里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小玉,我真的不是你娘……”菡玉轻轻拍着她的背,“而且我现在……”

“我懂!我都明白!”孩子放开她,擦干眼泪,努力摆出一脸严肃,“我知道,你现在是朝廷当官的,是男人,你不是我娘,我明白的!”

菡玉也扯出笑容,眼泪却在眼眶中打转:“小玉真乖。”

“那你能不能……经常来看看我?”孩子可怜巴巴地哀求,转而又摆摆手,“还是不要了,会叫别人怀疑的。我偷偷溜出去找你,好不好?”

菡玉不禁莞尔:“你是不是又想从西墙那个破洞里钻出去?”

“你怎么知道?”孩子惊讶地瞪大双眼,“那个洞是我前两天刚掏出来的,我都拿草盖严实了,还以为不会有人发现呢!”她有些沮丧。

“我……你还不是从小就这么顽皮!”

孩子害羞又得意地笑了出来,忽然脸色一顿,放开她蹲下去,手在土里摸了一阵,又往自己脸上一涂,整张脸又变成刚才脏兮兮的模样,盖住了泪痕。然后她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拍拍菡玉的肩膀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呀,没事就喜欢吃吃喝喝,酒量不好就别喝这么多,知道不?”

菡玉觉察,回头果然见杨昌站在廊下,看见了她,正往这边走来。

小玉趁他还没到跟前,飞也似的跑开,一边跑一边喊:“以后别再喝这么多酒了,记着我刚刚跟你说的办法!要记得哦!”

记得再见面的约定吗……菡玉忽然想起,还没有告诉她自己住在哪里。

杨昌走过来,看到她微红的眼眶,讶道:“少卿,你怎么了?”

菡玉别开脸揉了揉心口:“没事,许是喝多了,刚才差一点吐出来。多亏了这位小姑娘,还没来得及向她道谢呢。”

“这不是吉中丞的千金吗,一会儿向中丞道个谢就是了。”杨昌也不多问,“相爷看少卿久不回还有些担心,因此派我来看看。少卿,你可好些了?”

菡玉摇摇头:“没事了,我们回去罢。”

两人回到厅中,杨昌过去对杨昭说了几句话。杨昭一边听,一边盯着菡玉,那眼光说不出是什么含义。好在他看了一会儿就回过头去了。他既然不问,菡玉也就当什么事都没有,自行坐下。

就她出去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又有几个人醉得不省人事。年纪大的和酒量不济的,得了杨昭允许都先行退席了。吉温不知又被杨昭灌了多少杯,倚着柱子昏昏欲睡。连杨昭自己也没刚才那么清醒,脖颈泛红,说话时嗓门明显大了许多。

一场午宴进行了快两个时辰,眼看就要结束。菡玉一心想着还没有告诉小玉她的住处,小玉只是个孩子,也不知道她的化名,如何去找她?她心不在焉,不时四处观望,只想找个机会好出去找小玉。无奈杨昭那双眼睛不管看向哪里,总好像有一线余光投在她身上似的,让她抽身不得。

又有几名醉酒的官员告辞,厅中疏疏朗朗不剩几个人,寿星又醉得糊里糊涂,都意兴阑珊想要散了。菡玉眼见时候不多,索性硬了头皮对杨昭道:“相爷,下官暂且失陪。”

他挑了挑眉:“你又不舒服了么?可别再一个人乱跑。”说着就要叫杨昌过来陪她出去。

菡玉道:“下官只是去更衣,恐有不便。”

杨昌止出脚步,建议道:“那让杨九护着少卿去罢。”

杨昭和杨九俱转过头来古怪地看着他。杨昌轻咳一声,低头退下。杨昭道:“这里到底是别人家,你快去快回,别走岔了道。”

菡玉一出宴厅便飞奔去找小玉。府中奴仆众多,她却不能询问,只得凭借模糊的印象去找,碰到了人还要假装在寻茅厕。好不容易绕过众人耳目,寻到了小玉的住处。

小玉一个人住一进小院,院子里也没有下人伺候,冷冷清清。菡玉走进院子里,院中一株白紫薇开得正盛,树且有些年头了,粗砺如石的斑驳树干上冒出新发的枝条,蓬勃的绿叶白花与老朽的枝干极不相称,不似夏花,反有几分冬梅的韵致,宛如一幅淡彩水墨。她脚步一滞,在那紫薇前停住片刻,又立即调头步入房中。

屋内窗户都关着,光线黯淡,透着一股长年不开门窗而生的霉湿气,阴寒湿冷。这屋子里的一桌一椅格局摆设,甚至这股潮湿的霉味,都和记忆中一般无二。她轻车熟路地绕过地上那些杂物走进里间,一边小声唤道:“小玉?”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帘布声响,她停住脚步,那声音也立刻止了。她暗暗一笑,故意不回头去看。

孩子喜欢和母亲玩捉迷藏,被子里、桌椅下、门背后,任何能藏住她那小小身躯的地方。她最喜欢躲在长及地的帘子里,抓住一端转几圈,帘子就把她整个裹在里面,严严实实,谁也看不见。她躲在布筒中,屏息听外面的动静,听到母亲叫她的声音,听到她从面前过去了,再突然把帘布一甩从帘后跳出来,抱着母亲的腿大笑,得意于自己又一次赢了游戏。

“好了,别玩啦,我知道你肯定又躲在那里,出来吧。”她忍着笑,朗声说道。

背后帘布一动。房门开着,天光透进来,把她身后的人影投在面前的地上,拉得老长。那影子猛地向前一扑,她也不避不闪,任她来抱自己。

然而这回,抱住的却不是她的腿。

浓烈的酒气从身后传来,背后高大的身躯紧贴着她,不同于孩子双手尚不能完全圈住她的搂抱,而是双臂在她身前交叠,将她整个人都抱进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一章6800好长,鸡汁地分成两章发[doge]

恶心呕吐掐虎口是管用的,但是我自己都忘了这个是从哪儿学来的了……

第九章·莲笺(5)

这样的怀抱啊,陌生而又熟悉,多少年不曾触及,留在记忆中的只是遥远而模糊的印象。那时似乎他的手位置要更高一些,从她的肩上垂下来,手里拿着书本或是别的什么玩意,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说话时轻轻磕她的脑袋,每每惹得她笑出声来,他便会板起脸,假装生气拧她的耳朵……

“素莲,是你,真的是你……”吉温的脸埋在她肩上,呼吸中带着酒气,吹进她脖子里,“那回……那回你撇下我和小玉,我沿着那条河一直找一直找,却发现它居然流到我们当初相遇的地方。素莲,你是故意这样惩罚我么?自从你离开我,你可知道这些年里我都是怎么过来的?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总觉得你还没死,也或许是我自欺欺人,不敢相信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还有小玉,她也说你没死,盼着你回来。你走的时候她才四岁,转眼就快十年了……你看到她了吧,她越长越像你,每次看她就好像看到了你。她始终不肯原谅我,我不敢看她那张脸,她和你那么像,每次她用愤怒的眼神看着我,我就想起最后见你的那次,你也是那么看着我,然后你就……可是我又舍不下,如果可以再见到你,如果你可以回到我身边,就算你这辈子都恨我,我也心甘……”

他从来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话,尤其是……尤其是他娶妻之后,每次来,都是默默地坐着,相对无言,然后又默默地离去。再后来,便是连面也很少见到了,远远的一瞥,也只是个模糊的背影。

“没想到你还活着,素莲,你居然真的还活着。那次在城外道观见到你,我只以为自己是在发梦。我始终不敢向你挑明,怕你不肯认我,更怕只是我思念太深,把一个相貌和你相似的人误认成是你,而你其实已经不在了……”他低低地诉说着,每一言每一语,都是刻骨的相思。

以前一直以为是他负心,背弃了盟誓另娶他人。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和乐的模样,以为他过得很好,早已忘却了旧人。谁知他却一直还想着念着,她的那些愤恨怨怒便都落了空处。

血脉相连的亲人,没有办法。世上也只有他和小玉,不管做过什么她都会原谅吧?

“素莲,你为什么不开口?你真的那么恨我,连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么?你说如果那棵被雷劈了的紫薇能再活过来,你就原谅我。你看到没有,我把它救活了,它开花了,年年都开,每搬一次家就移植一次,可它一直活着。但是你,你还是不肯原谅我……还是这只是我在做梦?我知道了,一定又是我在做梦……”

他摇摇头垮下肩,身子有些不稳,抱着她的手也松开了。菡玉连忙转过身去托住他的胳膊,他因势双臂一收,又把她搂进怀里去,头搁在她肩上。

“素莲,素莲……我做梦也盼着你能再来见我一面,哪怕是在梦里,盼你能再看我一眼,再叫我一声七郎……”他喃喃地吐出模糊的字句,声音渐渐低下去。

“七……郎……”她停顿了一下才叫出来,还是觉得别扭,后面那个“郎”字轻得似听不见。许久都不见回应,发现他已然醉倒睡过去了。

菡玉低叹一声,想扶吉温去找地方休息,稍稍一动他便滑倒下去。她只得伸手抱住他的腰,以此支撑他的重量。越过他的肩正看到敞开的房门,微弱的光线从那里照进来,突然有什么东西出现在门口,把门框挡住了大半,屋里立刻昏暗下来。

她悚然一惊,连忙推伏在自己身上的人,一边喊着:“吉中丞,快醒醒!”见他毫无反应,又喊:“七郎!”

吉温醉得实在厉害,感觉到她推自己,非但不松手,反而巴得更紧,嘴里嚷着:“素莲,别离开我……别走……”

菡玉挣脱不开,眼看着门口的人影快步向他俩冲过来,一把抓住吉温的衣领往后拉去。吉温抱紧了菡玉,第一下没有拉开,反把吉温的衣领扯破了。杨昭索性双手抓住吉温肩膀,使劲把吉温扳倒在地,大步跨过他横在地上的身子,向菡玉逼来。

菡玉伸手不及,眼看吉温倒了下去,脑袋磕在墙角转弯处,居然还没有醒,就那么歪着脖子昏睡着。菡玉担心他撞晕了,想蹲下去看他,那边杨昭已到了面前,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提了起来,又推到背后的墙上。

他欺身上来压着她,身后是坚硬冰冷的墙壁,令她动弹不得。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闻到淡薄的酒气,挟着他的怒焰扑面而来。他的双眼被酒和怒气烧得血红,昏暗中亮晶晶的两点,如饥饿凶狠的狼。

“你心心念念想出来就是为了来这里和他幽会!”他的双手扣紧了她的肩膀,她从未见他用过这么大的力气,十指仿佛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你们俩背着我到底干了些什么!”

菡玉心口怦怦地跳着,这样的杨昭让她害怕,让她手足无措,只想逃避。她努力保持镇静,声音却仍忍不住地微微发抖:“相爷,下官与、与吉中丞只是偶遇,并没有做什么……”

“偶遇?偶遇会遇到这偏僻的小院子来?没做什么,那刚才你们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抱着你?”

地上的吉温翻了个身,手正好搭到菡玉脚边,抓住她的衣袍一角不肯松手,一边迷迷糊糊地呓语:“素莲,你别走……我想你想得好苦……”

杨昭怒火中烧,听到这话无疑更是火上浇油,抬脚踢在吉温手背上,怒道:“滚开!不许你碰她!”他穿着厚底硬靴,一脚下去踢断吉温手骨也不足为奇。

菡玉眼见吉温被他踢翻过去歪在墙边,心中不忍,急道:“你别碰他!”

“你心疼了?”他愈发妒怒,“这样你就舍不得了?你信不信我随时可以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菡玉连喘数口气,逼自己鼓起勇气直视他:“相爷,你贵为右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一向对你景仰有加。但你这样以权势要挟公报私仇,不顾别人意愿强取豪夺,未免太不讲道理!”

“强取豪夺不讲道理?你是迫于我的权势才留在我身边,其实你心里根本不愿意,巴不得从我身边逃走是吗?”杨昭咬牙切齿,一手伸进怀里,摸了好几下才掏出要拿的东西来,“那这算什么?你这算什么意思!”

菡玉隐约看出他掏出的是个锦囊,里头露出藕荷色的一角,散发出淡而绵远的荷花香,露出的地方只看到“三岁兮”等字,分明是她为芸香写的诗笺,不知为何会到了他手里,还让他误解。

“这是我写给……”话到嘴边她又吞了回去。看他盛怒到失了理智的模样,这时候不管说出谁来,都会成为他迁怒的对象,不能因此而连累了芸香。

“写给谁的?”

菡玉略一迟疑:“反正……不是写给你的。”

“不是写给我的,难道是写给他的?”杨昭愤愤一指地上的吉温,“吉菡玉,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菡玉垂下眼:“您是当朝右相,是下官的顶头上司,下官对右相一向敬重爱戴,不敢有半分轻……”

杨昭怒声打断她:“什么右相,什么顶头上司,我在你眼里仅仅就是这样而已?我要你的敬重爱戴做什么?我要的是……要的是……”他突然放开她的肩膀,双手转而捧住她的脸,低头便向她覆上来。

菡玉大惊失色,想要挣扎,可是身子被他压在墙上,双臂也被他的手肘抵住使不上力。他力气那么大,连那只包着绷带的手都仿佛铁钳一般,紧紧箍住她的脸,移动不了半分。

他轻而易举地攫取了她的唇,是带着酒后怒意的掠夺,粗鲁而狂野的侵占。他弄痛了她,又或是故意要弄痛她,让她无法忽视自己的存在。开始时她还挣扎,渐渐地动作就平息下去。她不怕痛,宁可他以这种泄愤的方式来对待自己,她只怕……

他的舌尖突然从她唇上一掠而过,蜻蜓点水般。然后,他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身子因此而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栗,如水面下的暗涌。她本能地贴近他,又立刻向后退却。他放柔了动作,手下却丝毫不松懈,双手伸到她背后将她抱住。

“这样,你还能只当我是右相,是你的上司么?”他贴着她哑声道,灵活的舌刷过她敏感的唇瓣,挑开她紧闭的牙关,缠住了她。

荷花的幽香悄然隐褪,另一种奇异的香气升腾起来,丝丝缕缕缠缠绵绵,挑动人心底最深处的欲念。是助情花,满山遍野的助情花,浓绿的藤蔓,艳红的花朵,疯狂地滋长,汇成绮艳的海洋。花藤像毒蛇一般缠上她的四肢,缠上她的身躯,缠上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四周一片混沌,只有一团团花球,红得如心口滴出来的鲜血,又像……

视野突然一晃,模糊了,红的花漾出一道道绯色的影。那红色的痕迹是胭脂,是他下巴上残存的那一抹胭脂。

过去那么久了,她却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副画面,他淡青色的下巴上沾了一道胭脂痕,仿佛利刃割开划出的血迹,生生撕碎她仅有的一点点隐秘心绪。

菡玉睁开眼,只看到面前杨昭放大模糊的脸,隐约是餍足的表情,仿佛是在品尝人间至极的美味。他是不是也曾这样吃过那胭脂,也曾这样对裴柔,对虢国夫人……

她怒由心生,趁他放松了手上力道,猛地一把推开他,格开一臂的距离。他还不满足,又要欺上来,她挥起一拳击中他的脸,将他打得跌倒在地。

“菡玉!”他痛得嘴都歪了。

菡玉对他怒目而视:“你内养裴柔、外通虢国,如花美眷左拥右抱还不够么?还来招惹我做甚!”说完举起袖子狠狠抹了一下嘴唇,转身大步走出房去。

杨昭捂着被她打肿的脸,手正碰到地上睡着的吉温。他冲他举起拳头,又苦笑着放下,只觉得自己比这烂醉如泥沉在醉梦里的人,还要不如。

作者有话要说:初吻已经有了,初夜还会远吗?磔磔~

第十章·莲决(1)

杨昌搓着手在书房门前来来回回踱了几十圈,始终下不了决心推门进去。好几次向门把伸出了手,又缩了回来。

这事……不好开口啊!

他摇摇头,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大意接下这个烫手山芋。本来他一个贴身伺候的仆人,只管相爷的生活起居,相爷在外头的事情他完全可以拒绝插手的。这回派出京去调查的人也知道这消息必然会使右相震怒,耍心眼对杨昌说查的是私事,让他代为传递,自己抢先溜了。确实是私事没错,但……

这消息就算是吉少卿本人来告诉相爷,也准会让他火冒三丈,何况是其他人。

今儿是八月十五,家住城南归义坊的远房表舅邀他去共度佳节,这也是他在世上仅有的亲眷了。不知道他说完之后,还有没有机会去见表舅一家。

杨昌一只手悬在门把前,犹豫了半天还是下不了手去推门。

手正举着呢,门突然打开了,他来不及缩手,就那么定定地举在半空。开门的人淡淡道:“怎么在门口徘徊这么久都不进来?有什么事要禀报么?只管说来。”

杨昌见他已经察觉,索性硬起头皮道:“相爷,前几日派去吉中丞故里的人已经回来了。”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来。

杨昭眉梢一动,接过来转身往屋里走,一边道:“进来说话。”

杨昌低着头跟他进了书房,回手把门关上,眼见他一边走一边打开了那卷纸,坐到书案前,才看了两眼眉头便皱了起来,越看神色越是不豫,到最后整张脸都泛出铁青色。杨昌不敢看他,又不敢离开,低头垂手立在书案旁,背上冷汗不禁滚滚而下。

“开元十年五月生?”许久,杨昭才缓缓问出一句。

杨昌低着头,以为他问自己,便答道:“是,今年正好是三十二岁……”

“要你多嘴!”杨昭勃然大怒,站起身就把手里那卷纸揉成一团朝杨昌扔了过来,“我自己不会算吗!”

杨昌连忙捡起那团纸,照原样抚平了。打探消息的人还请人画了像,虽然粗糙,但还是看得出画中之人和吉少卿十分相像。画像旁详细叙述了画中人生平经历:“温故妾韩氏,小字素莲,生于开元十年五月……淫奔至家,大人颇有言,另聘良家女为温妻……韩氏既失恩,大人不喜,正室不容,屡轻生,皆未果……天宝三载投水而死,尸骸漂流遍寻不得,温以衣冠葬之……”

开元十年生,和吉少卿同岁啊……杨昌还记得,今年五月相爷曾给吉少卿庆过一次生辰。而天宝三载,那不正是相爷和吉少卿入朝为官的前一年……

他默默收起那卷纸来,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唯恐又成了相爷发怒的□□。

“我让你们去查吉温同宗女,你们查他死了的小妾干什么!没用的东西!”杨昭怒火正炽,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那笔墨砚台都蹦了起来。

杨昌急忙掏出袖中的另外几卷纸递过去:“相爷,凡与吉中丞家里有过来往的堂表姊妹远近亲属,年龄在二十以上、五十以下的女眷,统统都在这里,一个也不漏。”

杨昭劈手夺过,哪还有心思细看,随便翻了几页,不小心扯破了好几张纸。他狂躁不安,索性扔了那些纸大步走出门去。出门左拐,转向菡玉居住的小院。

杨昌看他那架势,吉少卿身边的那两个丫头肯定挡不住,都得挨罚,连忙追上去道:“相爷请止步,吉少卿她不在此处。”

“不在?这会儿她不待在屋里,跑哪里去?”

杨昌暗暗叫苦,回道:“少卿半个时辰之前出门去了,听说是有人来访……”

“有人来访?”杨昭咬牙切齿,也不管菡玉究竟是出去见谁,已自行将那人定为吉温。待到门房一问,却说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菡玉见了她之后,便和她一同走了。

听门僮描述,那小女孩必是吉温之女小玉无疑。虽然不是吉温本人,但他的女儿……

杨昭想着吉温寿诞那日菡玉和小玉见面时的场面,吉温和菡玉在偏院幽会的情景,刚才看的那卷资料,以及前前后后的一些线索,心里的怒火逐渐被凉意取代。

如果,她真的是……

他摇摇隐隐作痛的头,问门僮:“她可有说要去哪里?”

杨昌连忙接口道:“已经派人跟着她们了。”一边吩咐下去:“备车。”

车马准备好,杨昌也得到了消息,把菡玉和小玉一路的行程都报告了回来,说她两人出门后先去了东市,后又去西市,一直在街上找还开门的店铺,转了许久,先后进了一家成衣铺、米面铺和一家酒坊,目前还留在酒坊里。

那家东升酒坊只是一家简陋的小店,卖酒兼营打尖住宿,位于深巷之中,七拐八弯,若不是有人引导还真难找到。店面不过一进屋子,摆了四五副桌椅,高矮不一缺角少腿,此时无人用饭,凳子都倒扣在桌上,还是有些拥挤。这家店住宿价格便宜,住了不少穷困的外乡人,店堂就是掌柜的家,因此中秋晚上也没有关门,别人都已打烊回家团圆了。

杨昭下车进门,店家看他穿着,只道他是位有钱的贵客,热情得很,一边往里头迎一边说着吉祥话。杨昭不理睬他,进门环顾一周,便问:“人呢?”

杨昌道:“在后院二楼天字号房。”

杨昭举步便往后院走。店家一看不对劲,急忙过来阻止:“哎这位客官,天字号房已经被一对母女定下了……”

杨昌眼看相爷听到“母女”两个字时神色一厉,赶紧拉过店家来,对他耳语嘱咐了一番。杨昭便径直步入后院,上到二楼。

天字号房是二楼第一间,就在楼梯旁。杨昭走在楼梯上,就听到房中传来小女孩清脆的笑声,一边笑一边谑道:“娘,你是太久不穿女装,都忘了怎么穿吧?这个带子应该这么系,你那么系会抽成死结的啦!”

接着是菡玉带笑的声音:“小玉,你别那么大声,外头有人呢。”

“为什么不能大声?”小玉笑得得意,“我要大声告诉所有的人,我又有娘了!我有娘了!我有娘啦--”她扯开嗓子大叫大嚷起来。

杨昭正上楼,一脚踏空,一个趔趄往前扑去。他神思恍惚,都忘了伸手去撑面前的阶梯,幸亏身后杨九眼明手快,及时将他拉住。

杨昌追上来:“相爷……”

杨昭摆摆手:“我没事。”一脚抬起,跨了两级台阶,身子晃了一晃才站住,已到二楼。

屋里笑闹声戛然而止,变成窃窃私语,大约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杨昭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稍微平静了些,便上去敲门。

开门的是小玉。她今日穿戴整齐了,脸也洗得干干净净,面容愈发酷似菡玉,只是嘟着嘴气鼓鼓的,语气也十分不善:“你怎么在这里?跟踪我们的那个人是不是你派来的?”

菡玉跟着她出来,低斥道:“小玉,不可对相爷无礼。”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还是抱拳行了一礼:“参见相爷。”

她新换了一件浅色襦裙,上襦素白,藕荷色下裙,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没有戴任何首饰。时下女子的衣裙越来越豪放,菡玉买的这件成衣领口也开得很低,虽然外头罩了罩衫,仍露出些许姣美的曲线。她举手投足还保留着男子的做派,但不经意之间还是流露出一些女子的柔媚,尤其在这身女装的衬托下,更是女态毕露,娇美动人。

这是杨昭第一次看到菡玉着女装的模样,他一时有些愣怔。他曾无数次在脑中构想她换回红妆的样子,但是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了另外一个人而恢复女儿身。

“我……今日是中秋团圆日,我听说你不在家,不放心,所以找出来……”

菡玉拱手一揖:“多谢相爷关心。”

小玉挨着菡玉,朝天翻个白眼,表情分明是要逐客;菡玉牵着小玉的手,低头默默无言,只等着他离开。他喉咙发干,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满口都是苦味,又舍不得就这样走了,问道:“你们俩这是要干什么?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

菡玉回道:“小玉要我陪她一起过节,做她爱吃的胡饼,我那院里又没有厨房,只能出来找店家借地方了。”

“哦,你们打算自己做胡饼?什么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