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令诚刚见到他失态的模样,这会儿又被他皮笑肉不笑地一问,心里不由一突,陪笑道:“咱家岂不知潼关紧要,只是我一个没有实权的小小黄门,能顶什么用呢?那边上场打仗的心不齐,咱家在后头急白了头发也无济于事啊!”

派宦官为监军,本就是皇帝防着将帅而安插的眼线,监军与领军将帅素来是不睦的多,相安无事就属不易。瞧边令诚这不忿的模样,自是与高封二人闹得不快,回来向皇帝打小报告来了。

杨昭笑道:“监军所言极是。要是前方将帅领兵有方上下一心,王师雄兵何至于败溃若此。陛下刚刚还在为此事大发雷霆,要严办败军之将呢。”

边令诚小心接道:“做将军的吃一次败仗也就罢了,却不该夸大其辞,长敌志气灭己威风。军心动摇未战先惧,如何不屡战屡败?”

杨昭讶道:“竟有此事?何人胆敢如此?朝廷重兵岂可交于此等鼠辈之手,非要参他一本不可。”

边令诚这下定了心,愤愤道:“还会有谁?大言不惭、遗失东都,王师数万大军就毁在他一人手上!”

杨昭却不接话了,转而问道:“监军此番回朝入奏,之后将往何处?”

边令诚一怔,回道:“咱家职责所在,自当即刻返回潼关大营。”

杨昭道:“监军虽有皇命在身,但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到了军营还是要居人之下。这回监军就算办了祸首,回去后只怕还要受点委屈啊。”

边令诚与高封二人不和,一怒之下入京来向皇帝告状,想办封常清一个兵败失地、动摇军心的罪名。但封常清与高仙芝交情颇深,就算扳倒了封常清,与副元帅高仙芝愈发交恶,届时边令诚的日子自然不好过。

边令诚立刻换了一副苦脸:“相爷明见!咱家眼见数万子弟枉死,一时脑热气愤不过,竟忘了自己后路,多亏相爷提醒!咱家空有监军虚衔却无实权,只能任人宰割!还望相爷指点迷津,救咱家一命!”

杨昭道:“监军何须惊恐,只要不再居那人之下,便可安枕无忧。”

边令诚道:“咱家身在军中,亲眼见兵败惨状,不战而失地百里,深忿将帅之无能失职!但陛下深居禁内,又宅心仁厚,没有追究元帅罪责。咱家无凭无据,单凭一张嘴皮子,陛下岂会信我?可怜那些战死的士卒,白白被无能之辈断送了性命!”明明是不满高封压制与之争权,还不忘往自己脸上贴金。

杨昭道:“监军若真为士卒着想,就该当机立断,以免更多将士折于庸将之手。”

边令诚抬头看着他,小声道:“咱家愚钝,还请相爷明示。”

杨昭掏出袖中那份求增粮草的表疏:“天武军出发之际,兵部先出一月粮草运往陕郡。如今不过才半月,怎就粮仓见空?上万石的粮草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怎么能说没就没了?”他瞄了一眼边令诚,一手敲着那锦面表疏,叹道:“左右藏库虽满盈,但都是轻货钱帛,叫我一时之间上哪儿去弄这么多粮草?我都不敢告诉陛下,真是愁人哪!”

这半月的粮草去了哪里,边令诚当然清楚。官军自陕郡退往潼关,一路仓皇而逃,兵马相践踏,死伤甚众,哪还管得了那么多粮草,都被叛军缴获了。退到潼关后,这败逃的狼狈之状自然含糊略去不表,否则又当天威震怒。

边令诚心下了然,低下头从杨昭手中接过奏疏,收入自己袖中。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想女主了……我也想女主了……下章就回。

十七章·玉乱(3)

边令诚也是个狠角色,被杨昭这么一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狠狠捅了高封二人一刀,不仅在皇帝面前极言二人惨败之状,更捕风捉影,说封常清以贼摇众居心叵测,高仙芝盗减军粮中饱私囊。

封常清吃了败仗后,多次陈说叛军厉害以警示轻敌者,未免会挫伤己方士气,说他“以贼摇众”还勉强过得去;高仙芝盗减军粮则完全是欲加之罪,就瞅着高仙芝未如实上报的空子阴他一招。

这显然是杨昭的惯用伎俩,边令诚倒是一点拨就学会了。

皇帝听到战败实情已是气得不轻,又闻高封这两项罪名,不由大发雷霆,加上边令诚巧言令色存心挑拨,一怒之下,命边令诚执敕书至潼关军中,斩高仙芝与封常清。

杨昭得知皇帝欲斩高封时,边令诚已快马加鞭匆匆离京,唯恐再生变数。他的本意只是想撤下高封换上于他有利的将领,谁知边令诚狠下杀手斩草除根。高封二人也算一代名将,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委实有些冤枉。

他不过叹息一声,随即着手准备取代的人选。

安禄山起兵月余以来,官军连续败绩,一片低靡,此时终于来了一点振奋人心的消息。就在边令诚奉旨前往潼关的第二日,皇帝余怒未消,朝上却收到来自朔方的捷报。

安禄山麾下大同军使率兵寇振武军,被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击退,并乘胜攻克静边军,接着进军包围云中郡,仅以二千骑兵便攻克了马邑,开东陉关。东陉关往东南几十里便可直达太原、河北诸郡,深入叛军腹地,解救河北河东郡县,令洛阳的安禄山腹背受敌。

皇帝及满朝文武初时都未将安禄山放在眼里,谁知连月来屡战屡败,□□未免脸上无光。这回终于来了捷闻,挽救了即将扫地的颜面,百官莫不称颂,皇帝也龙颜大悦,当即加郭子仪为御史大夫,官正三品。

朝上正自欢庆,宫使报潼关军使回奏。百官中有知情者,知道是边令诚斩了高仙芝封常清回来复命了;多数人还不知内里,以为是潼关有军情来报,翘首观望。

边令诚跨上太极殿前台阶,在门槛前顿了一顿,往后看了一眼,颇是无奈。

众人才注意到边令诚身后还跟了一人,一身素衣,双手捧一份薄薄的书册,似是奏折,高举至额前,垂首肃然。

朝堂上不着朝服而穿便装,本就是失仪不敬,何况还全身缟素。有靠近门口的官员已认出那人是因病告假数月的太常少卿吉菡玉,这回不知又要搞什么名堂,不由窃窃议论起来。

杨昭刚见那从阶下缓缓现出的素手白袖、青巾乌发便认出她来。他料想过无数种再见她的场面,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情形,一时失了神,盯着她忘了转开。

她与月余前全无二致,仿佛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带了些许路途风霜。一次离别,仿若只是昨日,又好像已是岁岁年年。

她始终低着头缓步而行,每近一分,他的目光便凌厉一分。

她在他面前站定,从侧面可见端肃的轮廓,垂目观鼻,嘴唇紧抿。在他锐利的注视下,有那么一瞬,她的眼睫微微一颤。然而她终还是没有抬起眼来看一看他,只是更深地垂下眼去,屈膝跪下。

边令诚回奏已斩高封二人,将军李承光暂领潼关大军,闻者莫不惊骇。

边令诚禀奏完,看了看身边的菡玉,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开口好。皇帝倒先发话问道:“吉卿不是抱恙在家,怎么突然上朝来?”

菡玉回道:“臣旧疾复发返乡求医,回京时路经潼关。封将军临终书遗表一道,托付臣交予陛下。臣不敢有付将军所托,连夜赶回长安,无暇顾及仪容,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道:“表疏既已带到,卿可回居舍安心养病了。”命内侍先行收起封常清的遗表。

内侍从旁过去,向菡玉伸出手,她却只是低头跪着,双手高举那份遗表,并不递上。内侍等了片刻,只得自己伸手去拿,菡玉突然往前膝行了一步,朗声对皇帝道:“封将军临终遗表,心血所致,还请陛下过目!”

皇帝眉头微皱:“朕会看的,朝上还有他事须议,暂且按下。”

菡玉坚持道:“封将军于表中自述经验得失以诫陛下、诸军,群臣得闻亦可受益。”

皇帝道:“其中有助退敌之论,朕自当采纳,不急于此一时。吉卿,你可退下了,早日养好病,再为社稷效力。”

杨昭见菡玉的倔脾气又上来了,上前圆场道:“陛下哪能每封奏表都一一过目,都是由臣先行筛读,择要向陛下禀奏。吉少卿,你先将这份表疏给我,我定会仔细研读,将其精要之处分与群臣诸军传阅为鉴。”

菡玉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立刻垂下眼去,默默地跪着。

他走得近了,只见她侧面坚毅的轮廓,白得透明的肤色仿若冰雕,将他眉梢眼角的微笑悉数冻结。

那一瞬间的眼神,或许是愤怒,或许是失望,或许是无奈,太多情绪浮于表面。而他想要看到的,经月的想念、重逢的喜悦,一丝一毫都不可见。

他伸出去的手悬在半途,缓缓凝握成拳。腊月的天气,数九严冬,寒风从敞开的殿门灌入,四周暖炉的熏热便被冲散,冷风热气混在一处,纠缠难解。

菡玉跪着又往前一步,奏道:“陛下,封将军自洛阳陷落以来曾三度遣使奉表,欲向陛下面陈逆胡实势、论讨贼方略,陛下都不肯接见。如今慷慨赴死,以身家性命成此一表,是为尸谏,陛下还是连看都不愿看一眼么?陛下可知高元帅就戮时三军皆呼枉,声撼天地。如此二位将军仍对陛下忠心不二,无半句怨言,反而担心自己阵前丧命长敌之威。其赤胆忠心可昭日月,竟不得圣心半分眷顾么?”

她想起目睹之高封二人被斩的惨烈之状,不由眼眶一红,语带哽咽。

群臣中有与高封交厚者,听她说高仙芝死时将士呼枉,出列问道:“陛下,高元帅虽有失地之责,但罪不至死,究竟为何遽斩之,使三军皆以为枉?”

皇帝本要发怒,被这么一问,想自己未加详查便下令斩杀两名大将,不禁也有些懊悔,一时默然不语。

杨昭因道:“陛下,朝中诸将唯有封将军一人与安禄山直面对阵过,逆胡情势也只有封将军最清楚,覆辙亦是后事之师。封将军虽有过失,但对朝廷、对陛下始终是忠心耿耿,其情可怜,其心可嘉。正当今日大朝,文臣武将皆聚一堂,不如趁此机会将封将军遗表宣示于众,以作鉴戒。”

皇帝心烦地挥挥手:“就照右相的意思办吧。”

杨昭拜道:“是,容臣宣读。”便来取菡玉手中表疏。

菡玉稍稍一退,沉声道:“封将军获罪就刑,怎敢劳动宰相亲自宣读遗表,封将军在地下亦不安心。”竟是把封常清之死算到了他头上。

杨昭眼中含怒,嘴角却扯出一抹笑意来:“我钦佩封将军赤诚忠心,愿显其志与众共勉,封将军遗表尸谏不正是这目的?他地下有知,当觉无憾矣。”

这样的事也只有杨昭做得出来,暗地里动了多少手脚,面上还能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菡玉心中说不出是愤是哀,生生压下,对他躬身递上遗表:“有劳相爷。”

杨昭接过,向皇帝一拜,展开朗声念诵:

“中使骆奉先至,奉宣口敕,恕臣万死之罪。……臣自城陷已来,前后三度遣使奉表,具述赤心,竟不蒙引对。臣之此来,非求苟活,实欲陈社稷之计,破虎狼之谋。……臣欲挺身刃下,死节军前,恐长逆胡之威,以挫王师之势。是以驰御就日,将命归天。……臣死之后,望陛下不轻此贼,无忘臣言。……若使殁而有知,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鋋。生死酬恩,不任感激。臣常清无任永辞圣代悲恋之至。”

封常清这道临终遗表不可不谓肺腑之言,满纸赤诚,言哀而意坚,听得群臣莫不唏嘘感慨,与他有故交者已忍不住落下泪来。

皇帝也不好再作无情,好言抚慰一番,含糊退朝作罢。

菡玉身着便服,未及朝散便先退下。她心中抑郁,故意避开人群捡僻路行走,回到崇化坊的寓所,就见小院门前已停了一辆熟悉的四马油壁车,先她而至。

她此时怒火已熄,不由生出畏缩退避之意,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站在巷口迟迟不前。

明珠站在院门口,一边盯着院里的人,一边向外翘首盼望,远远看见菡玉回来,喜不自禁地跑出来迎接。真到了她面前,又不自在起来,千言万语竟不知如何开口。

菡玉先道:“明珠,这一个多月来苦了你了。我说走就走,也没给你安排……”

明珠连声道:“没事没事,我一切安好,只是担心少卿……你的病,都好了么?”

菡玉道:“我此月离京就是回乡去求医,如今已痊愈了。”

明珠日久以来的担心终于放下,不断点头:“那就好,你没事就好了,我就怕……”眼中不由起了泪光,她自觉有些失态,回过头悄悄拭去,指着门前马车道:“少卿离京,相爷知道么?刚刚他急冲冲地寻上门来……”

菡玉道:“方才朝上已见过面了,你莫担心。走,我们回去吧。”她长呼一口气,越过明珠往院门而去。

明珠连忙跟上。

杨昭四处寻她不见,正自烦躁,但一看到她便什么火气都没了,只记得这月余来夜夜想念度日如年,责问的话出口也成了关切:“你上哪里去了?也不等我一起回来。”

菡玉低下头:“相爷朝事缠身,菡玉不敢耽扰。”

又是这样,又像以前一样,总是低着头,仿佛卑躬屈膝,骨子里却倔强不肯圆融。他进,她退;他让,她也退,让他什么招数都落在了虚处,始终拿她没有办法。

他叹了口气:“这里面有许多因由。”

她应道:“我明白,相爷行事必有道理。”

“你随我进屋,我细细说给你听。”他指了指房门,转身向屋内走。

菡玉随他走入屋内,回身去关门。刚合上门扇,就被他从后搂住,让她立时慌了手脚,无措地想去掰开他环在腰间的手。身子略得自由,又叫他扳过肩膀来迎面抱住,脸便覆了上来。

她慌乱地躲避,站立不住,被他推向背后的房门,咣的一声。她再无退路,到底是让他得了逞,辗转缠绵,一偿这月余来的相思,方才罢手。

“相爷……”她微微喘着气,鼻尖被他抵着,近在咫尺,唇齿鼻间尽是他的气息,小心翼翼地不敢用力呼吸,“你不是说要细细说给我听……”

他轻啄她唇瓣,密如雨丝:“还不够细么?”

菡玉双颊泛红,又有几分尴尬,别过脸推他:“我和你说正经的……你别这样……”

杨昭稍微将她放开一些,浅浅搂着。“玉儿,你离开一个多月,一回来就跟我怄气,我连单独跟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不这样,你能好好听我说?”

她嗫嚅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杨昭无奈地叹气:“我就知道,你还没见我的面,心里就先认定我有罪了,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菡玉抬起眼来看他:“难道这件事和你无关,你是清白的?”

杨昭想了一想,坦然一笑:“你想得也没错,确实跟我有关。清白两个字怎么写,我早就不知道了。”

这样的话他居然也能理直气壮地说出来,丝毫不觉得亏心。她目中微含恼怒,此情此景下又说不出斥责他的话来,倒更像嗔怪。

“所以呢?”他盯着她双眼,“又要和以前一样跟我划清界限了么?你也和别人一样看我,一点特殊都没有?”

菡玉被他灼灼的目光盯着,无所遁形,气馁地转开脸:“管不起,我还避不起吗?”

这个答案终于让他满意,唇角扬起。

“原来我在你眼里终于有那么一点点特殊了,”他掐着小指尖比了一下,“少是少了点,不过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一时。”

菡玉却没有心思和他玩笑,眉头轻蹙:“相爷,就算我对你有些私心情弊又怎样呢?凡事就能迎刃而解吗?”

“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好了玉儿,都是我的不对,你别生这冤枉气了。你要什么我都依你,我行事哪里不合你意,下次我都改,好不好?”

“改不了了。相爷又不是年少懵懂的孩童,是非曲直早在心中定了型,哪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就像这次,因你暗相授受让高封二位将军丧了命,你却丝毫不觉得心虚亏欠。就算你勉强自己顺着我的心意,一件两件事能勉强,十件、百件,你都能勉强得来么?”她望着他,语调无奈,“相爷,你我政见不一观念有差,实在难以相合。有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相爷何必强求。”

“道不同不相为谋,菡玉,你开口闭口都是国事,那我们的家事呢?”他握住她肩膀,“你换了一具身子,就完全变回了以前的样子,就把那些全忘了么?”

菡玉心神纷乱,垂眼看向别处。

“你明明也忘不了。”他轻拥她入怀,“玉儿,你的心思我都懂。要你撇开你那榆木脑袋里的是非对错只和我风花雪月,你定然做不来。我知道你为难,你一根筋直到底不肯转圜,我能怎么办呢?只有我去顺应你了。”

他圈紧了双臂。“但是要我放开你,那是万万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写历史人物就这点不好,经常神展开,牛X轰轰的大人物一不小心就死阴沟里了,想编圆都好难……

十八章·玉隙(1)

天宝十五载的新年,在一片风雨飘摇中到来。战乱延续,人心惶惶,京师长安也失了往年的欢庆气象。大年初一安禄山在洛阳登基,自封大燕皇帝,正式与李唐皇室对立,争夺天下。

皇帝因命郭子仪罢围云中郡,回军朔方,准备助朝廷对抗安禄山主力,收复洛阳。另外派一名将领东出井陉平定河北,郭子仪荐举部将李光弼。

安禄山派次子安庆绪率兵寇击潼关。潼关守将李承光资历浅无威信,难以服众。杨昭提议请哥舒翰出山,藉其威名对抗安禄山。

论当世武功堪比安禄山的名将,也唯有哥舒翰一人耳,后世留下盛名的郭子仪、李光弼等人此时还未能大放异彩。哥舒翰骤然上任,潼关守军内部散乱无序,若是安禄山亲自率军前来,哥舒翰未必能抵挡。但安禄山登基后以皇帝自居,不肯再离开洛阳宫室,安庆绪勇鲁无谋,被哥舒翰险险击退。

安庆绪败退的消息传到长安,人心稍振,新年终于有了一点欢喜之气。恰逢上元佳节,朝廷为安抚民心,出资兴灯市、撤宵禁,使百姓出□□乐。正月十五这日,难得的与往年一般热闹喜庆。

菡玉一早就答应了明珠陪她一同去逛灯会,十五这日天一断黑,两人便张罗着准备出门。

刚走出小院,就见巷口一辆油壁车,富丽堂皇,杨昭坐在车辕上,一身鲜亮的雪青色圆领袍,玉带折腰倚着车厢,两腿凌空垂在辕下,百无聊赖地玩腰间的丝绦,满身的闲散郎当风流劲儿。

菡玉收回脚就要退回,明珠却愣了一愣,迟了一步。

那边杨昭已看见她们,快步走过来,手里还挥着那丝绦。见菡玉冷淡脸色,他收起脸上喜气,正色道:“菡玉,你们也是要去看元宵灯会么?”

菡玉不答,明珠却不卑不亢地回道:“是的相爷,少卿正准备和我一同前去。”

杨昭斜睨明珠,冷笑道:“明珠,我记得你只是个服侍人的小小婢女,我问她话,要你来拿主意?看来在相府呆这几年,还没教会你什么叫尊卑。”

菡玉往前一步挡住明珠:“相爷,你莫怪她。”

他将视线从明珠身上收回,转而看着菡玉:“那你是要跟她同去,还是跟我同去?”

菡玉默默回头,对明珠道:“明珠,要不你自己……”

明珠低下头:“灯市人多,少卿路上小心,早些回来。”

菡玉欲言又止,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杨昭终于露了笑容,走在她身侧,指着巷口马车道:“玉儿,许久不曾与你同乘一车了,上次似乎还是……”

菡玉道:“此处临近西市,走过去便可。”

他顿了一顿,柔声道:“好,你喜欢怎样便怎样,我陪你走就是。”命家奴原地等候,独与她二人缓步往西市去。

崇化坊紧邻西市西南,不多时便到了。朝廷斥以巨资大张旗鼓,今年的灯会格外隆重绚丽,在西市门外便可看见数丈高的灯楼、灯树、灯轮,一幢接一幢,火树银花,满目灯火辉煌,密如繁星。西市内人潮汹涌熙来攘往,热闹不输往年。

“以前都是骑马坐车过市,从不曾这样在人群里走,倒也别有一番趣味。”杨昭趁机握住菡玉的手,“玉儿,这里人多拥挤,你抓紧了我,千万别走散了。”

菡玉被他握紧了手,抽不出来,只得随他去。

走进西市大街,满街花灯琳琅满目,人声鼎沸一片欢腾。她却毫无游乐之意,任他牵着行走,闷声不响。

“玉儿,我看街上女子人手提一盏花灯,你要不要也买一盏来?”杨昭在一家卖花灯的店铺前站住,“这琉璃莲花灯做得倒算精致,你可喜欢?”

那盏莲花灯通体华光璀璨,晶莹剔透,花形栩栩如生,的确十分精美。他看在菡玉喜爱莲荷,故意选了莲花灯,她却只是扫了一眼,淡淡道:“琉璃价值不菲又易碎,街上如此拥挤,碎了岂不可惜。况且我扮作男子,若也学女儿提一盏花灯在手,可要叫人笑话了。”

他想了一想,又问:“玉儿,今日你吃过面蚕没有?我特地问过杨昌,他说西市南街有一家‘锦贤记’,做的面蚕油锤十分有名。你要是不喜欢人群拥挤,我们去那里坐一坐,吃一点面蚕油锤,好不好?”

菡玉道:“锦贤记只是一家小铺子,市井粗陋饭食,相爷定然吃不惯。”

杨昭道:“上元节定然要吃面蚕的,我家里的厨子还不见得有这小铺子做得好。”

菡玉道:“明珠都做好了,等着晚上回去吃呢。”

他不悦道:“原来你心不在焉,还是在惦念明珠。”

菡玉立即改口:“没有,我只是……相爷想吃面蚕,这就去吧。锦贤记我认得,可以为相爷带路。”

杨昭捏紧了她的手心,无奈叹道:“玉儿,非得我逼你,你才肯顺着我?咱们就不能好声好气的吗?”

指下的手掌微微一颤,但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头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