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奉李泌之命前去各营传信,杨怀恩看到她面露愧色,低头接了军令匆匆离去。倒是杨怀谨,神色有些骄矜自傲。

那样的神情,她在建宁王脸上也看到过。

这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物,从权贵子弟、隋朝宗室沦落为奴,又把握时机东山再起,他的目的是否仅止于此?

离开杨怀恩营地时,她又遇到另一个意外的熟人——杨昌。

杨昌就没有杨氏姐弟的雄心和官运了,他还是个伺候人的仆役,一手拿刀追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鸡满地乱跑。

菡玉跃过去把鸡赶回他身边。杨昌捉住了鸡,喜滋滋地说:“跑也没用,养了你这么久,就是为的今天!终于可以杀了给九儿好好补一补了。”

菡玉暗暗皱了皱眉。

杨昌抬头看到她站在面前,手一松,那只鸡又扑棱棱地飞走跑了。

他眼中先是抑制不住的惊喜,喊了一声:“吉少卿!你、你还……”想说“你还活着”,然后才想起当日自己跟随杨氏姐弟、弃主而逃的旧事,笑容里就有了一丝尴尬之色。

菡玉并不怪他。他只是一个奴仆,或许至今都不知道杨怀谨在马嵬驿那场变故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冲杨昌笑了笑,语气坦然地问他别后际遇。

杨昌一直跟在杨怀恩身边,离开马嵬后向北而行,碰上了遭遇小股叛军的王思礼。杨怀恩出手相救,王思礼见她武艺不凡,破格将她收入麾下。现在杨昌是杨怀恩的仆人,随军照顾她饮食起居。

菡玉问:“那你知不知道杨将军她……”

杨昌领悟,点头道:“当年就知道了,所以起居之事更不敢假他人之手。”

菡玉道:“你办事细致,有你在身边照应必然无妨。你好好跟着她照顾她吧,乱世浮萍身不由己,前尘往事就莫再介怀了。”

杨昌对她躬身致谢。

现在回忆起来,当初在相府的时候,杨昌似乎就对杨九姐弟俩格外关照。那时他们都是杨府家奴,他或许有过些什么心思。

他叫她九儿。

但是如今的朔方兵马使杨怀恩,他只能仰望。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杨九的经历好狗血,后面她还要造反,弟弟想复辟。

这才是女主style嘛!小玉就是个跑龙套的!

尾声·梦回(3)

九月,官军抵达长安城西,列阵待敌,递书约战。

安氏父子都以洛阳为根基,长安陈兵不多。广平王将兵十五万,在沣水将叛军打得大败,只剩不到一万人仓皇退回城中。

长安无险可守,叛军战败后也无心再守,趁夜从东门弃城逃窜。

广平王移军入城,百姓纷纷出家门夹道欢迎。历时一年又三个月,饱受叛军掳掠欺凌的长安民众终于盼回了王师,无不喜极而泣,欢声载道。

李泌随广平王入城不久,新帝便从凤翔遣使来召他回去。菡玉借口回崇化坊旧居收拾旧物,没有跟他同去。

李泌不在,或许是个契机。长安故地,他会不会再出现?

菡玉送李泌出城西去,回头策马往东行,先回崇化坊看了一眼她的旧居。

屋舍犹在,行李物什被人翻过,值钱的细软已失,起居日用之物倒还在,可以居住。屋里落了厚厚的灰尘,房主一家早就往乡下逃难去了。

她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天擦黑时才出门。

如果世上当真有幽冥黄泉来客,他们应当会夜里才出现吧。

她先去西市买了一些香烛祭品,又沽了一壶水酒,然后策马往宣阳坊而去。

宣阳坊原先有许多达官贵人的宅邸,宅门都直接开在坊墙外,夜间丝竹宴游之声不绝于耳。现在这一片已成为长安城最萧条的地方,坊内只见满目的断瓦残垣,雕梁画栋都坍塌成土,入夜后一片昏黑,不见灯火。

竟然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敢来这里看一眼。

对面亲仁坊的坊正远远地冲她喊道:“郎君要进去吗?”

菡玉问:“不知此处可许通行?”

坊正道:“通行是可以通行的,只不过天快黑了,里头又不住人,听说夜里常常闹鬼,您还是明日再来吧。”

菡玉对他一笑谢过,下马搬开坊口的栅栏,把马系在坊门柱子上,徒步入内。

虢国夫人府的铁门匾犹在,半边耷拉着挂在烧焦的门楣上,不知被人泼了什么深色的污物,匾上的金字都看不清了。隔壁相府大门则完全被焚毁,只剩下一堆焦黑的瓦砾。

相府内已经没有一栋完整的屋舍,墙缝泥堆上钻出一丛丛的野刺槐,杂草遍布。她只能凭着记忆中的方位在废墟草丛中穿行,往日走过无数遍的道路也被砖瓦泥土掩埋。

进门后左拐,穿过一条自南向西的九曲回廊,是她走得最多的路线。后来书斋和她的院子之间加了门,须从花园里绕过去了。现在那弯弯曲曲的回廊还能看得出大致的形状,书房屋舍却被草木掩盖,黑暗中只见微凸的轮廓,如同荒弃的坟冢,过往都在那里埋葬;花园里的荷塘早已干涸,池底的泥沙晒出一道道错综的裂纹,像一张巨大的历经沧桑的脸。

人非,物亦不是。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过去一年多了;又过得这样慢,竟然才过去一年。

她茫然地穿过枯池,走到中央半没在泥里、碎成数段的石鹤石莲旁。池中泥沙淤软,她似乎踩到了一块尖锐的石子,把脚挪开,却看到泥中有隐约的白光一闪。

她蹲下身去,把泥沙拨开。

那是一块破裂的玉佩,雕成莲花形状,边角磕碎了,裂缝里嵌满了污泥。它显然已埋在这里很久,上下穿缀的丝线都已朽烂,只剩这一截光润的白玉,隔着三载光阴,从淤泥中重现天日,在她面前静静绽放。

背后草丛突然悉簌一动,她惊了一跳,失声道:“什么人?”

草里声响又停歇了。她心口还在突突地跳着,轻手轻脚地走近,伸手去拨那半人高的野草。草里似乎还埋了毁坏的家具,泥面上露出几截烧断的木柄。

她把手里提着的香烛酒壶放在空地上,扶着木柄跨过去。一开始没察觉,待整个人都越过去了,才恍然醒悟过来。

她所站的地方,埋着一张榻。

她正握着的木柄,原本雕的是缠枝花纹,密匝繁复的花样,突起一朵花苞,硌得她手心生疼。榻上铺的箬竹席,在肩背上压出一条一条细密的纹路。他的手掌被瓷盅盖子划出了血,从她肌肤上抚过时,便如烙铁一般灼人。

那时她是那么不情愿,然而如今,竟成了难得的旖旎回忆。她再求触碰一下他,哪怕只是指尖,亦不可得。

就像这荒寂无人的废墟,再也回复不到往日繁华富丽的模样。

她往前跨出一步,草丛里躲着的小东西受了惊,从她脚背上嗖地一下蹿过去,钻进旁边的乱草堆里。

她顺着它逃跑的方向望去,远处隐隐约约透着一点火光。

火光尽处是庖厨,未被大肆劫掠,只塌了一面墙,还有人居住的痕迹,此时已灭了灯烛灶火悄悄躲起。

菡玉朗声道:“胡虏已被广平王驱逐出长安,官军入驻,乡亲可放心外出了。”

门前果然现出一道人影,是个衣衫褴褛乱发覆面的女子,难怪这里会有闹鬼的传言。

女子认出了她,把覆在脸上的乱发拨开,冲到她面前来抓住她的双手:“少卿!真的是你,你终于回来了……我是明珠啊!”

菡玉大惊,没想到会在这里与明珠重逢。临走时她没有安置明珠,她一个弱女子居然独自在战乱中挣扎存活下来。

明珠十分机智。叛军打进长安,相府首先被抢掠一空,一把火全烧了。她估计以后不会再有人来废墟中,就悄悄躲在这里。又怕万一被胡贼发现要遭污辱,用锅灰涂脸乱发覆面,让人以为废墟闹鬼,不敢靠近。如此蛰伏了一年多,居然未被发现,得以保全。否则以她的姿色,无依无靠,乱世中早已折堕飘零。

明珠从藏身之处捧出一个旧木头匣子给她。菡玉接过来一看,里面摆着一黑一白两盒棋子、几支秃毛笔、笔洗、镇纸等物,都是再眼熟不过。

她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明珠道:“这些是我从瓦堆里翻出来的,全是相爷以前用过的东西,好多都找不着了,棋子也不全……我想少卿一定会回来,这些东西你应该会想要的,好歹也算是个纪念。”

菡玉忍泪道:“谢谢你,明珠……”手指抚过那一粒粒犹圆润晶亮的棋子,神思便飘得远去了。

明珠站在一旁陪着她,默不作声。

菡玉放下棋子勉强一笑,把手中的玉佩也收入匣中。提起来一看,手心里只剩一条朽断的丝线,玉佩不知何时已经失落了。

她连忙回头去找,明珠提起风灯追上她。两人在池塘和厨房之间来来回回找了好多趟,就是不见玉佩的踪影。

明珠问:“是很重要的东西么?”

菡玉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留给她的东西很少,每一样都是重要的;但没了他,哪一样也都不重要了。

菡玉回到池边空地,取回留在那里的香烛水酒。黄纸被风吹散了一地,她默默地一张一张捡起。

明珠问:“少卿夜间来这里是为了祭拜吗?明珠可以为你引路,这里我很熟。”

菡玉默然点头。

明珠在前掌灯照路:“少卿,这段回廊你一定还记得吧?尽头就是相爷的书斋,再过去是你以前住的院子。那边还有两段围墙,正好折角可以挡风,生了火也不容易被人看到,咱们去那里烧化好不好?”

菡玉跟在她身后,廊下忽然有一线微光一闪。她的视线被吸引住,猛然间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一把推开明珠冲了过去。

弯月爬上了树梢,朦胧月色照见廊下挂着的莲花玉佩,微风下轻轻打着旋,时而反射出一线月华亮色,时而又转过去隐入昏晦。

明珠提灯追了上来,将风灯举起照亮。这下终于看得清了,玉上还残留着半截朽烂的线头,但穿孔里又穿了一根完好的黑线,末端胡乱打了个结,靠它将那块玉挂在九曲回廊檐下。

明珠并不知道那是她的旧物,吓得退了一步:“怎么会有块玉挂在这儿?少卿,方才你过来时注意到了吗?我好像没有看到……”

菡玉恍惚地摇了摇头。

明珠左右看了看:“莫非这里还有别人藏身?不可能,我在这里住了一年了……少卿,是不是有人尾随你?”

谁会尾随她到这里来?谁又认得这块玉佩,会悄悄在她身后捡起,挂在她必经的路上?

她举手把玉佩摘下,紧紧攥在手心里。不敢呼唤他现身,怕吓着明珠。

她的猜测是对的。他真的在,而且只要李泌一离开,他就有机会接近她。

菡玉将明珠带回崇化坊,依旧留身边照顾,只是比以前更加亲厚,有一种劫后余生、相依为命的感觉。

她在世上的亲近之人,已经不剩几个了。

广平王克复西京后不久,新帝乘舆也回到长安,同时派韦见素前往成都迎接太上皇还京。

菡玉趁机上表请求随韦见素一同入蜀。

韦见素也因为依附杨昭而被新帝冷落,罢免了他的宰相之位,改迁太子少师。一朝天子一朝臣,在新帝眼里,菡玉和韦见素都是太上皇朝的旧人了,同意了她的请求。

李泌自然不可能和她同去。蜀地路遥难行,一来一去至少要两个月。这两个月里离得足够远,如果当真如她所想,他一定会再出现的。

她把明珠托付给李泌,让他暂时代为照应。

韦见素听说菡玉自请入蜀不免吃惊,但二人共事已久,彼此相熟,菡玉经历种种韦见素都清楚不过,他自己也是刚遭遇罢相,只是相对一叹,并未多问。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了完结交稿的希望,撒花!

尾声·梦回(4)

此次入蜀仍是沿上皇西幸路线走,第一日傍晚抵达金城县,在县城馆驿留宿。

当初长安陷落、上皇仓皇幸蜀,金城县官吏皆自顾逃命,馆舍无人接应,空旷凄凉;如今广平王收复西京,皇帝回宫,官军稳住了京畿以西地面,金城县也恢复如常。

驿馆经历战火而败,后又加以修缮,已经面目全非,周围的道路也变了方位。

菡玉还记得下榻金城驿馆那日,上皇及暮未食,她把将士们自取米粮所炊豆饭献与上皇,就是从西面那道门出去的。从旁边绕过去,有一条穿过树林的小路,可以一直通到驿馆背后荷塘边的……

只是当时二人成双,如今只剩她形影相吊。

她沿着那条路走去,慢慢踱到驿馆背面。原来野蔓丛生的树林经过战火显得愈发芜杂凌乱,有的树被拦腰斩断,有的连根刨起,翻出其下黄褐的沙土。

林中连路都改了样,原先那条石子小径不知埋没在了何处,斜着倒叫人踩出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来。

菡玉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土路往林中走去,远远瞧见银白的光亮,似是明月映在水上的反光。

满池荷花无人照看,已经败落了,被水草野萍挤去了生存空间,半边荷塘还填入了挖壕沟的沙土。塘边那颗老树也被火烧去半边,然而生机未灭,树干上又冒出新生的枝条嫩芽。

她将一块旧布铺在树下,席地而卧。十月的夜里已经有冬天的寒意,露水深重,草尖结霜。

整整一夜,不曾有人寻来。但是清晨她醒来时,发现身上并无霜露。

菡玉夜不归宿,被韦见素知道了。他大约也猜得出她为何不在馆驿,第二日便故意绕开马嵬驿,免得她再触景伤情。

但是去的时候避开了,回来却避不开。

当初贵妃仓促以草席裹身入土,太上皇欲移冢带回长安厚葬,专程取道马嵬驿,仪礼法事隆重,停留了好几天。

另一个原因则是随行的大将军陈玄礼突染怪病,卧床不起。太上皇不忍丢下他,命太医将他诊治康复后再起行。

陈玄礼的病十分古怪,来势汹汹,太医令束手无策,完全诊不出病因。陈玄礼一向健朗矍铄,便有人猜测他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一年半前的马嵬驿血流遍地,至今驿外河边仍埋着数百具无人认领、残缺不全的尸骨,可说是大凶之地。太上皇是真龙天子,魑魅魍魉不敢近身,当日参与兵变的陈玄礼就成为恶灵报复对象,十分合理。

太上皇不信鬼神之说,叹道:倘若枉屈横死之人就会滞留人间不去,为何不见贵妃芳魂来访?

陈玄礼家人偷偷请来道士做法,在房门挂上铁八卦,又画了符纸压在病榻下,果然略有好转,但是仍不见清醒病愈。

过了三更,众人都已熟睡,照看陈玄礼的家奴小僮突然大声呼救,高喊“大将军不好了”,把太上皇都惊动了起来。

菡玉和韦见素一同赶到陈玄礼处,太上皇已经召来了太医令,给陈玄礼舌下压了千年人参,又在周身要穴连下数枚金针,总算吊住了一口气。

韦见素瞥见病榻上的陈玄礼,吃了一惊:“才几个时辰不见,陈大将军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菡玉朝病榻上看去,只见陈玄礼奄奄地歪在枕上,面如金纸,双目深陷,眼窝乌黑有如描墨,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她心里不由打了个突。

只是,就像太上皇说的,倘若真有厉鬼恶灵,为何却去找陈玄礼,而不找牵挂惦记他的人?

陈玄礼家人道:“明明白天请山人驱邪已有起色,为何半夜又加重了?莫非是那些东西夜里又来……符纸呢?还在吗?”

小僮闻言,立即掀开被褥一角,看到褥下的符纸,失声惊呼。

那张符居然不是黄纸,而是如灰烬似的焦黑色,仿佛被火烧过一般。但要说是火烧吧,符纸明明是压在被褥下的,形状完好无缺,上面朱砂画的符文也一笔不差。

众人议论纷纷。菡玉哪里还站得住,悄悄往后退出人群,转身欲走。

韦见素一直在她近旁,见她从看到那张符纸起便面色不对,追出来叫住她:“吉少卿,你要去哪里?”

菡玉道:“我出去走走。”

韦见素道:“这三更半夜的去哪里走,少卿还是回去休息吧,切莫多想。”

菡玉道:“少师既答应让我跟来,就是知道我心意的。除了三更半夜,我还有什么时候可以去看他呢?”

韦见素听她把话说得这么直接,反倒不知如何劝她好了,只好眼看她往荷塘边去。

月末的后半夜,那一弯如钩残月也不见影踪,只靠几点零落星子照亮。驿站周围树木茂密,这个时节只剩光秃秃的树干,暗夜里张牙舞爪地伸出枝桠。

菡玉走了许久,周围高大的乔木渐渐少了,只有一蓬蓬低矮的灌木藤萝,而脚下踩着的地面也比之前松软,才恍然明白她想寻找的荷塘,也如相府中的一样,成了干涸的平地。

寒冬腊月的竟还有鸟栖在枝头上,她转身的霎那,那鸟受了惊吓,从树梢上振翅高起,“呱呱”的叫声在夜空中回荡,凄恻绵长,也不是她熟悉的杜鹃,只是一只黑乌鸦罢了。

这么一回头,迎着微弱星光,她倒认出了那棵树,虽然叶子落光了,树冠还是繁茂如伞,树身向塘中微微倾斜,如水边探身揽影的女子,凝固了姿态。

从她第一眼见它起,就是这个模样,以后不管再过百年千年,也永远都是这样了。

树下的坟茔经风雨冲刷,比一年前坍下去不少,周围尽是齐膝的枯草。再过几年,这座荒冢就会完全夷为平地,谁也不会记得这里埋了一名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倾国权臣。

贵妃尚可移冢,他却连立一块墓碑、燃一炷香都不能。他留下的,只是史书上万世可见的骂名,和她心底不为人知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