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坟墓旁就地坐下,手抚着坟头上杂乱的枯草,用最平常的语气说:“相爷,不管人间地下,你到的地方总是不得安生。”

就像她心底最深处,永生永世都将不得安生。

“陈将军重病垂危,是不是你做的?他年纪那么大了,不剩几许春秋,你又何必再为难他呢?他也只是别人的马前卒,鸟尽弓藏,晚景凄楚,你就留他给太上皇做个伴吧。”

她伸手进怀中掏出那支碧玉笛子来,指腹抚过笛身的裂纹。尾端的流苏已经旧了,微微泛黄,末梢上一点灰褐的污迹,和她初次见到时一模一样。

原来,那是他的血。他身体的一部分,在她遇到他之前,就已伴随了她许多年。

“我为你吹奏一曲‘镇魂调’,可去人心中怨尤,你以前也吹过给我听的。我吹得没你好,你且包涵些。”

她双手有些抖,试了好几下都对不准吹孔,笛子在她下唇一滑,吹出一声喑哑走调的音节。

“嗒”的一声,那样大一颗泪珠,落在冰凉的玉笛上,又顺着笛身滑下,渗进她僵硬的五指缝中。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如无根的雨、断线的珠,肆无忌惮从她眼眶中坠落。

她伏在荒草遍布的坟冢上,泪水顺着面颊浸入荒草下的黄土。双手扣着泥地,好像她倚着的还是他的胸膛,那个总是向她敞开、让她可以放心依靠、悲伤时尽情哭泣的怀抱。

四野一片空寂,只听到她自己隐忍的呜咽。她哭得浑身颤抖,又不敢大声嚎啕,怕驿站里的人听到。

“你要索命……为什么不来索我的……不来找我……”

一只手忽然搭上她肩头。

她猛然回头,夜色中昏暗模糊的黑影,斗篷遮面盖住全身上下,五官面目都不可见。

“别哭了,”他的嗓音低涩喑哑,像生锈蒙尘的乐器变了音调,但还是再熟悉不过的语气,“哭得我在坟里都睡不安生了。”

她的泪水还凝在脸上,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尽管那只是黑夜里一个轮廓不明的黑影。

“怎么了?”他问,“很意外?吓呆了?我以为你早就知道我跟着你了,半夜来这里哭不就是想引我出来吗?”

“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丢下我……”她破涕为笑,张开双臂向他扑过去。

黑影一闪,她扑了一个空。

回头他已在一丈之外。她往前一步,他就后退一步。

“别过来,我不想害你变成陈玄礼那样。”

他的脚下有一团浓黑阴影,离开之后,阴影却并不消失。仔细去看才发现,那是他脚下的枯草都被灼成焦黑,如陈玄礼褥下的符纸一般。

“我不怕。”

“你是草木做的身躯,我也会伤害到你。”

“我不怕,”她又重复了一遍,“如果能伤到我那最好了,我正愁自杀都死不了呢。”

他只片刻愣怔,她就冲了过来,像西渭桥边追上他那次一样冲进他怀里,紧紧抱住。

这次他没能躲开。

他的皮肤冰凉,隔着一层布料,有滚烫的水珠渗进来。那样烫,灼得他里里外外、从形体到魂魄都要坍塌成灰。

“我多想……多想变成和你一样……但是却不能,连求死都不能……”

他的手抬起来想搂住她,悬于后背,又慢慢放下。“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她抱得更紧:“我不管你什么样子,只要是你。”

“如果我……已经变成这样呢?”他将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十指嶙峋,分明就是一截枯骨。

她反手将那手骨握住,从他怀里抬起头,伸手去揭他遮住面容的斗篷。

他抬起另一只手挡住:“玉儿……”

她含泪笑着将他手拂开,揭去覆面的黑布,露出其下森森白骨。

额间高凸,是他飞扬的眉;幽黑深洞,是他斜挑的目;中央一道窄缝,是他俊挺的鼻;疏落枯齿之外,是他含笑的唇。

“你自己说过的,不是人又如何?”她踮起脚尖,泪水顺着面颊渗进纠缠的唇齿间,润泽了干枯的白骨,如春水漫过荒野,万物苏生。

她终于又触到他,柔软温存的唇,宽阔温暖的胸怀,还有那张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面庞。

“——就算你是猛兽厉鬼,我也要你。”

要怎样才能多留住这一刻,即便只是梦境?

要怎样才能相伴相随,即便已是荒冢孤魂?

她依附于小玉而生,只要小玉还活着,即使一遍又一遍利刃加身,血肉无存,依然无法追随他到地下。

就连神识飞离天外、意念昏昏间的美梦,也无法久存。

当他终于幻化出旧日之身,合拢双臂拥紧她的瞬间,她醒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6万字缩成了一万多字我也是蛮拼的_(:з」∠)_

尾声·梦回(5)

菡玉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宫室中,轩榭华美。她身上只盖了薄薄一层锦被,被下身子未着寸缕。

屋内有奇异淡雅的熏香,氤氲缭绕。她识得那香味,那是每次师父为她塑形时惯点的,有凝神固魄之效,为了让她与新身体融合得更好。

她慢慢地回忆起来。广平王挥军东进再取洛阳,在陕郡直面对阵安庆绪十万主力。她冲入敌军阵中,身陷重围,被乱刀砍中,而后便失去了知觉。

围攻她的人大约有三四十个,那么多刀落下来,想必都砍成肉泥了,难怪只能重塑形体。

她已经这样“死”过很多次,每次都是相似的死法。那些刀剑一齐向她袭来,有时肢体被切开时仍有意识,她忍不住会想,他临终前最后一刻的恐惧、痛苦、无奈、不甘,她是否也能感同身受。

然而并不能。她知道自己死不了,短暂昏迷一段时日,师父或师兄总会再把她救醒。

她躺在榻上没有动。梦里的情景犹自历历在目,那么真实,触手可及,仿佛那才是亲身经历,而两军对垒战场阵亡只是南柯一梦。

她仔细回忆着梦里的种种细节,分明就是重复了她一年多来的行迹历闻。正是因为都是自己经历过的,才觉得如此真实。

只有少许的细节有所偏差。

大和关那次遇险,是他救了她吗?

并不是。她被利剑穿胸而过,叛军以为她死了,丢弃在野外,随后被赶来收复大和关的将士所救。叛军也没有被妖异邪祟所惑自相残杀,而是被官军剿灭。

凤翔元帅府的树影憧憧,是他在窗外悄然接近吗?

也不是。真的是奸细刺客,被她察觉,然后落网了。

宣阳坊的废墟里,他当真为她捡起遗失的玉佩挂于廊下,暗示他的存在吗?

没有。捡到了玉佩是真的,遇见明珠也是真的,玉佩丝线断裂遗落在地,是明珠心细发现的。

入蜀迎接上皇还京,途经马嵬驿,陈玄礼突发急病,是他作祟报复吗?

仍然不是。太医诊断陈玄礼就是年老中风,后来几乎治愈了,只落下腿脚不便的毛病。

而那些不一样的细节,恰恰是最重要的。

最后他当然也没有现身与她相见。梦有多美,醒来后就有多残酷。

幽冥鬼神,多么虚幻而又无望的希冀。

枕边依稀还有睡梦中留下的泪痕。悲伤就像漩涡,那样容易沉溺,每每愈沉愈深无法自拔,醒来枕间都是漩涡里淋漓的水迹。

她回想起梦里所见他的模样,漆黑遮面的斗篷,沙哑干涩的嗓音,这分明是卓月的形貌,被她一厢情愿地错乱嫁接到他身上。

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是她曾经爱恋过的人,因为一支玉笛的牵连,梦里才会将他们合二为一。

然而他们那么不同。舍却自己性命倒转时间、挽救山河苍生这种事,杨昭不但会嗤之以鼻,还会猜疑他另有私心。

可惜她还是辜负了他的期望,什么都没能改变。卓月牺牲唯一的作用,也就是成全了她和杨昭罢了。

有时她忍不住会想,她这样费劲力气回到十六年前,浮沉挣扎,到底有什么意义?

爹娘还是死了,小玉还是成孤儿了,安禄山还是造反了,大唐还是败落了。

就连杨昭,他也还是如她预知的那样死在马嵬驿了。

十六年已过大半,最后留给她的,竟只有满身落寞情伤。

早知如此,何必让卓兄牺牲性命?如果今后再遇到他,一定不会让他这么做,不要欠他了。

门外传来脚步轻声,然后有女子轻轻唤道:“先生。”

是明珠,她所称的先生则应当是李泌。

李泌问:“她醒了么?”

明珠答道:“方才过来还没醒,我就先去厨下熬了点粥。”

李泌应了一声。明珠又道:“先生请留步,明珠有个不情之请。”

李泌道:“但说无妨。”

明珠道:“听说先生在长安时就对陛下许下高志,收复东都后即辞官回归山林。如今东都已定,不知先生可有回山打算?”

李泌似乎对她所提之事略感惊讶:“为何问起这个?”

明珠道:“我只是希望……少卿能早日离开这战乱是非之地。山林清净悠闲,远离红尘,或许她会慢慢好起来的。”

李泌不语,明珠又道:“先生数过没有?短短几个月,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她的语声更低下去:“先生难道不明白?她这是在求死。”

菡玉在屋内静静听着。

梦里她的许多想法,都是她平时不敢想,或者刻意避免去想的。比如对陛下、建宁王、陈玄礼等人的恶意,比如幻想世间有鬼神,再比如——

她对他说的,我多想和你一样。

多想和你一样,随你而去,天上地下,再不分离。

也许她做不出来自尽殉情,但是英勇无惧战死沙场,就没人能说什么了吧?

这点怯懦自私的小心思,居然连明珠都看透。

许久,李泌回道:“我知道了。”

他推门走了进来,菡玉立即闭目假寐,等他走近才假装刚刚醒转。身上未着衣衫,她只能盖被躺着不动。

“醒了?”李泌执起她的手,五指相扣试她的关节,“觉得如何?”

以往他做这样的举动再自然不过,如今却让她觉得过于亲密,试完立即把手抽回来:“手指有些麻,其他都无妨了。”

李泌道:“你若是再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被大卸八块,回头又好好地站在大家面前,我都没法替你圆场了。这回你的首级都被敌将砍回去当战利品了,幸好没追得回来,否则拿到手是个莲蓬,该如何解释?”

被砍了首级,还真是和他一个死法呀……

菡玉未答,转而问道:“大哥,这里是不是洛阳离宫?广平王攻下洛阳了?”

李泌道:“安庆绪在陕郡战败后弃城逃往河北,洛阳与长安一样顺利收复。”

菡玉点头道:“免去城内百姓受攻城巷战之灾。”

李泌顿了一片刻:“安庆绪逃走之前,将俘虏的哥舒翰、程千里等三十余人全都处死了。”

菡玉一愣,不意他突然说起这个消息,抬头望他。

他坐在榻边,俯身看着她,低声道:“玉儿,哥舒翰死了,你心里好受些么?”

菡玉吃惊道:“大哥!我怎么……”

她想说:我怎么会这样想。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她知道,哥舒翰、陈玄礼、建宁王,于公于理,他们是忠君为国,是捍卫皇室正统,他们没错。如果换作十年前,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他们一边。

然而于情于私,她又如何能不怨。

但是那都于事无补。即使他们都死了,她也不会有复仇的快意。

他们的命,换不回她想要的人死而复生。

她垂下眼道:“安庆绪残暴不仁,又无威信,必不长久。”

李泌见她不愿提杨昭旧事,也就不再多说。

这时明珠敲门进来,手里端着食盒:“少卿醒了,饿不饿?我煮了清粥,先生、少卿都请用一些吧。”

李泌先出去回避,明珠为菡玉更衣梳洗完毕后再回来,二人一起落座用餐。

除了清粥小菜,明珠还额外准备了一碟小食,打开甜香扑鼻。菡玉凑上去一看:“油锤?都到上元节了么,我这次居然睡了这么久。”

李泌道:“冬季难寻莲藕,特意派人从岭南送过来的,花了些时间。”

明珠道:“听先生说少卿特别爱吃西市锦贤记的豆沙油锤,今年恐怕来不及赶回长安了,我就自己琢磨做了一些,味道自然不敢跟名店相比,吃个节庆意思罢了。”

菡玉终于笑了一笑:“明珠的手艺绝不比外头差,闻着就香,大哥你今天有口福了。”

李泌执起竹筷,转头对明珠道:“明珠,你去厨下取一双尖头筷子来。”又看了一眼菡玉,笑着解释道:“她不太会用筷子,夹不起来圆溜溜的东西,只能用筷尖戳。”

明珠应是,菡玉却制止道:“不用了,我已经学会用筷子夹了。”

下面的筷子架在虎口上,另一头用无名指和小指撑住;上面那根以拇指按住作支点,食指和中指拨动。夹的时候中指在两根筷子之间……

他手把手教她的,学会了便再也没忘。

她照着记着的方法,果然稳稳当当地夹起一只油锤来。举到半空中,突然手一抖,那油锤掉到地下,骨碌碌滚出去好远。

她再没有吃的心情,把筷子一放,勉强说:“早上还是不吃这么油腻的东西了。”

李泌刚吃了一只,也放下筷子,沉默片刻方说:“这东西是有些油腻。”

明珠心细如发,自然也察觉到了不寻常,没有多话。

三个人就这样相顾无言。就在菡玉快要忍不住眼泪时,李泌开口道:“玉儿,等我回长安见过陛下,我们就回衡山去吧。”

她未加思索便回了一个“好”,又抬头问明珠:“明珠,你想留在长安,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山?山中清苦,如果你……”

明珠立刻回道:“明珠不怕清苦。少卿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菡玉带着明珠随李泌回到衡山。

上次回得仓促,未及停留,算起来一别竟已十余年。即使是那次身躯残败匆匆回还,也已是两年多前。

时间过得这样快,距离安禄山起兵作乱,已经是二载又过半。

她已经习惯于纷仍的战乱,从她少年时起就经历的乱世,或许才是她此生的常态。

而天宝年间那十载太平盛世,庙堂高远,反而更像是南柯一梦。

她也已经习惯于没有他在身边,习惯当人们愤愤然提起他时,像个路人一般沉默不言。

回到衡山之后,这样的机会也渐渐没有了。李泌和明珠都是细心的人,他们会刻意不再提起任何让她忆起过往的事由。

山野远离尘世,但是皇帝、广平王和李光弼都时常会有书信来,告知或者询问李泌天下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