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绪弃洛阳逃到河北,史思明兵重功高不服他,为安庆绪所忌,投降朝廷,被封为归义王。李光弼不信史思明真心归降,暗中提防。

朝廷出九名节度使一齐讨伐安庆绪余党,安庆绪上下离心,向史思明求救,许诺禅让他帝位,史思明果然降而复叛。

九节度不置元帅,互相不谐,虽有数十万大军却败于史思明之手。史思明再度攻陷洛阳,杀安庆绪而代之。

史思明的借口是安庆绪弑父篡位,为安禄山报仇而诛之。讽刺的是,史思明的帝位还没坐安稳,就和安禄山一样,因为偏宠娇妾幼子,又被长子史朝义所杀;而史朝义和安庆绪一样难以服众,部下纷纷作乱。

一年又一年,即使史书上那些浓墨重彩的名字都一一作古,天下依旧不得太平。

李泌将这些事告诉菡玉,她只是默默地听着。这些都是她经历过的,原样再经历一遍,已经没有了当初指点江山誓挽狂澜的豪迈意气。

哥舒翰、高仙芝、郭子仪、李光弼,这些赫赫有名的当世英雄,甚至李泌自己、金阙上的两代帝王,都未能挽救山河破碎、江海倾颓。

区区一个吉菡玉,又算得了什么?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她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救不了,何谈天下人。

有时她甚至会暗暗埋怨卓兄,当年的她年少无知心比天高,他却是个冷眼看尽天下事的长者,不会看不出来她空有意气难成大事,为何会错付信任,将这样重要的任务托付给她?

但是当她再次看到小玉,似乎又有些明白卓兄的用意。

小玉随师父四处云游,救死扶伤,期间音讯断绝,过了很久才回衡山与菡玉相见。她回来也只是匆匆一面,把李泌种了好几季的药材搜刮一空,又急着要下山。

壮志踌躇的飒爽少女,她的心还那么大,装着全天下;不像她自己,已经小得只能装下一个人。

明珠悄悄问小玉:“你不留下来陪陪少卿?你跟她最亲,或许只有你能开解她了……”

小玉扭扭捏捏地去找菡玉,说了些酸话。菡玉一笑置之:“时日不多,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

小玉莞尔:“我在想什么,你果然全都知道;可惜你在想什么,我却始终难以领会。”

或许她终有一日会领会,也或许永远都领会不了。小玉只在十四岁时见过杨昭数面,他是与父亲年纪相近的长辈,仅此而已。

倘若那就是她原本的生命轨迹,与他不曾有过交集,似乎又觉得那么遗憾可惜。

临走前小玉说:“多保重。”

菡玉笑道:“应该是你自己保重才对,反正只要你好好的,我也不会有事;万一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意外,我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小玉想了想:“也对,我会替你保重的。”

菡玉敛起笑意,叮嘱她:“后年六月之前,记得回来一趟。”

小玉点头答应:“嗯。”

这是她们第一次说起两人的未来,轻描淡写,一句带过。

那一天终会到来,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目送小玉策马下了山,菡玉轻叹了一声:“还有两年啊……”

明珠却耳尖听见了,追问她:“什么还有两年?”

菡玉看着她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明珠暗自心惊。那是一种释然的笑意,仿佛她终于可以解脱。

作者有话要说:原来的好多狗血情节都不能写了,最爱男主和李泌抢女主的戏份,难得有个这么正儿八经的情敌可以欺负一下!

补了1500字

尾声·梦回(6)

明珠开始留意菡玉的行踪,与她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菡玉的行为举止却与往常并无不同。日常读经参悟、吐纳修身,白日里会亲自下地栽种花草五谷,游荡山间采集药草金石,有时数日不归,但足迹不会踏出衡山山麓。

南山谷中有一片荷塘,离他们居住的观庐较远,来回需一日脚程。每年深秋花草枯萎之时,菡玉会去清塘,绞去满池枯叶,只留下泥中藕节作为来年生发之根;到了春夏交界之际,再去把水草野萍清理一遍,以免荷花被野草夺尽了生长空间。

第一年明珠并不知道,之后便每次都跟她一起去。荷塘占地数顷,二人泛舟湖上,需连续劳作好几日才能做完。塘边有一棵老槐树,绿荫如盖,两人就在树下搭起帐篷过夜。

明珠提议从附近山村雇人来帮忙,菡玉不肯,坚持自己动手。

相府里也有一小块荷塘,是相爷特地让人挖凿修建的。他爱莲成癖,菡玉的名字里也有个“菡”字,想必荷塘对他们而言有着非凡的意义,所以不愿让不相干的外人染指吧。

然而等到盛夏花开繁茂之时,明珠问她为何不去赏游,她却又说:“知道它们开得好便罢了,何必一定要亲眼所见呢?”

明珠道:“等再过半月莲蓬子熟,去采些回来可好?羹汤肴馔,莲子的用处可多着呢!”

菡玉道:“那你就去吧,如果一人不力,可以请山中乡亲为助。对了,今年水涝收成不佳,眼下塘中莲藕正好,乡亲如有需要,只管让他们自取,留足明年之种便可。”

明珠猜不透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片荷塘的盛景,却从不去观赏;辛苦劳作时拒绝假他人之手,仿佛那是她私人的领地,外人不得涉足,花落子熟时却又让旁人随意任取。

山中岁月如水,悄然不知其流逝。

小玉再一次回到衡山,已是约定的两年之后。

二十岁的小玉,已经脱去了咋咋呼呼的少女稚气,多了几分沉静之态,乱世中的见闻也让她眉宇间有了愁色:“史朝义弑父杀弟,范阳内乱,如今龟缩河北众叛亲离,想必残部用不了多久即能剿灭;但是南有江淮永王割据作乱,北有回纥轻唐虎视眈眈,吐蕃南诏趁我大唐自顾不暇也屡次寇边;朔方节度使杨怀恩与回纥亲善,民间传言他是隋炀帝后裔,有拥兵复辟隋室之念……天下恐怕再难有太平之日了。”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

菡玉噗嗤一笑。小玉抬头看她:“你笑什么?”

菡玉道:“笑你小小年纪,就像个老头子似的唉声叹气。”

小玉瞪她:“我不小了,今年已经满二十岁了!你二十岁的时候都入朝为官了吧!”

菡玉笑道:“还没有,算起来应当是廿一岁才到的长安。”

廿一岁,带着师兄的举荐信下山入京谋职,途经马嵬驿。

原来初初遇见他的时候,就是小玉这般年纪、这般模样、这般性情。

那时和他说了什么?记不清了,大致是对这未来权臣奸相避之唯恐不及的鄙夷,说他会在马嵬驿死无全尸,还说这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如今想来半点没错,真真是轮回报应,造化弄人。

小玉感慨说:“两年过得真快啊,好像自己也没去几个地方、没救多少人,倏忽一下就过去了。”

菡玉道:“是吗?我倒是每天都在盼着你早日回还,有点度日如年的意思。”

小玉略一细思就明白了她话中之意,有些置气:“你真不像我。虽然我知道你经历了很多不堪之事,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的。”

菡玉笑得不行:“什么叫我不像你,本末倒置没大没小!你爹还反过来长得像你呢是吧?”

小玉气她不动:“就是不像嘛!人的性情除了天生,还靠后天际遇阅历所塑。我是不会变成你这样的!”

菡玉止住笑想了一想,问:“你下山这几年,都遇到些什么人?其中有没有遇到姓卓的?”

小玉道:“遇到的人太多啦,多数都不知名姓。姓卓……对了,去年在润州,有位姓卓的老丈时常来帮我的忙。他有三个儿子都在战场上阵亡了,老无所依,十分可怜。姓卓怎么了?”

菡玉摇摇头:“没什么。”

小玉没有遇见卓月,自然不可能回到十六年前,也不可能再遇到杨昭。她说得没错,她的人生际遇已然不同,她是小玉,不会成为吉菡玉。

即使是现在的小玉,与她二十岁时也不尽相同。譬如她并不认识姓卓的老丈,对他生出怜悯之心;而小玉也不认识卓月,无从产生恋慕之情。

她们已经是两个不同的灵魂。

当分岔的命运之流再度合拢,是菡玉的记忆湮灭在时间洪流中,还是小玉短暂年轻的生命被取代,亦或是合二为一,你中有我?

她希望是前者。各自求仁得仁,就是最好的结果。

小玉问她:“你记不记得具体的日子?该不会哪天我晚上睡下去还是我,早上醒来就变成你了吧?”

菡玉想了想:“具体是哪天记不清了,只记得前一天晚上月亮将圆未圆……”她忽然顿住。

小玉松了口气:“那就是月半左右了,还有好些天呢……”

“六月十四。”她突然说,语气坚定。

并不是因为想起来了日期,而是突然觉得,应该就是这一天。

六月十四,月亮将圆未圆,杨昭的诞辰,也是他的忌日,卓月送她回去的日子。

她忽地又想起了那个梦,梦里的人身穿漆黑斗篷,形销骨立,语声沙哑干涩,暗夜里手持玉笛吹彻,掀开遮面的头巾,露出的却是杨昭的脸。

六月十四很快就到了。

小玉初时还忐忑紧张,渐渐也释然了。若说生离死别似乎也不太恰当,摆出一副诀别的模样只会觉得怪异。她攒了一肚子的酸话想对菡玉说,支吾了许久也吐不出来,最后只好摆摆手说:“算了,反正我想什么你全都知道。只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菡玉问:“什么事?”

“润州的卓老丈还有个独苗孙女,自幼患心疾,需日日服药调理。我这次回来得匆忙,只给她留了一个月的药。倘若我回不去了,你能代我去润州照料他们祖孙俩么?”

菡玉沉默片刻:“小玉,不要强人所难。”

小玉苦笑道:“我以为你是最懂我的。我才二十岁,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我不甘心……代我好好地活下去,这都做不到吗?那个人真的有那么重要?”

菡玉笑了:“所以如果苍天有眼,就该让你留下。”

苍天到底是有眼还是无眼?天道轮回,奸者恶报,算不算是有眼?造化作弄,错乱因缘,又算不算是无眼?

她们身在局中都已看开了,只有明珠心事重重。菡玉和小玉是同一个人对她来说已经匪夷所思,现今居然又要告诉她说,明朝一觉醒来,这两人或许就只剩一个,另一个凭空消失了,叫她如何接受?

她知道,她们都希望留下的是小玉。

菡玉把观中人全都遣走支开,与小玉独自留在房中,门窗紧闭,叮嘱明珠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可靠近。上回只是一支笛子就那么大动静,这回是两个人大活人,她还担心别把整座道观都炸了。

明珠哪能放得下心,只能去找李泌。

李泌在静室闭关修行。

明珠觉得十分可笑,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情闭关。他以为他那点心思菡玉不知道,他就可以装作自己也不知道么?

“先生博古通今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留住她的。”她跪在他面前请求,“天底下若还有一个人比我更希望她留下,那一定就是先生您了。”

李泌不动不言。

明珠又道:“先生费劲心机除去相爷,将她带回衡山来,难道为的就是这五年后看着她殉情而去吗?”

她以为拿捏住了他的软肋。无论他在菡玉、在皇帝大臣们面前说得多么冠冕堂皇,都掩盖不了他设局诛杀杨昭的私心。五年了,菡玉的心意未曾动摇,也许他已经想要放弃,毕竟还有一个年少单纯、心无牵挂的小玉。

李泌微微睁开眼:“明珠,这件事,于公我问心无愧,于私却是有一点点后悔的。”

明珠正要开口,他复又闭上眼:“然而凡事皆有因果,你我或许都只是其中一环罢了。”

他已经参透了那因果,所以愿意放手任她归去。

明珠一夜未能合眼。菡玉屋里的灯也灭了,一片静寂,仿佛她俩只是同室而眠睡过去了。

天微微亮时明珠就起身了。她不敢去敲门,怕一打开看到什么悚人见闻的景象,更害怕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有。

她去厨下准备早点,忙碌起来,似乎就没有功夫去胡思乱想。

面点入屉上锅,热气腾开。有人闻香而来,咂嘴道:“好香啊,早上吃什么?”

明珠正拾出一根燃着的木柴往另一眼灶里引火,抬头看到来人,手一松柴火便落在地上。

虽然是一模一样的容貌,但是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她们的不同之处。

虽有倦色但依然双眼明亮的少女,那是小玉。

炭火落在干草木柴上,立即引起火苗。小玉冲上来把明珠拉开,连踩了好几脚把火扑灭:“小心啊!”

明珠望着她,两行珠泪就落了下来。

小玉恍然:“哎,你是看到我以为……没有没有,她还在屋里呢,什么都没发生。”

明珠止住眼泪:“什么都没发生?”

小玉抓抓头发:“是啊,支着眼皮干坐了一夜,什么都没发生。我现在困过头反而睡不着了,明珠,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明珠哪有她心那么大,还有心思惦记好吃的,抓着她的手追问:“是不是日子记错了,还没到?”

小玉思忖道:“也不是……我觉得什么都没发生,但是她说不一样了……”

明珠蹙眉思量。小玉耸耸肩道:“本来就应该这样。她是她,我是我,分明就是两个人嘛,怎么会变成一个?现在好啦,皆大欢喜。”

明珠甩开小玉跑了出去。

皆大欢喜……各得所求,算不算皆大欢喜?

菡玉的房门敞开着,屋内空无一人。

小玉追着明珠出来,又被她揪住焦声追问:“人呢!你不是说她还在屋里吗,人呢!”

小玉连忙安抚:“我没骗你,真的。她说累了想休息,我就先出去找东西吃了……”

“她怎么说的?原话!”

“她说……”

小玉愣了一下。

她说:小玉,我等了这么久,终于可以休息了。

休息……不是、不是睡觉的意思?

明珠恨铁不成钢地瞪她:“果然不是同一个人了!连她这点想法都猜不透!”

小玉有点委屈:“我以为终于没事了,还正高兴呢……”

说她不像菡玉吧,这份迟钝迷糊的劲头,两人还真是一般无二。

两人分头去找。小玉手脚伶俐眼力好,爬到屋顶高处四下一看,就瞧见菡玉的身影了:“找到了找到了,她在那儿呢!”

明珠站在地下看不见,焦急地追问:“在哪儿?”

小玉的手抬在半空:“在……山崖边上……”

明珠拔腿就往山崖那边跑,跑出去两步发现小玉还站在屋顶上,跺足道:“快去叫先生过来!”

小玉回过神,跳下屋檐去找李泌求助。

观舍离山崖还有一段路程,明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赶到崖边见菡玉正往空悬处踏去,凄声惊叫道:“少卿!”

菡玉及时止住脚步,回过头来,面色从容,仿佛她只是在山间漫步被明珠遇见:“明珠,你怎么来了。”

明珠离她尚有三四丈,而她离崖边只有一步,不敢再上前,颤抖着声音劝道:“少卿,你别……你想想……想想……”

想想什么?想想谁呢?

这些年她是被迫活着的,在她心里,早在马嵬驿乱箭加身、战场上一次次浴血捐躯时就已经死了。她唯一牵挂的只有小玉,担心自己会给她的命运带来变数不测。现在小玉安然无事了,强迫她活着的那个理由,或许也不存在了。

“明珠,你还叫我少卿哪。”她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了怅惘旧事,“听了这么多年,还是‘少卿’两个字最顺耳。”

明珠道:“你先过来,我们回去好好说好吗?”

菡玉叹道:“明珠,你回去吧。我是怕吓着你才特意走得远一点,没想到你还是找来了。”

明珠泫然欲泣:“少卿,都已经过去五年了,你还不能放下吗?乱世人命如草芥,少卿见得多了,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

“都已经过去五年了……”菡玉喃喃道,“或许是因为,时间在我这里是不会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