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翠这下吃惊不小,不置信道:“前年的事?”

再细想一回,渐渐变了脸色,喃喃道:“不错,上界的日子格外慢些,先时麻姑就同我说,长久不在人间走动,昔日的沧海都变作了桑田……我竟是未曾想到……原来都已经这么久了……”

喃喃许久,再抬头时,眸中已盈上一层水雾,看公孙策道:“公孙先生,真是……好久不见。”

公孙策喟然道:“你跟我说好久不见,你自己实在不觉得有多久的,你方才也说是虚耗长日……可是于开封府来说,这段日子何其难熬。尤其是展护卫,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害你身死,心中的愧疚自责,实是常人难以承受。”

端木翠惊怔失语,只觉千头万绪难以理清,疑道:“他怎么会以为是他害我身死?我不是一直好端端的么?”

公孙策长叹一声,知她对这一年多发生的事全然不知,便拣紧要处,将温孤尾鱼执掌细花流之后与开封府交恶、猫妖挟红鸾逼展昭交出瀛洲图及细花流为端木翠举丧之事说了一遍,语毕叹道:“你身死的谣言传出之后,展护卫自责甚深,较往日里沉默许多……你这趟回来,他虽嘴上不说,但我看的出,他心中……实在是……很欢喜的。”

这一番话直说的端木翠泪盈于睫,想到展昭素日里便是将心事藏着掖着不外道的性子,内里煎熬,对外却要强作无恙,一时间好生替他难受,只恨自己彼时不能在旁开解于他——她却是忘了,若她在旁,哪还会有什么害她身死的误传?

良久才道:“公孙先生,若现在有什么事,我能做了让他高兴,我真是……死了都愿意的。”

诸位,端木姑娘此时情绪激荡,一时真情流露脱口而出,也在清理之中。但大家切莫当真——你若真要她去死,她只怕立时就要耍赖了。

公孙策心道:哪要那么严重,你只需多留两日,他自然高兴的——只是瘟神布瘟,戕害人命无数,迟一刻不知又添多少冤魂,这话又哪里说的出口?

正想长叹一声说句罢了,就见端木翠眼睛一亮,道:“我知道了,公孙先生,你且等着,我去去就来。”

公孙策的表情由疑惑不解转为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端木翠陷入地下直至没顶……

第一反应(惊叹地):这就是传说中的土遁?

第二反应(幻灭地):苍天哪,她土遁了!

一时间叫苦不迭,恨不得在端木翠消失处一通猛捶敲打把端木翠给敲打出来:我给你讲这么多,可不是要你跑路啊……

屋漏偏逢连夜雨,当此刻,屋外传来何三贵与展昭的说话声。

公孙策瞬间石化。

展昭已回来了,要怎生跟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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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进得门来,目光四下扫过,一寸黯淡过一寸。

末了平静道:“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呀?公孙策急得额上直冒虚汗,拼了命的解释:“她说去去就来。”

“知道了。”

“她真的说了去去就来。”

“知道了。”

什么叫欲哭无泪啊,什么叫捶胸顿足啊,公孙策这回真的是“知道了”。

接下来展昭异样沉默异样平静,晚膳时吃的很少,似是满怀心事,公孙策心惊肉跳,又解释了一回:“她真的说了去去就来。”

“先生,食不言。”

公孙策哑口无言,“食不言”这句话,是他吃饭时嫌四大校尉聒噪拿来呛张龙他们的,没承想被展昭来了一招还施彼身。

公孙策被堵到,于是气冲冲地吃饭,恶狠狠地下筷夹菜,其下筷速度之快,瞄物之精准,直叫展昭望尘莫及。

晚间试药时,偷眼看展昭,后者面无表情,抱剑静立窗前,目光深邃,不知落在几许远处。

于是同情心又起,浑然忘了吃饭时被堵一事,忍不住老调重弹:“她真的是说要去去就来的。”

“先生,安心试药。”

公孙策那叫一个气,正待反驳几句,忽听得一直在外拾掇的李掌柜“啊”的一声惨叫,接着便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再接着,是端木翠赔小心的声音:“对不住,不是故意吓晕你的。”

公孙策只觉得浑身的血直冲脑门,腾地站起身,顿有拨开云雾见青天多年沉冤得昭雪之感,就差手舞足蹈双泪沾襟,激动道:“我早说,她说了是去去就来的。”

展昭转身看公孙策,少有的气定神闲:“公孙先生,我也早说了,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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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门来,端木翠正俯身对着晕倒的李掌柜长吁短叹,听到展昭步声,抬起头来展颜一笑,将手中物事扔了过来:“展昭,给你的。”

展昭想也不想,应声接住,入手便是冰凉的刚硬,还有古朴但熟稔于心的凹凸印纹。

眼眸蓦地一亮,嘴角笑意似隐若藏。

久违了,巨阙。

铮的一声拔剑出鞘,剑身如水,光华泻地,分明一把绝世好剑,哪有断剑重续的颓丧?

端木姑娘果然巧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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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策叹气,再一次尝试着去掐李掌柜的人中。

心中嘀咕:不就是见到有人土遁而出么,哪至于吓成这样,见识忒少……

耳边絮絮传来展昭与端木翠的语声。

“开封府倒没怎么变样。”

“是。”

“你房里收拾的挺齐整。”

“是。”

“只是我翻找巨阙时,被我翻乱了。”

“……”

“王朝好像胖些了……”

“是……你怎么知道?!”

“我拿了巨阙要走时,恰好看到他从窗前过,我觉得他胖些了,特意过去跟他说要少吃点。”

“他……说什么?”

“我急着回来,说了就走,没顾上他答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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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之外的开封府,王朝呆若木鸡双眼发直牙关打颤双腿发软,对着张龙赵虎马汉絮絮叨叨颇有赶超祥林嫂的势头。

“我真看见了,”王朝咽了口口水,语无伦次中,“我看到有个女贼在展大哥房里翻箱倒柜,我想躲在窗外伏击她,谁知她一抬头,正跟我打了个照面,我一看,那不是端木姐么?她还跟我笑来着,说,王朝,你胖了,得少吃点……”

第47章 【地下三丈三】-三

李掌柜的醒来的那一刻,心中还是坚信自己的确是看到端木翠鬼魅般破土而出的。

但是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之后,他就推翻了之前的论断。

因为从开封来的那位忠厚儒雅的公孙先生和那位温文有礼一表人才的展公子,都一口咬定李掌柜的是看错了。

“掌柜的是操劳过度啊,”公孙策动情的说,“为了宣平百姓义无反顾,实是我大宋之福。”

扣了一顶高帽子过去还嫌不够,大笔一挥,给李掌柜的开了一系列安神补脑强身健体的方子。

至于展昭,则从江湖人的角度为李掌柜的细细剖析事情的前因后果。

“端木姑娘是江湖人,江湖人的行事自然与常人不同,李掌柜的可曾听说过彻地鼠韩彰?他便是在地下打洞行走的高手,江湖中无奇不有,端木姑娘这一招实属寻常……”

唬的李掌柜的一愣一愣的,他自然从未听说过什么彻地鼠,但是他发自内心的觉得:展公子这么好的人,当然是不会说谎的,他说是,就一定是。

为了佐证展昭所言,那位秀气的端木姑娘,还很是江湖气的冲他一拱拳,豪气万丈道:“李掌柜的,江湖人不拘小节,适才多有得罪,还请你多多包涵。”

李掌柜的心中便有几分惋惜,他觉得这么好的姑娘,实是不该在江湖中行走漂泊的。

于是他开口了。

“姑娘啊,听我老人家一句……”

接下来便是苦口婆心旁征博引,引用家乡旧识张二牛不学无术欺压乡里继而落草为寇拦路行劫最终在一个黄叶飘飘的凄凉秋日泪洒刑场大吼一声我真的还想再活五十年的悲情故事,希望可以劝得端木翠回头是岸走上相夫教子的幸福之路,还主动请缨说自己认识不少相貌堂堂的年轻公子,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若是端木翠有意向可先将生辰八字给他,找了风水先生合了八字之后就可以择个黄道吉日玉成好事云云……

展昭沉着脸打断他时,李掌柜的颇有意犹未尽之感,若给他足够时间发挥,他还可以帮端木翠展望一下未来含饴弄孙四世同堂其乐融融的老年生活,但是来不及了,他只能匆匆作结:“姑娘,江湖险恶,及早抽身啊。”

一千个百姓心中就有一千个江湖,李掌柜心中的江湖就等同于张二牛的杯具一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过他觉得自己的话多少起了作用了,那位端木姑娘虽然神情古怪,但一双美目之中分明噙着迷途知返幡然悔悟的泪花。

于是李掌柜的心满意足的捏着安神补脑强身健体的方子回房去了。

他若是走的慢些,一定会看到端木翠笑趴在桌上,一边抹眼泪一边拽住展昭不依不饶:“展昭,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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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了这一回,公孙策继续回房中试药,展昭陪着端木翠坐在屋外阶上说话,不多时端木翠嚷嚷着饿,展昭便回房将日间留好的糕点拿来给她。

端木翠些须吃了几块就搁下,仰起脸看着高处的夜空出神,展昭知她是在等信蝶,只觉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从何开口,只是低头不语。

端木翠忽然道:“展昭,这地下有古怪。”

展昭一愣,抬头看时,端木翠不知何时将目光自夜空中收回,颇为专注地盯着地面。

“我适才土遁时,有刹那时间眼前一黑,只觉心中极不舒服,当时急着来回,加上那时间又极短,就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其中必有蹊跷。”

说话间,撩起裙裾起身下阶,缓缓踱了几步,屈膝伏下身去,双手撑地,将耳朵贴于地面,凝神细听。

展昭过来时,就听端木翠喃喃自语道:“这地气汹涌的很哪。”

说话间,竖指于唇,示意展昭莫要开口,曲起手指,低声示数:“一丈,两丈,三丈,三丈二,三丈三……是了,是三丈三,地下三丈三,暗合九九之数,属吉则大吉,属凶则大凶。宣平祸将倾城,必不是吉数,难道大凶的源头,就在这地下三丈三处?”

思忖良久,方才拍掸着衣裾起身,展昭笑道:“看起来,你是发现什么了?”

端木翠双眉一挑:“如果所料不差,我该是找到了宣平大疫的祸患之源。”

“此话怎讲?”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土皆承接于地,人食五谷,五谷亦生于地——由此推之,地气佳则人间祥泰,地气凶则世人愁困。民间把地气称作饮食之气,饮食是入口之物,你想想,若你吃了不洁之物,你的身子会舒服么?”

“你的意思是,宣平的地气遭到玷染?”

“不止是玷染这么简单,若我所料没错,宣平的地气已与疫气相混合,所以才会如此汹涌不定。”

“瘟神一贯都是如此布瘟?”

“不,此次反常。一般而言,瘟疫只会布于人身,风吹辄散火起而消,随四时变化,短则数月,长则年许,即告消亡。但若深入地下三丈三,与地气相混,则经久不退,污饮水,毒五谷之根,使得生灵断饮食之源。待到天气转暖,地气上浮,又会蹿升至地面之上三丈三,届时全城都在浊恶疫气的笼罩之下,所有存活之物,人畜草木一概不能免,只怕飞鸟经过都会不敌浊气而坠。而天气转冷之后,地气又会滞重沉回地下,来年又起,周而复始。展昭,这样一来,宣平便成了寸草不生的死城,永无出头之日。如此布瘟,分明是要宣平不留活口。”

展昭甚是警觉:“适才你说天气转暖之后地气上升,那么此时宣平的瘟疫还不是最厉害的?”

端木翠摇头:“此时天气还很冷,地气受制不得上升,瘟疫还没有四下散开。”

展昭默然,良久才道:“地气尚且受制,已经死了这么多人,如若地气上升……”

略想一想,已觉不寒而栗,忍不住道:“你可有解救之法?”

“治病救人我不行,可是整治这地气,我还是有八成把握的。”端木翠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来,“只要断了这地疫之根,宣平的瘟疫就算是解了九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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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进屋来找公孙策。

三两句将地气之事言明,尔后示下:“公孙先生,你去跟李掌柜的说,明日要他召集城中的精壮汉子,人人面蒙双层药巾,在宣平至阴之地掘一个三丈三尺深的大坑,安排另一路人备好盆桶及盛水器皿,我要作法先以水吸纳地气,再起三昧真火烧之。”

公孙策先惊后喜,顾不上说什么,急急上楼去寻李掌柜,兴许走的太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滑到,端木翠正觉好笑,忽听展昭低声唤她:“端木。”

端木翠应声回头:“怎么?”

展昭不答,只是抬手指了指窗外。

循向望去,浩渺夜空之中,先是星星点点,而后如攒如聚,直如长空落雪,倏起倏落。

端木翠忙迎了出去。

信蝶来归,希望幸不辱命。

展昭却没有动,下意识握紧巨阙,嘴角牵出一个极浅淡的微笑。

人生本就如飘萍,聚散离合,都属寻常,既避不过,那便淡然处之罢。

虽如此想,心底仍浮起淡淡惆怅,挥之不去,缭缭绕绕,化作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就在此刻,室外传来端木翠带怒的斥声:“为什么上天入地,都找不到温孤尾鱼?”

第48章 【地下三丈三】-四

“端木姑娘发脾气啦?”公孙策和李掌柜的刚下得楼来,便听到端木翠在屋外发怒,忍不住向展昭打听。

展昭默然。

李掌柜的探头朝窗外看了看:“女娃娃家发脾气,总喜欢摔打撕拉东西,看就这么会功夫,撕了多少纸。”

展昭苦笑:信蝶寻人不获,端木翠恼怒之下收了法力,现在身周尽是宣纸碎屑,也难怪李掌柜的会说是她撕坏的。

说话间,端木翠已进得屋来,神色甚是不耐,公孙策本想上前关心几句,待见到端木翠脸色,立时把话咽了下去。

端木翠与三人擦肩而过,正想径自上楼去,忽然——

“端木,你有事瞒着我们。”

公孙策暗自叹一口气,他觉得此时此刻,展昭实在是不该开口的。

果然,端木翠顿了一顿,慢慢回过头来:“我有什么事瞒着你?”

公孙策听出端木翠语气不对,忙向展昭使眼色。

展昭将头偏转开,只作没看见,语气平和道:“日间你说要走,是为了早日找到瘟神。但是我适才听你发怒时说的话,你真正想找的是温孤尾鱼。”

公孙策又忍不住叹气,他觉得展昭未免太过认真了些,端木翠一贯的吃软不吃硬,这样一来,难免会有冲突。

久别重逢,何必呢……

果然,端木翠答的毫不客气:“瞒着你的事还多得很,是不是样样都要知道?上界的事,与你何干?”

公孙策皱眉,他觉得端木翠的话说的有些重了。

展昭不答,良久垂目一笑,将眼底的复杂心思都掩了去:“你说的是。”

“知道便好。”端木翠撂下话来,反身上楼。

李掌柜的有点摸不清状况。

公孙策为展昭鸣不平,任谁都看得出端木翠是心里不痛快,撞上了谁都必有一番口角。

虽说他与端木翠也相熟,但是仔细起来,自然跟展昭更亲厚些,眼看着展昭受端木翠抢白,公孙策心里也有些不舒服。

忍不住向展昭道:“端木姑娘脾气未免大了些,你……”

他本是想劝展昭莫要放在心上,岂知展昭微微一笑,反向他道:“端木一贯就是这样的脾气,先生不要介意。”

介意?我介意什么?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公孙策张了张嘴,想了想又闭上了。

忽听得蹬蹬步声,却是端木翠去而折返,腾腾腾自楼上下来,下了一大半楼梯又停住,扶住扶栏硬邦邦向展昭道:“刚才我心里不痛快,话说的重了些,你不要放在心上。”

明明是道歉,让她说出来,一股子打家劫舍威胁恐吓的语气,还透着缭缭绕绕的话外音:若是放在心上……

公孙策和李掌柜的一起扭头看展昭。

展昭唇边漾起笑意来,摇头道:“不会。”

端木翠盯住展昭,一字一顿道:“不会最好。”

语毕也不多话,转身腾腾腾上楼。

李掌柜的目瞪口呆,直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满腹狐疑看向公孙策:“那位姑娘……刚才是来……赔不是?”

众默。

良久,公孙策才慢吞吞道:“好像是的。”

能把赔不是赔得像持刀上门逼债一样……李掌柜的叹为观止。

江湖和江湖人,在他心目中,又多了一层扑朔难解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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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展昭辗转许久,终是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

细想想,他从前跟端木翠虽会互相抢白,但的确是不曾口角。

不由生出几分悔意来,她找得是瘟神还是温孤尾鱼,由得她去便是,何必如此较真。

搁了平常,即使心生疑窦,也一定不动声色暗中研磨,不会如此贸然发问。

或者,他是觉得与端木翠交厚,问一问也无妨吧。

端木翠那句“与你何干”,明明白白,划地为界,初听尚不觉得,细想难免神伤。

胸中泛起苦涩况味,自觉笑也牵强。

正觉惘然,门上忽然传来笃笃敲声。

展昭回过神来,心中奇怪,起身去开门。

门开处,端木翠一声长叹:“展昭,我适才话说的重了,你不会往心里去罢?”

展昭一怔,下意识道:“怎么还不睡?”

“心中有事,哪里睡得着。”

展昭见端木翠一身中衣外只披了件外衫,忙将她让进屋来,其时宋人守礼,男女夜半共处一室甚是不妥,但二人一来交厚,二来都是心怀坦荡之人,三来端木翠身份也的确比较特殊,是以并无尴尬之感。

端木翠在桌边坐下,先还两手托腮,后来似是倦极,往桌上一趴,将头枕在交叠的手上,看展

昭道:“我不是修行得道成了仙的,所以性子总也压服不下,你不要怪我。”

展昭正掩上门,闻言微笑道:“我没有怪你……适才不是也跟你说了么。”

端木翠无精打采道:“你说的那般没有诚意,我自然不相信。”

那样还叫没有诚意……

展昭长叹一口气:“我以为,比起端木姑娘的道歉来,我已经足够诚意了。”

“哈。”端木翠直起身子,目中含笑,“你果然心里头还是介意的。”

展昭摇头:“我自然不会介意。只是,以后不要这般赔不是。如果人家本来心里就恼,你这么一来,火上浇油,适得其反。”

端木翠嗯了一声,看展昭道:“那你呢,你也会更生气?”

“若是别人这般对我,我也会生气。对你的话,大概还可以再忍一忍。”

端木翠笑,想了想又道:“那时向你道歉,我是真心诚意的。”

这话的确没错,上楼时她已后悔了,要不也不会折返下去。

展昭点头:“我知道。”

“早说啊,”端木翠深深为自己感到不值,“害我又跑一趟。”

“那是你自己觉得自己的道歉方式不妥,心中不安。”

“才不是。”被人一语道破,端木翠本能反驳。

“哦,那是为什么?因为我接受你道歉的态度不够诚意?”

“是因为我是神仙,做神仙的自然要心胸宽广,不可斤斤计较。”

展昭面上笑意更深,也不说话,却将桌上烛火移近,对着端木翠细细看了一回,喃喃自语道:

“没红。”

“什么?”

“牵强附会,脸也不红。”

端木翠气结,俄顷,缓缓闭上眼睛,慢慢压伏怒气,再睁眼时,不怒反笑,异样妩媚。

展昭立时觉得不妙。

“你就这么喜欢脸红么?”端木翠语气少有的温柔,“我可以让你一辈子都脸红,你要不要试试?”

“不用。”展昭头皮发麻。

“试试嘛,”端木翠笑的愈发明媚,“你的官服不就是红色么,可见红色跟你素来就搭的很,脸上再飞上两抹酡红,不知要迷死多少姑娘。”

“不麻烦端木姑娘。”展昭恨的牙痒痒。

“不麻烦,”端木翠笑得无害,“一抬手的事儿。”

说话间,忽的抬起右手。

展昭反应端的不慢,一记漂亮的小擒拿手,便把端木翠的手截住。

方握住端木翠的手,眉头便已颦起:“怎么这么冷。”

端木翠愣了愣,抽回手来,将双手笼到嘴边呵了呵气,搓手道:“是好冷。”

展昭知她素来怕冷,穿得又这样少,心中虽极盼能跟她多说会话,仍是忍不住催她回房:“赶

紧回去,早些歇息。”

端木翠摇头:“我找你有事,事还没说,回去作甚?”

展昭将自己的外衫除下给她披上:“什么事?”

“温孤尾鱼的事。”端木翠将外衫拢紧,“实在……也不该瞒你的。”

第49章 【地下三丈三】-五

于是将自己对瘟神和温孤尾鱼的猜测一一道来。

展昭的眉头愈皱愈紧,眸中怒火渐炽。

“我就知道你要生气,”端木翠垂下头,双手无意识地攥紧外衫,“你定会说什么做神仙的如此无耻,这般涂炭生灵……这话在我脑中不知道响过多少回了。你若生气,便在心里骂好了,也不要说出来……怎么说我跟温孤尾鱼一样都是瀛洲的神仙,你骂他,我也光彩不到哪去……”

展昭不语,良久才道:“我不说便是。”

端木翠松了口气,偏转了脸看桌上烛火,许久才道:“可是派出了那么多信蝶,也找不到温孤尾鱼,我真是……心烦的很。”

展昭沉吟了一回,宽慰她道:“你也不用着急,找不到温孤尾鱼,也许不失为一件好事。”

端木翠惊讶:“怎么会?”

“至少,他没有在人间继续作恶。”

端木翠不语,继而摇头:“你能相信他只是为杀而杀,做了这样残酷的事之后就此罢手?我是不信的,他一定还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真的再找不到温孤尾鱼?”

“找不到。”一提到这事,端木翠的心情便跌落谷底,“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

“三界当中,有没有信蝶到不了也找不到的地方?”

“没有……”端木翠摇头,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不过严格说来,其实是有一个的。”

“哪里?”

“人间冥道。”

虽然并不了然人间冥道是什么,展昭还是不禁猜测:“温孤尾鱼是否有可能藏在那里?”

“不可能。”不待展昭说完,端木翠已然摇头。

“这么肯定?”展昭有些不置信,“世上事不一定这么绝对,端木,如果……”

“没有如果,”端木翠显然听不进展昭的话,“展昭,温孤尾鱼能进人间冥道的可能性跟你能生孩子一样小。”

展昭哭笑不得:“你太为难我了,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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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公孙策便来寻展昭商量在宣平至阴之地开掘的事,言说李掌柜的已经集好人手,只等早膳后一并前往南郊荒废的义庄,展昭收整完毕,便欲同公孙策一并下楼,哪知公孙策反拉住他,迟疑了一回才道:“展护卫,端木姑娘那边,你多让着她些。”

见展昭不解,公孙策便絮絮叨叨解释说姑娘家难免面皮儿薄,展昭主动低头谦让一回也就罢了,否则这么久没见一见面就闹崩了实在不好,身为男儿自然胸襟更须磊落宽广不应斤斤计较,然后似乎察觉到斤斤计较用词不当,又补充强调说他不是指展昭斤斤计较,只是拿来作比而已。

展昭哑然失笑,这才明白公孙策是在为昨晚的事说和。

说话间,前头门扇吱呀一声开启,却是端木翠一边低头绾发一边出来,耳边两粒碧玉坠子一晃一晃,甚是俏皮。

公孙策立刻紧张起来。

“展护卫,你先下去用膳,”说话间便将展昭往楼下推,“端木姑娘这边我来同她说,想来她过了一夜气也消的差不多了,你杵在这反而坏事,总之一切有我,我办事你放心……”

尚在慷慨激昂力陈一已承担之决心态度,眼角余光便瞥到端木翠向这边过来,公孙策心下暗叫糟糕,只恨没个麻袋柜子什么的将展昭收进去——

端木翠已然开口:“展昭。”

公孙策心中犯嘀咕:这语气,听来似乎……相当平和。

“早上才发觉裙摆扯破了,懒得缝补,这两日来来回回,弄的好脏。你带了银子没有,我想去现买几件应付下。”

“城中应该有衣坊,只不知还开不开门迎客,今日事了,我陪你去便是。”

“先说好,没有银子还你。”

“这样说话,别人定不会借给你。”

“所以只向你借。”

……

两人言笑晏晏,并肩下楼,将公孙策晾在当地。中途遇上李掌柜的,李掌柜眼见昨晚剑拔弩张的两人今日和风细雨,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了许久,方才上来寻公孙策。

“那个……”终究好奇心重,忍不住先探听下,“毕竟是年轻人,气来的快也消的快,这么着……就……握手言和了?想必是先生说和的吧?”

公孙策忽然气不打一处来。

“关我什么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以后这两人的事莫要找我,找我我也不管。”

一甩袖,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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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郊荒废的义庄,前身是乱葬岗,再追溯到前百十年是个淫乱的尼姑庵,落了发的姑子欲念疯长,坑害多少好人家子弟,后来被仇家寻到,铁链铜锁闭了前门后院,自墙头上淋进滚油,一把火起,烈焰盈天,施救的人近不得前,里头的人奔逃无门,惨声长呼,发疯般去撼那门扇,噼噼啪啪的拍门声且急且重,一下绝望过一下,后来渐渐没了声,那火,也终于灭了。

左近乡邻这才进得了门去,莫说寻到活人了,连尸骨都寻不到,墙身和门扇上布满扭曲狰狞的人形——有些见识的人便说,那是庵中的人奔到绝路,被身后的大火焚化在墙上,尸骨是烧融了,死前最后一刻的挣扎和无望却留下了影像——更让人唏嘘的是,每一个人形的双臂都无一例外地拼命往上攀抓——也许,死亡欲是近肘,求生的欲望便来的愈加狠切吧。

大火过后,夜深人静之时,左近住户总能隐约听到一些异声,仔细听辨,那声音分明传自废弃的尼姑庵。

啪……啪……啪……长一下短一下,这是拍门声。

救我……救我……极细小极缓慢,呻吟一般的呼救声。

还有院落之中,井头吊着的汲桶突然坠入井中,激起哗啦水声。盛水的瓦罐摔到地上,一声脆响。

战战兢兢,抖抖索索拿被褥蒙住头,满心以为是被梦魇住了。

待天光亮了起床,才知不是,地上一条濡湿水迹,弯弯曲曲,蜿蜿蜒蜒,向着那废弃的所在延伸而去。

上了岁数的人说,那是困在庵子里头的鬼魂,死不瞑目,还惦记着泼水救火呢。

长此以往,谁受得了?于是三三两两,疏疏落落,搬离了南郊。

再后来,行逢乱世,朝不保夕,南郊一带,便成了乱葬岗,每到夜间,白骨森森,鬼火磷磷,城中百姓谈之色变。

大宋立国之后,宣平阖县整饬,这一块也重加修正,作了义庄。

只是到底还是心中忌讳,加上有一年守庄的老头不明不白吊死在庄内,关于南郊的传闻愈发邪乎起来。再后来,宣平县在北城另起义庄,这南郊义庄,便自然而然荒废掉了。

若不是端木翠指明了要寻宣平至阴之地开掘,这南郊荒废之所,还真没人想的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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