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叛将,为西岐清理门户,端木翠责无旁贷。”

静默片刻,外围一隅欢声雷动,端木翠麾下将士战鼓九擂,戟钺指天,为主帅请得崇城一战呐喊助威。

午时过后,人人均知,下一个出战崇城的,是尚父义女,西岐女战将端木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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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年天光悠游漫过,震天的鼓点湮没在远年尘埃深处,取而代之的,是瀛洲内外经久不息曼妙吟长的管弦丝竹。

靡靡之音,最是侵肤入骨销蚀人心,卸下寒铁气浓重的战甲,披上绶带轻拂的丝绢,十指纤纤,弦上游走,竹管小毫,纸上锦绣,不复再握直取仇敌的穿心莲花。

乍听到温孤尾鱼身在人间冥道的消息,居然会失措、恐惧、惊怔以致落泪,真的是过了太久的悠闲日子,连以往的胆气与诛灭奸佞的豪气都一并埋葬了么?

昔日骁勇斗狠的西岐战将换作了今日畏手畏脚心生怯懦的女仙,尚父泉下有知,该是何等唏嘘失落?

不为别的,哪怕只是为了尚父,都绝不能后退半步。

第55章 【人间冥道】-二

如此想着,心情慢慢平复下来,长吁一口气,这才起身。

穿好中衣之后,先将自己的白色外衫拎起展开,见确实脏的够呛,这才依依不舍地将衣服丢下,去到一旁将包着新衣的包袱打开。

略略翻拣,三套襦裙一件狐裘大氅,都是上好的料子,端木翠捡了件银白暗压团花的襦裙穿上,外头罩上浅紫滚银边的褙子,又将掌宽的锦绣玉环绶带系于腰间,去到铜镜之前,细细看过。

她先时在瀛洲所着,都是上界织女所制的天衣,《灵怪录.郭翰》中记曰:“天衣本非针线为也”,后人衍为“天衣无缝”,是以乍穿到这种细密针脚的衫裙,只觉好生新奇,况且宋时衣着与商末已大为不同,更加纤细雅致些,褙子旁缀飘带,平添几分柔美,左右端详,竟是再合身不过了。

端木翠心下欢喜,因想着:我说展昭不会挑衣,倒是冤枉了他。

转念又一想:穿上衣服好看要人美衣服也美,衣服好看是人家裁缝师傅的手艺好,长的好看一大半是娘的功劳一小半是自己争气,横竖跟展昭是没什么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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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门来,四下一片静寂,想来时辰不早,旁人皆已睡下了。

路过展昭房间时,忽的瞥到门缝底下透出晕黄的一线光来,不由心中好奇:展昭还没睡么?

如此想着,便欲上前叩门,手刚挨到门扇却又收了回来,念头一转,眼底露出促狭坏笑,伸手捏了个穿墙决,有心要进去吓吓展昭。

哪知穿过门去站定,却没有等到预计的惊讶之声,抬眼一看,展昭倒是在屋,只是枕臂伏于桌案之旁,已然沉沉睡去,另一手搁在桌上,手中兀自握着一卷书册。

端木翠心中叹气,原先设计好的场景没有上演,难免有些蔫蔫,因想着:哪有这样的人,要睡便好生上床睡觉,一边厢假充斯文挑灯夜读,一边厢埋头睡觉,害我劳心劳力,白白穿墙一把。

没好气之下,转身便欲离去,忽的又想到什么,伸手拭了拭展昭衣裳,不由皱起眉头:这么冷的天还穿的这么单薄,也不知美个什么劲。

其实展昭穿得倒未必单薄,只是冬日夜冷,白日着衣到了夜间便显得颇为不足。

端木翠四下打量一番,正看到床上叠的方方正正的被褥,唇边不由露出笑意来,伸出手来冲着被褥挑了一挑,又指指展昭,接着两臂微拢,作了一个抱抱的姿势。

说来也怪,经她这么一比划,那被褥倒当真慢慢四下展开,接着晃晃悠悠,向着展昭覆将过来,四角微拢,披盖在展昭身上。

端木翠犹嫌不足——日常披衣,草草一盖,未覆之处甚多,的确也不见得暖到哪去——是以继续伸手指指划划,指点那被褥左挪右移上下贴合,直到把展昭包的如同襁褓中的婴孩,这才满意。

彼时烛光柔润,打眼看去,展昭剑眉轻展,鼻如玉柱,唇似涂朱,面部线条坚毅不失俊美,端木翠心中一动,因想着:没想到展昭竟生的如此好看。

如此一想,倒不愿就此离去了,就近在展昭旁侧的凳子上坐下,支颐托腮,目不转睛的看着展昭,一双美目扑闪扑闪,细密长睫便如小扇子般一上一下。

大家不要以为端木翠被展昭半夜三更喷涌而出的外在美震住走不动路袅,错乎哉,大错也,她现在操心的事儿多了去了。

因为她突然想到:展昭的那根红线已经被解去了,要给他牵个怎样的姑娘才好?

以前倒不觉得这是个难事,横竖牵个好人家的姑娘便是,现在问题复杂了,展昭生的如此好看,总得牵个模样儿拔尖的姑娘不是?

再往深了一想,模样儿拔尖还不够,这性子总得和顺些才好,那些个尖酸刻薄斤斤计较的,就算生成了西施杨玉环也不能要啊。

再说家世,家世太好的也需斟酌斟酌,怕就怕那姑娘仗着自己娘家有权势欺负展昭,这便大大不妙。还有,这姑娘要会武功不会?最好是会一点,否则总要展昭照顾,也不是个轻省活儿。

再者,厨艺也需过得去,展昭总在外头办案,风里来雨里去几多辛劳,回到家里顿顿就着咸菜啃窝窝头岂非叫人心酸?哦对了,缝补技艺也不能差,展昭素日里跟人动手的时候太多,衣裳难免割了划了,身边人会缝补便好很多,不是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么……如能通晓琴棋书画更好,增添些生活情趣……

愈想愈是诸般挑剔要求多多,想到后来连那木匠活儿洒扫活儿抹墙覆瓦活儿都希望未来的展夫人大包大揽,理由是展昭办案辛劳,外请工匠诸多麻烦,展夫人若能一力承担,那便皆大欢喜了。

最后一合计,梦想照进现实,顿觉幻灭非常:这样三百六十行行行占鳌头的姑娘要去哪里寻啊,给你寻个神仙都不够啊……

念及此节,兴味索然,再一琢磨,决定把这个难题抛给展老夫人。

“做娘的,总该为儿子着想,你挑的,一准没错。”

第56章 【人间冥道】-三

如此一想,心头顿时轻快不少,一时无所事事,目光又停在展昭手中的书卷之上。

“想来也不会读什么圣贤文章,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徒耗灯烛,不知在看什么乌七八糟的书……”喃喃自语间,便伸手去拽那书卷,一拽不脱,二拽,还是拽不动。

端木翠忽地心头起疑,看看那书卷,又看看展昭。

“展昭,你早就醒了吧?”

展昭没动,嘴角却不易察觉的勾起稍许弧度。

端木翠恨得牙痒痒:“还装?信不信我叫你这辈子都醒不过来?”

面对威胁,展大人从来就无惧无畏,因此,依旧睡的四平八稳酣畅无比。

端木翠咬牙切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狠狠一脚踹向展昭身下的圆凳。

有些时候,就得玩儿狠的,这一踹,总算把展昭踹出响动来了。

随着圆凳咣当一声翻倒,展昭一记漂亮的鹞子翻身,衣袂微振,稳稳落地,顺手将身上滑落的被子捞住,看向端木翠时,只觉眼前一亮,笑道:“好看。”

端木翠眼珠子一转:“人好看还是衣服好看?”

展昭反应也不慢:“人好看。”

末了,意味深长的加上一句:“端木姑娘长的好看,穿什么衣裳都好看。”

端木翠白了展昭一眼:“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展昭,你真是个小气猫,我说你穿什么都好看,你不反说我一句你心里就不舒服。”

展昭无辜道:“这有什么办法,都是娘教的,小时候,我娘就常跟我说,对于某些人,再难看也要说好看……”

语毕,很是自得地看着端木翠被自己气到说不出话来,顿觉神清气爽。

不对不对,端木翠的脸色怎么渐和缓了去,反笑得分外藏刀?

展昭隐隐觉得头皮发麻,某些情况下,端木翠的脸色便是衡量事态走向的晴雨表,当此刻,分明书写着反败为胜扭转乾坤。

果然,端木翠语出惊人:“展昭,那是你娘说的么,那分明是我娘说的,我娘什么时候成了你娘?难不成你想管我娘叫娘?可是我娘没生过你这样的儿子啊,除非你做我娘的女婿,可那也

得先问我同意不同意啊。”

这么一长串话,你娘我娘其绕无比,端木翠筛豆子般噼里啪啦一气呵成,朗朗上口字字清亮,都不带换气儿的。

展昭先是有些发懵,待得反应过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了张嘴又闭上,末了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兵败如山倒。

好在端木翠原为武将,很是明白穷寇莫追的道理,嘻嘻一笑,岔开了话去:“展昭,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学武之人,若是身侧有人都察觉不出,未免太不济了些,”说话间,将臂上搭着的被褥送回床上,“话说回来,你方才在桌边坐了这么久,嘟嘟哝哝自言自语,到底是做什么?”

“当然是将上界的咒语一一念过,”端木翠说的很是煞有介事,“与温孤尾鱼对阵在即,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咯。”

“半夜三更,跑到我房里来,对着我念上界咒语?”展昭不信。

“旁人都睡下了,只有你屋里亮光啊,”端木翠理直气壮,“你睡的这么死,点着蜡烛也是浪费,那么我就来用咯,有什么奇怪的?”

这话说的……

明明破绽百出,细想想却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兴许人端木翠的确是有资源共享的意识也说不定。

见展昭犹有疑色,端木翠兵行险招:“展昭,你不会以为是你长的好看,我看迷了眼舍不得走了吧?”

诸位,撒谎骗人最高明的招数绝不是信口开河见天忽悠假话大话空话三花聚顶,端木姑娘的做法更加棋高一着:所谓三句假夹一句真,假作真时真亦假,说假话时表情要真,说真话时神色要假,真真假假,难辨真假,最终要它真便真,要它假便假。

展昭苦笑:“看来你今晚精神不错,连带着斗志水涨船高,口齿愈发伶俐,我还是少往枪头上撞。”

语毕似是想到什么,自枕边取出一幅字画递给端木翠:“这是公孙先生适才画的先帝图,交由你作那托梦之法。”

端木翠一愣,她先时与展昭争强斗胜,心下洋洋得意,倒将正事撇了去,此际听到展昭所言,方才想起温孤尾鱼之事,心头随之一沉,面上轻快之色亦敛了不少,接过字画展开看过,道:“公孙先生见过皇帝的爹么,画的像么?”

展昭摇头道:“听先生所言,未曾见过。此画是依据之前老宫人的描述所画,应该是有八分像的。”

端木翠叹气道:“横竖都是假的,能唬到皇帝便行。”

说着伸出一指,沿着字画上真宗的轮廓徐移徐动,双唇微微翕合,也不知念些什么咒语,末了屈指对着画像轻轻一弹,低声道:“去跟你的皇儿好好说说,速速解了宣平的围困才是。”

话音未落,那字纸如同飞灰般四下散开,个中滑落一缕人形,依稀便是绛红皇袍通天冠的模样,尚未看得真切,那人形已然飘飘忽忽,穿墙而去。

此法并不耗神,端木翠却有些郁郁,先时关于人间冥道的落落情绪重又袭来,怔愣半晌,伸手将展昭落在桌上的书拿过,随手一翻,却是一本残破的《史记.周本纪》。

端木翠心中一动,似是想到什么,一时间却又难以明了,就听展昭从旁道:“晚间听公孙先生说起你出身西岐,我对商周间事所知不多,便托李掌柜的寻了这书来看。”

端木翠随口嗯一声,只觉心底一隅某个答案呼之欲出,偏又触之不及,没来由的心急,因想着: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来?

展昭见端木翠不答,笑了笑又道:“远年旧事,多亏有了典籍记载,否则今人去哪里知道……”

话音未落,就听端木翠失声道:“我明白了!难怪温孤尾鱼可以打开人间冥道,他在瀛洲看管上古典籍,每日拥卷自坐,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如此一想,茅塞顿开,先前想不明白的事情,直如春水融冰,一一消释开来,正心潮起伏间,

就听展昭温和道:“端木,人间冥道,你已经提过许多次了,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端木翠这才省得展昭对人间冥道一无所知,略略迟疑,便将人间冥道的由来大略说了说,展昭听得颇为仔细,末了问道:“你方才说,女娲娘娘‘剖心为烛,沥胆成光’,一定要如此这般才寻得着冥道么?”

端木翠笑道:“冥道这个地方,最是奇怪不过,明明藏污纳垢,汇聚了全天下至阴至邪至奸至恶的戾气,偏偏无色无味无形,就算近在手肘,你也察觉不出,只有以神光照之,才可迫其显形,所以上界有句话说:欲进冥道,先显其形。如果不能让冥道显形,任你天大本领,都直如没头苍蝇般乱撞,穷其一生,连冥道的边边角角都摸不到。”

展昭极轻地叹了口气,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想问你,一定要学那女娲娘娘剖心沥胆才能让冥道显形?”

端木翠心念一转,已然猜到展昭用意,笑道:“展昭,你是怕我剖心沥胆不得活么?”

说着伸手在腹前比划了一刀,脑袋一歪,两眼一翻,舌头一伸,正要怪叫一声“我死啦”,目光蓦地触及展昭眸中的关切之色,心中一暖,收了怪相,坐正身子道:“冥道未进就杀身成仁,我哪有那么笨?女娲娘娘虽然神力无边,但她毕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神仙,后来的神仙想出了很多省力的法子,用不着剖心沥胆那么麻烦啦。”

(简言之,就是时代在发展,科技在进步,我们在创新……呃……被pia飞……)

展昭这才放下心来:“那么,你有什么法子让冥道显形?”

“只要攫取天地之间最亮的一道光,”端木翠眸中异彩大盛,“展昭,考你一考,这是什么光?”

第57章 【人间冥道】-四

“最亮的一道?”展昭沉吟片刻,有些不确定,“雷电之光?”

端木翠撇撇嘴,露出不屑的神色来:“那样闹哄哄急嘈嘈转瞬即逝的电光,怎么可能当得起天地间最亮这样的称誉?”

展昭笑笑,旋又思忖开来,端木翠道:“展昭,想不出就认输吧,当初我也是想了许久才想出来的……”

话音未落,就见展昭微微一笑,徐步行至窗前,缓缓将窗扇支开。

打眼看去,窗外一片漆黑暗沉,冷风得了空档进来,端木翠不由打了个寒噤。

展昭微笑,转身向端木翠做了个“请”的手势。

端木翠哼了一声,道:“怎么,你又想说是月光还是星光?”

展昭摇头道:“都不是,你若有耐心,再过一个多时辰,便会看到。”

端木翠心头咯噔一声,旋即反应过来,喜道:“你想到啦?”

展昭笑而不答,重又向窗外看去,俄顷端木翠过来,只觉窗口处寒意更甚,忍不住双臂抱起,向展昭靠了靠,仰脸看展昭道:“当初我想了很久才想到,展昭,你怎么会这么聪明?”

展昭低下头,正对上端木翠澄澈双眸,鼻端闻到她发上淡淡的皂角气息,不由心中情动,忙收敛心神,移开目光道:“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

端木翠哦了一声,不再追问,两人并立窗前,目光落于溶溶夜色深处,竟都忘却了寒意。

不知为什么,展昭的眼眶忽然有些温热。

那刺透重重夜幕的第一道曙光,可不就是天地间最亮的一道光么。

它或许没有日上中天之时的阳光炽烈,也不如日落长河时的夕光柔美,可是若没有这道直面浓重阴霾与暗沉的第一线曙光,又如何能拉开无际夜幕,现出一片生机盎然的清平天下?

……

“端木。”

“嗯?”

“曙光现时,便要动身去人间冥道?”

“是。”

“那我送你。”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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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依旧浓稠,正是入曙之前最暗的时辰。

端木翠与展昭一前一后,小心翼翼绕开地上陈尸,登上宣平城楼。

站在垛口处向外看去,远处点点灯火,侧耳细听,隐有呼喝之声。

庞太师还真是尽忠职守,知道宣平疫重不敢入城,但城外的守备,丝毫都不放松。

“也不知道冥道长的什么模样,”端木翠深吸一口气,想了想两手合十拜了一拜,“女娲娘

娘,你梦中有知,得好好保佑我才是。”

展昭笑道:“为什么是梦中有知?女娲娘娘也跟瀛洲的神仙一样,都睡下了?”

端木翠得意道:“展昭,这就是你不知道了,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女娲娘娘、伏羲大帝这样的神仙开山鼻祖,老早就隐退啦。”

隐退?一时之间,展昭倒真是有些不解。

“就好比江湖中的门派咯,”自打展昭教她以江湖人自居蒙过李掌柜的之后,端木翠俨然一副老江湖的架势,“老一辈的掌门传位给新一代的掌门,新掌门老了之后又将位子传下去,否则一个人总霸着掌门的位子有什么意思,早晚有做腻的一天,再说了,你老不让位,弟子们没有出头之日,心里头也不痛快呀。”

“就好比上古时的禅让?”展昭有些明白过来。

端木翠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有那么几分像,可也不全是,我琢磨着,是他们自己做神仙做腻了,做了成千上万年,也做不出什么花样来了,索性甩手睡觉去,反正天地已成乾坤已定,剩下的,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展昭微笑,“倒确实是这个道理。不过,做神仙也会做腻么?”

端木翠白了展昭一眼:“你不做神仙,当然不知道做神仙的辛苦。刚开始时还挺新鲜,可以在天上飞,可以在水里跑,可是展昭,我又不是有病,谁还见天飞来飞去的不下来?我没做神仙时,总觉得要什么就有什么,想什么就成什么的日子是最惬意不过了,真的过上了这种日子,反而觉得没什么劲。女娲娘娘她们过了上万年,不烦才怪。”

“所以,就陆续睡去了?”细细一想,倒也合情合理,反正新一代神仙已然长成,放手让后来人去做也未尝不可,“睡在哪里?”

端木翠俏皮一笑,伸出手臂比划了个大圈:“偌大天地,我也不知他们都睡在何处,听说女娲娘娘化作一块青石,沉睡于茫茫大山之间,还听说伏羲神化作深海巨树,枝干抽生数里之遥,无数鱼虾在枝桠间洄游……你不用担心他们被吵醒,再大声响都吵不醒他们。”

“若是睡的太久,自己醒了呢?”

端木翠愣了一下,半晌才犹犹豫豫道:“自他们睡去,至今还从未听说有谁醒来……醒了的话,可能翻个身再睡罢。”

展昭忍住笑:“若是睡多了,不也会觉得无聊么?”

“怎么会?”端木翠答的很是认真,“他们这样的沉睡,是真真正正封存了五官,断了七情六欲,没有感觉也没有知觉,就算真的无聊,他们也感觉不到的……况且,现在越来越多的神仙都已经沉睡了,难道你不觉得,那些白日飞升显露神迹之事,大都是汉晋间口口相传,唐时已

大为减少,大宋开国之后,几乎不曾听说么?”

说的倒确是事实。

那些个神仙轶事,上古时自不必说,秦时徐福率三百童男童女寻海外仙山,渺然无归;汉武帝年间,《内传》记曰“元封六年四月,武帝于承华殿前迎西王母”,唐时民间盛传玄宗夜半架梯登月,造访广寒清虚之府,似乎那时的富贵帝王家与仙真之间过往甚密交情不浅,但是近百十年来,听的多是宫闱秘事,什么烛影斧声狸猫换太子,俨然与上界毫无瓜葛。难道真如端木翠所说,是因为“越来越多的神仙都已经沉睡了”?

展昭于升仙修真之事本就无甚了了,因此上只是一笑置之,正欲说些什么,端木翠又道:“待我将来沉睡了,展昭,你说我幻作什么形好?”

展昭心知端木翠若是开了此类话头,必然信口开河没边没际,便想岔开话题,哪知端木翠那边已然兴致勃勃地谋划开了:“不如我去找你,展昭,到那时你应该已经作古了,我幻形作石像给你守坟好不好?”

若换了别人,开口说你“作古”,闭口为你“守坟”,展昭纵是再好脾气,只怕也会心生不悦,可是经由端木翠说出,再念及她的身份性子,知她确是无心,也没法驳她什么,唯有摇首

苦笑:“不劳烦端木上仙。”

“不麻烦呀,在哪不是睡?”端木翠毫不气馁,“要不,我幻作你坟上一棵青松?”

展昭婉言谢绝:“不用了,那么小的坟冢上凭空长出你这么大的青松,我怕把上坟的人吓着。”

“说来说去,你还不就是嫌弃我,”端木翠瞪展昭,“旁人请我去我还不乐意去呢。”

有谁会请你去……

展昭叹气,想了想还是折中下:“你幻作些普通的花花草草便好。”

思来想去,坟冢之地,多的是不知名的野花野草,不至于那么突兀。

端木翠显然不是这么想的:“花花草草……要不就……牡丹?”

“端木,”展昭决定尽快结束这场怪异荒诞而又匪夷所思的讨论,“荒草萋萋的坟冢之上长出你这么艳丽无匹的牡丹,旁人会以为我在地下成了精的,若有好事者非要掘开一查究竟,我更是不得安宁了……你好好做你的神仙,沉睡的事情容后再议。”

端木翠哼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好在,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了开去。

“展昭,”端木翠似是怕惊动了什么,声音忽然压的极低,“曙光……到了。”

第58章 【人间冥道】-五

在展昭看来,此刻的夜色与方才同样浓重,实在是没有甚么分别的。

所以,有那么片刻,极短的时间,他忽然羡慕起端木翠来:做神仙,的确是比凡人要强上那么

一些,最不济,目力是要好的多了。

不过,也只是心里想想而已,并没有说出来,一来不想助长端木翠的嚣张气焰,二来,万一她又生出些馊主意,每日旁敲侧击要度化自己成仙,那可够他受的。

端木翠自是不知道展昭转了这么些心思,在旁静立阖目,默念法咒,俄顷单手抬起,平举于前,神情甚是郑重。展昭知她必是凝神作法,当下静默肃然。

不多时,东向厚重的云幕之后,忽地光斑耀起,那斑点极小,光却极亮,展昭直视之下,只觉双目疼痛酸涩,周遭事物登时模糊。

就听端木翠急道:“展昭,闭眼!”

展昭依言阖目,饶是如此,双目还是肿胀跳突,被冷风一激,更是呛的难受,脚下虚浮,眼泪都流将出来。

正连连嘘气间,端木翠已拉住他,柔声道:“展昭,你把头低一低。”

展昭含糊应了一声,扶住端木翠的身子低下头来,忽觉目上一凉,却是端木翠伸手覆住了他的眼睛。

如此一来,目上的灼热之感立消,沁沁凉意,似有抚慰人心的安详力度,展昭定了定神,道:“好多了。”

端木翠歉然道:“是我不好,竟忘了曙光乍现之时,你的眼睛是承受不了的……你先闭目歇息,过会再睁开。”

展昭下意识点头,下颌正触到端木翠额前细密覆发,心下一悸,知她离的极近,连头也不敢点了——但不知为什么,要他此际将头抬起,心中却又不愿,倒是宁可维持着现下这个别扭又不舒服的姿势。

也不知过了多久,端木翠方才将手拿开,低声道:“展昭,你看。”

展昭听她语声虽低,个中却不乏欣喜之意,睁眼看时,见她左手微微举起,衣袂稍稍滑落,露出一截皓腕如玉,掌心上方寸许处,虚托着一团绣球大小的玉色柔光,再仔细看时,才知那团玉色只是莹光漫涨,个中真正散出光来的,只鸡子大小,竟由无数针尖般的光点簇拥而成,忽而异彩璀璨如晶石,忽而莹光烁动如流水,直看的呆住了,连带着呼吸都悄静了许多,生怕惊扰了面前这许多睡眼惺忪的曙光之灵。

端木翠目中尽是疼惜之色,柔声道:“你看,它们也困的很,张开眼睛时,这光便亮些,闭上眼睛时,这光又黯些。赤乌尚能在羲和驾驭的日神车上多睡那么一会,它们却不可以,迷迷瞪瞪间就要推搡着出发,为后头的日神车照出一条路来,若没有它们,不知道羲和会把日神车驾到哪去,没准一头撞进了海里也说不定。那样韩愈就写不出什么‘金乌海底初飞来,朱辉散射青霞开’的诗来啦。”

展昭听她说什么“张开眼睛”,只觉匪夷所思:那么些光点只针尖麦芒大小,眼神若晃上那么一晃,只怕就糊成了一片白光,哪还能细究什么鼻子眼睛?如此想着,心头慢慢涨开新奇呵怜暖意,蓦地觉得这世上事物之美好熨帖,委实难描难画。

如此贪恋了一回,忽地想起什么:“你拿走了曙光,人间会怎样?”

“也不怎样,”端木翠嘻嘻一笑,“日出会延后一个时辰——这一日,少了一个时辰。”

“不会有人发觉么?”

“不会。”端木翠狡黠一笑,“展昭,难道你没发觉,现下跟方才,有什么不同么?”

“不同?”展昭沉吟,目光四下一掠,眉峰微皱,“与方才相比,没有风了。”

“还有呢?”

“还有,似乎……也没有声音。”

“还有呢?”

展昭显然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的“还有”,又思忖了一回,委实无索,正想苦笑摊手,眼角余光忽地瞥到宣平城外的营地篝火,脊背骤然一僵。

不管是白日还是夜间,那火光都应是跳脱而跃动的,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凝固成眸底一抹静默可怕的明亮。

“想来你是猜到了,”端木翠的目光亦循着展昭看的方向过去,“不可思议吧,我拿走曙光的刹那,人世间的一切行止就此凝滞,连本该跃动不息的火焰都止于上一刻的情态,更遑论人或草木了。‘碧水成玉,雨作悬珠’,说的就是当下了。”

碧水成玉,雨作悬珠?

是了,既然“人世间的一切行止就此凝滞”,原本无一刻停歇的流水静成了碧玉,天上的落雨也颗颗凝成了悬珠又有什么稀奇?再想开了去,飞花不能飞,落叶亦不能落吧。

“会有人察觉么?”

“不会。”端木翠摇头,“所有人都失了这一个时辰,低眉尚是寅时,抬首已然入卯,他们只会省得今日辰光过的出奇的快,却不会猜到是被人拿走。”

“这一个时辰,冥道就会显形?”

“是,但愿这一个时辰之内,我会将所有事情了结。”

“若没有了结,会怎样?”

端木翠身子微微一颤,顿了顿才轻声道:“若了结不了,而我又没有及时归来,大抵……会与冥道一起消失吧。”

展昭心中一紧,下意识道:“既如此,我与你同去。”

“你不行!”端木翠面色一沉,少有的严词厉色,“展昭,你不可进冥道。原本,我都不应让你送我的。你远远避开去,不可靠近冥道半步。一个时辰之后,若我回来,便同你一起回去。若我不回来,你自己回去。”

展昭垂目一笑,淡淡道:“该怎么做,我心中省得。”

端木翠见他应的爽快,不禁心中生疑,又添上一句:“这是我的事,你不可插手。”

展昭抬起头来,含笑迎上端木翠目光,还是云淡风轻的一个字:“好。”

也不知为什么,他愈是平静,端木翠反愈是惊惧不定,低眉间心头业已有了计较,银牙一咬,一字一顿道:“该怎么做,我心中也省得。”

话未落音,忽的后撤开去,眼眸中寒芒乍现,展昭尚未反应过来,就听身周铮铮金石陷地之声,急伸手推时,果然便似推在一堵透明砖墙之上,换了个方位再试,亦是如此。

端木翠竟画地为牢,将他困于屏障之内。

展昭急道:“端木,你这是做什么?”

端木翠上前一步,伸手轻抚那屏障,嫣然一笑道:“这样便好的多了,冥道凶险,谁也不知届时会有什么状况,你若随意走动,撞上些妖魔鬼怪,岂不是让人担心?”

展昭强自平心静气:“你把这屏障撤了,我就在此地等你,不会擅入冥道。”

端木翠摇头:“迟啦,展昭,从前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让你不要做自己力所未逮之事,你有哪一次听过我来?但凡你以前的行止让人放心些,今日我都不会这般对你。”

展昭苦笑,他的确已是“劣迹斑斑”,倒也难怪端木翠这么说他。不会擅入冥道?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端木翠见展昭无言以对,顿了顿又道:“我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困住你,总之……你好生待在里头,什么妖怪都伤不了你。一个时辰之后,冥道消失,这屏障也就自然打开了。”

第59章 【人间冥道】-六

展昭听她语气虽是柔和,但目中透出的决意之色却是不容置疑,心知拗她不过,惟余默然。

端木翠也不与他多说,径自念动咒诀,不多时那团玉色便自她掌上缓缓升起,徐徐上行。

展昭禁不住抬起头,目送那曙光渐高,耳边听到端木翠喃喃语声:“待这曙光挂上中天之时,冥道,也就该显形了。”

事已至此,展昭也无话可说,沉默了一回,才道:“你多加小心才是。”

端木翠先还有些忐忑,担心展昭因为自己对他施法而心生不悦,现下听他语气,个中并无责备,反多关切之意,心中一松,转身向展昭道:“你放心,我自然……”

话到中途,忽地生出不祥预感来,这不祥之感犹如极细电光,在脑中瞬间穿刺,稍纵即逝,却余下尾梢丝丝缕缕,尖利无匹,向着更深处钻升,再然后,似是为了验证她的预感,原本可见度尚可的周遭,刹那间裹入一片漆黑。

这感觉……

很像是走在一条幽闭却又看不到尽头的山腹甬道之中,顶上悬着晃动而又昏黄的马灯,脚步声在甬道内空响,不知几许远处,有水渍自褐色岩壁缓缓下渗,至低凹处凝作细小水珠,那水珠不断吸附积渍,渐渐胀大滚圆,直到凹处再咬合不住,终于……

滴答一声,正落在因惊恐而收缩不定的心脏之上,溅起更小的水滴,一颗又一颗,沿着温热心壁四下滑落,急回头时,顶上马灯渐次熄灭,憧憧雾影瞬间逼近,骤然映于眸中的影像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端木翠魇住了。

她的瞳孔渐渐张大开来,眼底眸光一点点涣散,喉咙似是被什么扼住,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的嘈杂难耐,车马辚辚人声鼎沸,连那金鼓鸣响锅碗磕碰之声都无一不备,端木翠颅内剧痛,直欲炸裂开来,正痛楚间,蓦地自千声杂混中辨出展昭声音来,似是发自无穷远处,焦急唤她:“端木,端木。”

这声音,终将她自六神失主元神溃散的边缘唤回来。

清明意识一点一滴汇聚,继而浑身战栗,喉底逸出低低呻吟,冷汗涔涔而下,双膝一软,扶住那屏障软软滑坐于地。

声响不大,展昭却立时停下了——方才骤然降下黑幕,伸手比于眼前亦不得见,巨阙抽出,浑无剑光,端木翠又突然偃了声息,直叫他心急如焚,于咫尺方圆内换步移位,慌忙拍那屏障,不住口的唤她,心下一阵凉似一阵,忽然听到她的声音,简直是欲狂喜了。

凝神听了一回,辨出端木翠气息似是在右首身后,遂摸索着屏壁转回身来,向着端木翠所在方位慢慢屈下身去,不确信道:“端木,是你在外面么?”

端木翠气息未匀,有气无力在外壁叩了两下,低低应了一声。

展昭听到她应声,一颗心终落回实地,两腿一软,亦扶住屏障慢慢滑坐下来,这才省得胸口滞涨的生疼,后背一阵冰凉,里衣已尽数汗湿了去。

一时间内外竟都无话,两人背靠屏障而坐,俱是精疲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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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默是展昭先打破的。

“端木,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端木翠没有回答,却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冷风吹过,鼻端掠过丝丝血腥味道。

冷风……

冷风?!

方才还在说,人世间的一切行止皆已凝滞,既已凝滞,就不该有风。

既然有风……

难道,已经到了冥道?

端木翠脊背寸寸绷紧,人在目不能视时,听力便似乎分外殷勤,也许,殷勤的过分了些。

有极细小的怪异声音,起自不知几许远处,呢喃着危险气息,更要命的是,她竟能辨出那声音是向这边过来,不紧不慢,却如渐沉砝码坠压绷紧长弦。

端木翠睁大眼睛,徒劳地向四周看过去。

现代科学业已普及:我们之所以看到东西,是因为有光反射映入我们的眼睛。

所以端木翠什么都看不见,映入她眼睛的,只有黑暗。

“端木?”展昭似已觉出不妥。

端木翠定了定神,轻声道:“等我一下,我唤出三昧真火照明。”

语毕便是衣料窸窣摩挲的声音,展昭虽目不能见,亦猜到她是作法念咒。

谁知等了时许,仍不见亮光。

别说不见亮光了,连方才能听到的衣袂窸窣之声都息了去。

展昭刚刚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几欲失去耐性——困在这方圆之地,瞎子般四下摸索,与端木翠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更可气的是,端木翠似乎根本就不了解他的担心,忽然就大半天不出声,简直是要活活把人急死。

如此一想,更觉胸口闷痛,下意识伸手抚住,手肘正触到腰带。

忽的便心下一动:公孙策将这制好的腰带送于他时,曾说过夹层之中会有“救命之物”,里

头……会不会有火折子?

心念至此,再无迟疑,伸手解下腰带暗扣,将那夹层之物倒于手上,先入手的是两粒金瓜子,随手弃去,再入手是个小小的桑皮纸包,想来是包着些祛毒医伤的药末,亦丢了去,直到一个扁圆的粗糙卷筒滚入掌中,这才如释重负,对于远在聚客楼的公孙先生,几乎是要生出崇敬之情来。

说起来,也是际会巧合,那日衣坊将新做的新衫送到,不知是不是开封府定制衣物的人说了是做给展护卫的,那未谋面的绣娘尤为上心,官服常服都是寻常样式,编排不出花样来,便在这腰带之上做起文章,料子自然上好,针脚极是细密,重层按绣,普通一条腰带,做的且厚且宽且精心,张龙赵虎他们便打趣说,如此腰带,炎夏时系了必捂出痱子来,隆冬时用便刚好,不显臃肿还能挡风,不止挡风,必要时还能救命,过来一刀亦能挡半刀。

说笑时便引来了公孙策,将那腰带翻来覆去看了好久,最后被那句“必要时还能救命”引发了灵感,乐颠颠捧着腰带去了,第二日送返来,将正中镶饰玉处改作了暗扣,得意道:“展护卫,里头多了夹层,我放了些紧要物,必要时真可救命的。”

其时腰带内设夹层倒也不稀奇,展昭笑笑接过,随手按拿,摸到金瓜子形物,想到钱财确是不可或缺,也便一笑置之,那时正值炎夏,这腰带用着颇为不便,自然束之高阁。说起来,还是去岁入冬时重又翻拣了出来,想不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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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折子的光一晃,身遭丈余果然便晕糊着亮了起来,展昭一眼看见端木翠低头立于屏障之前,心头一松,语中却不觉有气:“你明明在外面,为什么不说话?”

端木翠先是不动,一动不动,如同泥塑木雕。

终于抬起头时,一张脸煞白,连嘴唇都露出灰败颓色。

嗫嚅了许久,终于开口唤他。

“展昭。”

如果声音有颜色,此际她的声音定是透明的,轻飘飘像是一阵风就能吹作支离破碎,偏偏每个

字却还能将他的耳膜撼的鼓振不休,这鼓振不适之感自耳膜向内,灼过喉间,直抵心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