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搂过他亲了亲,跟病床上瘦得呼剩下一把骨头依旧优雅的老人打招呼,“……伯母,您好些了吗?”

她眼里有泪,朝我伸出手,我握上去。

卓月站起来,“小梨,我们去看看你爸爸打好水没有。”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尊敬爱戴的长辈,这些年我一直为当初一声不吭任性地跟叶榛离婚而不给她一个解释而难受。她帮助我得到了我心爱的男人,我却辜负了她期盼的幸福。而如今她这副模样,我的伶牙俐齿好像全都咽进肚子里,心里非常难受。

“你把小梨养得真好,孩子很像你,真没想到啊,我早就不指望能看见小榛的孩子出生了。可那天小榛带着孩子来,要不是亲眼看见我都不敢相信,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她轻轻笑起来,极其伤感却又愉悦的样子,“老天爷对我真好,真好啊。”

我哽咽着,“伯母,您还能活几十年呢。”

她说:“嘴还是那么甜,哪句都能说我心坎里去。”

我有些不好意思,拿起桌上削了一半的苹果继续削起来,还是与叶榛相处的模式,她问,我回答,基本上问的问题也差不多,我都能对答如流。

其实叶妈妈的肺癌已经有十几年了,因为每年都有做定期检查发现得早,因为养得好,一直情况非常好,不过癌症这个东西,即使做了肿瘤切除,恢复情况良好,也没有哪个医生敢要包票它会永远好下去,有的一辈子不会复发,也有的像这种会突然恶化,也让家庭医生措手不及。所谓病来如山倒,叶妈妈也想过最坏的情况,所以就像任何一个母亲那样急于把孩子的一切都安排好吧。

半小时后叶榛他们回来,癌症三期病人需要安静和休息,也需要保持室内空气清洁流通,我起身告辞。叶榛拉住我说:“小梨的东西都在家里,我帮你去拿。”

我看了眼卓月,她正侧着头看点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我说:“好吧。”

而后我们真的像一家三口那样坐着车回到繁花苑,他们父子俩看起来相处得不错,起码叶梨在他面前总忍不住露出那种崇拜向往的眼神。在小孩子眼里,父亲都是神,何况是叶榛这样玩起来像个孩子,沉默起来像棵树、撒娇起来像猫、认真起来像战神的父亲。叶榛能给他的,我是拼尽全力也给不了的。

“有了儿子的感觉怎么样?”

他像在害羞,瞪了会儿跟说:“简直好极了!”

我笑嘻嘻的,“月姐好像也很喜欢小梨。”

“是啊。我也很奇怪,月姐本来就不太喜欢小孩子小动物什么的。”

“真好,她离婚不就是因为不愿意生孩子吗?她要是重新跟你在一起的话,也不用替你们叶家延续香火了,反正你也对她旧情难忘,俩人在一起可不是个天作之盒?”我继续笑眯眯地说,“不过,小梨要跟我过。”

“我跟月姐没什么,你不要乱猜,”他眼珠一转,黑黝黝地盯着我,“你这是在吃醋?”

我吐了吐舌头,“她的醋我都吃了几吨了,早吃够了。”

回到家叶梨回他的房间收拾东西,保姆阿姨去帮忙,我自己倒了杯水在客厅里欣赏新装修,是美式乡村风格,挺有品味,正转着听见叶榛喊我:“唐果,你快过来帮个忙。”

我应了一声,进了门正要问叶榛什么事,只听见背后的门锁喀嚓一声,接着整个人就被甩到门上吻住。嘴唇压下来的时候有点急切,我牙关一合,口中都是浓浓的血腥味,还有叶榛的气味。

那种独特的微苦的体香,让我觉得脑子顿时成为一团糨糊。

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呢?跟做梦一样。叶榛虽然是个正人君子,但他对我一向不够君子,手热辣辣地沿着腰线往里摸。我甚至连拒绝的想法都没有,只觉得热,好像脚下是沸腾的地狱之火,万劫不复也没什么。

“妈妈!你在哪里?我们走吗?”

走廊里传来叶梨的声音。

我还没从火热的亲吻里回过神,叶榛已经咬着唇推开我了,眼睛因为欲望而亮晶晶的,更加性感撩人。我握住他的手腕不自在地到处看,直骂自己没脸没皮,手指摸索到凹凸不平的皮肤,在他的手腕上。

“你的手腕怎么弄的?怎么两边都有?”

他迅速撸下袖子,掩饰地说:“训练中受的伤,早就好了。”

我怔了怔,几乎暴跳如雷,“叶榛,我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什么样的训练手腕会受这种伤?什么样的训练会挑断你的手筋?!”

叶榛似乎不想解释,抵碰上我的额头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有个荒唐的念头,蹲下身子把他的裤腿挽起来检查脚腕,那一瞬间,我几乎绝望了,胸口像被大石砸中,连哭都哭不出来。叶榛把我拎起来,使劲抱着我,嘴唇在耳边蹭来蹭去,“乖些,没事,你看我不是一点事都没有吗。”

我哭不出来,面色惨败地握住他的手腕,狠狠握住。

“你不说实话是吧?”

他扭捏着,“是秘密任务,不太好说。总之是最西边恐怖分子煽动的暴动,我们小队行动时我不小心被抓了……嗯,那种情况下还能留住命,只是被挑断手筋脚筋示威已经是万幸了。”

“所以你就回来了?”

“……也可以这么说。”叶榛笑得有些骄傲似的,“是我自己申请调令回来的,我的工作很清闲,现在应邀去练兵也很有成就感。”

他说得那么简单,可我知道没那么简单。

那么骄傲的叶榛被拔掉翅膀摔进泥土里时,他的内心不会如此简单。

我说:“我该走了。”

他敛下眼咬住嘴唇没动。

我突然来了火气,“你还要不要再亲我?”

这下叶榛终于松开我了,说真的我有些失望,还是开门走出去。

晚上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能给柯杏香打电话,她声音还是迷糊的,“小姐,你体恤下奴婢这几天都在翻译原文书,好容易才能睡下……”

我说:“杏子,我今天见叶榛了,我好像又重新对他燃烧起爱情的火焰了,我以为都成了灰了,还能烧,乖乖。”

柯杏香笑道:“奴婢还以为小姐你从没熄灭过。”

“有的,我发誓。”

“你发誓跟护士阿姨说打针一点都不疼一个道理……哎,他今天怎么你了,你这样兴奋得跟吃了春药似的。”

“他……他亲我了。”

“然后?”

“然后没了?”

“怪不得你欲火焚身这么晚不睡,告诉你啊,现在马上打电话叫他开好房,然后跑过去。”

我惊讶,“……然后呢?”

她大笑,“然后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再然后各找各的情人各说各的情话。妆个吻怎么了,你给他生了信孩子他还能不感动,不过他原来就不爱你,还能指望他一夜之间因为这个孩子就能对你产生爱情?如果有,那也是同情。叶榛那样的人太有责任感也太有原则,说不定他过两天就打电话约你出去复婚呢,那又能怎样?你要的是他的人,那就答应他,跟他走,你要的是爱情,那就闭上眼睡觉,等那个愿意给你爱情的人出现,就这样。”

说完柯杏香同学就跟梦游一样的把电话挂掉了,不知道为何这个女人年纪越大就越粗俗不堪。以前那小气质跟个仙女似的,举手投足就是个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如今张嘴闭嘴都如此的犀利,好似个刻薄的爱情专家。

这个又拽又讨厌的家伙。

我捂住眼睛,心里沸腾的火焰变成了冰碴子,这个讨厌的家伙说得很对,我就是学不乖。

我贪心了,我要的是他的人,也要他的爱情。整个晚上我都有种灰败的伤心,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去医院上班,被老师看见又是一顿臭骂,我理亏只能一声不吭,鞍前马后地去给他泡茶,就差奴性地跪在地上给他老人家捏脚了。

老师终于也心软了,“果果,我也不想老这样骂你,可你也要调整下,总这样怎么行?”

我只能厚着脸皮赔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老师是为我好,他担心我出错,做我们这行的是不能出错的,很可能一个小错误就酿成医疗事故,害人害己、

可我真的混乱,想叶榛跟有病了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

【4】

今年进了腊月才开始下雪,对于北方来说下得有些迟,厚积薄发,不带喘气儿的下了几天。

我把叶梨捂得严严实实的送去幼儿园,有时叶榛会把他带回家,当然他偶尔也会邀请我,只是我很少去,大多数都是下班后去军区总医院看叶妈妈,不过接连好几次都没碰见卓月,听说是有外地的采访任务。她不来就换了叶榛的发小儿沈净,几次碰见我都笑得狐狸似的,眼神暧昧轻佻地在我身上溜啊溜啊。我索性盯着他漂亮的脸蛋进行无休无止的视奸,比流氓,谁怕谁啊。

不过守在叶妈妈面前,也只是眼神的厮杀,都不太敢造次。

他出门提水,我回医院加班,他大步跑上来笑着说:“喂,喂,弟妹。”

这一声弟妹喊得我通体舒畅,还是挺冲地瞪他,“谁是你弟妹?”

“你呀!”他一点都不恼,“弟妹,叶子说你琵琶别抱了?”

“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我简直恼羞成怒,“不行吗?年轻的时候犯傻,长大了还不允许我聪明点?我又不是天生就是追着人跑的傻瓜。”

“那你为什么生下小梨?……啊,提起这事我们都吓死了,你真猛,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叫恐怖分子了。真的是恐怖分子,杀伤力真大,对敌人狠对自己狠,怪不得叶子栽到你手上了。”沈净撅起嘴,恶心吧啦地说,“人家是在称赞你哟。”

又提什么恐怖分子,简直勾起我的伤心事。

我也撅起嘴,“谁要你称赞,他哪里是栽我手上,是我栽到他手上才对。你和他是发小儿,你当然替他说话。”

“那我能不能理解为现在你对叶子心怀不轨?”

我看着他,又开始恼羞成怒,“我真替你的小学语文老师感到悲哀,什么成语能乱用到这种程度?”

他狡猾地笑,“你生气了,那是我猜对啦。”

我懒得理他,欺负别人很好玩吗?啊,是的,我当然知道欺负别人很好玩。可是我才不愿意被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伙出言伤害。这世界上没有人能伤害我,没有人。

“弟妹,你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要是还喜欢他就跟别人分手吧。叶子这个人很死心眼,他很尊重别人的选择,所以绝对不会破坏别人的恋情。”沈净认真起来,“他不是你……”

“对,我会,我会破坏别人,我想要的绝对不会让给别人,而且脚踏两只船两面三刀这种事我最会了!”我头一阵阵发错,忍无可忍地打断他,“这样肮脏的我配不上你们家叶榛,你不用反复提醒我,再见!”

沈净终于闭上了他的狗嘴,我希望这个口无遮拦的混账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几乎是暴怒,心里不得不佩服沈净的本事,这世上能把我惹毛的也没几个。

回去时我把脸贴在公交车的玻璃上,空调温热,玻璃冰凉,雪陪着我下了一夜。

因为连日的大雪,感冒和摔伤的病人激增。周末我加班回来,夏文麒正在客厅里陪小梨摆多米诺骨牌。

“回来了?”

我从冰箱里拿了罐可乐,嫌恶地瞪他,“别一副我老公的口气。”

“你最近肝火旺啊,少吃点火锅烤肉什么的。”夏文麒推了推眼镜,“孩子他妈,也给我拿一罐可乐过来。”

我拿起一罐可乐砸过去,他稳稳接住。

“原来是位高手,失礼失礼。”

“承认了。”夏文麒回过头来,“还跟你妈冷战呢?”

“我妈住你家不回来,估计是看上你爸了。”

“贫吧。”夏文麒笑起来,“祖宗,我得在你家住几天。我姑来了,你妈跟我妈最近在玩那个什么太极扇,又讨厌看见你不想回来。”

我无比灰心,“她就不怕我这样的美女会被你这个变态先奸后杀?”

“我会先杀后奸的,否则这么熟了面对面多不好意思。”

“喂喂……你当我儿子面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叶梨抬起头来,非常纯真地说:“我什么都听不懂。”

我扶住额头。

不过夏文麒来了日子确实好过些,起码我不用带着叶梨去吃肯德基度日。我可耻地怀念着非得面瘫的手艺,他炒了两个简单的小菜,我一连吞了两碗包,最一连菜汤都没放过。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非洲当难民了。”

“你比较像难民吧,脸色都蜡黄,跟福尔马林泡过似的。”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那案子破了没有?”

夏文麒摇了摇头,“破了。”

“那你摇什么头?”

“唐果,你说咱俩结婚怎么样?”

又是突发奇想,晚上说早晨忘的,我摇头,“不怎么样,我已经有脆脆和碎碎两个男人了,生活很富裕。”说完看他好像侧着头在伤心似的,心里一激灵,“我的天,你不会真爱上我了吧?你早干什么去了啊?”

他漫不经心的,“现在也不晚啊。”

“我连于雅致都不要,我要你?”

“是于雅致不要你吧,你这种谈恋爱像搞行为艺术的人有谁吃得消?”没等我发火,他又说,“你看,反正咱俩都没人吃得消,要是有一天一个人先走了,也不会太难过。”

“你以后还是少协助你那个白痴警察朋友破案了,整个人都不太正常了。”

夏文麒边收拾盘子边说:“嗯,不正常才能配合祖宗你的步伐。”

跟夏文麒许多没见,吃过饭叶梨在屋里用电脑看《宠物小精灵》,我们一边有一句没有一句地聊天,一边看新闻。夏天刚闹过泥石流,冬天又闹雪灾,高速公路上堵车加连环车祸,房屋被雪压塌,通讯中断。人类在大自然的报复下总显得那么渺小无助,不地也会因为懂得拉起手而众志成城。

晚上不知道怎么睡着的,大约是因为夏文麒追踪爆头犯平安回来,嘴上再怎么互相奚落,心里对这个人却是相当的在意,所以这一觉我睡得十分得甜。

周一早上的例会,院长召集志愿者组成两个救援小组,分别去山里和事发路段的高速公路对受灾群众进行救治。

一刀切老师巡房回来问我:“你真去啊?”

“去。”我正趴在医室里填那个志愿表,“为什么不去?”

“为什么要去?”一刀切老师吓唬我,“说不定真的会死啊,你上回可是差点没回来。”

“老师你不应该教导学生胸中有大爱有牺牲精神吗?”

“那种老师统统该拉去枪毙。”老师指着我的鼻子,“你就作吧!”

我跑到门外又伸出半个头,大义凛然地说:“老师,我去了!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别忘记帮我交党费!”

一个文档夹扔过来,我抱头鼠窜地跑去交志愿表。

第七回

你有两个选择,第一,你跟我走,第二,我带你走。

【1】

因为任务紧迫,志愿者们只来得及给家人打了个电话,就上了车奔向灾区,这次去之前是签了生死状的,完全自愿,死了医院不负任何责任,所以我们吸能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进入了山区后,起初还能看见路边三三两两的住户,车缓缓地行走了大约半个多小姐,眼前只有明晃晃的雪白,路越来越窄,路面的雪光几乎让经验老到的司机都寸步难行。到了差不多被封死的山口,头儿做了个艰难的决定,弃车让司机原地等待,女医生护士们背着急救箱和应急食品,男医生们则背着稍沉重的仪器和药品,踏着雪往灾区走。

或许是因为救灾本来就是个严肃的事情,所以除了山口呜呜鬼叫的风声,没有人吭气。本来就静得有些瘆人,突然有个女声尖锐地叫起来,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就见鬼似的往后爬,“……啊,死人,有个死人!”

顿时,周围一片死寂。

上大学时解剖室里还有医院的太平间里死人一堆一堆的,我就是嘴贱,心里想的嘴上就吧唧出来了,“……我还以为有鬼呢,多大的事。”

“扑哧……”有人笑了,又马上闭上嘴做出庄严建筑物状。

我吓得不敢喘气,女医生护士们的眼光如凌厉的寒风。有人走过去把雪扒开,嘘了口气,是于雅致的声音,“不是人,是头牛,山里的许多牛都是放养的,估计雪大没能回去,就冻死在外面了,既然这里有牲口,应该离住户不远了。”我并没有太关注报名的人有谁,刚才在车里被暖气吹着迷迷糊糊地睡。对啊,这种冲锋陷阵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差事他从来都是第一个冒头,真是祖国的栋梁、人类的希望。

因为刚才失控的一嘴,索性没人理我了,我这个冷血动物一个人走在后面。队长老冯觉得死气沉沉也不对劲,开始领着大伙唱国歌。

“哎,沉吗?”萌萌凑过来。

她平时除了上班就是去健身房做有氧操和瑜伽,身体素质比我好,听说撇一字马跟玩儿似的。

“还行。”我说,“你别跟我说话,我是打入白衣天使内部的斯文败类,这会儿天使正烦着我呢。”

萌萌嗤笑一声,“骑着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还可能是唐僧,长着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也许是鸟人呢,你看她们那群女的哪个不是因为志愿工作对升职有帮助才来的呢?不像唐果小黑天使表里如一讨人喜欢。”

“萌萌,你真……”

“别夸,我也是为了升职,什么时候能把靠裙带关系进来的巫婆护士长顶下去,嘿嘿嘿嘿……”

我接下半句,“不是个东西呀。”

萌萌笑得挺得意,她的生命里除了减肥就是男人,荣辱观跟她没有什么关系,没脸没皮才容易幸福。这一路听着萌萌喋喋不休地讲她的情史,她说了什么我也没听进去,只知道自己的脚在渐渐失去知觉。

突然有人兴奋地大喊:“看,帐篷!营地!……”

“……终于找到组织了!”

还有人花痴地呓语,“兵哥哥,兵哥哥……”

在茫茫的一片白雪之上,绿油油的一层丛林迷彩十分养眼,就像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看见了绿洲。老冯老远地就伸出双手COS人家毛主席与朱总司令胜利会师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