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军用越野车远远开过来,绕着我们救缓队跑了一圈,开车的是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傅队长,把双指放在眉边帅气地打了个招呼。而后叶榛从副驾驶座伸出头来,那青山绿水的脸也没有多少惊讶的表情,“果果,重吗?”

一双双媲美三流娱记的眼光刷刷地扫射过来,连于雅致也看过来,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不重你来拎拎试试!”

叶榛跳下来把我的包扔在后车座上,又虚伪地问其他人:“其他人呢?”

一群娇弱的有气无力的嗲声:“……重呀。”

“那大家加把劲儿,营地就在前面。”叶榛笑得那叫一个甜蜜动人真情实意。

真虚伪啊。

叶榛上了车,也把我拎到后车座上,不知为什么脸色有点绿。

我笑嘻嘻的,“你衣服掉色儿?”

傅队长咳嗽两声,把脸转到一边儿去。

叶榛压低声音,像忍着气似的,“他怎么不大片你拎东西?”

上车前他好像用那个小刀子似的眼风狠狠地剜了于雅致那边两下的。不过我内心意淫叶榛已经太多了,经常幻想他为了我吃飞醋,恨不得把我关进小黑屋里不让任何男人看见我,爱我爱得死去活来上刀山下火海。所以我只当自己变态到把幻想实体化,于是傻乎乎地看着他。

“啊?”

“他身上背着两个大包呢,他能帮那腿粗得大象似的女医生背包,就不能帮你背?”叶榛这个形容深得我心,我一直觉得那女医生面丑心恶,腿像医院大厅中心的顶梁柱。叶榛的情报收集工作真是做得越来越差,他说,“难道你们吵架了?”

“我们吵架你至于这么高兴吗?”我挤对他。

叶榛愣了一下,苦笑着别开脸。

我说:“我俩吹了,我没男人了,你可以更幸灾乐祸一点。”

叶榛又愣了一下,“为什么?”

“喂草!”

傅队长没憋住,开始哈哈大笑,一个两个都是这样,看叶榛吃瘪都喜欢在旁边捡笑话,我说:“笑吧笑吧,再怎么往上爬,爬到将军那个层次上去,被人一叫,还不是个副的?”这下换叶榛没绷住,笑得花枝乱颤,搂住我的脑袋一顿揉,怪声怪气地问:“傅队,您的衣服也掉色儿了?”

老傅恼羞成怒,一个刹车,叶榛眼疾手快地把我按在怀里,自己撞在椅座上。

“喂,傅强!老子要弹劾你!”

他哼一声慢悠悠地点了支烟,血淋淋地拔出那当脸一箭。

我被叶榛搂得晕晕乎乎的,脸埋在他胸口上,口水都快淌下来了,这猿臂蜂腰啊,这有力的大长腿啊。叶榛气急败坏地骂了一通,才把我从怀里捞起来,拍拍脸,“哎哎,没事吧,快喘气儿,怎么吓成这样?……”

正说着老傅又一个刹车,叶榛又把我按在怀里,我心里扑通扑通跳得不行。叶榛干脆气得直接拿东西砸人,老傅又狠狠报复了几回,发现叶榛连军刀都从靴子里掏出来了才收手。

我目瞪口呆,这是什么人民子弟兵啊,简直是俩披着绿皮有组织有纪律的市井流氓。

【2】

营地里有热姜汤,远处一群兵哥哥在拿着铁锹铲雪,雪崩堵住了山路,车进不去。就连我们来时的路都是他们一路挖过来的,可雪一直在下,开路并没有那么容易。

这下不仅没见到灾民,连部队也有人冻伤或者感冒发热,本来没几个军医随行,又累病了俩。由于天气太冷,背包里的葡萄糖注射液竟然结了冰,用时要溶解没少费工夫。

天黑后,我们跟兵哥哥一起吃的胡萝卜方便面,面条刚出锅就凉透了,薄薄的一层油,闻起来都挺恶心,我随便吃了两口就往帐篷里钻,山路随时都可能挖通,挖通后我们没什么时候偷懒。

因为条件不好,救援组的女士们一个帐篷,外面呼呼的内还能缓和点。

刚钻进来就听见叶榛在外面喊:“果果,出来下啊。”

大象腿小姐不改八卦本色,小声问:“这谁啊?”

我说:“我儿子他爸!”

又是一堆白眼,这看着说实话根本没人信,只有萌萌热血沸腾地做出个胜利的手势。

外面真是风雨交加,在帐篷门口不好说话,我往炊事班的厨房那边走了几步,停下来哆嗦,叶榛也不说话,见我停下来,拽着我就往他的军用帐篷里钻。在风雪里奋斗的老傅闻到肉味望过来,吹了个尖锐的口哨,“叶子,你拽着人家姑娘往帐篷里钻什么呀!”

这下好了,那群刚被远的下来挖雪的绿苗苗齐刷刷地行注目礼,开始大笑,口哨声此起彼伏。

叶榛也不害臊,还神采飞扬地做了个鬼脸。

“流氓!”

“哪里流氓了?”叶榛撩了撩眼皮儿,挺招人的,“……算了,就叫你看看什么叫流氓。”

我正欣赏着帐篷中央的炉子上坐着个洗脸盆子,里面的雪水正在一点点融化,这是什么行为艺术啊?一转头,看见叶榛在解军大衣和扣子,顿时有些蒙,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到行军床上。

叶榛咬了咬嘴唇,“嗯,躺好。”

……老天爷,你这是在玩儿我的吧?这么多人,帐篷连个门闩都没有,这这这这好吗?……啊这好像不是重点……重点是……想干吗也要回家后,这不是淫乱军营吗……呃,好像不是回家不回家的事……生理需求这种事可不会分时间地点的,这也不能怪叶榛随便发情……这好像也不是重点,谁告诉我重点是什么!

在我胡思乱想时,叶榛已经脱掉我的旅游鞋和袜子,将冰凉的脚寒进他的怀里。

“穿这鞋踩雪堆里,你的脚不想要了?”是嗔怪的口气,他明亮的眼睛微弯着笑,“你不用怕,我要耍流氓也不会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的,起码要换个场地吧。”

我捧住他的脸,惊慌失措,“你是叶榛吗?你没被什么上身吧?”

叶榛含情带怨地驱着我,突然抓住我的手,瞬间嫩滑的石头卷住了手指,在我石化中,他已经一根一根地把五根手指都吮了个遍,香艳得我差点偏瘫。不对劲儿!听老人们讲山里有狐仙经常变成美男的样子出来祸害姑娘,眼前这个狐仙变的吧?

“那天在肯德基看你吃鸡翅,我就想这么干了。”叶榛煽情地咬了一下。

我全身一抖,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调情?

他不会脑浆冻成冰碴了吧?从翻书脸直接进化成等离子切割脸了?我们俩算什么啊?

“果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脸色绯红地抱住我,在耳边热乎乎地咬耳朵又吹气,“祖宗,你重新喜欢上我好吗……虽然我是个配不上你的家伙,可是你给我个机会变好行不行?我以后就变好了,变得比谁都爱你,让你幸福。这样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我耳朵软得不行,大脑CPU过热,心里很痒,有个小爪子在挠,挠得血肉模糊依旧是痒。

夏文麒家住的小区里有家很好吃的包子店,叶梨小东西很喜欢吃那家店里的羊肉包子,于是夏文麒经常带着我们去吃。他们小区里从不缺流浪狗,有一条腊肠狗特别馋,连馒头米饭都不吃,饿得皮包骨头也趴在包子店门口怎么都打不走。

不管怎么说,即使是馋嘴,那也是只相当执著的流浪狗。

大多数时候我们会掰着包子的边边角角喂它,或者吃不完的就喂它。明明对人类来说是不要的东西,对那流浪狗来说却如获至宝,看你的眼神都热乎乎的,格外的亲热,本来我没在意这条流浪狗的死活,直到有回无意中去包子铺看见有几个青年人正拿烟头烫它,被烫到应该非常痛,狗被烫得惨叫,叫完那群青年便兴高采烈地送上一口包子角给它。

即使被伤害了,只要能得到想要的东西,那条流浪狗就用渴望的眼神在那等着。

别人都说:真是条贱狗啊,记吃不记打。

可我一直觉得那条非常有理想非常执著的狗。

不过就是记吃不记打,好了伤疤忘了疼,跟我这种人一样,觉得疼了只要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也是不会跑的,只会眼巴巴地等着。说好听了叫执著,说不好听了就叫犯贱。

叶榛接着说:“……别放弃我,这回别放弃我了。”

我知道自己该马上答应,该欢呼雀跃,放鞭炮庆祝什么的。无论叶榛为什么回心转意都不要问,只要跟他在一起就好了。

可这为什么?

我说:“你叫我想想。”

叶榛点头,“给你一分钟的时间。”

“喂!”

“一晚上,不能再多了!”

“……叶榛!”

“祖宗,乖。”叶榛做了个手势,小声说:“外面有人偷听。”

剩下的时间就是水温好后,被叶榛按着乖乖洗好了脚,抹了层冻疮膏,又裹了三层军用棉袜。叶榛一直在低眉顺眼地伺候我,最后我被殷勤地套上鞋子,我真怕他再把我抱回去,看来他并不在乎丢这份脸。于是脚一沾地,我就逃出了叶榛的蜘蛛洞。

行了,连救个灾都能弄出香艳绯闻来,为什么上邪你就不能叫我活得低调点?

【3】

回到帐篷里我倒头就睡,再醒来是被老冯的大嗓门嚎醒的。

我看了下时间,凌晨四点。

“路通了,大家背好东西出发!女同志不要再梳头了!出发,出发!”

这次出行条件稍微好些,因为部队进来了几辆物资运输车,能把女同志们装进去。只是谁都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又有塌方,也可能随时遇见雪崩。在这里没有所谓的绝对,从签了生死状开始,命就是拴在裤腰带上的。

什么表扬,什么职称,都要是脑袋长在脖子上回去后的事。

叶榛在知道我跟于雅致分手以后,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连看他的目光都挺亲切的,在众人面前也毫不掩饰那春情荡漾的模样。连脸皮这么厚的我都窘迫了,钻到人堆里,跟救援队的人一起上了车。

起初还听见有人在说笑,谈论反厄尔尼诺现象是2012的前兆还有玛雅预言的真实性,后来就闭着眼迷糊过去。

不多会儿听见萌萌喊我:“唐果,醒醒,前面翻车了。”

“翻车了?谁的车?”

“他们说是队长的车翻到山坡下的沟里了。”

我吓醒了,跳下车往前跑,当兵的倒是训练有素竟然没乱套,只是个个脸色都不太好看,我揪住一个人问:“叶榛呢?叶榛呢?”

“叶队?叶队在下面……哎,医生医生,你不能下去,危险!”

他刚说危险,我已经连滚带爬地跌下去了。

藏在雪里的石头树枝刮在我身上的感觉很不好受,幸亏盘山公路连上开出的是梯田,几米长的缓坡下面有条深沟,是用来浇灌庄稼用的。那辆越野车四仰八叉地躺在沟里,一堆绿油油的人围着,听见上面有人喊“医生医生。”,都抬头看见我像个球一样滚下去。

被人像橄榄球一样扑倒抱着滚了几圈安稳落地时,我几乎摔蒙了,“叶榛怎么样?”

那个救我的小战士比我还,“叶队,叶队没事啊,车翻下来的时候,他们跳车了,现在在医疗车里……你怎么样?”

我推开他爬上坡,跑向医疗车,一打开门就看见叶榛怀里正靠着个女人,军医正帮那人包扎手臂,一看那女人的脸我立刻纠结了,卓月。果真是一对冤家。看叶榛搂得那么紧,怎么也不像是被摔个半死的模样。

“月姐怎么也来了?”

“我有采访任务。”卓月说着要直起身,“我听说你们医院也有志愿队来,就猜着你也会来,这回我非给你写篇报道不行。”

叶榛连忙说:“月姐你别乱动了,再让老张检查检查,都怪我,不该拉着你坐我们的探路车。”那满脸的自责和心疼让我很想叹气。

我说:“你们没事就好了,我先回车上了。”

叶榛说:“你别乱跑,注意安全。”

“哦。”

回到车上我才觉得疼,又觉得腰里好像被汗水浸透了。萌萌拉开我的羽绒服,皱紧眉,“从哪儿刮了那么大个口子?”伸出头找了一圈,看见有人过来就喊,“于医生,你来得正好。”

于雅致过来一看,倒是镇定,“去拿生理盐水、碘伏、药棉……还有羊皮线,要缝几针……”

我吓坏了,“于雅致,你不是想搞死我吧,用得着缝针?”

于雅致不知道哪里来的怒气,“你这是来救灾还是添乱?你就那么想当烈士?就你这样,就算死了,回去也不会给你报烈士的!”

被于雅致这么一吼,不知道为什么我伤心得很,一个两个的都这样,嘴上说着喜欢我,可说的和做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于雅致被我拒绝后立刻跟院花出双入对,如今对我又吼又骂,喜欢?我连你八辈祖宗都一起喜欢!

萌萌拿来东西,见气氛不对劲儿,很不讲义气地溜了,还礼貌地带上车门。

“……你哭了?”

“我疼的!”哪里都疼,心里更疼。

于雅致哼了一声,口气倒是软下来,“看你以后还胡来,谁能替你疼……忍着点,先打麻药……”背后火辣辣的,药棉在伤口里捣来捣去的感觉都快疼麻木了,于雅致不做声了,许久才说,“那个叶榛好像对你也不怎么样。”

我哭得抽抽噎噎的,“你还不是对我也不怎么样?”

“我跟他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你可不能跟他比……啊,你轻点,想杀掉我吗?”

于雅致懒得理我,利索地处理好伤口,打消炎针,麻药已经使上劲儿了,摸起来跟摸木头没什么分别。

“你又干什么?”

“大伙儿不都徒步进山了吗?”我把包裹背在肩上,“刚才不是说山里住户不集中,两个兵带一个医生组成小队搜救灾民吗?”

“你都受伤了,正好留下来看车。”

“车有什么好看的,又不会自己长腿跑掉。”我想了想,又回头冲他甜甜地笑,“还有啊于雅致,我跟你有个屁关系,以后看见我的态度就参照你看见护士站那群八婆,这种绵里藏针的特殊待遇留给你的漂亮护士姐姐吧。啊,对啦,你要是有什么包皮过长之类的小手术要做的话不是正好,那姐姐不是专门在泌尿科备皮吗?你们才是吉祥的一家。”

在于雅致气炸前,我得意扬扬地跑了。

人已经走得差不多,叶榛跟老傅还在部署行动,卓月和一个年轻的男孩在旁边用茶缸吃方便面。

“傅队长,我跟哪个队?”

叶榛立刻说:“……不能都走,这里也要有人原地待命。”

“我们医院里有待命的,我跟谁走?”

都怪我演技太拙劣,口气生硬,叶榛不再看地图了,大约因为有人在也不好说什么,只用一双水润润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我。

我又问了一遍:“我跟谁走?”

老傅看了看叶榛,又看看我,把炸药包跟打火机放在一起并不是什么英明的举动。他扭头喊:“章鱼仔,来,你们队有医生了。”

【4】

我跟的小队里两个人,一个叫章鱼,虽然看不出哪里像章鱼,可另一个叫钩子的,嗯,也看不出哪里长得像钩子,老傅队里的人都是肌肉纠结看起来就挺可靠的队员,目测年纪都不超过三十岁。

六点钟方向,完全是人脚踩出的小土路,被大雪掩埋几乎看不见,隐约从露出的枯败的枝桠里能看出这是一条路。

“既然有路,顺着路去,就肯定能找到人。”章鱼说,“唐医生,看你脸都白了,累坏了吧,我帮你背。”

我想了想把背包递过去,“谢谢。”

钩子连忙说:“别客气啊,你累坏了叶子一心疼说不定回去拿我们开练呢。

“你们如果能在我面前憋住不提他,我保证他不会拿你们开练。”

章鱼和钩子对望了一眼,有默契地做了一个嘴巴上拉链的动作。我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章鱼说得不错,有路就会有人走,我们走了两个钟头,终于走出了林海,在一片梯形的平地上立着三家双层的砖房。

章鱼立刻下令:“我们三个,每个人去一家询问情况,有伤病者马上通知医生。”

雪很深,几乎没过大腿,若是不小心踩进深坊就会灭顶。被雪灭顶的感觉也很可以,所以每走一步对体力和心理都是很大的考验。不过更大的考验是,我敲了半天门,里面没有回声。

若是平时,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住在深山里不给陌生人开门也是正常的。可是如今大门从里面上了门闩,铁环与铁相撞的声音响亮又清晰,但是没有人开门。

“……有人在吗?”我大声喊。

除了风雪没有任何的回应,上午九点二十三分,风力七级,房屋外温度零下二十三度,大到暴雪。

不多会儿钩子从坡上那家跑过来,“唐医生,这家没人开门吗?老乡说这里只住了两位老人,有三个女儿都嫁到山那边了,这里的山民取暖都靠捡柴土炕。”说着往后退几步助跑利落地跨过墙给我开了门。

院子里都是厚厚的雪,淹到大腿,连个踩动的痕迹都没有。我跟钩子对望一眼,同时往偏屋冲,山里的土坑一般都是砌成偏屋,门没有门闩,被风吹得啪啪响,门口积了不少雪。

床前放着个火盆,里面都是些燃尽的炭灰,屋里是残留的胶皮味。大约是把能烧的都烧了,连塑料瓶都烧掉了。屋里除了土坑,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甚至连电灯都没有,红漆斑驳样式老旧的桌上放着几根蜡烛。床上两个老人抱在一起盖着两层薄薄的棉被。被面许久都没拆洗过了,两个人头挨着头,睡得很安详。

我上去要摸鼻息,钩子拉住了我,红着眼摇了摇头。

“我去报告给傅队长,唐医生,那家老乡家的孩子发高烧,你去看看。”钩子说,“十五分钟后,我们继续向六点钟方向搜救,这个小山头那边还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