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算轻的了,昨天用掉了不少药。”

“你脸色很差,昨晚没睡好?”

“嗯,认床。”

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我们开始挨家挨户地进行搜救工作。主要是摔伤和冻伤,老乡家都不缺粮,还可以吃冻死的家畜。不过好多天没有蔬菜吃,小女孩上火起了满嘴的泡,饭都喂不进去,疼得一直哭。

我机械地拿输液器,兑药品,输液,背包越来越轻,我的身体也越来越轻。

中午吃过饭我躺在车里睡着了,醒来身上暖烘烘的,身上捂着军大衣,脑袋下垫着叶榛修长的玉腿。他也在打瞌睡,微微启着唇,没防备的样子让我觉得很可爱。我从没从这个角度去看他的脸,原来只觉得他的睫毛长,却不是翘的,又密又直,像一小片黑压压的森林。

这就是我的森林,是我全部的理想,和我愿意栖息一生的港湾。

“醒了?”

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身上也不想动。

“跟我说一句话行吗?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

叶榛垂下头,指腹搓着我的下巴,微笑的样子非常的好看。难得这样的安静,我心里非常满足,往他身上又靠得紧了一些。不过也只能这样靠着他,再近的地方我是进不去的,那是禁地,一直对我关闭。叶榛也想打开禁地的门,可是他找不到钥匙。

这样的叶榛说不定比我还可怜。

“我以前看过一本外国小说,小说的男主人公是个俄罗斯潜入美国的特务,他潜伏得很深入,在那边结了婚,他的太太是在政府部门工作。他一直在利用他的太太,结婚也不过是掩护自己的特务身份,顺便套取一些国家机密。”叶榛跟捋猫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顺毛,兴致勃勃地讲故事,“你猜,这个结尾会是悲剧还是喜剧收场?”

“如果是好莱坞大片,肯定是女主人公一直知道这男的是特务,也是为了套取对方的情报,最后打了一场,在烈火中拥吻。”

“你说的那是《史密斯夫妇》,这个故事不是那样的。后来东窗事发,男主人公把他太太当做人质押着一直逃到美国西部,按照上级约定的地点乘直升机去机场,而后用真正的身份回国。可是男主人公中了枪,他用枪顶着他太太的太阳穴一直把车开到一条河边,无路可走了,那个男主人公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就让那可怜的女人自己离开。他的太太陪他逃了那么远,没哭没闹也没说话。现在男人叫她走,女人在后视镜里整理了一下头发对男人笑了。”叶榛的眼波荡漾着,连口气都有了幸福的感觉,“她说,我从没想过这辈子是什么死法,不过,我觉得我死的时候,你一定在我身边陪着我。而且这里很美,我觉得很幸福。说完女人就把车开进了河里。警方打捞到两人的尸体,他们在车里拥抱着对方,怎么都没办法分开。”

我认真想了一会儿这个故事,叶榛真没有浪漫细胞,如果他是讲睡前故事的话,怎么也应该挑《白雪公主》或《灰姑娘》,这些又蠢又蛋疼的童话故事。

“你难道会给小梨的睡前故事讲《电锯惊魂》吗?你也太毒了,这根本就是赤裸裸的诅咒,跟你在一起简直太倒霉了。”

他认真而羞涩,目光闪烁,“我的确觉得,如果跟你就这样死了,也是不错的一生。”

原来叶榛说情话这么的剑走偏锋,一开口就死去活来的,不过我却觉得快在他的眼眸里溺毙了……我想我也是个变态。因为我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如果前面有湖也会忍不住开下去。

最后他俯身抱住我,力气很大,“我爱你。”

或许等了太久,听到耳朵里竟跟“我饿了”没什么区别。

“我爱你,一直爱你。”

以前的叶榛从不撒谎,可现在我依旧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可他的爱我真的太想要了,我迟疑了几秒钟,慢慢抱住他的背。

【2】

整个下午我都窝在车里睡觉,人手够用,我身上的确不舒服,又不愿意拖累人,反正也不娇气,怎么都能忍得下去。叶榛离开时打开了暖气,热气熏得人发昏。

听钩子说他在队里算半个伤残人士,大家都很照顾他,什么重活累活全都不让他干。连跑几步傅队都怕他累着,负重越野,从来都是傅强跑在最前面,他开车跟在后面断后。要是有队员发生什么意外,他就把他们拉回来,也不费劲。

全队都很珍惜他那几条好不容易恢复的韧带,把他当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那样对待。若是以前,他心高气傲的能接受这种待遇才怪。可现在的叶榛长大了,懂得什么叫现实,也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

醒来后我身上每根骨头都是软的,有人敲窗子,我摇下玻璃看见章鱼的眉毛和睫毛上都挂着霜,嘴里呼出的白雾几乎能遮掩脸上的尴尬,“现在是傍晚六点整,按照叶队指示来请夫人您去吃饭。”

“怎么让你来叫我了,他干什么去了?”

章鱼挠挠后脑勺,“叶队指挥给老乡家的牛羊搭棚子呢。”

我揉着眼睛下车,刚走几步发觉章鱼扭扭捏捏地跟在后面,回头问:“又怎么啦?”

“那个,我前两天跟你乱说的,你就当我欠抽,别跟我一样……钩子已经教育过我了,谣言止于智者,我就是军队的毒瘤,社会腐败的根源……”章鱼抓耳挠腮的,本来懂得发青的脸又泛起血色,“反正我就败类了,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我笑了笑,“没有,你只是说了自己看到的,你说的是真话。”

“啊?不是真话,都是假的!真的啊,嫂子,你相信我啊!”

这种事说得太清楚了就没意思了,直接从唐医生升级到嫂子,我有点不习惯。

晚饭是羊肉炖胡萝卜,汤汁又浓又香,浇在米饭上看起来非常的可口。我在一片惨绿的萝卜兵中转了一圈,没找到叶榛,就跟萌萌端着饭走了。刚吃到一半,萌萌正甜蜜地诉说下午有个兵哥哥跟她要电话号码,突然看见林乐跟风一样的跑进来,“你们谁看见卓记者了?!”

有个知情人士说:“今天下午不是你跟她一直在一块的吗?”

“那谁看见叶队长了?”

“哦,在村东跟着建羊棚呢!”

林乐一跺脚急火火地往外跑,我把饭盒交给萌萌,连忙追上去。

男生手长脚长跑得比我快,远远就看见叶榛正拿着铁锨在铲冰,林乐跑过去,一边说一边还抹上眼泪了。叶榛面色惊变,嘴唇抿得死紧。

我跑上去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哭上了?”

林乐抽抽答答的,“下午我跟老乡借了匹马帮着运东西,可我不知道为什么马惊了,撒蹄子就跑,我就在后面追。我听见卓姐喊我来着,可我着急追马,就没管。等我回来了找了一圈,他们都说卓姐去找我了。这山里到处都一个样,白茫茫的,老乡说他们自己跑出去都不一定能找到路……而且,雪都把沟沟坎坎的填平了,要是掉雪坑里……”林乐越说越怕,哭得更大声。

天已经黑透了,温度还在降低,在这样的情况下待一夜绝对会冻死。

事不宜迟,全队紧急集合,叶榛很快制定好搜救方案,非常的冷静利落,一点都没有毛头小子自乱阵脚的意思。我站在不远处打量他,一身打眼的丛林迷彩,头发很短,不像那些个韩国男明星那样很长染着乱七八糟的样色,把脸也遮得只剩三分之一。所以那张没有任何遮掩的脸庞,简单干净,青春朝气,好似春天脆生生的叶子,光凭想象就能闻到雨露的气息。他的眼睛生得极好,好像汪着清澈的水带着笑,透出一股孩子气的单纯。这样的叶榛背后似乎是有淡淡的金色光环的,叫人觉得值得信赖又温暖。

在他工作的时候,任任何东西都是游离在世界之外的,即使我站得离他不远,他也看不见我。

这样的叶榛叫我有种自虐的着迷,也有些疼痛。

他跟傅强争执,声音很大很激烈。

“……通讯工作可以交给老铁,我必须去!我跟她一起长大,现在她这么危险,我怎么能坐得住?!”一边说一边眼睛都红了,竭力忍着,“我必须去,队长,我保证不会给大伙添麻烦。”

“叶榛!”老傅火了,“反了你了,军人守则的第一条是什么?”

叶榛咬牙,“绝对服从命令!……可这不一样。”

“嘴上光会背就完事儿了啊?这有什么不一样?!这他妈一样一样的!你是第一天当兵啊!啊?你还跟我顶,我跟你说,就你的身体状况,在大雪地里跑个十几公里再背个大活人回来,韧带撕裂你就等着残废吧!”傅强叉着腰,整个一兵痞,不过在我看来简直惊为天人的英俊,“也行,你废了就转文职,总部那边等着要你呢!”

叶榛站在他面前,背挺得笔直,脸上摆着丝毫不退让的表情,很像泰山顶上一棵松。

老傅跟他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一脚踢在车轮上,气急败坏的,“快滚快滚!检查好你的通讯设备,省得死在外面兄弟们都不知道去哪里收尸!”

他舒了口气,敬礼,“是!”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嘴角是上扬的,我是笑着的。

叶榛回头看见我,眼角一垂,温柔又虔诚的模样,几步跑过来。

“乖乖等我。”

这话很熟悉,当年我听得兴高采烈,如今听到一模一样的话只觉得欷歔。虽然后来离开了他,但是在心里还是一直在等他的。等他那一天想起有我这么一个人,然后神差鬼使地来看我一眼,发现我身边有个孩子,然后悔不当初。或者过年时,在哪个商场里偶然遇见,看见我身边跟他眉目相仿的孩子,是如何的震惊。

不管怎样,我一直在等,放了很长很长的线,然后钓上他这条大鱼。

我这条线放得很长很长,我也有很多机会在不经意间让他知道我的存在,可是我一直没把鱼饵放下去。大约是我不舍得,从汪洋里把他放到鱼缸里,因为我的自私而让他变得安逸却忧郁,不再是当初我爱的那个有理想有原则有爱情也有生命力的男人。

可是我不舍得,别人却舍得把他捏圆搓扁。

看来我真的是把他宠坏了。

叶榛抱住我,众目睽睽之下说:“你不用担心,我一定平安回来。”

我闲闲地笑着,“好啊,这回等多久?”

“我尽快回来。”叶榛直直地看着我,企图在我脸上找到一丝的怨怼。可惜他什么都没找到,因为怨怼什么的,根本没有,我全都是心甘情愿的,或者说一相情愿的,从来没有什么奢望。

我摆了摆手,“嗯,注意安全。”

他怀抱终于松了,嘴唇在我额头上飞快地亲了一下,凉飕飕的。

一堆人在不远处吹口哨起哄,紧张的气氛稍稍活跃了一些,我不咸不淡地横他们一眼,转身回屋里睡觉。我这两天真的累惨了。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清晨,萌萌推醒我说:“快起来,我们走了。”

我嗯了一声,从善如流地起身收拾东西。

萌萌有些奇怪,“你就不问昨天你家叶队怎么样了?”

我笑了,“要是出事了你能这么安静?”

萌萌叹了口气,“也是,我傻了,走走,一会儿上车集合了……哎,你要去跟你家叶队打招呼吗?”

“不用了,他知道我们早晨走,他要是有心会来找我。”

萌萌又叹了口气,“……啊,也是。”

叶榛还是没来找我,我们上了车,望着雪白的山间里透出森森灰白的山棱。

是我把那个男人宠坏了。

可我现在已经不想再宠他了。

【3】

周末夏文麒带叶梨去游乐园玩,在叶梨的强烈要求下,夏文麒同意捎上我。

我们一家三口去坐过山车,飞流直下时,我恐怖的尖叫声淹没了其他人,下来时,夏文麒顶着他那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鸟窝头十分嫌弃地瞪着我。周围的人望着我的表情也是惊为天人。我淡定地顺了顺头发,对他说:“孩他爹,我腿软,来扶一下。”

叶梨闻言痛苦地把头扭到一边,潜台词就是,你不是我妈妈,我不认识你。

即使在一大一小的白眼中,我依旧玩得很高兴。

中午在我原来打工的动漫餐厅吃饭,本来是冲着免单去的,结果老板蓝冰不在,只能乖乖掏了钱。我心疼得直撅嘴。

夏文麒叹气,“祖宗,你至于吗?不是这回去做志愿者还有奖金发?”

“……小梨今年的教育基金保险还没存,过了年我又该交学费了,这么多钱不省着些用怎么行……好在我的股票还算坚挺,要是股票进去了,我就只能去卖身了。”

“还缺多少钱?”

我翻了个白眼,“你跟我什么关系,凭什么来填我这个无底洞?”

夏文麒吊起眼角,“那跟你有关系的那个人呢?他怎么不管?”

他在说叶榛这个冤大头。

我往嘴里塞个肉丸子含糊不清地说:“他啊,前夫,更管不着。”

“他不是在追你?”

“夏面瘫,我在你眼里就那么轻贱,人家追我,我就一定要上钩?”

“哪能,你在我心里就是那长白山天池雪莲,百年难遇。”

“骂我像朵开花的包菜是吧?”

叶梨从牛肉丸子海里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啊眨的,“妈妈,我可以不学钢琴的。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钢琴。干爹说以后可以弹钢琴来骗小姑娘,可是我也不喜欢小姑娘……以后我可以养你的。”

我跟夏文麒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怎么应对。

我那么利索都磕巴起来了,“那个……小梨子……怎么不喜欢小姑娘啊,小姑娘多好啊,小手摸起来又滑又嫩的,小嘴亲起来又软又甜的……”

夏文麒无语地扶住额头。

叶梨无比淡定地忽闪着眼,“我们班上的付今言的嘴唇也很软很甜。”

“你亲了?”

“亲了。”腹黑的叶梨小朋友冷笑,“谁叫他不听我的话?我咬不死他!”

人家听你的话才奇怪吧?!

“就是那个爸爸是漫画家付云倾,妈妈长得像高中生的付今言?”我想了想,那孩子的确长得比小姑娘还漂亮,人家爸爸就长得冰肌雪骨的,往那儿一站就是个白雪王子,开家长会时幼儿园花痴老师都围着他转悠,儿子自然也是出类拔萃的。看来我儿子的审美没有任何问题,我只能祈祷付今言小朋友快点长大,长得五大三粗,变成令人闻风丧胆的壮汉,让叶梨小朋友的审美观继续正常下去。

“妈妈……我可以不学钢琴的……嗯,也可以少吃点饭,以后不吃肯德基也行的。”

叶梨黑亮的眼睛带着笑,在他的心里对金钱的概念,大约就是他没用的妈妈每天把花掉的钱记在笔记本上,一边皱眉叹气一边节衣缩食。这些年多亏夏文麒家明里暗里的接济,所以才让小梨衣食无忧,快乐成长。

我抬眼看对面的男人,我想若是我能爱上他,说不定也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

可我依旧爱着叶榛。

下午回到家,楼道里的声控灯是亮着的,有个人靠着墙抱着游戏机,不知道在玩什么游戏,只能听见炮弹炸裂的声音。

叶梨惊喜地扑上去,“爸爸!”

我内心无比震惊,叶榛收买人心的手段太惊人,叶梨不过跟他相处了几日。私下我也没敢问小梨对他的印象,因为孩子习惯把什么都藏在心里,表面不说,可是心里有秤。可是这么看来,我压根不用担心孩子会对他生疏,这热情如火的。

叶榛垂着眼角笑,把他抱起来举高,在脸上来了个带响的,“乖儿子,跟妈妈去哪里了?”

“干爹带我和妈妈去游乐园了,爸爸你什么时候来的?”

“中午就来了,等了好久,打电话也没人接,肚子好饿。”叶梨边说边用眼角瞄我。

我开门进去,他跟进来。

小梨兴致勃勃地跟他说今天在游乐园里的大摆锤和海盗船多刺激多好玩。我把今天买的漫画书掏出来递给他,孩子跟叶榛腻歪了一会儿就自己去屋里看书了。

我转头问他:“饿了?”

叶榛笑眯眯的,“嗯,有吃的吗?”

“冰箱里有冻着的馄饨,我去给你煮。”

我去厨房添水把锅架在火上。

“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因为没什么特别的事。”

“那我打电话怎么不接?”

“啊,电话放诊室内去查房了,今天在外面玩太吵没听见。”

叶榛笑了,“都想好怎么说了啊?”

他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的,好像没生气的意思,但也不高兴。

我也笑了,“月姐怎么样了?”

他没回答,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习惯性在发狠的时候咬下唇目露凶光,“你就是因为这个又不答理我了?”

我耸耸肩,从冰箱里拿出馄饨。

“还真没有,在那种情况下,就算是个陌生人,你也应该会拼了命去找的吧。”

“那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也不理我,我心里……受不了。不确定你有没有生气,一想到你可能离开我,我就受不了!”叶榛不堪地看着地面,眼底有晶莹的水光,“我现在终于知道你以前是什么心情了,心里总是想着一个人,看不见摸不着打电话也找不到人,这滋味真是……真是……”叶榛认真地想着合适的形容词。

“心酸。”我说,“从心里一直酸到鼻子上,酸得整个人都觉得冷,想找个地方缩起来,到了冬天就更难熬了,恨不得学青蛙去冬眠。叶榛我都知道,我比你知道得要早很多。”

锅里的水开了,咕噜咕噜地滚着水花,热气氤氲,叶榛的脸都模糊在白茫茫的雾气里。

“唐果我、我……我对不起你,我不求你原谅,但你能不能给我补偿的机会。上回说的,你能给我答案了吗?”

我把饺子放进锅里,“你想听什么答案?”

他说:“你答应跟我在一起。”

我拿着锅铲在流水台上笑笑地看着他,“要是我不同意了呢?”

叶榛抿着唇,眼神澄澈,脸上是那种丝毫不退让的坚定。

“我会追你,直到你同意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