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到正院门口时,正碰上王姨娘带着叶琳、叶珏和一大群丫鬟婆子也到了那里。不过夏桐却不在其中。她那日下午便被姜氏打了板子,卖出去了。

王姨娘此时可是对叶琢恨之入骨。要知道这可是新太太要进门跟她争公婆和丈夫宠爱的关键时刻,而叶琢却冤枉她让老太爷对她心存芥蒂,还使得她失去了一个得力臂膀,这怎不让她恼恨?但那日不光夏桐被卖,她也被老太爷警告了,要她不要再跟叶琢作对,否则让叶琢对叶家怀恨而导致以后联姻不帮叶家说话,让叶家吃了大亏,那老太爷就要作主休了她。

王家家境并不好,王姨娘的父母也是跟叶老太爷一样唯利是图的,否则也不会把女儿嫁到叶家来作妾。王姨娘除了老太太姜氏,便再没有倚仗的人。偏老太太是听老太爷的,老太爷这话又说得严厉,这恨意她便只得忍着。所以此时在正院门口相遇,她只用眼睛狠狠地剜了叶琢一眼,就急上几步,抢先进了门。

叶琢自然不会跟她计较这个,停住脚步等着她们进去了,这才慢慢地上了台阶,跨进正院门口。

姜氏此时也换了一身素服——月白色的绸缎长裙,藏青色缠枝花的褙子,头上只插了一根银簪,倒显得比往常更精神干练。不过她此时的脸色并不好,眉头紧锁,神情也似很不安。王姨娘带着叶琳、叶珏进门,她像是没有察觉一般,只愣愣地盯着面前的空气发呆。待得王姨娘出声唤她,她受惊似的手猛地一抖,拿着的茶卑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茶水却溅了一地。

她铁青了脸,转头瞪了王姨娘一眼,一脸的嫌恶:“你叫丧呢?”

王姨娘在姜氏面前向来受宠,哪里见过此等脸色?眼圈一红,垂下眼睑委曲地道:“妾身鲁莽了。”

“哼。”姜氏也不安抚她,只冷哼了一声,便将目光投向了门外,“人都到齐了?”

“妾身和琳儿她们房里的丫鬟、婆子,以及厨房的四个媳妇、婆子,都到齐了。”王姨娘回道。

姜氏站起身来,走到门外,站在台阶上,扫了一眼那些丫鬟婆子,确定人都到齐了,这才开口道:“这几日,你们要跟着一起去大房那边帮忙办丧事。现在我分派一下任务:王姨娘身边的丫鬟婆子,负责迎来客往,端茶送水;厨房的媳妇婆子,到厨房烧茶煮饭;琳儿、琢儿、和珏儿身边的丫鬟,则负责做针线,把一会儿运过去的白布做成白幡与孝衣、孝布,把灵堂及大门口都布置好,让大家都穿戴起来。”

她的目光落到了王姨娘身上:“丽云,她们负责的各处,就由你检查。一旦发现有推三阻四、偷奸耍滑的现象,就严厉惩罚!”

感觉自己受到了重用,而且可以趁机找秋月她们的茬,以报夏桐之仇,王姨娘一扫刚才的委曲沮丧,精神抖擞地应了一声:“是。”还讨好地冲着姜氏笑了一下。

这笑容看在姜氏的眼里,却是格外刺眼。她冷冷地看着王姨娘,直看得她的脸色一变,这才将目光收回来,放到三个孙女身上:“你们三个,等着秋霜她们把孝衣做好,就穿戴上,到灵堂前跪着哭灵。”

要到灵堂去守着死人?叶珏脸色一白,害怕地往叶琳身上靠了一靠。而叶琳抿了嘴,似乎不大乐意。大房那里死的只是她们的堂兄,并不是长辈,为什么要她们去哭灵?待听得叶琢应了一声:“是。”又见姜氏那脸沉得可怕,这才跟着应了一声,又示意叶珏答应。

安排妥当,姜氏一挥手:“走吧,赶紧过去。”说完,带着周嬷嬷和春雨,率先走了出去——家中总得留人,哑巴嫂子便被她留下来看家,而春草昨儿挨了板子,这会儿还下不了床。

叶家兄弟分家的时候,家中宅基地是一人一半,大房占了东边,二房占了西边。到后来叶予章发迹,本着利用现有资源的原则,只在原来的基础上,把周围邻居家的地都买了下来,扩建了屋舍。所以大房那面积不大的院子,紧靠叶府的东北一隅,与叶琢所住的碧玉居只一墙之隔。

于是叶府的这群女人,并没有登车坐轿,而是直接走路,穿过叶府的花园回廊,从碧玉居不远的一个角门出去,就到了大房院子门口。

自姜氏分派任务起,叶琢便感觉这丧事甚是蹊跷。要知道这可是叶予章的侄孙去世,依着叶予章的个性和两府的交情,最多不过是叶予章去安慰一下亲哥哥,叶家明代表二房奉上点奠仪,再派两三个男仆去帮着张罗张罗,就全了兄弟情份和礼数。可现在,全府上下老少一齐出动,姜氏和王姨娘皆着素服,还要她们三姐妹去哭灵,又出钱给大房做白幡,怎么看这事都感觉奇怪。

她跟在姜氏和王姨娘后面,默默地出了角门。还没进到大房的院门口,就听得里面传来一阵吵闹。待进了门,便看见叶予期柱着拐扙,正指着一个跪着的人道:“滚,这杀子之仇,不是磕一个头就能解决的。你们出去,出去,滚!”

(谢谢秦慕瑾和杨小懶的打赏,谢谢!)

第十五章 姜兴惹的祸

而那跪在地上的年轻男子,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身材还算魁梧,只是小眼睛塌鼻梁,面容虽算不上丑陋,却也谈不上英俊。他此时虽然跪在那里,低着头,眼睛却不老实,听得院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偏过头斜着眼只朝这边张望。待看到进来的是女眷,后面还跟着几个年轻女子时,他那眼睛如同点燃的油灯,一下子亮了起来,头也忘了低下去,直直地朝这边看来。

这男子身后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还有一个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那女人此时正一脸哀求地对着叶予期道:“伯父,我们知道,这件事,必不是磕一个头就能了结的。只是两人争斗,一下失手,并不是有意要杀人。现在璞儿已经去世,就算把兴儿的命赔上,他也活不过来了。兴儿也是您的侄外孙呐,您一向心慈,就忍心看着他被砍头吗?这件事咱们就私下了结了吧,不要去报官,好不好?有什么要求,您尽管提出来,我们姜家能办到的,一定办到。”

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叶予章的大女儿,姜兴的母亲叶家梅。

而站在她前面的那位老者大概是姜家的长辈,也连声应道:“正是,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

叶予章此时也在院子里站着,见得姜家人如此说了,叶予期却仍沉着个脸,直嚷着叫他们“滚”,便忍不住开口劝道:“是啊,大哥。我知道璞儿去世,你这心里难受。但人死不能复生,你就将手抬一抬,放过兴儿吧。”

在他看来,他一方面作为外公能把姜兴的命保住,另一方面作为叶家人又让姜家出钱给叶家补偿,以免大房三人穷病交加他还得掏钱养活,私了赔钱于他而言就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所以无论如何这事他都应该促成。

“这时你们就求我们将手抬一抬了?可当时谁将手抬一抬,饶过我家璞儿?你家这孽子强抢民女,被我孙子看见了,不过是劝一劝,就将他往死里打。活活的打死啊,可怜我孙子今年还没满十七岁,尚未娶妻,这还有天理吗?”叶予期的老伴关氏在一旁厉声道,说到这里,忍不住流下泪来,“老天爷你怎么不长眼,将这种人劈死,反倒要了我孙子的命啊!”

“滚,都滚。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件事,我们绝不私了,必然要上公堂,讨个公道。”叶予期听得老伴这哭叫声,也是老泪纵横,挥舞着拐扙就要赶人。

叶家梅还要再说,叶予章给她使了个眼色,挥了挥手,让她带着姜兴先出去。叶家梅知道老父精明,必然有了劝解的主意,当下将姜兴从地上拉起来,又看向自己的公公姜运生。

而姜运生见自己拉下脸来求叶予期,叶予期却是不吐口,走之前忍不住道:“叶世兄,这话我不妨告诉你,便是上公堂我们也不怕。咱们姜家,虽不算富有,却也有几门亲戚通着衙门。赔你钱你不要,咱们就往衙门里使,看你到时候能不能讨回公道。”

叶予期听了这话,气得全身发抖,将手中的拐扙用力一击,直往那老者的身上打去:“好,我倒要看看,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

姜运生身手倒是灵活,一闪身避过拐扙,怒气冲冲地出去了。叶家梅一拽姜兴,连忙跟上。

而叶予章赶紧上前扶住叶予期,嘴里不停地安慰他。

姜氏一进门就看到此种情景,虽说这场合不适合让小辈看到,但此时退出去,也不适合。所以一直领着她们在院门口处站着。叶家梅过去,低低地唤了一声“娘”,见姜氏摆摆手,她也知道不适合说话,正要快步跟着公公出去,却不想后面的姜兴却停在了叶琢面前,笑眯眯地道:“这可是琢表妹?琢表妹长这么大了?”

叶家三姐妹中,叶琢长得最美貌,一开始姜兴那色眯眯的眼神就一直往她身上瞄。叶琢当时就躲到了王姨娘和叶琳身后,避开了他的眼光。却不想这会儿还是被这男人单独挑出来问话。她将脸一沉,扭过脸去,没有说话。

“还不快跟你娘走!”姜氏沉下脸来。姜兴虽然是她亲外孙,但叶家三姐妹,尤其是叶琢,那是要跟权贵人家联姻,起大作用的。姜兴又自小好色,为防着他,从五年前起,姜氏便不许他跟叶家三姐妹见面。却不想在这种场合让他见到了。

叶家梅见状,恨铁不成钢地用力地将姜兴的胳膊一拽,拉着他就出了门。

叶家大房的人倒是没注意这情形,叶予期本就悲伤,再被姜运生那话一气,顿时面如金纸,晕倒在地。关氏和叶予章连忙上前扶住他,手忙脚乱地给他顺气喝水,乱成一团。

见叶予期醒了过来,叶予章舒了一口气,道:“大哥,不是弟弟说话不好听。现在璞儿不在了,你们一家三口,弱的弱、病的病、老的老,日子总得过下去。倒不如让姜家赔偿一笔钱,你们拿着这笔银子,老有所养,也是璞儿的一片孝心不是?否则就算让姜兴偿了命,面上是为璞儿讨回了公道。但你们三人贫苦无依,璞儿在地下他也不安心呐!所以啊,还是别跟姜家拧下去了,你们要多少赔偿,我去帮你谈,好不好?”

“人死不能复生,我也不是非要姜兴的命不可。可你听听那姜运生他说的是什么话?我要是能忍下这口气,我成了什么人了?这事,没得谈。”叶予期喘着粗气道。

“他说那话不好听,可也是事实。那姜运生的一个远房表妹,正是嫁给了县衙的李捕快作妾。他要是花点钱买通关系,就算你去告,那也是白告。这世道就是这样。那衙门里面的**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否则当年你这手,也不会就这么白白受伤了。”

叶予期与叶予章年轻的时候,就是在镇上谢家的作坊做玉雕师。叶予期聪明好学,手艺渐渐地超过了谢家的玉雕大师傅。那大师傅嫉恨他,又担心叶予期替代自己的位置,便使人在路上废了叶予期的手。叶予期虽然查出这事为那大师傅指使,告到衙门,无奈大师傅跟衙门里的捕头有亲戚关系。最后不光那大师傅没受罚,告状的叶予期还挨了一顿板子。谢家一看叶予期手废了,为笼络大师傅,不但不再用叶予期,便连叶予章都被辞退了。至此叶予章才咬咬牙,哄着卖了姜氏的嫁妆,自己开了一家小作坊,渐渐发家;而叶予期手残废不能做活,家中只靠关氏做绣活和种那几亩田地,勉强支撑着糊口。

所以听得叶予章这话,叶予期和关氏都沉默下来。

叶予章知道大哥的性子,这话也只能说到这儿,否则再说下去他就要赶人,便换了话题道:“来,大嫂,赶紧扶大哥进房去歇息。棺材我已让家明去买了,你弟妹也带着琳儿她们和下人来帮忙。璞儿的丧事,你们就不要操心了。这些费用,我一会儿就去找姜家,让他们一块儿算上。”

前面那些话还挺让人感动,但最后这句话,却尽显吝啬鬼的本性。叶琢站在院门口听了,一阵无语。

第十六章 关氏

丈夫被气成这样,儿媳妇赵氏则自打听得儿子死迅,就跟一段木头一般,不会说话不会动,叶璞的丧事,还真得靠二房的人张罗。关氏虽然知道叶予章这么做,全是因为姜兴是他外孙的缘故。但此时再硬气,也得让叶璞殓身入棺。她叹了一口气,便不多说话,跟叶予章一左一右地扶着叶予期,进房里去了。

“来,让让,让一让。”门外一阵骚动。丫鬟避让处,几个叶府的男仆抬着一口棺材进来,叶家明一头地汗地跟在后面。而在他们后面,一辆车停了下来,叶府的管家从车上跳下来,亲自往外搬白布。姜氏见状,赶紧叫丫鬟婆子去帮忙。

因不知叶璞的尸身是停放在卧室还是厅堂,姜氏也不敢带叶琢她们进去,只叫下人从厅堂和厨房等处搬了椅子、凳子出来,在后院缝制孝巾和白幡。大家都不是死者的晚辈,只需要在头上或袖子处戴上孝巾即可,并不需要穿孝衣。

关氏和赵氏的娘家就是镇子上,姜氏听得叶家明禀报叶璞已净身入殓,刚指挥人把灵堂布置好,两家的亲戚便闻讯到了。她赶紧将三姐妹推入灵堂,代叶家给祭拜者回礼。其他人烧水的烧水,倒茶的倒茶,井然有序地操办起丧事来。

叶琢是死过一回的人,虽然死而复生,知道人死了灵魂或许依然存在,但或许是亲生经历过死亡,她此时并不觉得害怕。倒是叶琳和叶珏,哪里经历过这些?看着黑漆漆的棺材,想着里面躺着一个死人,便心里发颤。刚开始关家人和赵家人来祭拜,她们尚能坚持,到后来没人来了,她们便支撑不住了。两人咬了一下耳朵,便借口上茅厕,偷偷溜了出去,只留下叶琢一个人呆在灵堂里。

叶琢看着她们的背影,摇了摇头,自己仍坐在原处,并未动弹。要知道大房的宅子就这么大点地方,她们出去能躲到哪里去?此时关家和赵家的人来了,姜氏不用陪着大房婆媳俩,她们此时出去,极有可能遇上姜氏。姜氏正为叶家梅和姜兴的事烦着呢,她们现在偷奸耍滑,不是撞到姜氏的枪口上吗?

果然,不一会儿,叶琳和叶珏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后面跟着黑着一张脸的姜氏。直到看着叶琳和叶珏乖乖回到位置上,她才这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压低声音道:“隔半个时辰轮流出去一个人,上趟茅厕就回来。其余的时候,都呆在这里。要再给我发现你们偷懒,回去就罚跪半天。”

“可是,祖母,珏儿害怕。”叶珏还没见过姜氏这么严厉的脸色,再加上想着要在这儿呆几个时辰,不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姜氏缓了缓脸色,哄道:“珏儿乖啊,你看你琢儿姐姐刚才一个人呆在这里都不害怕,你们现在有三个人,不怕的。”又许诺,“珏儿乖乖的,回去祖母答应给你做一条新裙子,好不好?”

叶珏虽然不过十岁,却是个爱美的。听得有新裙子穿,顿时不哭了,点头道:“那祖母说话算数啊。珏儿会乖乖的,再不乱跑了。”

“嗯,珏儿乖。”姜氏脸上露出慈祥的表情来。

“祖母,我也要。”叶琳见状,赶紧道。

“都有都有,三姐妹一人一条。”姜氏道,眼神瞥了叶琢一眼。三个孙女,叶琳和叶珏或许是因为王姨娘的缘故,经常地跟她撒撒娇,要吃要穿;而叶琢却接了她母亲,跟祖父、祖母并不亲近,见了面也没什么笑脸,衣服吃食则是给什么就要什么,从不多闹,一点也不可爱。

有了这一番闹腾,接下来又陆续来了一些叶予期的好友及远亲,叶琳和叶珏倒没有刚开始那么害怕了,老老实实呆在灵堂里。倒是叶琢,掂记着秋月和秋菊,生怕她们被王姨娘趁机惩罚,刚到半个时辰还没等叶琳起身,就抢先出了灵堂。

此时已是下午时光,太阳透过树叶在地面上撒落一地的斑驳,空气里隐隐飘浮着桂花香。叶琢从阴冷的灵堂出来,站在屋檐下,看着这情景,没来由地心头一酸,忽然掉下泪来。

原来,活着是如此美好!厅堂里那位少年,再也看不到如此美丽的景致了。而她何其幸运,还能让生命延续在这世上,晒到太阳,闻到花香。生命又是如此短暂、如此脆弱,不知何时就天降厄运离开人世,她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着,有什么理由不让自己活得更开心更快乐?

重生以来一直堵在心头的郁结,就这么如潮水一般冲出了心间,流了满面。

见有丫鬟婆子朝这边看来,她忙用袖子抹了眼泪,匆匆往院子左边转过去。刚到这里时,她无意瞥了一眼,记得那里是一块菜地,周围还种了几株果树。想必那里此时没人,她想到那儿去平复一下心情。

却不想刚转到那里,便看到花白头发的关氏,正愣愣地站在菜地旁边,看着地面上的菜发呆。这样的表情,她前世的母亲去世时,她在父亲的脸上看见过。那是不肯相信死者就这么离世了。明明昨日,甚至今儿早上还是好好的,可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再也见不着他的面了…

还有什么比这种无泪的悲伤更能让人心酸呢?

叶琢不由得走向她,轻轻唤了一声:“伯祖母。”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想靠近她,将她从这悲伤里唤醒过来。

关氏愣愣地抬起眼睛,看着叶琢,好一会儿,瞳孔才聚焦起来。她迟疑道:“你…可是琢儿?”

“我是琢儿。”叶琢点点头,施了一礼,“琢儿见过伯祖母。”

“琢儿,都长这么大了。可怜的孩子,你母亲…唉!”关氏眼里满满是怜爱。她伸出手来,抚了抚叶琢的脸。

粗糙的手轻轻划过叶琢细嫩的脸,向来不习惯与人过于亲近的叶琢,对这动作却丝毫不觉得反感。只因关氏那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温暖与慈祥,让她心里暖暖的十分熨帖。

“伯祖母,您别太难过。璞儿哥哥他不过是去了另一个地方生活。你们要是再伤心,他心里会不安的。”叶琢安慰道。她既能重生于此,叶璞没准也能重生于其他地方呢?

关氏的眼泪流了出来,连连点头:“伯祖母知道,伯祖母知道,璞儿去了天上,正在天上看着咱们呢。”她抹了一把泪,脸上浮起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来,“所以咱们不哭,咱们不能哭。”

“伯祖母”叶琢正要再说话,却听身后传来姜氏的声音:“大嫂,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难怪我找不到。我让厨娘做了点粥,你好歹去喝一点。”又看着叶琢,脸色沉了下来,“琢儿,你怎么在这儿?”

叶琢心里叹息。姜氏是这躯身体的亲祖母,可在她脸上,永远看不到刚才关氏脸上流露出来的自发内心的温暖。

“我出来如厕。”叶琢解释了一句,然后不再说话,轻轻一福,绕过姜氏,转身朝茅厕方向走去。

茅厕在后院,后院正是丫鬟们做活的地方。叶琢的脚刚跨进后院的门槛,便看到秋月和秋菊抬了一桶满满的水,吃力地从井边往厨房走去。她连忙唤了一声:“秋月,秋菊。”

“姑娘。”秋月转过头来,看到叶琢,很是惊喜。不过很快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小声道:“姑娘,您怎么来了?赶紧回去,我们挺好的。”

“怎么让你们提水?”叶琢皱起眉头。这种粗活,自来都是那些媳妇婆子们做的。现在却让秋月她们来做,必是王姨娘在泄私愤。

第十七章 劝解

“白幡都缝好了,各房丫鬟重新分派了活。不过是提提水,没什么要紧,姑娘还是赶紧回前院吧。”秋月道。

“秋桔呢?”叶琢又问。秋桔是专门买来做粗使丫鬟的,长得高高壮壮,比秋菊更没心机。王姨娘在秋月和秋菊这里无处下手,没准就拿秋桔来开刀。不管她参没参与栽赃事件,拿了她的错处,就是打叶琢的脸。

“秋桔被派去端茶去了。”秋月道。

叶琢一阵愕然。派做细活的大丫鬟提水,却派做粗活的粗使丫鬟去端茶送水。这王姨娘,做得也太明显了些。就算抓到这三个丫鬟的错处,姜氏一见就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现在姜氏正为女儿、外孙心烦,竭力讨好大房的时候,王姨娘偏在这里闹出事来,那可是撞在枪口上,到时不被喝斥才怪呢。

不过转念一想,王姨娘自进叶府就被老太太护着,她的对手郑氏又是个没心机的,在这样的环境里呆着,段数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她叮嘱道:“你们注意些,一有什么事,就去禀报我,我自会帮你们出头,让王姨娘讨不了好去。”

“姑娘放心,我们不会有事的。”秋月道。

叶琢也知道秋月是极机灵的人,就算出事也吃不了大亏,又吩咐了两句,匆匆上了一趟茅厕,回到灵堂里。

毕竟叶琢她们不是孝子孝孙,大房的人不能当真让她们在灵堂守孝。差不多到了申末时分,叶予期便让二房的人都回去歇息。叶予章倒没推辞,带着一家上下回了叶府。

路上叶琢看到王姨娘的脸色很不好,倒是秋月她们两人表情轻松,思想着莫不是两方斗了一场,以秋月她们胜利而告终?于是一回到碧玉居,便迫不及待地向秋月询问。

秋月尚未说话,秋菊就忍不住抢先道:“姑娘,您不知道,王姨娘一直盯着咱们,想要找咱们的错。咱们两人自然仔细地干活,尽量地让她挑不出错来。后来秋月姐姐看到老太太远远地过来,便故意装着吃力的样子,把水桶打罚王姨娘当时可得意了,大声地斥责我们,说要打我们板子。老太太便过来责骂她,问她为什么把提水的活儿派给我们,又说她没有眼色,这个时候还不停的闹腾。后来王姨娘只好叫了粗使婆子来提水,而叫我们去洗茶杯,再不敢盯着我们了。”末了还评论一句,“明知道老太太心情不好,她还在这个时候出妖娥子,简直是愚蠢!”

这话听得叶琢和秋月都笑了起来。叶琢表扬道:“咱们秋菊现在越来越机灵了。”

“那是。”秋菊仰起头,很得意的将这表扬的话照单全收。

昨天回来前,姜氏便说了,第二天各自在院子里吃早餐,然后辰正时分到正院集中,一起去大房。不过经过昨日半天的忙乱过后,只需要烧水煮饭的人和端茶送水的人,故而除了贴身大丫鬟要紧跟着主子之外,其他的人则被分成了两批,一批上午一批下午,没轮到的都在府里做事,主子回来后也不至于连杯热茶都喝不上。

故而第二天一早,叶琢吃过早餐之后,便带了秋月到了正院,跟着姜氏一起到了大房。

不得不说叶予章能在十几年间积攒起这么大的家业,除了精于计算,也有勤奋的缘故在里面。叶琢她们到大房时,叶予章早已在大房的院子里站着了,正唾沫横飞地对挂着两个黑眼圈的叶予期道:“…大哥你不为自己着想,你也得为侄儿媳妇想想吧?你现在做不了活儿,还时不时的生病;大嫂身体虽然还好,眼睛却不行了,再也做不了绣活。没有了璞儿的收入,你再不要姜家的赔偿,侄儿媳妇要怎样辛苦才能赚得钱回来养活这一大家子?没日没夜的做绣活,也赚不了几个铜板。所以哪怕不是为让璞儿安心,便是为了侄儿媳妇,你都不应该这么固执。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松松口,让我去跟姜家好好谈一谈。姜家虽然不富有,但这可是一条人命,总得让他们拿出诚意来才行。得些赔偿,不光把璞儿的后事办得风风光光,你们也能有些余钱养老不是?”

叶予期柱着拐扙,一把将叶予章拔开,一边蹒跚着往外走,嘴里一边道:“我不能要那钱。一想起以后吃的饭都是用璞儿的命换来的,我就吃不下去。倒不如上公堂,为璞儿讨回公道。至于我那可怜的儿媳妇,她还年青,以前有个璞儿,她愿守着我也不赶她。现在璞儿不在了,我自然不能耽误人家孩子,自然是让她回赵家去。我跟你大嫂,为璞儿报了仇之后,实在活不下去了,一把药喝下去就闭了眼,到阴间与璞儿团聚去。”

“哎,大哥,你说的那叫什么话?十几年前侄儿媳妇都不肯离开,现在还会丢下你们二老回赵家去?她回去又有什么好日子过?你不为她着想,一门心思只为自己出气,那口气出了又有什么好处?你这样做不光让璞儿不安心,还得逼死你那好儿媳妇。”

叶予期一门心思只想去公堂讨个公道,昨天起不来床,妻子儿媳又是女流,而这种事又不是外人能代替的,所以只能拖到今日。却不想被叶予章这一番话,说得踌躇起来。他自己是无所谓,觉得只有将凶手绳之以法,才是为叶璞报了复,他自己死活都不在乎。但他不能不为儿媳妇赵氏着想。赵氏十八岁就守了寡,对上孝顺老人,对下教养儿子成才,含辛茹苦,善良孝顺。现在在死了丈夫和儿子之后,她还能回赵家去嫁人吗?光一个克夫克子的骂名,就让她备受世人冷落。倒不如留她在叶家,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我不要那钱,我只要为我儿子讨回公道。”屋子里冲出一个人来,对着叶予期叫道。这人三十五、六岁年纪,一身素白,眼睛红肿得如核桃一般,面色憔悴,不是别人,正是叶予期的儿媳妇赵氏。

叶予期赞赏地用力一点头,喝道:“好,这才是我叶家的好儿媳!爹爹我这就去击鼓鸣冤。”说着,柱着拐扙就往前走。

叶予章见劝解无用,一跺脚便要跟上去再劝。却不想叶予期刚走几步,身体一歪就朝旁边倒去。叶予章一把将他扶住,心里暗喜,脸上还要装出一副焦急的样子,问道:“大哥,大哥,你没事吧?”

“爹。”赵氏大惊,急急上前扶住公公。

“侄儿媳妇,不是老叔说你。你公公这把年纪,身体又不好,上公堂击鼓,那可先要打几板子的,他这身体,受得了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两位老人着想啊!”叶予章趁机劝道。

“家义媳妇”屋子里出来个人,正是关氏的大哥——关家和赵家人昨晚回去,今儿一早又来了。他们在屋子把叶予章的话都听去了,有那理智的,倒也觉得叶予章的话在理,不过生怕叶家大房的人骂自己重利忘义,并没有出来劝解。

而关老爷子想着自己的妹妹六十来岁了,任由叶予期这么闹下去,以后恐怕要晚景凄苦,便出来劝道:“不是舅舅不让你去给璞儿报仇,但日子总要过下去,你也得替你公公婆婆想想今后的日子。不管你以后是走是留,叶家总得过继一个孩子,延续叶家的香火。这没有钱,孩子来了要受苦,长大了要伺候三个长辈,谁愿意把孩子过继过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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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过继风波

赵氏这两天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哪里想过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听得叶予章的话,自责自己考虑不周,正想着要自己去衙门告状;关老爷子的话却如一盆冷水,把她心里那股仇气瞬间浇灭。

不要姜家的赔偿,便不会有人愿意过继。没人过继,叶家便断了香火。赵氏心里再不愿意饶那姜兴,此时也不能不掂量。再说,她也得为年老的公公婆婆着想。儿子死了,她不能真的让两位老人贫病交加。想到这里,她两行热泪流了下来,不再说话,扶着叶予期朝屋里走去。

眼见得叶家大房似乎被劝服了,叶予章站在原地,眉头却皱得更紧了。其实他这么热心地劝服叶予期,还有一个他一直深埋在心底里没有跟任何人说的重要原因:叶璞好歹是一条人命,姜家虽然不富有,但东挪西借,几百两银子总是要赔的。大房拿了这笔银子,不可能坐吃山空,总是要置些产业。而叶予期既无儿子又无孙子,到他百年之后,这份产业还不是归到二房的名下去吗?虽然这份产业跟他几万两身家相比不算什么,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啊,好歹添补一下补偿给郑氏和娶龚家小姐所落下来的亏空。

但现在关家人却张罗着要为叶予期过继孙子,这事…应该怎办是好?

他抬起眼来,看向扶着叶予期的瘦弱的赵氏。赵氏丧夫丧子,是个不祥之人,这克夫克子的名声,倒是可以给她宣扬出去。但赵家的人却在这里,过继的事又会在叶璞下葬前办好,时间太紧;再者如果被叶予期发现这事是自己所干,以他那犟脾气,怕是死了把产财散尽都不会让自己沾到一文钱。这件事,怕是不好办。

这么思忖了一阵,他决定先什么都不做,看看再说。他就不相信那些过继的人家,会对儿子、孙子都没活过十八岁的叶家大房没有顾忌。

这么想着,他眉头一舒,朝屋子里走去。

姜氏见外孙活命有望,舒了一口气,对身后的人一挥手:“行了,各自到自己的位置,干活吧。”

南山镇位于南方,现在虽然是秋天,但天气还挺热。叶予章帮着填了棺材钱和白布钱,是再不可能出钱买冰的。再加上叶璞横死,年纪又小,不宜停灵太久。现在既已决定不打官司,大家便商议着赶紧把丧事办了。于是关家、赵家便推出了几个人,跟着叶予章到姜家去谈赔偿一事;剩下的人就商议着从何家过继孩子,然后分头去做思想工作。

到了下午,大家都陆续回来了。先回来的是叶予章,带回了六百两银子。花二十两银子给叶璞办丧事,剩下的五百八十两,可以置百来亩田地或是开一家小玉雕作坊了,叶家大房也算老有所依。关家和赵家人对于这赔偿数额也都还算满意。

但出去谈过继事宜的人回来,脸色却不好看。叶家的本家亲戚不多,只有三家隔得比较远的老亲,昨日也派人来祭拜了,刚才他们就是去访这三家人。有一家家境不错,有一家子嗣单薄,都不愿意过继。余下的一家,家境又穷子女又多,可人家宁愿吃糠咽菜,也不愿意将儿子过继到别家去。

大家坐在院子里,都沉默下来。过了许久,赵氏的哥哥赵德胜一咬牙,站起来道:“行了,我把小儿子过继给妹妹。”

“哥,这怎么行?”赵氏抖动着嘴唇,睁着那红肿的眼睛看着自家哥哥。赵德胜也不过是三个儿子,小儿子都有十岁了,明年就能送到玉雕作坊去做学徒,过两年就能赚钱了。而且赵家一家三口在玉雕坊里做事,日子虽不富裕却也足够温饱,就算叶家大房得了六百两银子的赔偿,但上面还有两个老人一个弱母,负担也重。要那孩子离开父母兄弟到叶家来,绝不会愿意。

赵德胜摇摇头,止住赵氏的话:“不要多说,就这么定了。我回头就叫他来,披麻戴孝,给他哥哥送葬。”

“赵世侄仁义。”事情圆满解决,又没损害自己的利益,其余人也都皆大欢喜,纷纷称赞。

只有叶予章,眼见得过继无望,他正心中欢喜,却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他这心里便有说不出的失落滋味。

没过多久,赵德胜便把小儿子赵正带来了。那孩子脸上的泪痕都未汗,显然是哭过一场。赵氏见了,心里不安,正要说话,一个妇人一阵风似地刮了进来,抱住赵正就对赵德胜跪了下去,哭道:“相公,我知道妹妹苦,可你也不能不顾儿子的性命啊!我可怜的儿,才十岁,一天的福都没享过。要是丢了性命,我也不活了”

“你闹什么闹?赶紧回家去。”赵德胜一把将妻子李氏推开,将赵正拉了过来。

“这…这话怎么说的?”赵氏却听出嫂子的话不对,拉着她问道。

李氏对着赵氏就跪了下去:“妹妹,嫂嫂知道你苦,可…可是”

“不要再说了。”赵德胜大吼一声,打断李氏的话。

“嫂子,你说,你说,我不怪你。”赵氏却不理哥哥,只拉着李氏问道。

李氏看丈夫的脸色黑得如同乌云,虽有些胆颤,但事关自己儿子的性命,一咬牙道:“妹妹,妹夫在十八岁那年丧的,璞儿也没到十七岁就没了,我怕”

她接下来的话没有说下去,但谁都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这是怕赵氏克夫克子,又把她的儿子赵正给克了。

赵氏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站在那里摇摇欲坠。关家的妇人见了,连忙上前扶住她。

“你给我滚回去,我赵家的事,哪由得你一个妇人作主。”赵德胜的脸变得铁青。

“德胜啊”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大家回头一看,却是叶予期扶着关氏的手慢慢从房里出来。他走到前过,示意关氏去扶李氏起来,一面道:“德胜,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这孩子,我们不能要。”又慈爱地拍拍赵正的肩,“跟你娘回去吧。”

赵正不过是十岁的孩子,本来就舍不得离开爹娘兄妹,再加上母亲说的话,心里又害怕,听得叶予期这样说,大喜,抱住母亲的手再不肯撒手。

赵德胜不过是心疼妹妹才咬牙答应把小儿子过继到叶家。当时说这话时,也没想到克子一节。后来又觉得话既说了出去,便不能反悔,狠着心就逼着儿子来了。此时见妻子把话说开,叶家大房的人都仁义,必然不会再答应过继一事,只得惭愧地对叶予期一抱拳,领着妻子、儿子回家去了。

“劳烦大家操心了,出殡的日子就选在明天吧。”叶予期对大家拱了拱手,慢慢扶着关氏的手回了房。

折腾了一翻,却是这样的结果,大家都觉得没趣,也不再说话,各自分派着为明日出殡的事忙碌起来。只有叶予章欣喜不已。

而有昨天的事,到了下午秋菊和秋桔过来做事时,王姨娘也没再出妖娥子。一天就这么平淡的过去了。

南山镇这里的丧葬风俗是一大早就出殡,而且亲人只需要送一里路就返回,不必送到地头看着下葬。所以次日叶琢跟着姜氏等人,将出殡的队伍送到镇头,就回了府。

这几日,叶琢心里始终挂念着郑氏。但叶家是这样的情况,她只能忍着。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她便想着要出门去看望郑氏。第二天一早,她吩咐秋月道:“不必到正院告假了,我去那里吃早饭。”

秋月深知叶琢的心思,担忧地道:“姑娘,老太太会答应您去看太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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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请求

“自然不会。”叶琢道。看到秋月不解的表情,她一挑眉:“我求的是去大房看伯母,不是去郑家。”

秋月皱着眉,思索半天,不得其解:“可如果姑娘借去大房的机会去郑家,要是被老太太发现了怎么办?再说,咱们府里不是一向跟大房没什么来往吗?老太太怎么会答应您去大房看大太太呢?”

“又错了,我求的是老太爷,不是老太太。”叶琢抬脚出了门,“走吧。”

到了正院,王姨娘正张罗着让人摆饭,一见叶琢进来,阴阳怪气地道。“哟,二姑娘怎么来了?不是病着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