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声无息躺在那里,浓密若羽翼的睫毛,蜿蜒如夜色的长发,几乎和以前睡在他怀里的时候一样安静,只是唇颊都失了血色,脸庞白的透明。他想去抚一抚她的脸颊,抬起的手却不能落下。昨晚,她还在电话里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江宁?” 她是要跟他说孩子的事吗?她…

她苍白纤弱的睡颜将他的知觉一点一点唤了回来,他心口一波一波的 ,前赴后继的撕咬着,眼中竟有些微热,虞浩霆强自抑了抑心神,低声问道:“大夫怎么说?”

霍仲祺忙道:“大夫说没有危险,只是婉凝身体虚弱,需要休养些日子。”

虞浩霆一抬头,却见站在对面的丫头十分眼生,便问道:“你是?”那丫头见虞浩霆动问,忙行礼道:“我叫锦络,是霍府的丫头,是我家公子叫我来伺候小姐的。” 虞浩霆眉头微微一皱,猛然醒起自己刚才一路过来,病房外头的岗哨也不是官邸的人,疑窦乍起:“小霍?”

霍仲祺低声道:“四哥,我疑心昨晚的事不是意外,所以没从栖霞叫人。”

虞浩霆闻言霍然起身,刀锋般的目光直 在他脸上,霍仲祺道:“事情太凑巧,婉凝身边只那一会儿没有人,就出了事。而且,那车牌照不对,车子是辆福特,但用的车牌是蒋庆文家的一辆silver ghost…”

他说到这里,虞浩霆眼中已是一片阴冷,铁青着一张脸就往外走,霍仲祺连忙跟了出来。谢致轩和郭茂兰见状,刚要问他有什么吩咐,却被他身上不断升腾的怒意惊住了。

虞浩霆刚一走出门口,便沉声对卫朔道:“你留下!她要是有什么闪失,你以后也不用跟着我了。”

039、不过是个笑话

淳溪别墅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如此灯火通明过。不到凌晨五点,四下都还是一片深重的夜色,虞浩霆远远望见淳溪的灯光,胸中的狂怒凝出了一抹冷笑,果然!

龚揆则一听说虞浩霆漏夜飞回江宁,便知道少不了一场风雨。他思虑再三,终于拨了淳溪的电话:“我是龚揆则,有要事找夫人。”尽管事出突然,等他赶到淳溪的时候,虞夫人已经端然坐在客厅里了,她发髻严整,身上穿着一件茶色团花的妆缎旗袍,颈间扣着一枚碧色森森的翡翠云蝠别针。虽然淳溪别墅内丝毫不觉寒冷,她肩上仍搭了一条栗色的开许米披肩。

“这么说,那女孩子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你也不知道?”

龚揆则肃然点了点头:“这次的事情是我没有安排妥当,只怕四少会以为…”

虞夫人轻轻闭目一叹:“他待这女孩子是有些失了分寸,我没有过问太多,是想着等庭萱回来,他必然能分得出轻重。也或许,等不到那个时候,他心思一淡,就撂开手了。你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龚揆则心下踌躇,一时不能决定是不是要将顾婉凝身世的疑窦和盘托出,只道:“夫人的顾虑揆则明白。只是这段日子,顾小姐太分四少的心了。眼下北地初定,千头万绪都有待四少决断,总长远在瑞士,江宁的安稳都系于四少一身,今后只怕更是不能有半分疏漏…”

龚揆则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走廊里一片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片刻之间,虞浩霆颀长挺拔的身影已经立在了门口。龚揆则站起身来,刚要跟他打招呼,已到嘴边的话却被他痛怒交加的神情逼了回去,虞浩霆的声音里是极力压抑之后,仍从每一个字中迸出的怒意:

“母亲,原来亲生的儿子,您也下得去手。”

他话一出口,虞夫人原本端凝的身子便是一震,然而也只不过是短短一瞬间的事情,她随手端起桌上的茶盏,杯盖在茶碗边沿轻轻一磕,手上一粒略带蓝色的祖母绿戒子在虚白的茶烟中泛着冷冽的幽光:“你有什么话,坐下说。”

龚揆则连忙沉声道:“四少,您误会夫人了。顾小姐的事全是我的主意,和夫人无关。为四少和虞氏计,这个女人无论如何都留不得??”

“龚揆则!”

虞浩霆一声咆哮,伸手就拔出了佩枪, “咔嗒”一声开了保险,紧跟在他身边的霍仲祺反应最快,向上一推他的手臂,“砰”的一声枪响,龚揆则身后的一扇窗子应声而碎,精致的雕花玻璃豁啦啦撒在地上,窗外的冷风呼啸着灌了进来,外头的的侍从一听见枪声,迅速赶了过来,见了这个状况却不知该如何行事,都愣在当场。

虞浩霆手肘向外一横,就撞开了霍仲祺,郭茂兰和谢致轩见他竟然还要开枪,连忙冲过来,死命抱住他的手臂,却没人敢去下他的枪。

虞夫人的面上一片灰白:“浩霆!你是不是疯了?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虞浩霆眼里的神色仿佛要噬人一般:“谁动她,谁就死!”

虞夫人一阵急痛攻心,撑着沙发靠背,吃力地道:“如果今天的事是我安排的,你就连母亲都不认了吗?”

虞浩霆的手仍是死死握住佩枪,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龚揆则。

“四哥!”霍仲祺顾不得胸口一片生疼,抢上来对虞浩霆道:“四哥,现在要紧的是婉凝,她人还在医院里…”

婉凝??

虞浩霆目光一颤,握枪的手缓了下来,郭茂兰和谢致轩俱是心神一松,却见他直视着虞夫人,眼中已漫起了一片伤恸:“她要是再出了什么事,就得麻烦二位,另找个人来接总长的班了。”

他说罢,转身便走,郭茂兰跟谢致轩冲虞夫人和龚揆则行了礼,也急急跟了上去,虞夫人却叫了一声:“致轩,你等等。”

谢致轩回过身来,只听虞夫人轻声问道:“不是说没有撞到吗?”

谢致轩看看她,又看看龚揆则,声音干涩:“顾小姐的孩子没有了。”

郭茂兰刚要抢前一步去替虞浩霆开车门,却不料他已迳自走到驾驶位,扯下开车的侍从,自己坐了进去。“四少!”不等郭茂兰发问,虞浩霆已“砰”的一声撞上了车门,瞬间便飞驶出去。霍仲祺见状,连忙上了后面的车,吩咐司机:“跟上!”

霍仲祺见虞浩霆车速极快,原以为他是要回医院,却没想到他出了淳溪别墅并没有往市区的方向走,反而往山林深处飞驰而去。黎明前的夜最是深浓,车灯的光束之外连树影的轮廓都看不分明。霍仲祺不知道虞浩霆到底是要去哪儿,心里又惦念顾婉凝,万分焦灼间只死死盯着前车的尾灯。经过了一处岔路,那开车的侍从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霍仲祺随口问道:“怎么了?”

那侍从道:“左边这条路还没有修好,前头是断的,四少应该知道。”

霍仲祺心头一震,口中催促:“跟紧一点。”

果然,往前开了不远,车灯便照见了被虞浩霆撞翻的路障,霍仲祺急道:“鸣笛!” 那侍从也觉得事情不好,一连声的按下喇叭,跟在后面的郭茂兰也不住鸣笛,然而,虞浩霆却置若罔闻,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

又开了十多分钟,开车的侍从突然减了速,霍仲祺疑道:“你干什么?”

那侍从解释道:“霍参谋,前面的路已经快到头了,四少随时会停车,我们不能跟的太紧。”

霍仲祺听了,又看看前头已经有了一段距离的林肯,决然到:“超过去,截停他,快!”

那侍从闻言,点了点头,一边重新加速一边急切鸣笛,然而终究被落在了后面。又往前开了几分钟,那侍从已慌了:“霍参谋,四少再不停车…”霍仲祺抬手砸在喇叭上,前头一声尖锐的刹车,虞浩霆终于停了下来。后面两辆车也都是急刹,不等车子停稳,霍仲祺就推开车门,朝前车跑了过去。

虞浩霆的车头离山路的断面不过几步之遥,车灯的光束已然打在了漆黑的空谷之中。霍仲祺颤巍巍地拉开他的车门,却见虞浩霆靠在座位上,双眼紧闭,幽暗的灯光下,他脸颊上竟赫然有两道闪亮的泪痕。霍仲祺一惊之下,胸中一阵酸热,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虞浩霆缓缓睁开眼,唇边划出一个凄然的笑容来:“你说,我这样有什么意思?”

霍仲祺几乎是恳求着叫了一声:“四哥!”

虞浩霆仍是看着前方无尽的黑夜,喃喃道:“她根本就不想跟我有孩子,是我逼着她…我却让她出了这样的事,我连她都保不住,我连我自己的孩子都…你说,我这样有什么意思?怪不得她不想要我的孩子…是我不配…”

霍仲祺听着他的话,慌乱地说:“四哥,你不能这么想!婉凝她想要这个孩子,真的!出事的时候她只跟我了一句话,就是‘孩子’。她真的想要这个孩子!是我没有看好她,是我对不起你…”

虞浩霆开着车子一出了淳溪别墅,眼泪就滚了下来。

他以为他早就不会哭了。

然而,一颗接一颗的眼泪从两颊滑落下来,干了的泪痕绷紧了皮肤,湿热的一痕又叠了上去,这样陌生的感受叫他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

“你父亲和淳溪那边都还不知道你这个想头吧?你把她看好了。”

“你要真的有心娶婉凝,倒不该这样招摇。”

“姑姑那里是认定霍庭萱的,你要是有了别的意思,她恐怕不能答应。”

朗逸提醒过他,致轩也提醒过他,可他偏偏这样自负,他以为,他这样珍重她,他就不信谁还敢动她?

他根本就应该把她藏的好好的,等他们的孩子生下来,他光明正大的娶她,她和孩子,都会好好的…

孩子…

原来那一晚,她就有了他们的孩子。可是那天,她恨极他了,他那样对她,她一定也恨这个孩子。她本来就不想要他的孩子,何况,他那样对她。

他跟她说:“你生个孩子给我,我就由着你走。”

他总以为,只要他们有了孩子,他和她就再也分不开了。就算她再怎么恼他,也总有这样一丝牵念把他们连在一起。他想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她真的有了孩子,可他还没来得及为这个孩子快活哪怕一天,他们的孩子就没有了。

因为他,没有了。

他这二十余年的人生,从来都是骄傲倜傥,睥睨万物,从来都是金粉繁华,予取予求;然而,只这一夜,就叫他知道,他自负自持的种种——

不过是个笑话。

咳咳,四少您节哀顺变,务必保重,后面偶还得接着虐您呐!

汪石卿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郭茂兰在病房的外间来回踱着步子,见他进来,轻轻摇了摇头。里面病床上的顾婉凝仍然没有醒,虞浩霆靠在床边的椅子上,神情木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霍仲祺坐在远一点的沙发里,手肘抵在膝盖上,合掌撑着下颌,目光直直地落在面前的茶杯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四少。”汪石卿停在门口,叫了一声。

虞浩霆没有回头,只是轻声吩咐:“北边的事情你拿不了主意的,就问朗逸。昨晚的事…”他语意一顿,汪石卿便道:“我已经让何主任严令淳溪守口如瓶。”

虞浩霆忽然伸手去抚顾婉凝散在枕上的长发,眼中冷光一闪:“不。你让他们把昨晚的事说出去,就说我因为婉凝的事在淳溪动了枪,让参谋部和陆军部的处长们都知道。”

汪石卿一怔:“四少,这…”

虞浩霆冷笑道:“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谁再敢动她,谁就死!”他声音低沉,却仍带着极重的怒意:“还有,叫江夙生去眉安思过。”

汪石卿答了声“是”,又问道:“那特勤处?”

虞浩霆不假思索地道:“让罗立群安排一下旧京的事,到江宁来。”

汪石卿听了这一句,眉峰不易察觉地挑动了一下,又踌躇了片刻,试探着道:“龚次长那里?”

却见虞浩霆却仍是冷着一张脸,目光只在顾婉凝身上,薄唇一抿,缓缓说道:“你告诉他,我不想见他。参谋部的事情你和卓清料理。”

正在这时,郭茂兰忽然神情肃然地走了进来:“四少,淞港急电”,说着便把手中的文件夹递了过来。

虞浩霆翻开扫了一眼,神情略略一滞,一言不发,只抬眼望着顾婉凝,低低道:“你们都出去吧。”他此言一出,汪石卿和郭茂兰,连霍仲祺也起身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她和他了,虞浩霆将手从被子的边沿伸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握住顾婉凝的手,他恨不得这世上就只剩下他和她。

他们,怎么这么难呢?

汪石卿和郭茂兰在外面等了半个多钟头,虞浩霆才从里面出来,神情木然地说道:“我要去一趟淞港。”汪石卿还未答话,霍仲祺已急道:“四哥,你好歹等婉凝醒了再走。”

虞浩霆心头一抽,忍不住回头去看,随即又硬生生地将自己的目光扯了回来,慢慢地对霍仲祺道:“小霍,我把她交给你了。”

霍仲祺知道再说什么也是多余,只好点了点头:“你放心。”

虞浩霆走到病房门口,对卫朔道:“你留下。”

顾婉凝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她的知觉是从痛楚开始的,从模糊到清晰,空冷锋利地割着她。她努力想动一动身体,她觉得她似乎是抬了抬手,却瞬间就被压了回来。她用力去睁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婉凝,婉凝…” 她听见有人轻声在唤她的名字,有人在吩咐什么…

是他么?虞浩霆…是你么?她叫不出声音。

她从昏沉中挣扎出来,借着黯淡的光线,终于看见了唤她的人。

“婉凝,你怎么样?”霍仲祺俯在她身边,声气极轻,如释重负一般。

她没有力气去答他的问题,她现在想的只有一件事,彻骨的痛楚已经让她猜到了,可她到底还存了一点希冀,她将力气全都聚在胸口,发出来的声音是连自己也诧异的虚弱:“孩子,是不是…”

她弱不可闻的几个字一记重似一记地擂在霍仲祺胸口,他喉头动了动,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医生说你没事,孩子以后还会有的。你什么都别想…”

以后还会有的。

以后?

一颗眼泪从她羽翅般的睫毛中渗出来,顺着脸庞飞快地滑落在枕头上。

霍仲祺心里像有钝重的刀锋缓缓割过,他一向最会哄女孩子,可此时此刻偏偏什么也说不出来。恰好这个时候,锦络端了参汤进来。霍仲祺连忙略略扶起顾婉凝,拿过枕头垫在她身后,柔声道:“吃点东西吧。”

顾婉凝看着房中黯淡的光线,迟疑着问:“是早上了吗?”

霍仲祺从锦络手里接过参汤,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已经下午了,天气阴,恐怕是要下雪呢。”

顾婉凝呷了一口,微一皱眉,摇了摇头,霍仲祺还是又舀了一勺递过来:“你现在身子正虚着,先喝了这个,你想吃什么我这就叫人去弄。”

顾婉凝却仍是摇头,垂着眼眸,默然不语。

霍仲祺心中一叹,劝道:“你这个样子,等四哥回来,让我怎么跟他交待呢?”

顾婉凝肩头微微一震,喃喃着说:“他知道了么?”

霍仲祺道:“四哥一听说你出了事,夜里就从沈州飞回来了,发了很大的脾气。”他看了看顾婉凝,踌躇了一下,道:“他原本一直在这儿守着你的,早上淞港那边有急电,他才赶过去。” 他说到这里,又补了一句:“恐怕是出了大事。”

却听顾婉凝低低的“哦”了一声,便再无一言,只是闭了眼睛倚在枕上,苍白的面孔沉静如水,什么端倪也看不出。

霍仲祺有些不安,想跟她说昨天在淳溪的事,却又担心若是告诉她撞车的事是龚煦初存心安排,反而惊吓了她,正思量着,忽然听见顾婉凝幽幽道:“昨天的事,谢谢你。你不要告诉我家里。”

自这一天之后,顾婉凝再也没有提过虞浩霆。即便霍仲祺每天跟她转告虞浩霆打电话来说了什么、问了什么,她也只是淡淡地应上一声。

大多数时间,她都静静地靠在床上,长久地看着窗外。虽然病房的窗子对着花园,但冬景萧瑟,能看到的不过是清寒的树影。霍仲祺怕她虚弱伤神,不肯拿书来给她看,她想看什么,他便念给她听,另外又放了唱机在这里,尽挑些温柔愉快的唱片放给她听。

一连几天,霍仲祺都待在医院,有时候和卫朔睡在隔壁的病房,有时候就睡在顾婉凝外间的沙发上。谢致轩看着过意不去,要跟他换班,他一口就回绝了:“四哥既然把她交给我,我就不能大意。”

谢致轩苦笑道:“你还是信不过我?”

霍仲祺道:“我知道不是你,不过,我总要叫四哥放心。”

040、那金粉繁华的暗影下

虞浩霆为了顾婉凝撞车的事情,在淳溪跟龚揆则动枪的消息不胫而走,虽然虞军高层中一干人等都将信将疑,但龚揆则称病在家,闭门谢客却是眼前的实事,掌管特勤处的江夙生又远远被打发到了眉安。钟庆林等人连夜赶到淞港面见虞浩霆,力辩利害,为龚揆则陈情,却不料又惹得虞浩霆一番震怒,连钟庆林和晁光等人也发作了个灰头土脸,最后撂下一句:“我的私事还轮不到别人插手!我竟不知道他们这样不把我放在眼里。”

这样负气的话传出来,虞军诸将不免叹他到底是年轻气盛,为了一个女朋友,这样不管不顾。虞夫人只好在江宁着意安抚,少不得说些年轻浮躁,一时任性的话来。待又从淳溪隐隐秘秘的传出顾婉凝在医院,是因为这次撞车失了孩子的缘故,众人又都是心照不宣的恍然,怪不得虞浩霆要发这样大的脾气,只好等他消了气再说。

然而,这毕竟是虞军内部少数人知道的事情,很快就淡化在了人们对淞港的关注中。

自晚清以降,不仅外国商船可以在中国内河航行,兵舰亦可在港口自由巡视。此事虽被视为国耻,但旧约未废,国内局势纷乱,诸方割据亦需仰仗外国势力,因此,无论是北地的绥江还是南国的沁水,都有外国军舰停驻,陵江亦不例外。

虞浩霆匆匆赶到淞港,就是因为陵江的外国军舰出了状况。

淞港 华亭,是虞军在陵江上的唯一一处海军基地。说是“基地”多少有些勉强,此时国内海军难成气候,有限的军舰不乏逊清遗物,淞港亦是如此。不过,毕竟是军事基地,且虞氏野心勃勃,考量日后海内一统,海军必是御外重器,因此淞港眼下虽不作战略考虑,但人员配置时时亦吐故纳新,去年在“友邦”定制的新舰亦在建造之中。

就在虞浩霆从沈州赶回江宁的当晚,一艘外国兵舰不知何故驶至淞港基地附近,淞港驻军打了几番示警信号之后,对方仍不理睬。基地指挥急向华亭的领馆核问,却也久无回复。淞港只好一面电告江宁,一面派军舰出港将其截停,不料对方竟然开炮。淞港的驻军亦是憋火已久,日日看着外国兵舰在陵江游弋,倒比自己还自在几分,当下便开炮还击。双方军舰虽未被击沉,但却都有人员伤亡,且江上炮声一起,华亭满城皆惊。

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故,既牵扯外交又易激起民愤,一个不好,便是内外皆损,于是,虞浩霆一去便耽搁了下来,行政院和外交部也派了要员前去斡旋。

霍仲祺一得知事情的原委,便告诉了顾婉凝,想让她知道虞浩霆眼下确是脱不开身,不料他刚说了几句,顾婉凝即淡淡道:“你不用说了,我没有怪他。”

霍仲祺看着她淡然的神色,却不禁皱了眉,出了这样的事,她一定是要难过的,可虞浩霆偏又不在。她还没有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在想着自己要怎么哄她劝她安慰她;然而她只是第一日落了一滴眼泪,这几天来除了不言不笑,竟是连一点幽怨的意思都没有。究竟是她没有伤心,还是她的伤心不肯和自己说呢?

他怔怔地想着,却又听顾婉凝道:“你也不用总闷在医院里。”

霍仲祺温和一笑:“四哥走的时候把你交给我了,我得让他放心。”

顾婉凝整理着床头矮柜上插瓶的一束白茶,轻声道:“你们早就安排妥了,不会有事的。”

霍仲祺一怔:“你说什么?”

顾婉凝的唇角向上弯了一弯,似乎有一丝微薄的笑意:“他把卫朔都留下来了,别人还敢怎么样呢?”

霍仲祺诧异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顾婉凝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这里除了卫朔,一个栖霞的人都没有,反而是你日日在这里,谁见了都会觉得奇怪的。”

霍仲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不问问是谁么?”

顾婉凝 一枝花来用剪刀去剪那花枝,头也不抬地说道:“是虞夫人吗?”

霍仲祺望着她,眼中的神色格外复杂:“是龚次长。”

顾婉凝手中不停,重又把剪短了的花枝插回瓶里,轻轻“哦”了一声。

霍仲祺见状忍不住唤了她一声:“婉凝?”

顾婉凝转脸看着他,微薄的阳光洒在她身上,照出半身明明暗暗带着凉意的光斑:“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小霍不敢提霍庭萱的事,踌躇了几次,才开口:“大概是…龚次长觉得四哥太在意你了。” 他说着,忽然觉得心里堵得厉害:“你要是难过,就骂我好了,都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