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仲祺冲他一挑拇指:“石卿,你可真是我的知己!”

汪石卿哭笑不得,摇了摇头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出了事怎么办?”

霍仲祺笑道:“能出什么事?我扒的是徐益的车子,政务院又不远。”

“你到底闯了什么祸?叫你父亲生这么大的气。”汪石卿皱眉问道。

霍仲祺神色一黯,沉默了一会儿,才无所谓地道:“没什么。”

他这样一说,却叫汪石卿有些担心。小霍和他父亲“斗智斗勇”这么多年,每回闯祸之后都绘声绘色跟他们讲演。这一次竟不肯说,恐怕还真是有什么棘手的事。只是他不说,自己也不好勉强,只得道:“我还要去参谋部,你先在这儿暖和一会儿,有什么事等我中午回来再说。要不,你先去见见四少?他这会儿正在办公室。”

霍仲祺沉吟了一下,抬头笑道:“我还有点事情,换件衣服就走,就不去烦四哥了。”

汪石卿听了不由一怔:“你究竟惹了什么麻烦?连四少都料理不了?”

“真的没事。”霍仲祺展颜一笑:“四哥公事忙,我这点小事没必要烦他。”

汪石卿只好点了点头,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叠纸钞撂到霍仲祺手边的茶几上:“够不够你今天用的?”

霍仲祺抬眼望着他,墨黑的瞳仁里皆是笑意:“石卿,你真是好人。”

汪石卿轻轻一叹:“你就算躲着你父亲,也要给家里打个招呼,别让你母亲担心。”

048、无能为力

霍仲祺在汪石卿这里略加洗漱,便开车去了竹云路。

他这回从家里跑出来便打定了主意要去找顾婉凝,他总要叫她知道他的心意,只是主意虽然定了,但一路上却总免不了胡思乱想。

霍仲祺从小到大都是被宠惯的。他年纪小,生的漂亮,嘴又甜,在霍家自不必说,便是到了虞家、谢家也都极得宠,长辈溺爱,兄弟照拂,姊妹欢喜,养出了一副百无的脾性。他这些天琢磨下来,竟觉得怎么跟家里交待,怎么跟虞浩霆交待,其实都没什么好担心的。霍家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天大的祸闯出来,父亲母亲到最后也只能认了。

至于虞浩霆那里,四哥处事从来都是果决磊落,既然撂开了手,那就是算了,再没有为难顾婉凝的道理,况且,虞家四少想要什么样的曼妙佳人没有?时间一久,也就记不得许多了。他和虞浩霆一向亲厚,就算他和婉凝在一起,或许会叫四哥一时有那么一点不痛快,可也不是什么死结。大不了他带她走,国内不够远就出国去,叫他们眼不见心不烦就是了。

此时真正叫他忐忑的,就只有顾婉凝的心意。当初他替虞浩霆去查顾婉凝的时候,就着意问过,知道这她并没有什么男朋友。那么,倘若她连虞浩霆都不喜欢,那她会喜欢什么人呢?

他这二十年认识的人里,世家子弟、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可平心而论,叫他自认低了一头的只有虞浩霆,连邵朗逸他都觉得不够??倒不是说邵朗逸不好,只是邵朗逸为人处事总让他觉得有种无可名状的淡,对人对事对情对景看似春风和煦,其实淡不留痕。谢致轩那样的是玩世,邵朗逸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却只有一个“厌”,甚至他连“厌”都厌的意兴阑珊,纳兰词里头那句“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真真切切说的就是他。

可四哥不一样,人人都觉得虞浩霆孤冷傲岸,可是人人也都不得不说他傲的起。从小到大,不管在哪儿不管做什么事,只要有虞浩霆在,绝不会有人能比他做的好,就连军需物资的账目数字他听过一遍都能记住,连汪石卿都自愧不如。他回国这几年,从邺南前线到旧京再到江宁,提起虞四少谁都要说一个“服”字。罗立群、许卓清那班心高气傲的军中少壮起初都觉着他不过是仰仗父荫,谁知没过多少日子不是被他收拾的服服帖帖,就是叫他笼络的肝胆相照。

这几年虞靖远军政事务繁忙,身体也不如从前,定新军校和几所士官学校的开学、结业典礼多叫虞浩霆替他观礼、授剑,虞浩霆的训辞从来不用秘书拟稿,无论是家国天下安内攘外,还是袍泽弟兄披肝沥血都是侃侃而言,激扬飞越,极受称道;到后来,他在学校头一天讲过,隔一日便会见报。

霍仲祺跟着去凑过两回热闹,只觉得他那一身傲气偏偏就激出了旁人的豪情万千,他虽然冷,反能热了别人的血。连邵朗逸那样万事无可无不可的人,也愿意为了他搅到这万丈红尘里来。

所以,姐姐钟情虞浩霆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可是,顾婉凝怎么就不喜欢他呢?

他知道虞浩霆对婉凝是真的动了心,他对着她,别说傲气,就是脾气也不剩下什么了,连苏家的人他都肯应酬。可谁都看得出来,顾婉凝在他身边不快活。虞浩霆尚且如此,那他呢?他拿什么跟四哥比?讨女孩子欢心吗?“想君白马悬雕弓,人间何处无春风”,就因为这个,他在她心里轻浮 这一条算是坐实了。

不过,她总是不讨厌他的吧?

眼看到了竹云路,霍仲祺把车停在路边,又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把他和顾婉凝的事想了一遍,猛然觉得,从虞浩霆算起,加上邵朗逸、谢致轩这些人,连带冯广澜那个混账玩意儿,顾婉凝最不讨厌的还真要算是他了。

至少,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开心的,她从来没给过他脸色看,她每一次对他笑他都记得。她在他手上写她的电话,笔尖痒痒地滑过他手心,她身上清甜的气息叫他一生不忘;他们在安琪家跳舞,她一看见冯广澜,就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臂:“你别走”;他带她避到露台,她披着他的衣裳,幽幽叹着气:“要是人人都像你这般,就好了”;那天在芙蓉巷口,他去给她买栗子,她在他身后那样轻柔依恋地唤他:“仲祺??”

他突然一闪念想到那天他们在云岭骑马,她握了他的手,由着他抱她下来,后来虞浩霆朝她伸手,她却不肯接——他想到这里,脸上一热,或许,她是有些喜欢他的?

霍仲祺隔着马路远远望着顾婉凝住的那个小院子,只觉得周遭的一屋一景,连街上的行人都格外鲜亮浮凸。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怦然在他心里 激荡,他这就要去见她了,他这就要去告诉她,他这些日子心心念念的只是她,从今以后,有他来疼爱她照顾她保护她,再不让她受一丁点委屈,只要她愿意和他在一起,哪怕天塌下来他都能扛。

然而,等他走过去刚要敲门的时候,却是一怔,院门从外头上了锁,锁头上残存的积雪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扇门至少有两天没开过了。霍仲祺犹自拍门叫了两声“婉凝”,忽然一省,暗骂了自己一声“蠢材”,她明明告诉过自己,过些日子要回家去的。他低头一笑,她是回家去了吗?那更好,他连她家里人一起见了。

“霍长官来找婉凝,有什么事吗?”

一见婉凝外婆眼里的疑惧之色,霍仲祺立时就后悔今日穿了军装来,老人家十有八九以为他是替四哥来找婉凝回去的,解释不清楚了,只好等先见了顾婉凝再说:“我是顾小姐的朋友,有些事情要告诉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外婆打量了他一番,面上的神色也不知是放心还是漠然,却说出了一句让他莫名其妙的话:“婉凝已经走了,请霍长官转告虞四少,不要再来找她了。”

“走了?她去哪儿了?今天不回来吗?”霍仲祺一愣,这不是她的家么?她还能去哪儿?

外婆摇头一叹:“她没告诉我,婉儿就怕她走了之后有人来问。”

“这怎么会?她一个女孩子,您就放心??”霍仲祺愈发诧异起来。

“她一个女孩子,能一个人越洋跨海带着弟弟从国外回来,现在不过是离了江宁而已,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外婆淡然道。

“可是——”,霍仲祺一时语塞,想了想,又道:“老夫人,我今天来不是虞四少的意思,我真的是婉凝的朋友。”

外婆却似乎有些倦了,冲他摆摆手:“霍长官请回吧,婉凝现在在哪儿别说我真的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你要真是她的朋友,就不要再来找她了。”

霍仲祺茫然出了青榆里,手拉了车门却迟迟不坐进去,一烦起来就去摸烟,站在车边狠狠抽了两根,一甩烟蒂,倒想起来一个人。

“你怎么也来问婉凝的事?”欧阳怡一脸意外地看着他。

霍仲祺一心想着顾婉凝的去向,却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只是焦灼追问:“你知不知她到哪儿去了?是躲起来了,还是真的不在江宁了?”

欧阳怡对他一向没有好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然道:“霍公子是想替虞四少做说客吗?你们还嫌婉凝躲得不够远吗?”

霍仲祺一听她话中端倪,忙道:“她真走了?”

“走了。”

“她去哪儿了?她一个人?”

欧阳怡还是冷眼看着他:“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难道她到哪儿去还要你们陆军部批准吗?”

霍仲祺印象里欧阳怡一向都温婉娴雅,不想她今日竟这样生硬刻薄,他心里火急火燎地挂念顾婉凝,语气也硬了起来:“你要是知道她在哪儿,最好马上告诉我,她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出了事情怎么办?”

出事?顾婉凝还能出什么事?欧阳怡本来就不喜欢他,此时被他一激,又想到要不是虞浩霆苦苦相逼,虞军的人心狠手辣,顾婉凝还该好端端的在学校里上课,哪用的着人生地不熟地躲到旧京去?当下冷笑道:“什么事能比你们陆军部的人让她出的事大?只要你们高抬贵手放过她,她这辈子也就平安了。”

霍仲祺被她“呛”的面上一红,还想再说什么,欧阳怡却连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走。霍仲祺愣了半晌,才开车回了陆军部,他辛辛苦苦从家里跑出来,兴兴冲冲去找顾婉凝,不想碰了这半日的钉子,却一无所获。

听欧阳怡的意思,婉凝是真的走了,可她能去哪儿呢?

他查过她,她在国内没什么亲戚朋友,他认识她这么久,即便是湄东的顾家,也从没听她说起,更不见有什么联系。她能去哪儿呢?

她小小年纪受了这样多的苦楚,又离家别友,一个人孤身在外,他一想到这个,整颗心都皱起来了。他得去找她,一找到她,就带她走——“什么事能比你们陆军部的人让她出的事大?只要你们高抬贵手放过她,她这辈子也就平安了”,欧阳怡的话呛的他想杀人,他想起那天她在他怀里疼得扭曲的面孔,他衣袖上浸了她温热的血??混蛋!都他妈的混蛋!

他得去找她,找人这种事最快的就是特勤处,他一面想着,一面就去拨罗立群的电话,然而,刚拨了三个数,他就把电话搁下了。他真是昏了头了,他叫罗立群去给他找顾婉凝?恐怕人还没找到,四哥立时就知道了。虽然这件事他没打算瞒着虞浩霆,但眼下他这里八字还没一撇,他不想让他知道??

霍仲祺极快的捋了一遍跟他相熟又能帮上忙的人,竟是一个也用不上。虞军上下,和他相熟的都是虞浩霆的班底;政务院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他的事情但凡叫他们知道个一星半点,必然要捅到父亲那里去。

他平日里总觉得自己人面广、吃的开,不管什么事,没有他霍公子趟不平管不了的。然而,到了今天他才知道,他仗持的不过是父亲和四哥罢了。不敢告诉父亲的事,有四哥替他揽着;军中不便插手的事,他一个电话打到政务院,徐益、祁国瑞那些人也就替他办了。可顾婉凝这件事,既触了父亲的怒火,也戳了四哥的软肋,他想要瞒着他们行事,竟是一筹莫展。

霍仲祺困坐在办公室里,茫然瞧着靠墙的文件柜,他回江宁也快一年了吧?除了他放在里头的几瓶洋酒之外,他竟不知道里面还有些什么东西。他忽然就有一种无力到虚脱的感觉,他早该想到的,他早就应该想到的,他要是个有肩膀有担当的,当初她就不会见了他之后再去拦四哥的车!

从头到尾,明明白白的事,他竟然一直都没想到,他还想带她走,他带她到哪儿去?除非四哥肯帮他,否则,只要父亲一声令下,他多半连江宁城都出不去。他要带走的是婉凝,他怎么去叫四哥帮他?

他起身拿了瓶酒出来,连杯子都懒得拿,开了盖子就往嘴里倒。他酒量一直都好,霍公子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可现在,他连这个也恨上了,他怎么就醉不了呢?他冲到洗手间吐了三回,还是清醒的吓人——

“昨天你带进陆军部的那个女孩子,查一查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只见了你两次,每次你都帮我的忙。”

“他日后总要叫你一声四嫂。”

“我和他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孩子??仲祺??孩子。”

每一件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从开始到现在,叫他错过的不是疏忽意外,根本就是他的无能为力。

霍仲祺没有意识到他并不是第一个来跟欧阳怡打听顾婉凝的人;另一个人虽然也是陆军部的,但欧阳怡的态度却好了很多。

顾婉凝离开江宁的第三天,卫朔就找到了欧阳怡。她一听佣人通报说来找她的人是卫朔,先是惊讶,随即就想到他多半是虞浩霆派来的,一面叫人把他请到楼下客厅,一面却下意识地开了衣柜去挑衣裳换。手上翻检了几下,忽然颊边一热,咬唇暗道:欧阳怡,你这是做什么?当下便关了衣柜,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面上已换了端然的神色。

卫朔似乎总是喜欢站着,此刻不在虞浩霆身边,也仍是抖擞紧绷如弓弦一般,一见欧阳怡进来,便肃然同她打招呼:“欧阳小姐,你好。”

“你好。” 欧阳怡礼貌地点头一笑,心中犹如鹿撞,也不肯多开口说什么,倒是卫朔十分镇定:“今日冒昧打扰,是我有事想请欧阳小姐帮忙。”

欧阳怡一听,便皱眉道:“虞四少还不肯放过婉凝吗?”

卫朔闻言却不动声色:“小姐误会了,我今天来见小姐并不是四少的意思。”

欧阳怡一怔,卫朔已接着说道:“我知道欧阳小姐和顾小姐相熟,如果以后顾小姐遇到什么麻烦,还请欧阳小姐告诉我”,他说着,从衣袋里拿出一张便签放在茶几上:“小姐找我就打这个电话。”

卫朔的话直白干脆,没有多余的字也没有一丝情绪,欧阳怡听了,有些探询地看着他,却见他目光刚硬,仿佛方才说的只不过是寻常军务,便应道:“好。”

卫朔见她答应,点了点头:“打扰小姐,我告辞了。”欧阳怡不防他这样说走就走,匆忙间微微一笑,卫朔便转身往门外走。

欧阳怡眼看他走到门口,心中一动,忍不住叫了一声:“等一下。”

她刚说了一个“等”字,他就停住了,她话音还没落,卫朔已然转过身来望着她:“有什么事小姐请说。”

欧阳怡脸上漾着一缕清淡的笑意:“你刚才说如果婉凝遇到什么麻烦,就让我告诉你,你是想说你会帮她么?”

卫朔有些惑然地看着她,自己的意思还用得着再问么?但她既然这样问了,他也只能点头。

欧阳怡见他面有疑色,恬静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带着甜味的狡黠:“那要是我遇到了什么麻烦,能不能请侍卫长帮忙呢?”

她这样一问,卫朔竟愣住了,蹙着眉头嗫嚅了两次,不知道怎么开口。

卫朔多年卫护虞浩霆的安全,揣摩熟知的不过是虞浩霆的心意,却极少和女孩子相处,若是郭茂兰和杨云枫碰上这样的情形,心中早已了然一、二,然而卫朔此刻纵觉得欧阳怡的话似乎有些不合常理,却再不往别处去想。他今日来找欧阳怡,不过是因为担心顾婉凝韶龄弱女,容色过人,偏又身世单薄,如今离了虞浩霆,万一再碰上冯广澜或者之前顾旭明那样的事情,难以应付,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将来虞浩霆知道了不好收拾;而欧阳怡这样的宦门千金,养尊处优,无论如何也用不着他来帮忙。

他沉吟不解欧阳怡何以会有此一问,但也总不能跟她说不行,只好犹疑着点头道:“如果欧阳小姐需要,当然可以。”

欧阳怡素知卫朔是个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此时却这样惑然踌躇,忍不住低了头轻轻一笑,静静地说:“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她脸上柔光潋滟,肩头雾色的钩花流苏披肩轻软娴雅,一身清浅的驼粉色丝绒长裙,在午后的暖阳下闪烁出点点银辉。卫朔站在门边的暗影里,一闪念间,忽然觉得她的人仿佛泛着一层柔煦的光晕,却不再多看,连忙向她告辞。

049、不及卢家有莫愁

早春二月,料峭春寒吹的醒宿醉的酒意,却吹不醒深深含苞的桃花,薄雾轻烟般的渺渺细雨沾在衣上亦不见湿痕,郭茂兰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想到顾婉凝,那女孩子就如落在衣上的寒春细雨般走的了无痕迹,却又处处都留着叫人怅惘的潮意。

从栖霞到陆军部,从虞浩霆到下头的侍从官,都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然而一切又分明都不一样了。虞浩霆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陆军部,偶尔回一次栖霞,却是待上几个钟头就走。郭茂兰猜出几分,也不敢过问,唯有卫朔眼里是一样的心照不宣。

接替谢致轩的侍从官叶铮是虞浩霆从旧京叫回来的,和他们都是旧识。叶铮是北方人,初到江宁,事事新鲜,且对顾婉凝的事不大知情,只是听说虞浩霆去年交了个女朋友,人极美,为着她,连电影皇后梁曼琳都不看在眼里了,便偷偷跟他们打听了两回,说是想去看看,立刻就被卫朔烙铁一样的眼神给逼了回去。

郭茂兰想到这里,摇头一叹,叶铮的性子比杨云枫还不拘。杨云枫这一走也有小半年了,他走的时候,交托给自己的一件事是方青雯。原本他听杨云枫说方青雯是仙乐斯的舞女领班,心里就有些嘀咕。

“我就是要叫她知道,我杨云枫值得她托付终身。”

郭茂兰听着杨云枫的话,心中暗笑,什么托付终身?欢场女子不过是求一个荣华富贵罢了,怎么这小子一头栽进去栽的这么深?不过,既然是杨云枫交托的事情,便也不能敷衍,待他抽空去仙乐斯见了方青雯,倒也有几分体谅杨云枫了。

情之一字,谁又说的清楚呢?

“你这些日子怎么总是叹气?”

郭茂兰闻言连忙转身,见秋月白正扶着门走出来,水粉色缎面的丝棉薄袄上镶了雪白的兔毛边,乌鸦鸦的一头长发散在肩上,俏然而立,仿佛院子里头 苞的桃花。

“有吗?”他揽过秋月白倚在自己怀中,轻声问道。

“你今天早上这已经是第四回了。”秋月白唇角一弯,清浅笑意中又有些犹疑:“是碰上了很烦心的事吗?”

郭茂兰低头看着她,柔声道:“有时候叹气也不一定是发愁。我方才在想,和别人比起来,我运气真是好。”

秋月白“嗤”地一笑:“为什么?”

“因为我有你。” 郭茂兰说着,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秋月白脸上顿时飞起了两朵红云,低着头默不作声。

郭茂兰抚着她的头发,眼中都是温润的笑意:“怎么不说话了?”

却听秋月白低低道:“我原想着,将来不管怎么样我都跟着你,你要是娶了太太,我就去给她做丫头,可是后来一想,我这个样子,到哪里都是拖累别人,就是想去伺候人,也??”

“你这说的都是什么?”郭茂兰眉头一皱,截断了她的话:“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秋月白却摇了摇头,幽幽说道:“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我自己的事,我也知道。之前那位顾小姐,我虽然看不见,也能觉得她…是个知书达礼的大家小姐,我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郭茂兰心中一叹,顾婉凝虽然不是什么世家千金,但她父亲是旅欧的外交官,自幼教养最是谙熟礼仪,又经惯了仪典华堂,举手投足间的风华优雅便是江宁等闲的名门闺秀也多有不如,更何况月白?当下笑道:“干嘛要和别人比呢?”

秋月白咬唇道:“我不是要和别人比,只是你的长官既然有这样的女朋友,你将来总也要有一个端庄贤淑,不被人笑话的太太,我知道我是不成的…你…别因为我的缘故耽搁你…”她声音越来越轻,说到后来已细不可闻。

郭茂兰失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谁说人人都得喜欢一样的女孩子?我偏就喜欢你!”郭茂兰说着,捧起秋月白的红晕未退的一张小脸,吻了下去,月白嘤咛一声,把脸埋在了他怀里。良久,才抬了头轻声说:“等顾小姐和你的长官成亲的时候,你记得告诉我,我送件礼物给她。”

郭茂兰闻言脸上笑意慢慢淡了下来:“他们不在一起了。”

“不在一起了?”秋月白先是诧异,随即神色一黯:“那我以后是不是见不着她了?齐妈说,顾小姐就是戏文里唱的,‘惊人艳,绝世佳’,要是真有倾城倾国的美人儿,也就是那个样子了。”

郭茂兰听了,默然片刻,忽然极低地吟了一句:“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你说什么?”月白困惑地问道,郭茂兰揉了揉她的头顶,笑着说:“没什么。你呀,就是个林妹妹的性子。我先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我不在,你不许胡思乱想。”

郭茂兰走了好一阵,月白才转身回房,抱着月琴弹了几声,低低唱道:“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栏干望郎来。娘问女儿你望啥子?我望槐花几时开…”

那年,她十三岁,跟着父亲从家乡到旧京来投奔亲戚,谁知到了旧京,却是两眼一抹黑,找了几个月亲戚没找到,身边的盘缠却花光了。万般无奈之下,父女二人只好沿街卖艺,那时候,她只会唱些家乡的小调,旧京的人多半都听不懂,说是卖艺,其实跟乞讨也差不多了。原想着攒下些路费就回乡的,不料才挨了一个月,父亲就病倒了,她实在没有法子,只好在街边插草自卖,为父亲求医。可她一个瘦小伶仃的女孩子,双眼皆盲,便是自卖自身也难有人肯出钱。

正巧郭茂兰路过,看她形容可怜,便丢下两块大洋给她。秋月白在街边跪了半天,好容易碰上一个肯给钱的,也不知他是男是女,就一把扯住:“您大慈大悲,再添点钱,买了我吧。”

郭茂兰一愣,皱眉道:“我不买人,你快放手。”

秋月白听出是个年轻人,虽然羞惧,但却顾不得了,只是死死拉着他的衣袖:“先生,求求您了,只要您能帮我父亲请医抓药,我…我给您的太太当丫头,做牛做马都行。”

当时郭茂兰刚从定新军校毕业不久,在旧京的警备司令部做事,他一时好心,揽了秋月白这件事,只想着帮她父女二人渡过难关罢了。没想到月白的父亲奔波劳碌之下,旧疾复发,已然心力交瘁,勉强撑了两个月,竟撒手西去了。郭茂兰帮她葬了父亲,本想托人带这小丫头回乡去,但月白父女二人原本就是因为在家乡无依无靠,父亲又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才带了她来旧京。郭茂兰待要和她商量,秋月白左右就只有一句:“你就当是买了我吧。”

郭茂兰被她缠的急了,甩出一句:“我买你有什么用,你会干什么?”

秋月白却被他问傻了,两行清泪直直淌了下来,郭茂兰一见,也懊悔失言,刚要哄她,却听秋月白犹带着哭腔开了口:“我会唱歌。”说着,便呜呜咽咽唱道:“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栏干望郎来…”

郭茂兰心头一软,伸手抹了她的眼泪:“那你跟着我吧。也不要再说什么买你的话了。”

于是她就留了下来,连“月白”这个名字也是郭茂兰给她改的。她本名叫“小荷”,郭茂兰说,“小荷”好听,也像她的人,只可惜她姓秋,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于是就改成了“月白”,说是一句唐诗里有。这些她似懂非懂,但只要是郭茂兰说的,她都觉得是好的。

她以为郭茂兰要带她回家当丫头,没想到郭茂兰却说自己是个军人,孤身在外,没有成家,单独找房子安置了她,又另请了佣人悉心照看,只说是自己的表妹。待知道她并不是天生双眼皆盲,乃是九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才落下的病灶,郭茂兰又几番请医问药帮她医治,却都毫无起色,才渐渐搁下了。只是除此之外,郭茂兰并不常来见她,偶尔来一次也不过是带些新鲜的吃食玩意儿给她,说几句话就走。照料她的佣人平日里和秋月白闲话,免不了品评到郭茂兰身上,只说这位表少爷如何一表人才。

如是两年,秋月白心里却时常惴惴,她也几次鼓了勇气问郭茂兰为何要收留自己,郭茂兰却总一笑置之:“不是你要跟着我的吗?”

其间郭茂兰调到虞浩霆身边,公务愈繁,来看月白的次数却多了起来,常常逗着她说些小时候的故乡往事,又或者听她弹琴唱歌。月白起先也是暗自欢喜,然而时间久了,她却愈发惶惑起来。

到她前年生辰,郭茂兰来给她庆生,她因为爱惜嗓子,从不喝酒,那天却端了他的杯子一饮而尽。郭茂兰不及拦她,见她呛的一脸通红,轻轻拍着她的背,又是疼惜又是好笑:“又没有人抢你的,你这是干什么?”

却见秋月白一双眸子像被水洗过一般清亮,虽然明知她是瞧不见的,还是“看”的郭茂兰心头一颤,“你要了我吧。” 她颤巍巍的声音如檐上将落未落的水滴,面上的神情却是水滴石穿的执拗。

郭茂兰起身笑道:“傻丫头!你小小年纪都想些什么?”

秋月白却摸索着牵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声音细细:“我不小了。”

郭茂兰轻轻抽了抽自己的手,却被她攥住不放,只好摇头道:“月白,乖,不要闹。”

秋月白仍是不肯放手:“是我不好看吗?”

郭茂兰蹲 子,抬手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谁说的?你好看的不得了。”

秋月白定定地“望”着他,两弯细眉像初五的月牙,黑白分明的瞳仁如月光下的一池春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

郭茂兰眉头微曲,柔风轻拂的笑容中融着无可奈何:“我如今还不能成家,我不想委屈你。”

“我没有委屈。”

月白咬着下唇,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笼在暖桔色的灯光里,如同晚风中静静摇曳的夕颜花:“我不晓得你为什么收留我这么一个…一个残废,我连当丫头服侍人都做不来…”

“月白!”郭茂兰想要打断她,月白的手指却轻轻按在了他唇上:“你不在的时候,我没有一日是安心的,我总怕你再也不来看我了。可是你来了,我还是不安心,我越想着讨你喜欢,就…就越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

郭茂兰深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你有这么多心事,怎么都不告诉我?”

月白低着头默不作声,郭茂兰揽了她靠在自己身上,目光隔着窗子远远地落在湛蓝的夜空里头:“月白,你知道扛枪吃饭是要卖命的,你跟着我,不是什么好事,我想让你以后…有安稳的日子过。”

秋月白紧紧地贴在他怀里:“我从小到大,最安稳的日子就是现在。你要是真有什么万一,你觉着我还能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