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茂兰却摇头道:“算了。这个时候大动干戈去找顾小姐不大好。”

他们三个人轮班守着虞浩霆,却都没什么睡意。叶铮便悄声跟郭茂兰打听顾婉凝的事,郭茂兰只说虞浩霆对那女孩子颇有几分倾心,只是前后有些误会,顾婉凝 倔强不肯转圜,两人只好分手。

叶铮听着,忍不住道:“一个女人罢了,又不是没有到手,睡都睡过了,也犯的着这样?”

郭茂兰瞥了他一眼,淡然道:“你这话回头说给四少听。”

叶铮吐了吐舌头,“嘿嘿”一笑:“就是你和卫朔太死心眼儿了,要是云枫在,早就…回头你看我的,四少这样的人才身份,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

郭茂兰不接他的话,起身去里头的卧室里看虞浩霆,他一走到门口,便听见虞浩霆低声喃喃着什么,卫朔坐在床边的沙发里,小卧室里亮着一盏台灯,果绿色的灯罩润着白炽灯的光芒,照见他一脸忧色。郭茂兰俯身过去,依稀听见虞浩霆说什么“…别怕…我在”,他苦笑着叹了口气,对卫朔道:“都这么久了还放不下,四少这回真是情关难过。”

“四少是心里苦”,卫朔低低说道,他明白虞浩霆病这一场,也并非全为了顾婉凝。之前虞靖远在瑞士病逝,到现在仍是密不发丧,虞浩霆的忧恸难过全要憋在心里,最是要人柔情慰籍的时候,若是此时,顾婉凝能在他身边温存体贴,或许他还能排遣一二;可当初顾婉凝和他分手的时候,决绝冷冽,尽拣着虞浩霆的伤处撒盐,他也只有自己闷在心里,情愁万端,皆不足为外人道,如今却是一触尽伤。

他不能恸不能气不能说,就只能病。

只有病了,他才能卸了种种的防备,由着自己去想她;也只有病着,他才能放纵自己去唤她的名字。

“什么?确定吗?你马上去,好,就等你的消息。”

放下电话,总编孙诫安急匆匆地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直冲进隔壁的大办公室,大声道:“都停一停,头版的新闻要换。”几个正埋头编写核校稿件的编辑都停了手里的稿子,抬头看着他。

铜黄色的吊扇吱吱呀呀旋着圈子,却驱不散夏日黄昏的炎炎热浪,孙诫安本来就体胖畏热,此时匆忙赶过来,额头上已渗了汗珠,他扶了扶眼镜:“参谋总长虞靖远在瑞士病故,头条就等江宁那边老何的消息。学博,等老何的消息来了,你赶一篇评论出来。小江、振华,你们抓紧找旧京的关系打听消息,快!”

他这里说着,屋里一班人已经忙了起来,孙诫安又吩咐外文编辑林肖萍:“明早你看一看国内外文报纸的评论,写一篇综述后天用。”

眼看总编要走,林肖萍连忙又问了一句:“那明天的稿子还换吗?”

孙诫安想了想说:“补一篇近来外电对南北局势的分析吧。”说着,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急急走了出去。他心里有事,没有留神看路,差点撞上迎面过来的一个女孩子:“总编!”孙诫安停步看清了来人,匆忙点了下头:“小顾,肖萍的稿子要换,你赶紧去帮她整理资料。”

顾婉凝还没来得及答应,孙诫安已经走到路边招手叫黄包车了。婉凝怀里抱着一个保温桶快步上楼,远远地就听见办公室里一片兵荒马乱,虽然她在报馆做实习编辑不过一个月的光景,也已经习惯了临时换稿的这一番忙乱。

她暑假里闲来无事,想着兼些零差赚钱补贴来年的学杂费用,梁曼琳便介绍她去一位富孀太太家里,教那家的两个小孩子弹钢琴。只是钢琴课一个星期不过两次,梁曼琳的好友林肖萍碰巧说起报馆新聘的一个外文编辑因事耽搁了,要晚两个月才能入职,正好荐了她去做实习生,只说是梁曼琳的表妹。

顾婉凝在报馆里除了帮着编辑记者翻译国外报章的新闻资料,有时候忙起来也替办公室的小弟做些杂务,十分勤快。只是她不爱说话,蓬松厚实的碎长刘海整日遮着大半的脸孔,不是低着头写稿就是低着头走路,报社里的一班才子才女都是豪爽快意,激扬文字的 ,想着她韶龄弱女,刚出来做事,难免害羞怕生,倒也不以为意。

今天天热,社论主笔欧学博要请大家吃雪糕,便差了婉凝去买,她抱着一保温桶的雪糕回来,报馆里已是人仰马翻,记者小江和她擦肩而过,木头楼梯被他跺得咚咚直响,一阵风儿似的到了楼下,忽然又回头招呼道:“小顾,我的雪糕让给你啦!”

顾婉凝进了办公室,只见欧学博正蹙眉沉思,面前的稿纸上写了几句,却都被涂掉了。她把保温桶轻轻放下,小声说:“欧老师,雪糕。”欧学博见状丢了手里的钢笔,一边拧保温桶一边大声招呼其他人:“怎么也得等到十点钟以后了,先吃雪糕吧!”说着,先递给顾婉凝两支。

顾婉凝说了声谢谢,便走到林肖萍的身边,只见她正埋头翻着最近几天的一大摞外文报纸。婉凝把雪糕递给她,低声问道:“肖萍姐,出了什么事?怎么大家的稿子都要换?”

林肖萍唆了一口雪糕,犹自翻着桌上的报纸,语气中却是不加掩饰的兴奋:“这回真的是大事,参谋总长虞靖远死了。”她还准备了一篇话等着顾婉凝问,却没有听见这丫头的回应,林肖萍忍不住抬起头来:“哎,你不问问虞靖远是怎么死的?”却见顾婉凝手里捏着还裹着彩纸的雪糕,只怔怔的望着她。林肖萍提高声音叫了她一声:“婉凝?”

顾婉凝猛然听到她叫自己,手里一抖,已经有些软了的雪糕整个跌在了地上。林肖萍见了她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先是皱眉,随即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就算是虞靖远死了,南北也未必会开战;就算是南北开战,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到旧京来,你怕什么?”

顾婉凝定了定心神,低着头强自一笑:“我是想,怎么我出去买雪糕的工夫,就出了这么大的新闻。”说罢,看了一眼地上的雪糕,道:“我去叫阿姨过来收拾。”林肖萍想,到底是小女孩,没经过什么大事,惊成这样。

顾婉凝站在走廊里,身上贴着一层粘腻的汗意,天气热的人胸口发闷,报馆里的纷乱喧哗仿佛是幕布上快放的电影。

“参谋总长虞靖远死了!”

她想起方才林肖萍兴奋的神情,忍不住便有一丝难过,她明白,那是一种长期职业习惯的本能,不光林肖萍如此,之前和她擦肩而过的小江也是如此。她想起从前虞浩霆每每说起父亲时的神情,对别人而言, 虞靖远是大权在握的参谋总长,对他而言,却也和寻常人家一样,是个对儿子钟爱到严苛的父亲。

他会怎么样难过呢?

他只怕也没有什么时间去难过吧?

报馆里的记者编辑们不过是因为一条大新闻兴奋罢了,不知道还有多少人都在等着看热闹,盼着他出事。

顾婉凝回到梁宅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梁曼琳正翻着电影公司送来的剧照,见婉凝进来,便吩咐女佣去端宵夜,顾婉凝连忙道:“梁姐姐,不用了,天气热,我也没什么胃口,我先去洗个澡。”

“好”,梁曼琳打量着她,点了点头:“婉凝,你要是有什么心事不妨告诉我,别都闷在心里。”

顾婉凝张了张口,却终究只说了一句:“梁姐姐,谢谢你。”

她过了午夜才躺到床上,却仍是反反复复怎么也睡不着,窗外是满天星斗,她倚在窗边侧耳细听,除了墙根底下蟋蟀有节律的“吱吱”夜鸣,就再也没有什么声音了。syne听见她起床的响动,疑惑地看了一会儿,默默走到她身边伏 子。

顾婉凝抚了抚它,轻声道:“他那样聪明的一个人,一定什么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事的。况且,北边的仗也打完了…”

她一句一句说着,只觉得原本覆在心口上的重重枝叶被人一层层挑开,里头紧紧裹着东西扑楞楞地就向外撞着,碰的生疼却又拼命地想要出来。她摸着syne,喃喃道:“你还记不记得他了?就是说你一点也不凶的那个人。”

她说到这一句,忽然想起那一晚,虞浩霆站在外头的雪地里,她隔着窗子看了他一夜。她仿佛能听见雪花落在他身上的声音,仿佛只要伸出手去就能触到他的气息,然而咫尺之间便是蓬山万重。

她不知道,她和他之间,究竟是谁辜负了谁?他骗过她,她却有更多更深的秘密瞒着他;他伤过她,她却也挑开了他的伤口去撒盐。可是,他曾经那样用心地待她好,她却从来没有,她对他做过的最好的事,不过就是由着他对她好罢了。她想起很小的时候就读熟的《雅歌》,满篇的沙伦玫瑰、荆棘百合大约是女子对所谓爱情的至美幻想:

“良人属我,我也属他;

他在百合花中牧放群羊。

我的良人哪,

求你等到天起风凉、

日影飞去的时候,

你要转回,好像羚羊

或像小鹿在比特山上。”

可他呢?

他的眼不是溪水旁的鸽子,他的唇也不像百合花滴下没药汁,他给她的从来都不是芳树佳果的葡萄园,而是崩溃中如火焰的电光——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臂上如戳记,惊心动魄,如死之坚强。

054、若有若无的那一点点希冀湮灭了

虞靖远病故的消息虽然惊人,但除了极尽哀荣的丧礼之外,江宁的军政局势并没有太 澜。实际上,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虞军的杀伐决断便一直都在虞浩霆手中,如今只不过是他名正言顺地“暂代”了总长的职位,甚至,军中的人事都没有再做什么变动。

夏日将尽,却仍是暑热炎炎,傅子煜下了车,不过一段百步游廊,已走出了一身汗意:“三公子。”

“坐。”

邵朗逸靠在藤椅上,身畔的一片翠竹凤尾森森,竹影映在他淡青的长衫上,仿若散落的水墨册页,让人一见便生清凉之感。邵朗逸看了看他,笑道:“今天我这里正好还备了杏仁豆腐,你尝尝看,和你从前在家里吃的,是不是一个味道?”

一时丫头送了甜品过来,傅子煜尝了尝,亦是冰凉甜润,入口即化,但还是和北方的味道有些不同,只是无论哪里的做法他都不甚了了,只说:“都是凉甜的吃食,也差不多。”

邵朗逸微微一笑:“那文廟街的清唱姑娘和韩潭巷的清吟小班,也差不多吗?”

傅子煜一愣,刚刚消下的汗珠又渗了出来,虚着声音道:“三公子,我…”

傅子煜籍贯辛平,家中亦是当地的乡绅大户,早早就为他娶了妻室,父母中意的女子自是温婉贤良,只是不甚合他当初的少年心意罢了。他从军之后,一路升到军情五处,大半时间在江宁,这两年亦常常到旧京公干。他先是在江宁安置了一个清唱女子做外宅,今年又在旧京的韩潭巷重金赎了个清倌人出来。他自己干的是秘密监察,行事极为谨慎,却没想到这些事情竟已然连邵朗逸都知道了。

傅子煜额上冒汗,邵朗逸却仍是一派闲散:“这些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做到你这个位子的人,都有自己找钱的法子,你自有分寸,我也不必问,无非是不要让别人捉了痛脚。”

傅子煜这才放下心来,起身答道:“是。”

邵朗逸却突然目光一凛,冷冷道:“你的人去盯着汪石卿是什么意思?”

傅子煜被他看得心中一惊,忙道:“属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四少此前在人事上断断续续多番动作,早有鼎故革新之意,所以…”他正斟酌说法,邵朗逸已替他说了出来:“所以你担心四少借故去动邵家的人。”

傅子煜点头道:“三公子明鉴,属下行事并无半分私心。若一定说有,也是为邵家。”

“我明白,你坐下吧。”邵朗逸的脸色缓了下来,淡然一笑:“不过,有一件事你要记住,你是邵家的人,也是虞军的人;浩霆是我弟弟,更是代任的参谋总长。我也好,四少也好,不管做什么事都是为了江宁一系,四少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你不要自作聪明,你要是动了这个心思,让下头的人怎么想?”

傅子煜肃然答道:“属下明白。”

邵朗逸端起手边的一碗陈皮豆沙,一边舀着一边问:“顾小姐回江宁了吗?”

傅子煜听他转了话题问到顾婉凝,总算吁了口气,笑着说:“没有。顾小姐在旧京很忙。”

“哦?”邵朗逸搁了勺子,问道:“现在是暑假吧?”

“是。不过顾小姐又考了燕平女大,要在那边接着念大学。”傅子煜解释道:“她这些日子在一家报馆做实习编辑,每个礼拜还有两次要到秦伯然的遗孀那里去教两个孩子弹钢琴。”

邵朗逸听了眉头微蹙:“秦伯然是?”

“秦伯然是华亭盐业银行的董事,四年前病故,秦夫人就带着一双儿女回了旧京”,傅子煜犹豫了一下,又笑道:“燕平大学的学费一年要两百块,校服要十块钱,一张借书证也要五块钱,算是如今最贵的了。”他心下忖度,顾婉凝从前毕竟是虞浩霆的女朋友,身上寻常一件首饰就名贵非常,怎么也不至于短了学费。但除了这个,他倒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其它的缘故。

邵朗逸略一思忖,道:“回头你找人寻个名目,到学校里去设个奖学金。还是那句话:不要让她知道。”

傅子煜口中答“是”,却暗自心惊,这位顾小姐身份尴尬,三公子虽然不便直接出面照拂,但却也犯不着花这样的心思和手段。他一路走出来正好碰上孙熙平,心中一动,便叫住了他,佯做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前阵子不在江宁,有件事想问问孙副官。”

孙熙平笑道:“傅主任真是说笑了,还有什么事儿能是我知道您不知道的?恐怕我家里哪张椅子短了条腿您都比我知道的清楚。”

傅子煜不由一笑:“你也知道,三公子叫我留意照看着顾小姐,之前她在德雅读书,整日都住在学校里,倒没什么麻烦。下个月她念了大学就不一样了。我是想问问,你瞧着四少对那一位还有心吗?”

孙熙平也是个人精,听他这样一问,便知道定是邵朗逸又吩咐他照拂顾婉凝,他口中问的是虞浩霆,心里打探的却是邵朗逸。

这件事细想下来,他也略有几分疑心,邵朗逸对顾婉凝的事情确实是有些异乎寻常的“热心”,但这“热心”只是和他自己平日的脾性相比罢了,若说是为了虞四少倒也说的过去。况且,他冷眼旁观,邵朗逸这点儿“热心”,不要说和虞浩霆比,就连霍仲祺当初都比不上——只是,顾婉凝是在霍仲祺手里出的事,他“热心”也是应该的,邵朗逸就有些奇怪了;但这些事纯是他私心猜测,不足为外人道,当下便说:

“四少的事儿您得去问郭茂兰他们。”说着狡黠一笑:“不过,我反正没听说四少有什么新的女朋友。”

顾婉凝独自在报馆里译了大半篇的稿子,林肖萍才一阵轻风似的飘了过来,婉凝见她满面都是明亮的笑意,不由好奇:“肖萍姐,什么事儿这么开心?”

林肖萍一向是爽朗不拘的性格,就是顾婉凝不问,她也是忍不住要说的:“后天是定新军校的开学典礼,老孙把这件事派给我了。”

听了她的话,顾婉凝却更是不解:“这不是时政新闻部的事情吗?再说,开学典礼这种事,一板一眼的,有什么意思?”

林肖萍在她肩上轻轻一拍,笑着说:“我可不是去看军校开学的,我是去看新任参谋总长的。”

顾婉凝的手突然一抖,握着的钢笔就掉在了地上,她连忙弯腰去捡,掩了面上的惊异。林肖萍却一个人说的像一群跳在阳光下雀儿一样热闹:“待会儿我翻翻以前的报纸,找张虞四少的照片给你看,你就知道了。上次邱灵灵从江宁回来,把那位虞四少说的天上有地下无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照片上的好看…”

她声音极大,隔着两张桌子的小江实在听不下去,偏着头飞出了一句:“肤浅!”

林肖萍却一点儿也不在乎,依旧是笑的眉眼弯弯:“你要恼恼老孙去!是总编大人说,这回虞家四少新接了总长的位子,要去抢一抢新闻。军中都是男人,多半会对女记者客气一些,才硬派了我去的。”她一边说一边在旧年的过刊里翻着,总算抽了一叠翻过,拿出一张来推到顾婉凝面前:“你看!是不是英俊的很?”

他当然是英俊的很,她不用看也知道。

照片上的人剑眉朗目,轩昂傲然——她和他在一起久了才发觉,就如这照片上一样,他在人前并不像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那么爱笑,可他笑起来,真是好看。她见了他才知道,原来一个男子能笑的那样好,像春风吹过冰原,如秋阳明亮了人心。

“要不,你后天跟我一起?看看能不能想个法子混进去?”

林肖萍见她低头看着报纸一言不发,想着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是 初漾的时候,多半也要好奇这位传说中年少有为又英挺俊朗的新任总长了。

顾婉凝连忙摇头:“我可不去。总编亲自派的事情,又这么要紧,我去了什么都不懂,只会给你添乱。”

隔天婉凝来的极早,连一向早到的小江也比她晚了,小江问起,她只说是因为马上就要开学,趁着还有两天时间,想要多学些事情。其实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明知林肖萍要到中午才会回来,可还是想要早早地等在这里,等她说一说他的事情,让她知道,他如今,好不好?

初秋的艳阳余威犹在,明晃晃地打在稿纸上,照的她有些心不在焉,婉凝正努力将自己的飘渺四散的心绪一分一分扯回来,林肖萍忽然急匆匆地喘着气冲了进来,二话不说,拉起顾婉凝就走,走到楼梯拐角处才把她放开。

顾婉凝手里还握着没来得及盖上笔帽的钢笔,诧异道:“怎么了?你不是去采访军校的开学典礼吗?”

林肖萍急急道:“我有点急事,你先替我去签了到,我晚一会儿就过去。”

顾婉凝一惊,往后退了一步:“不行!我不能去。”

林肖萍从包里拿出通行证件递给她:“哎呀,你去替我签了到就行,我那边事情一完,马上就过去,不用你去采访。”

顾婉凝只是摇头,语气十分坚决:“肖萍姐,我不能去。你让小江他们去了好了,反正本来就是…”

“傻瓜!”林肖萍大声打断了她的话,有压了压声音说:“他们去了,我就去不成了。你就当帮我一个忙,还不行吗?”

顾婉凝仍是摇头:“我真的不能去,我什么都不懂…”

林肖萍也愈发急了起来:“你在报馆这一个多月,都没出去做过采访,总要试一试的。”

婉凝还要在说,林肖萍将采访证件往她手里一塞:“不行也得行了,我真来不及了,你快点过去!”

林肖萍转身就走,婉凝却不肯接,证件便掉在了地上,顾婉凝不好意思,俯身去捡的工夫,林肖萍已下了楼。顾婉凝追到门口,她的人已不见了。

顾婉凝手里捏着那证件上楼正好碰上小江匆忙下来,她连忙去叫,小江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只远远跟她招呼了一声:“大宏纱厂有工人罢工…”

顾婉凝回到办公室里,除了值班的编辑之外,便没有她相熟的人了。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到八点了。她既不知道那军校在哪里,也不知道开学典礼几时开始,没有办法,只得匆忙收拾了东西,请值班的编辑给她写了地址,又去林肖萍抽屉里找出她的一副旧眼镜放进手袋里。她出门拦了辆黄包车,那车夫倒是知道,只说是远,加了车资才肯拉她去,婉凝才略放了心,只盼着林肖萍即刻就过来。

离军校大门还远,黄包车就被临时的哨卡拦了下来,原来今日到的传媒记者甚多,军方专门在这里设了车辆接待。顾婉凝放眼打量,三十多个人里,倒有一多半都是女子,大约报馆的人想法也差不多。虽然这里应该没什么人会认识她,顾婉凝还是摸出眼镜架在鼻梁上,也不和别人说话,只低了头眯着眼睛看路。

卫兵一一检查了他们的通行证件,又核对了姓名和报馆的名字,才安排众人上车,态度倒是十分客气。

记者们都是极爱热闹的,在车上就争相议论起来。顾婉凝坐在后面,见一众女记者大多都着洋装,很有几个打扮摩登的女子,自己身上一件绿白条纹的半旧旗袍,着实不怎么起眼,才渐渐放下心来。

不过几分钟的工夫,车子就开进了定新军校,她不敢四处张望,只微低了头随着人往前走,心中焦灼也不知道林肖萍来了没有,她若是来了,没有证件在手,外头的卫兵肯不肯放她进来?

顾婉凝跟在众人后头走到礼堂,所过之处卫兵林立,庄谨肃然。虞军军容严整,顾婉凝是见过的,并不觉得意外。然而,待她进了礼堂才惊觉,里头已然坐满了人,方才在外面一路走过来,竟一点声音也没有。她暗估了一下,约有五百之数,放眼望去均是正襟危坐,戎装笔挺,虽是新生想必也已然做过操练。记者们鱼贯而入,尽管也放轻了手脚,难免还是多了几分嘈杂,礼堂里的学员却没有一个回头去看的。

众人寒暄着循序落座,顾婉凝一个人也不认识,正好坐在角落,她心中忐忑,又有意做出一副惊怯讷涩的样子,其他人一看就明白她是新人,只是不知道哪家报馆这样轻率,新任参谋总长第一次在旧京公开露面,竟然找了这样一个一到军中连头都不敢抬的小孩子来。

正在这时,只听有传令官音色宏亮地喊道:“全体起立——敬礼!”礼堂中的人轰然起身,记者席的男女都是一震,不约而同地向大门望去。

进来的一行人步履间雷厉风行,从记者席经过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顾婉凝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冲出来一般。她惶然抬眼,只望见他的一肩侧影,面容冷峻,英挺如昔。她眼中一热,旋即收回目光,咬唇忍住,攥紧了自己的手袋,悄然起身走了出去。此时,众人的目光都在虞浩霆身上,也没有谁留意她。

虞浩霆方从这边走过,忽然没来由的心上一悸,他刚转脸去看,卫朔已察觉了,低声询道:“四少?”虞浩霆见已到了主席台前,定了定心意,轻轻摇了摇头。典礼的流程他早已烂熟于心,待训导主任略作开场,就到他训话。虞浩霆在台前站定,一面慷慨而言,一面不着痕迹地扫视场中,却一无所获。

顾婉凝立在礼堂门外,挨着窗台一句一句去记他的讲辞:

“吾辈身膺军职,若人心陷溺,志节不振,不以救国为目的,不以牺牲为归宿,则不足以渡同胞于苦海,置国家于坦途。”

“…须以耿耿精忠之寸衷,献之骨岳血渊之间,毫不返顾,始能有济。果能拿定主见,百折不磨,则千灾万难,不难迎刃而解。”

顾婉凝刚刚搁了笔,忽然听见身后有人低声唤她,正是林肖萍:“你怎么在外头?”顾婉凝心里一松,反问道:“你怎么现在才来?我还怕你进不来呢。”

林肖萍翘着嘴角笑道:“就是耽搁在外头了,这里的卫兵真难说话,我从市府新闻处到警备司令部,打了一圈的电话,好说歹说才找了人带我进来的。”

顾婉凝连忙从从手袋里拿出证件递给她:“那我回去了,虞…总长的训辞下午我整理出来给你。”

林肖萍自是笑容满面:“那可多谢你了!晚上我请你宵夜。”

典礼结束,训导主任立即上前向虞浩霆请示:“四少,今天旧京几家重要的报章和通讯社都派了记者来,希望一会儿的记者招待会您也能过去。”

虞浩霆却仍纠结着之前电光火石间的莫名一悸,听了他的话,心中一动:“今天来观礼的,除了传媒记者,还有其他人吗?”

训导主任连忙答道:“没有了。”

虞浩霆微微点了点头:“好,十分钟。”

会是她吗?

他方才已经看过一遍了,没有她。她怎么会在这儿呢?就算她来了旧京,对他也只能是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可能到这里来?

况且,若是她真的想见他,也不必费这样大的周章,只要她…

他刚起了这个念头,一颗心便骤然抽紧——

会吗?她会想见他吗?会吗?

待虞浩霆一走进会议室,之前若有若无的那一点点希冀便湮灭了。

没有她,不是她。

他是昏了头了,他怎么竟会觉得她在?他怎么还敢盼着她会回来?

“你想不想,让我再试一次?”

他怎么还敢?他真是昏了头了。

055、那有那花香无人爱

虞浩霆到旧京通常住在西郊的一处园邸,此处原为前朝一位郡王所有,虞浩霆喜欢这里轩朗开阔,一片天然水面置了奇石怪岩,参差嶙峋,又养了各色水禽,波光苇影,颇有几分野趣。

他和警备司令部的人吃了晚饭,便心意懒懒地回了西郊,一个人在水岸上缓缓踱着步子,卫朔和郭茂兰远远跟着,也不作声,唯有水面上偶尔传来一两声鹤鸣清啸。

“哎,四少回来多久了?”叶铮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压着笑意低声问道。

今天本是叶铮当班,但他说有事,央了郭茂兰替他,此时见他过来,郭茂兰便问:“你的事情办完了?”

叶铮“嘻嘻”一笑:“我可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去给四少找个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