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言一出,卫朔也放慢了脚步,回头看着他,郭茂兰不由蹙了眉:“什么乐子?你别胡闹。”

叶铮挤眉弄眼地瞧着他俩:“你们放心,当然是好乐子。”

郭茂兰见他如此,猜到了几分,摇头一笑:“四少回来有一会儿了,你去试试吧。”

卫朔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叶铮已快步上前去追虞浩霆了,郭茂兰看着他二人的背影,低声叹了一句:“也不知道他找的是什么人。”

“不生事就好。”卫朔冷然道。

叶铮却也不敢直接跟虞浩霆说找了什么“乐子”给他,只说寻了件新鲜玩意儿给他解闷儿。虞浩霆见他装腔作势的样子,虽然意兴阑珊,但想着左右无事,便点了头。

待他一进养云精舍,见敞轩之中正站着一个娉婷玉立的女子,心下了然,摇头轻“哼”了一声,看也不看叶铮,只等他开口。

“总长,这位何思思小姐,是华星电影公司的当家花旦。”叶铮此时已收了之前的嘻皮笑脸,干脆利落地介绍道:“前阵子在江宁红透半边天的《金粉缘》,就是何小姐做的主角。”

叶铮说着,那女子已盈盈转身,一双妙目微含笑意望着来人:“虞总长,久仰了”,客气矜持中亦透着一番温柔。

虞浩霆虽然不像小霍那样流连风月,专在女人身上下功夫,但于交际应酬上亦是老练,当下微一颔首:“何小姐,幸会。”

叶铮见虞浩霆没有愠意,先放了一半的心,笑道:“听说何小姐下部戏要演个江湖侠女的角色,里头有不少弄枪使棒的打斗戏,今日倒不妨请四少指点一二。”他前头还说的一本正经,说到“指点”二字已掩不住笑的满眼桃花,觑了虞浩霆一眼,便退了出来。

何思思是公司眼下力捧的新星,正是心高志远的时候,今日若不是虞浩霆,她是决不肯来的。两年前,她便在燕陵饭店的圣诞舞会上见过这位虞四少。虞浩霆少年俊朗,英姿夺人,又是这样显赫的身份,最叫怀春少女心动怦然,可惜那时,她方才展露头角,而他身边的舞伴却是她视作偶像的电影皇后梁曼琳。因此,今日叶铮一请,她便来了。

“虞总长公务繁忙,不知道这次到旧京来要耽搁多久?”何思思莺声呖呖,颊边漾起明媚的笑意。

“事情多就久些,事情少就不耽搁了。”虞浩霆随口答了,心中却道女人的聪明和不聪明竟是这样分明,他人在军中,别说初次见面,就是顾婉凝在他身边那样久,也从不过问他的公务行程——她是因为懂事,还是因为太不在意他呢?

她唯一一次问他,便是他在沈州的时候,隔着电话他都能看见她那个犹疑踌躇的样子:“你…什么时候回江宁?”他后来想,她多半就是想要跟他说孩子的事。如果那天他立刻就回去看她,如果他们的孩子还在,如今…

“那我倒是希望,四少的公事多一些了。”何思思一笑低头,娇脆的声音打断了虞浩霆的思绪。

他心里猛省,唇边不自觉地浮出一抹讥诮的笑意:怎么不管什么事,都能让他辗转曲折的想起她来?她走了,他那一心的伤口就再不会好了吗?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他想要什么样的没有,眼前这一个难道就不是曼妙佳人吗?聪明不聪明又有什么分别?她就是太聪明,才能一次一次骗过他;她就是太聪明,才懂得拣着他的痛处下刀子。

他这才着意打量了一下何思思,只见她一身珠光白底子泛着绯红水波纹的连肩袖缎子旗袍,包裹出纤侬有致的身段,领口挖成鸡心形状,堪堪露出了锁骨边上一粒嫣红明艳的朱砂小痣。虞浩霆向她走近了一步,拈起她颈间挂着的一枚翡翠吊坠看了看:“就算公事不多,也还可以有私事。”

何思思刹那间已笑若桃李盛放,原本就娇美的声音又添了甜意:“其实两年前在燕陵饭店的圣诞舞会上,我就见过四少的,可惜没有机会同四少一舞。不知道今晚…”虞浩霆闻言扫视了一下房间:“我叫人去拿唱机来。”

何思思抬手抚在他肩上,柔声道:“这样晚了,何必兴师动众呢?不如——”

她说着,眸中艳光流转, 微启,已轻声唱道:“白兰白兰朵朵香,青春青春处处藏,那有那花香无人爱,那有那青春是久长…”

她今年得公司力捧的一个缘故便是嗓音甜润,契合了如今有声片的声势渐隆,此番在虞浩霆面前,她便有意显露一二。虞浩霆听她宛啭而歌,唇角一扬,便伸手揽在了她的腰际。何思思见他忽然展颜而笑,丰神俊朗,如破春风,竟不由看住了。

“怎么不唱了?”待虞浩霆问她,她才惊觉他已牵了她的手,何思思颊边一热,连忙重又唱过,整个人却轻软娇慵,贴在了虞浩霆怀里:“白兰白兰朵朵香,人们的青春像花一样,那有那花香无人爱,那有那青春是久长…”

虞浩霆揽着她悠然而舞,忽然觉得她这样唱歌真是挺好,倒省的他跟她说话了。只是此时温 玉在怀,他的思绪却四处游弋,怎么也不能放在她身上。何思思歌声渐止,却见虞浩霆眼神飘忽,默然不语,不由有一丝惶惑。她心中忐忑,轻轻唤了一声:“四少”,仰起身子,便向他唇上吻去。

虞浩霆神思游离中,察觉她靠近,微微转脸一避,这一吻便堪堪落在了他唇角。何思思没想到自己主动献吻竟被他避开,正尴尬间,却见虞浩霆脸上的神色已变了,他目光中有惊异,有疑惑,有怜惜,有痛楚,甚至还依稀夹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欣喜…仿佛是在看着她,又仿佛是穿透了她在探询着什么。

她还来不及仔细分辨,不防眼前一旋,虞浩霆竟突然将她打横抱起,何思思一声 ,双手便攀在了他的颈间。

之前叶铮闻听何思思在里头 清唱,又见两人翩然起舞,暗自一笑,料想没自己什么事了,便回去睡觉。不料,正做着好梦,朦胧中便听见外头有人敲门:“叶参谋,叶参谋!”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什么事儿?”外头的人回道:“叶参谋,四少找。”

一听是虞浩霆找他,叶铮翻身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四下都还笼在乌沉沉的夜色里,他按开台灯,一边穿衣服一边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刚刚四点。他心下奇怪,虞浩霆不在温柔乡里享受,怎么这个钟点叫他?

叶铮极快地收拾妥当出来,问道:“四少是在养云精舍吗?”那侍从摇了摇头:“四少在湖边。”

深蓝的夜空中,月明星隐,秋云如墨,叶铮远远地便望见虞浩霆一个人立在水岸边上,不知怎的,心里蓦然生出几分惆怅来。

他走到虞浩霆身后,大着胆子促狭笑问:“这个何小姐——四少还满意吗?”

虞浩霆没有回头,低声道:“你明天把人送回去,叫她自己到新安百货去挑首饰。”

叶铮笑道:“是”,接着又道:“反正您还要在这儿耽搁几日,要是喜欢,不如就让她陪着?”

虞浩霆转脸看了他一眼,重又望向湖面:“以后不要再安排这样的事了。这种事,不是你该做的。”

这句话在虞浩霆同他说来已是很重了,叶铮只觉如芒刺在背,连忙肃然答道:“是。属下明白。”然而,他毕竟是顽皮大胆的性子,安静了片刻,终究是按耐不住:“四少,其实,我也不是…我们就是担心——上回您病着…”

“你看那是什么?”他正说着,虞浩霆忽然静静地撂出一句,打断了他。

叶铮顺着虞浩霆目光看去,见丰茂的水草之间依稀立着两个埋头而眠的水鸟,颀长优雅,绒白的羽片在月光之下静美非常。叶铮惑然道:“是鹤?”

虞浩霆点了点头,声音沉静:“唐诗里有一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世人常见鸳鸯止则相偶,飞则相双,其实,那鸟雌雄相匹不过一季,来年就各觅新伴了。鹤却不同,数十年里,相伴如一。鸿雁更是忠贞,便是失偶,也至死不渝。禽犹如此,人却不及。”

叶铮默然听着,只觉他话中透着深重的凄凉之意,他隐约想到了什么,却一时无法言喻,想了想,才说:“人也不是都薄情寡意的,两情相悦,白头偕老的也有许多。要不怎么说,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呢?”他搜肠刮肚地也只想出这么两句,似乎是应景,便拽了出来。

虞浩霆不置可否的一笑,眼中却毫无笑意:“这两句诗是元稹悼亡妻的,读来情深意重。只是,他写了这诗不过半年,小妾就进门了。”

叶铮听了笑道:“嗨!我就觉得越是说的天花乱坠,越是靠不住。”

却见虞浩霆仍是凝神望着栖在水边的一双鹤影:“不过,你说的对。是要两情相悦,才能白头偕老。”

叶铮听着,觉得这好像不是他刚才说的意思,可又不好辩驳,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和虞浩霆相识已久,见识过他的孤高冷傲淡定自若,亦见识过他的指点江山意气飞扬,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凄清的情状,不免心中疑惑,本来四少只是心情沉闷,怎么会了个美人儿,反倒这样伤感起来。

第二天,郭茂兰一早跟了虞浩霆出去,叶铮等到快十点钟,何思思才梳洗妥当从养云精舍出来。叶铮打量着她媚生笑靥,晕染两颊,又这个钟点才起身,照这个情形虞浩霆昨晚应该很是尽兴才对,怎么又漏夜出来叫了他在水边看鹤呢?

可这种事他也不好跟何思思打听,只说虞浩霆有公事要办,先走一步,叫他送何思思回去。车子自然先开到新安百货,他之前已打过招呼,何思思人一到,里头早预备了顶尖的首饰给她选。何思思近来走红,颇有几个身家不菲的追求者,贵重首饰也收了几样。只是像虞浩霆这样的作派她也是头一回见到,何思思心中暗喜,却不愿显的轻佻,便细心选了一套光华 嵌了粉红蓝宝的钻饰。

她选了首饰出来,忽然想起一件事,便轻笑着低声问叶铮:“四少身边是有个叫什么“宁”的女朋友吗?”

叶铮一怔,怎么虞浩霆对她说起了顾婉凝?这件事他原本知道的就有限,也不欲和她多说,只道“是从前的事,如今已经不在了。”

何思思宛转一笑,低低道:“想不到,四少倒是个长情的人。”

这个礼拜天,何思思和电影公司的几个小姐妹都到梁曼琳家里小聚。撇开梁曼琳在业内的地位不说,她的未婚夫黎锦年亦是时下最炙手可热的导演,因此,一班小明星们都常到梁家走动。

今日,何思思刚一进来,便有眼尖的瞧见她手上的链子钻华灿烂:“思思,你这条链子是什么人送的?出手这么阔。”一句话引得几个女孩子都去看何思思身上的首饰,何思思俏脸 ,却矜持着笑而不答。

一班人莺声燕语热闹了半日,陆续告辞,只有何思思一直未走。好容易等旁人都去了,梁曼琳望着何思思莞尔一笑:“思思,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何思思面上却露出些许赧色,踌躇了一阵,方才开口:“曼琳姐,有件事我想跟你讨个主意。我…我喜欢一个人,但是不知道…”

梁曼琳打量了她一眼,问道:“就是送你这套首饰的人吗?”

何思思点了点头,梁曼琳笑道:“这样的作派,若不是对你十分倾心,那便是家世十分豪奢了。”

何思思怅然轻叹:“要是十分倾心就好了。”

梁曼琳素知何思思是这些新人里头最心高气傲的一个,不由也好奇起来:“是什么人,叫我们的小百灵这么动心?”

何思思颊边红霞更重:“这个人,曼琳姐也认识的。”

梁曼琳沉吟一想,失笑道:“原来是他。那就难怪了。”

何思思却想不到梁曼琳这样快就猜中了,犹自问道:“你说的是谁?”

梁曼琳摇头笑道:“这几日旧京最出风头的,不就是新任的参谋总长吗?”她说着,笑意微敛:“不过,思思,这个人——我劝你还是算了。”

何思思一怔,喃喃道:“我也没想着一定要做总长夫人。”

梁曼琳诧异道:“如今这样的年代,难道你还愿意去…”

何思思眼中却尽是惘然:“我也不知道。”

梁曼琳心中一叹,何思思也有二十出头了,又是在这样的名利场里磨练过的,想事情却还不如顾婉凝通透,便劝道:“你既然来问我,我就只能实话实说。你想一想,虞四少那样的人,能有几分真心?即便是有了一点真心,也只在一时罢了。”

她们正说着,忽然有人一打竹帘,先跑进来一只黑白相间脖颈里拴着链子的小狗,跟在后头进来的正是顾婉凝,只见她清甜一笑:“梁姐姐!”顾婉凝知道今天梁曼琳家里有客人,便自己在房里读书练字,一直等到现在,出去遛了syne一圈回来,才来见梁曼琳,没想到何思思还没有走,便也客气地打了招呼:“何小姐,你好。”

何思思只知道顾婉凝是梁曼琳的表妹,从湄东到旧京来念书,寄居在梁家,便冲她点头一笑。顾婉凝见状,猜度她二人还有话要说,打过招呼,就抱了syne出去。

何思思见她走了,才对梁曼琳笑道:“曼琳姐,你这个妹妹其实样子也是很标致的,只是不会打扮,你该调教调教,放到片场里,说不定就红了。”

梁曼琳心中暗笑,面上却淡淡的:“没办法,我这个妹妹只喜欢念书,偏不爱打扮的。”

何思思 道:“哪有女孩子不爱打扮的?我就不信她见了你的香水首饰会不喜欢。”

梁曼琳微微一笑:“我这个妹妹虽然不爱打扮,却是见惯了好东西的。”

何思思眸光闪动,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面色便有些惘然:“曼琳姐,你说那位虞四少少有真心,我倒觉得,他那人是个长情的。”

梁曼琳听了奇道:“怎么说?”

何思思面上微红,俯在梁曼琳耳边悄声说了两句,梁曼琳讶然道:“真的?”何思思点了点头:“后来我问过他手下的人,确实是他从前的一个女朋友。”说罢,轻轻叹了一句:“可惜偏偏是个没福气的,年纪轻轻就死了。”

梁曼琳忽然听了她这一句,倒有点哭笑不得:“你怎么知道人家死了?”

何思思抿着唇道:“他的侍从官说是从前的事,如今不在了,那不就是死了?你想,他那样的家世身份,又那样的念念不忘,除非是人已死了,要不然,怎么也要弄到身边来的,又怎么会不在一起了呢?”

梁曼琳听着更觉好笑,方才顾婉凝还俏生生地过来和她们打招呼,何思思却在这里一口一个“死了”。只是,她之前便不大信是虞浩霆喜新厌旧弃了顾婉凝,如今听何思思这样一说,便更加疑心了。

梁曼琳手里拈着细细一牙金黄的蜜瓜,到顾婉凝房里闲话:“今天思思手上的那条链子,你看见没有?”

顾婉凝一怔,不知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只好摇了摇头:“我没有留意,怎么了?”

“首饰没怎么,只不过,送首饰的人——是虞四少。”梁曼琳直白地说了这一句,便再不开口,只等着顾婉凝的反应。

只见顾婉凝微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了莹白莲瓣般的半边脸颊,听了这一句,浓长的羽睫微微一颤,抬起脸来,却是盈盈一笑:“既然是虞总长送的,那一定是顶好的,下次我留神瞧瞧。”

梁曼琳亦低眉笑道:“就是再好的,你也见过。”

“梁姐姐是觉得我还记着过去的事,还是??”顾婉凝眼中的笑意清浅狡黠:“哎呀,黎先生要吃醋的!”

梁曼琳笑着在她手上轻拍了一下:“是有人记着过去的事,不过既不是我,也不是你。”

顾婉凝一怔,梁曼琳已笑道:“思思说…虞四少虽然和她在一起,念的却是别人的名字。她还说,那位小姐除非是死了,要不然,四少那样的家世身份,又那样的念念不忘,怎么也要弄到身边来的,又怎么会不在一起呢?”梁曼琳说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起身而去。

顾婉凝想要说点什么,却又噎在那里。良久,才缓缓起身,从桌角的一摞宣纸底下 一页来,怔怔瞧着,窗外秋虫低鸣,月华如水,忽然“啪嗒”一声,一颗眼泪打在纸上,一个“眉”字便被洇湿了一角。

056、他不敢想,也不敢问

今日是燕平女大新生入校的日子,虽然人人都是素衣黑裙的校服,但韩佳宜一头烫出波纹的过肩长发,耳侧的碎发束在脑后,用粉红色的缎带打着一个饱满的蝴蝶结,十分柔艳娇丽。

她正步履轻捷地往教室走,忽然听到身后有女生窃窃私语:“听说西语系今年有个新生入学考试的英文卷子答了满分,人也很漂亮。”

韩佳宜自知美丽出众,她入校考试的英文科目正是满分,此时听到有人议论,心下得意,尖俏的下巴越发扬了起来。

却听另一个活泼些的声音说道:“我见过的,把先前的‘系花’都比下去了,叫顾婉凝,从湄东来的。”

顾婉凝?

韩佳宜一愣,连身后之人赞的并不是她都忘记了,眼前浮出一个清艳无俦的影子来。

待她进了教室,放眼一望,果真是她!一样的素衣黑裙,乌沉沉的两条发辫,但那清到极处,艳抵人心的容颜,却是让人一见,就再忘不掉的。韩佳宜一向自诩美貌,可自从在一次舞会上见过顾婉凝之后,亦觉得这女孩子样貌不输于己。

想不到,她竟也到旧京来了。

韩佳宜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一鼓勇气,径直朝顾婉凝走了过去,绽出一个甜美的笑容:“你好,我叫韩佳宜。坐在这里可以吗?”

顾婉凝连忙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来,点头一笑:“你好,我叫顾婉凝。”

顾婉凝考进了燕平女大,欧阳怡也去了陵江大学。她本想着顾婉凝暑假能回江宁来,却没想到她留在旧京忙忙碌碌,连信都少了。两个多月前,卫朔突然深夜里打了电话来找她的事情,她写信告诉了顾婉凝,可是等婉凝再回信的时候,却提都没提。欧阳怡一时想起她和虞浩霆,一时又想起安琪和宝笙,一时又想起自己的心事,思绪飘渺,手里的书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心中烦躁,走下楼来,一眼瞥见客厅里的电话,不由自主地就走了过去。号码是她早已记熟的,那听筒掂在手里却有千斤之重,她一鼓勇气,一口气拨了所有的数字,电话才响了两声,那边就有人接了起来:“喂?”

欧阳怡只觉自己喉头发紧,竟发不出声音,心里一慌,手中的电话就跌了出去。她下意识地把听筒往电话机上一按,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就这样挂掉了。

她望着电话,愣了一阵,短短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在肚子里转了数个来回,终于咬了咬唇,一个一个数字拨了下来。这回电话响了一声,便有人接了起来:“哪里?”

欧阳怡强自按下心头悸动:“您好,我找卫朔。”

电话那头似乎是静了一下,才道:“侍卫长不在,请问您是哪位?我可以留言转告。”

欧阳怡心如鹿撞,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我姓欧阳,请你告诉他,四点钟我在沁玉泉公园等他。”她说完,又补了一句:“我等到六点。”

只听那边干脆地答道:“四点钟,沁玉泉公园,好的。欧阳小姐能否留一个电话?万一侍卫长走不开,方便他跟您联络。”

欧阳怡忙道:“不用了,他知道的。谢谢!”

她这边放下电话,脸如火烧,那边卫戍部的办公室里,气氛却诡异起来。

私下联络欧阳怡的事,卫朔并不想让虞浩霆知道,因此他给了欧阳怡卫戍部的电话。卫戍部负责江宁军政要人的安全警卫,来往电话多是公务,卫朔本人更是从无私事,今日竟有一个年轻女子将电话打到这里来找他,约他去公园见面,接电话的人已先惊了一遭。

照理说今天是礼拜天,但是卫朔长年卫护虞浩霆,从来都不按例休假,今日又是在陆军部。因此,卫戍部的人便将电话打了过去。卫朔一向严正肃然,便是今日这个电话打过去,值班的人也不敢和他玩笑,只说一位欧阳小姐请他下午四点在沁玉泉公园见面,最后才略带着笑意叮嘱了一句:“欧阳小姐说,她等到六点。”

那人一放了电话,便发觉办公室里的另外两个人都搁了手里的事情,满脸讶然地盯着自己,轻笑道:“你们看我干嘛?我什么都不知道。”

卫朔一听说是欧阳怡找他,不免有些担心,难道顾婉凝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他刚想打电话去欧阳家问一问,转念一想,既然欧阳怡约他见面,多半是事情不方便在电话里说。他想了想,转回来跟虞浩霆告假,虞浩霆也难得见他有什么事情,便点头道:“去吧!”

等他到了沁玉泉公园门口却觉得有些不妥,初秋时节,风物怡人,游园之人并不算少,欧阳怡一个妙龄少女,又是宦门千金,和他约在这样的地方见面,万一撞上相熟的亲友,岂非尴尬?

他等了一阵不见欧阳怡的踪影,正踌躇间,忽然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将一张纸条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跑。卫朔展开那字条一看,见是三个极娟秀的小字:待霜亭。

待霜亭在沁玉泉公园的东北角,卫朔一路问着人才寻来。他戎装抖擞,步伐极快,刚走了一阵,就惹了几个游人侧目,他心中警觉,便有意放慢了步子,和别人一般闲散而行。这一慢下来,便也有心去看园中景色,斜阳烂漫,草木熟茂,身畔有淙淙清泉相伴,四处皆浮着桂花的甜香,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松弛的心境了。

待霜亭在一坡陡岩高处的深树丛中,景幽境清,周围皆是高大的桔树,此时果色尚青,卫朔远远地便望见亭中绿树掩映之间一抹娉婷倩影,他的目光刚一落在那影子身上,不知为何脚步一顿,人竟生生站住了。他心中自省,深深吸了口气,才又拾阶而上。

欧阳怡剪了清爽的短发,一边的头发别在耳后,露出线条柔和的侧脸。她今日穿了一件缃色双绉绸的长袖连衣裙,样式简洁,只有小小的青果领和门襟处镶了一圈细白的蕾丝花边,叫人想起白瓷杯中初浸的茶汤,淡香四溢。

其实她人在高处早已看见了卫朔,却故意背对着他,直等他走到近处叫了一声“欧阳小姐”,方才转过身来,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只好微微一笑。

卫朔打过招呼,就沉默下来,而欧阳怡连招呼都不知如何打,更是暗自咬唇不肯开口。两人隔开几步站着,亭中一片寂静,只听见泉声隐隐,鸟鸣呖呖。

卫朔没有办法,只好主动开口相询:“欧阳小姐找我,是什么事?”

什么事?

她真正的心事却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好在欧阳怡早有一番打算:“我想问问侍卫长,之前为什么深夜来找婉凝?”

卫朔听她这样一问,倒放下心来,她既然是问之前的事,那就是顾婉凝并没有出什么状况了。只是隔了这么久,她才突然来问,莫非是顾婉凝叫她问的?

那…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了:“那天四少病了,我们想请顾小姐来看一看。”

虞浩霆病了?

这个缘由倒叫欧阳怡有些意外,她印象里,这位少年将军从来都是光华万千无懈可击的架势,怎么竟会病了?她不自觉的蹙了蹙眉,脱口问道:“他怎么会生病?”

卫朔怔了一下,老实答道:“四少淋雨,着了凉。”

欧阳怡听了,心中不由暗笑自己方才的傻气,虞浩霆怎么就不会生病呢?口中却道:“那你们找大夫就是了,找婉凝做什么?”

卫朔张了张口,不由也皱了眉,他只觉得个中情由欧阳怡应该一想就透,怎么她却这样不通情理?

欧阳怡瞧着他踌躇无言的样子,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不知道要是他生了病,会想要谁在身边呢?她这样一想,两颊就热了起来,轻声道:“他还在想着婉凝吗?”

卫朔沉默良久,忽然有些局促地闷声道:“四少一直都很挂念顾小姐。” 他停了一停,又补了一句:“四少…心里很苦。”

他原本就不擅言辞,于男女之间的情愫更是不知如何表达,方才默然想了许久,才说出一句“四少一直都很挂念顾小姐”,可是说完之后,又觉得虞浩霆的心境岂止是“挂念”这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但却再想不出什么别的来。

欧阳怡知道卫朔的 ,绝说不出什么夸张的故事来,若是他都觉得“很苦”,那虞浩霆恐怕就真的是很苦了。她其实也有些为二人惋惜,这两个人怎么看都是璧人无双,婉凝对虞四少也并非毫无情谊,只可惜两人的身份相差太多,虞军的人又从中作梗,才闹的这样不可收拾。

她想起顾婉凝当日伏在她肩上泪光莹然的情形,心中凄恻,低低道:“婉凝如今在旧京念大学,恐怕很久都不会回江宁了。”

卫朔微微点了下头,便一言不发。亭中又是一阵静默,只有林间风过,偶尔夹杂着一两声清脆的鸟鸣。卫朔想,他现在应该问一问欧阳怡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如果没有,他就该回去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这芳草斜阳,泉林寂寂之间似乎流动着一脉轻暖的温柔,缭绕在他身边,让他不想开口。

“你从小就和虞四少在一起吗?”欧阳怡低低问道。

卫朔听她突然问到自己,隐约觉得有些异样,但这些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点头应了一声:“嗯”。

欧阳怡无可奈何的默默一笑,侧着脸打量他:“你很不喜欢说话吗?”

卫朔一怔,这对他而言不能算个问题,他只是不在没必要的时候说话罢了,没什么喜欢不喜欢。平日在军中,虞浩霆如此,汪石卿如此,郭茂兰也如此,大约只有叶铮话比较多,于是只好说道:“在军中久了,话都少,四少也不喜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