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仲祺皱眉道:“怕什么?”

“我没有办法…是我贪心,她一定怕我像她…”

她语无伦次的言语让霍仲祺莫名地不安,“她一定怕我像她”?哪有母亲怕女儿像自己的?他再想不出她这样一个女孩子,能做出什么让妈妈伤心的事,“贪心”?她“贪心”什么?她想要什么?——“什么事没有办法?婉凝,你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

她把脸埋在他怀里,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仿佛在逃避什么,又仿佛是汲着他的力气才能呼吸下去,她分不清是头痛还是心痛,脑海里昏昏沉沉地重叠着各种画面:“我真是蠢…我还以为我自己聪明…我那么蠢…我连我的孩子…什么都没有了…”

霍仲祺浑身一僵,如同被雷击了一般,愣在那里——“我连我的孩子…什么都没有了…”,他顾不得再去分辨她话里的意味,那一晚的情形如破闸洪水般淹没过来,他脸颊颤抖着在她发间 ,反反复复只沉沉念着一句:“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她哭得久了,啜泣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他轻轻捧起她的脸,她面色 ,眉心轻轻蹙着,腮边犹自挂着眼泪,他下意识地就 上去,她的脸比他的唇还要烫,咸湿的一点润进他 ,牵得他的心底一阵绵密的刺痛,他端过桌上的薄荷茶送到她唇边,小心翼翼地唤她:“婉凝,婉凝?喝点水,来——”

她昏昏沉沉扶着杯子喝了两口,便松了手歪在他肩上。霍仲祺搁了杯子,让她枕着自己躺下来,又把绒毯拉上来盖在她身上,缓缓拍着她的背,轻声道:“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好不好?”

却听顾婉凝忽然喃喃了一句:“我听见你的心跳了。”霍仲祺一怔,只听她又轻轻补了一句:“像火车”。

他心里那丝丝缕缕的痛楚刹那间温柔起来,他原是风月场里经惯的,若是往日里女孩子说了这样的话,他必然要调笑一句“那我也听听你的?”然而此刻,她依在他身边,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试探着低了头在她发间深深一吻,便再不敢动了。

“你唱支歌给我听,行吗?”顾婉凝的声音几乎弱不可闻,霍仲祺听得似是而非,犹疑着追问了一句:“你想听我唱歌?”

“嗯”,顾婉凝一面含混地应着一面在他怀里蹭了蹭,似乎是要找一个更舒服的位置。

当初,她也是这样央四哥的吗?

霍仲祺心里不知是忧是喜,想了一想,拿出闲时和韩玿?票戏的功夫来,手指在身畔叩着拍子,低低开口: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这一段《山桃红》流丽温存,虽不合情却是合境,唱来哄着她睡觉倒是再合适不过。

“转过这芍药栏前, 著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稍儿揾著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他看着她犹泛着 的睡颜,气息一促,拍子便乱了,赶忙压了那一点心猿意马,“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他温存唱过,她已偎在他怀里睡着了。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

他手上盛了她那么多的眼泪,他再也不要她不快活,他想起柳梦梅的那一句“只因世上美人面,改尽人间君子心”。

是吗?

他微微一笑灭了灯,他却愿意为着她,做个君子。

顾婉凝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她从来没有喝多过酒,一醒过来便觉得口渴难奈,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整个人都随着车厢微微晃动,她在桌上摸索到茶杯,猛地喝了几口,总算清醒过来。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划出一条耀眼的光斑,她看了看桌上空了的酒瓶,依稀记得霍仲祺走的时候里面还有一大半,是她自己全都喝了吗?她怎么这样没有分寸?她伸手拉开窗帘,明亮的阳光透过白色的纱帘洒进来,刹那间让她有些恍惚,她忽然记起昨晚睡梦中那沉着坚稳的心跳,那些她以为终会慢慢忘记的事情竟是这样鲜明清晰,不期而至——

“你怎么不叫我回来呢?”

“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记得你喜欢《寻梦》里那一段《江儿水》,是不是?”

他们在皬山避暑,他借了谢家的昆曲班子来给她解闷儿,她头一回听人唱“山桃红”,不自觉地颊边一热,已被他看了出来,丝竹一停,便俯在她耳边轻笑着说:“你不是顶大方的吗?怎么听这个也能害羞?”她恼了站起来要走,他却握了她的手,促狭地道了一句念白:“姐姐,你可十分将息,我再来瞧你那。”

原来桩桩件件她都记得这样清楚,是忘不了,还是不肯忘呢?她愣愣想着,忽然听见有人轻轻敲门,猛然一省,连忙问道:“谁?”

“是我。”却是霍仲祺的声音。

“等一下。”她慌乱地应了一声,匆忙在盥洗室梳洗了出来。

霍仲祺含笑看着她:“刚起来吗?”

顾婉凝赧然道:“我昨天喝多了酒,起得晚了。”

霍仲祺莞尔一笑:“是我不好,走的时候把酒落下了,等我想起来再回去拿,你已经喝完了。”

顾婉凝一怔:“你昨晚来过?”

霍仲祺见她竟是一点都不记得的样子,心里不由一松,遂笑道:“我不放心你,就拿了杯茶过来。”

顾婉凝面上微微一红,心中又有些惊惶,越发恼悔自己昨天没有分寸。

霍仲祺见状忙道:“你放心,你酒品很好,只不过??你是不是很想你母亲?”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才略略放了心:“麻烦你了。”

霍仲祺笑道:“我认识的女孩子里头,你已经是很不麻烦的了。”

有件事忍不住吐槽一下,昨天晚上更完文没多久忽然有朋友在微博私信里给偶发了一条:这就是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啊。

偶 了一下,然后觉得很惊悚,怎么这厮看到偶偷摸连载的小破文了吗?还看到最新章节了,还吐槽的这么下限;但是偶木有慌乱,很镇定的回了个“?”

063、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江宁的春意远比北地浓郁盎然,邵朗逸抱着刚会叫“爸爸”的乐蓁从车厢里出来,深吸了一口温润湿暖的空气,发觉来接站的人却是军情五处处长傅子煜。邵朗逸在女儿脸上轻轻亲了亲,将睡眼惺忪的乐蓁递到了康雅婕怀里,康雅婕见傅子煜来接站,也明白他大约是公务,便抱着女儿上了后面的车。

车子一动,傅子煜开口解释道:“三公子,顾小姐的外婆过世了。”

“什么时候?”

“上个月。”

邵朗逸轻轻皱了皱眉:“你现在才知道?”

傅子煜忙道:“之前顾小姐突然回江宁探病,我们就知道了。不过,当时您在沈州,这边又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所以…”

“她现在人在哪儿?”邵朗逸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

“过了头七,顾小姐就回旧京了,不过——”,傅子煜说着,语气忽然有些犹豫:“顾小姐这次回来,一路上都有霍公子照顾,不知道是不是总长的安排。”

邵朗逸眉峰一挑:“小霍?”

“是,大约是顾小姐没有买到票,霍公子特意叫燕平铁路局的人加挂了一节车厢”,他一面说一面觑着邵朗逸的脸色:“顾小姐后来回旧京的时候,也是霍公子亲自去送的。”

邵朗逸唇边忽然浮出一丝讥诮的笑意:“你怎么会叫她买不到票?”

“呃…”傅子煜一时语塞,尴尬起来:“是属下疏忽。”

邵朗逸看了看他,懒懒一笑:“算了,以后再有这样的事,马上告诉我。”

傅子煜答了声“是”,又思量着请示道:“三公子,我想,要是总长有所安排,顾小姐那里必然一切无虞,我们是不是就…”

邵朗逸十指交握搁在身前,右手食指在左手背上轻轻点了两下,淡然道:“四少那边有没有安排你不要管,你做好你的事就行了。”

小霍?

小霍这一回去旧京有些莫名其妙。虞浩霆让他去料理周汝坤的事,他下手倒快,才出了正月,周家就曝出一件新闻来,周汝坤竟在自己家里叫人砍成重伤,在医院里几番抢救,终究不治。据说是周家的三姨太姘上了一个戏子,不合叫周汝坤撞见,没想到那戏子是个武生,颇有些功夫,竟重伤了他,同那姨太太私奔了,警察局的人追查了许久,现在还在通缉。一时间成了江宁脍炙人口的一件桃色新闻,虽然众人面上少不得要同情两句,但背过脸去,人人都将此事充作笑谈。他和虞浩霆都没想到小霍居然下手这么快,又是这么一个狗血的主意,看样子他还真是急着走。

是浩霆叫他顺便照料顾婉凝的吗?不会,小霍的身份作派太扎眼,那就是他自己的意思咯?

邵朗逸默然想着,忽然心头一跳——

“小霍惹他父亲生气还能为了什么?多半又是为了女孩子。”

“十有八九是他中意了什么人,霍家不肯。”

“你不觉得小霍这两年转了性子吗?他大约也是难得遇见一个真心喜欢的。”

惹他父亲生气,为了女孩子,中意了什么人,霍家不肯,这两年转了性子…

邵朗逸一念至此,却又摇了摇头。

不会。

小霍的那些莺莺燕燕没几个上得了台面,拎出哪一个来霍家都不会同意。仲祺虽然少年风流,但并不胡闹,虞浩霆和顾婉凝的纠葛他们都心知肚明,单凭小霍和浩霆的情分,他就不能在这女孩子身上动什么心思。

车子开回邵家,康雅婕从后车下来,乐蓁还在妈妈怀里就朝邵朗逸摇晃小手,邵朗逸笑着接过女儿,一路逗着抱到房里,见乐蓁圆圆黑黑的一双眼睛盯着窗外的垂丝海棠,便探手出去牵了一枝过来送到她手里,乐蓁捏住一朵 ,邵朗逸一松手,那花枝立刻轻轻弹开了,乐蓁怔了怔,看看爸爸,又看看远处的花枝,刚一撇嘴,邵朗逸又将那花枝送了过来,如是再三,那花枝一弹开,乐蓁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康雅婕见状轻轻一叹:“你如今但凡有点工夫,就知道逗蓁蓁。”

“你连蓁蓁的醋也吃吗?”邵朗逸说着,回眸凝望康雅婕。

康雅婕被他看的面上一热,撇了撇嘴刚要开口,只听邵朗逸忽然抱着女儿转过身来:“蓁蓁,你看妈妈这个样子像不像你闹别扭的时候?”口里跟女儿说着,目光却只在康雅婕脸上逡巡。

康雅婕轻轻“哼”了一声,转过脸去,却听邵朗逸在她身后笑道:“爸爸惹妈妈生气了呢!来,蓁蓁摘一朵花给妈妈,替爸爸赔个不是。”

他的声音如杨柳风轻,桃花雨润,康雅婕心中绵绵一软,蓁蓁哪里懂得折花,一枚娇红的 在小手里捻得不成样子,咯咯笑着朝她递过来。

邵朗逸抱着女儿立在窗前,窗间花影横斜,他的人笑意缱绻,眸光 ,说出的话更是叫她连那一点娇怨都没有了:“你觉得我宠蓁蓁,其实,我不过是想让蓁蓁同她妈妈一样——,从小到大都被人捧在手心里罢了。”

“千杯少”的招牌灰头土脸地歪在门楣上,连门边挂着的“气死风”灯都懒得往那三个墨痕惨淡的草字上照,门口的竹帘也散了一半,半死不活地拖在地上,若非周遭飘散出的醇郁酒香,谁都瞧不出这竟是个还在开张的酒馆。

郭茂兰一打帘子进来,立时跑来一个白衣蓝裤,肩上搭着毛巾的年轻伙计:“郭参谋,里头已经开席了,就等您了。”

郭茂兰正要跟着他往里走,忽然听到靠近柜台的角落里冒出一句:“劝君一盏君莫辞,劝君两盏…呃…君莫疑,劝君三盏…”一语未完便听“咚”的一声,却是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连人带椅翻倒了下来。

郭茂兰见状,莞尔一笑:“你们樊掌柜又喝多了?”

那伙计也摇头笑道:“您得问我们掌柜的什么时候不喝多,您先进去吧,我去看看我们掌柜。”

“千杯少”的“大堂”跟普通小酒馆没什么分别,黑皴皴的方桌木凳还更显简陋,可一穿过大堂后的小门,内里却是另有乾坤,一条卵石小路引着客人走到一处临池精舍,颇有些曲径通幽的意味,只是一路上花木久未打理,太过葱茏,亭台亦有些雕栏零落。

郭茂兰隔着一池绿水远远就听见笑闹之声,不由轻轻一叹,杨云枫昨天刚到江宁,一班人说好了今晚给他接风,也不知道是哪个打算不醉无归的选了这里。

这“千杯少”的掌柜姓樊,据说是前朝的一位探花郎,也是个诗酒风流的人物,奈何一夜之间,山河色变,家国零落,樊探花一个因循守旧的老书生无枝可依,只得从旧京返乡,自此之后一味好酒,变卖家产只求搜罗佳酿,连品带学,经年累月家业零落,只余了一身品酒酿酒的本事和这一处旧园。渐渐地生计艰难,无奈之下只好辟出两间临街的房子开了这间酒馆。虽然地方简陋,没有珍馐佳肴,但酒却极好,只是这樊探花生意做的有一搭没一搭,连什么时候开门待客都说不准,所以门庭冷落勉强维持罢了。

他和杨云枫头一次来,还是前两年刚回江宁的时候,后来有一回,杨云枫偶然撞见这小破馆子后头别有洞天,一班人趁着酒意跟樊掌柜胡缠,怂恿着他答允了他们以后到园子里喝酒。于是,这里便成了他们聚饮的一个去处,只有一样,菜得从别处另叫。

郭茂兰一进来,叶铮便赶忙迎了上去,扶着他的胳膊笑道:“我的救星可到了,明天我当班,茂兰休息,我的酒他替了。”

郭茂兰看他脸庞泛红,着实已有了几分酒意,摇头一笑:“你喝你的,明天我替你当班就是了。”

叶铮还没来得及回话,已经被虞浩霆的机要秘书林芝维拽住:“好了,刚才那两个酒,你赶紧喝了。”

都是熟人,也不必客套招呼,郭茂兰含笑往场中一扫,见杨云枫拍了拍身边的椅背朝他示意,便走到他身边坐下:“今天谁选的地方?也不怕都喝翻了,明天总长那边没人应卯。”

却见杨云枫自顾自倒着酒一饮而尽喝干了一杯,才闷闷地开口道“我选的。”

郭茂兰见他脸上殊无喜色,倒有些纳闷儿,杨云枫在蔡正琰麾下当团长,上校衔比自己晋的还早,昨天在参谋部见虞浩霆的时候也好好的,怎么今天忽然这样颓唐?当下笑道:“你这是怎么了?跑回江宁来借酒消愁。”

杨云枫把酒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放,牵了牵唇角,低声骂了一句:“我他妈的就是贱!”

郭茂兰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是你那位方小姐?”

杨云枫怔怔看了他片刻,忽然一笑:“喝酒!我离了江宁这么些日子,最想的就是樊掌柜的双套,北边的酒烈,可是真不如这儿的‘盖面’香。”

他们一班人拼酒,郭茂兰照例只是浅酌——总要留一个脑子清楚的给人家结账。这边郭茂兰刚叫了伙计结账,叶铮摇摇晃晃地就去摸口袋,他们这一班人里论家境数他最阔,叶家又是青帮出身,自幼养出一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脾性,总是抢着头一个掏钱,谁知这次不等他摸了出钱来,杨云枫已撂出一把银元来劈劈啪啪搁在桌上:“我来结。”

几个酒意沉酣的尚不觉得怎样,郭茂兰却有些奇怪,杨云枫原本是慈幼院里长大的,从来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大大咧咧惯了,更没有存钱的习惯,一直到他去了绥江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不惜命却极惜钱,旁人不明就里,郭茂兰却是知道他的薪俸也好,别处来的钱也罢,几乎全都交寄给了方青雯,有些就是经自己的手。今天居然这样大方,恐怕还真是方青雯那里出了状况。

杨云枫从“千杯少”出来,夜风一吹,酒意便淡了一些,搭在郭茂兰肩上的胳膊也缓缓放了下来,郭茂兰见状刚想开口劝他,不防边上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团座!”。两人转眼一看,却是跟着杨云枫过来的勤务兵从一辆吉普车上跳了下来,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脸稚气。

杨云枫没好气地答道:“行了行了,你自己爱上哪儿上哪儿去。”

那孩子一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求救地看着郭茂兰,郭茂兰摇头一笑:“你们团长今天跟我走,你回去吧。”说着,把杨云枫 了自己车里。

车子开出去好一会儿,杨云枫都不说话,郭茂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今天是跟我回参谋部,还是我另送你去别处?”

杨云枫仰面靠在副驾上,声音沉涩:“去挹江路。”

挹江路并非繁华闹市,风景却很好,郭茂兰心道怎么方青雯搬家了吗?但看杨云枫不死不活的样子,却也不便多问。

车子转到挹江路,在杨云枫的指点之下停在一处花木掩映的小洋房边上。杨云枫一言不发推门下车,郭茂兰也只好在后面跟着,只见杨云枫从衣袋里摸出串钥匙皱着眉头辨了辨,方拣出一枚来,左右旋了几次,总算开了门。

杨云枫走进去“啪”地一声按开了灯,将手里的钥匙往窗台上一丢,人便栽进了沙发里。

郭茂兰带上门进来,见这房子虽然小小一幢,但却通透精致,后身的窗子一打开就能遥遥望见陵江,楼下是客厅和一间小厨房,楼上想必就是卧室了。没有多余的装潢家具,现有的桌椅台案却都恰到好处,郭茂兰略转了一转,在杨云枫身边坐下,闲闲笑问:“你这是打算要结婚咯?”

杨云枫抬手松了领口的扣子,脸上在笑,却又分明是负气的神色,欠身从边柜的抽屉里拿出件东西“咚”的一声撂在几上:“她就是这么打发我的。”

郭茂兰一看,竟是两条“小黄鱼”,不禁失笑道:“你现在阔到这样的东西都随手丢了?”抬眼一望,却见杨云枫咬紧了牙,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杨云枫昨天上午一从参谋部出来,料想方青雯这个钟点应该是在家,便径直去了云浦。

来应门的秋姨一见是他,愣了一愣,还是开了门。方青雯一向起的晚,这会儿正翻着报纸在餐厅吃饭,秋姨想先赶过来招呼一声,杨云枫却比她快的多,方青雯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抬头看时,杨云枫已经施施然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个孩子样的小兵,手里捧着个花篮,里头是一捧艳黄的郁金香,脸上的神情十分正经。

方青雯端然一笑:“真是稀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杨云枫笑微微地拉过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昨天。”

方青雯喝着柠檬水瞟了他一眼:“我们也有一年多没见了吧?”

“一年半。”杨云枫说着,忽然眉眼弯弯地凑到她耳边:“你想我了没有?”

方青雯从果盘里拣起一粒去了蒂的草莓喂到他嘴里,盈盈一叹:“想的都快要…想不起来了。”

杨云枫嚼着嘴里的果肉,盯着她看了片刻,蓦地揽住她的身子,用力吻了下去。方青雯也不躲闪,用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捶:“哎,有人看着呢!”

杨云枫回头一看,只见他那个孩子一样的勤务兵木桩子一样杵在门口,满脸通红的低头盯着地板,便板着脸吩咐道:“花放下,你出去。”那小兵头也不抬的搁了手里的花篮,退出去的时候差点撞在门框上。

“这么小的孩子跟着你,迟早学坏了。”方青雯笑着微微一挣,杨云枫却揽着她不肯松手:“这孩子是我们在乌旺捡的,家里人都被俄国人杀了,剩了他一个,今年还是长高了,去年刚见到的时候也就比枪高点儿。”说着,淡然一笑:“我就是看他年纪小,才叫他跟着我的。”

方青雯听着,目光略有些黯然:“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家人,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杨云枫忽然“哼”了一声:“你尽会可怜别人,怎么不可怜可怜我?”

方青雯笑着蹙了蹙眉:“我听郭茂兰说你如今升的比他还快,你有什么好可怜的?”说着,撇开他转身上楼:“我要去‘林记’取旗袍,你要是不忙着走,就送我过去?”

杨云枫忙道:“好!”

出了“林记”的店门,杨云枫刚想问问方青雯是不是还要去“仙乐斯”,方青雯却抢先开了口:“你有空没有?跟我去个地方?”

他怎么会没空呢?他当然有空!杨云枫忍不住就是一乐:“去哪儿?”

方青雯却不看他:“挹江路。”

杨云枫见到这栋房子的时候比郭茂兰还奇怪,直到方青雯从手袋里拿出一份房契轻飘飘搁在他面前——上头写的居然是他的名字。杨云枫惑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方青雯面上笑容宛转:“你的钱我原是存在银行里的,去年年底我一个相熟的朋友在华亭做棉纱期货的生意,我就拿出来凑了一份。这种生意你知道,虽然赚得多,可风险也大,得见好就收,我想着总归还是地皮更靠得住一点,你既然升了职,以后回江宁来总要有个自己的住处,就做主替你买了这栋房子。你要是觉得不合意,就卖了,这里虽然比不上梅园路热闹,到现在也涨了快一成的。”

她一面说,一面又蹲身从边柜下头取出个小巧的乌木盒子,里头别无他物,只有两根“小黄鱼”,“喏,这是买了房子剩下的。”

杨云枫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看着面前的房契和金条,良久,才抬头望着方青雯勉强笑了笑:“怪不得人家都说,男人要听老婆的话才会发达…”

不等他说完,方青雯便柔柔笑道:“那你就趁着假期在江宁找找看,听说陵江大学家政系的女孩子都很不错,你有空去转转?”

杨云枫霍然站起身,直直盯住她:“为什么?”

方青雯依旧是闲拾落花的悠然神色:“有些事勉强不来的。我要的,你给不了我。”

杨云枫抿着唇深深吸了口气:“你怎么知道我给不了?”

“女人怕老,怕等,怕你说将来。对女人来说,‘现在不’就是‘永远不’。”方青雯委婉一笑,挽了手袋袅袅婷婷走出门去。

郭茂兰听杨云枫说完,拍了拍他:“算了吧,大丈夫何患无妻?”

其实,方青雯这番行事,他倒约略猜出些缘故,却不好对杨云枫明言,一则只是猜测,二则他私心忖度,亦觉得方青雯于杨云枫而言,着实算不得佳配。方青雯的事他之前打听过,前两年运输处的副处长王同坤就追求过她好一阵子,一心想娶她做小,虽然被她推拒了,到现在还三五不时地请她吃饭看戏。

杨云枫却执拗的绷着脸:“我就不相信…”

“你不信什么?”

杨云枫黑着脸嘟哝了一句:“我有什么不好?”

真是当局者迷!郭茂兰心中感叹,却也只能劝他:“这种事跟你好不好有什么关系?那你说,四少哪里不好?对顾小姐也是一片痴心,又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