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佳宜却不在意顾婉凝态度冷淡,颊边的酒窝愈发深了:

“相请不如偶遇,今天既然这么巧,我们就扰四少一席了。庭萱姐姐,你说呢?”

虞浩霆闻言,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

“也好。不过,今天不是我做东,小霍和韩玿?他们都在,正好我和婉凝要先走一步。”

说着,对霍庭萱微一点头,牵着顾婉凝迳自下楼去了。

他身后的侍从连忙推开包厢的门让着霍庭萱和韩佳宜进去,叫勤务兵牵了syne出来,只说虞浩霆有事先走。

他突然说走就走,顾婉凝也不由诧异:“你有公事?”

虞浩霆从侍从手里接过大衣替她穿好:

“我没事,就是懒得跟别人应酬。再说,那么多人有什么意思?

我一天都没见你了,咱们自己找乐子去,好不好?”

婉凝点了点头,宛转一笑:“就是有点失礼,倒像躲着人家似的。我和霍小姐今天第一次见。”

“庭萱不会在意这些。你要见她,以后有的是机会。”

虞浩霆说着,忽然觉得婉凝的手指在他手心轻轻划了两下:

“我要见你,以后不也有的是机会?”

笑容娇俏的面孔隐在雪白丰厚的狐皮衣领里,活像只偷了蜜的小狐狸,他忍不住就想捏她,只是三雅阁门前灯火通明又当着许多人,着实不好动手,只好牵了她出来,赶紧 车里。

091、你愿意相信的就是真的

三雅阁里的一班人见了这个情形,心里各有猜度,席间看似谈笑风生,十分热络,散场却极早。

霍仲祺从后视镜里看了看神情端静的姐姐,思量再三,还是开口道:

“姐,韩小七??你还是远着她一点好。”

“她和燕宜的事,早就有人告诉我了。”霍庭萱微微一笑:

“今天多半是她问了韩玿,知道你们都在,才非要拉我来的。不过,她想看戏,也要有人肯演。”

“不单是这个。她在燕平的时候,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和婉凝同一间宿舍住了一个多学期。”霍仲祺说着,面露嘲色:“姐,要不然你以为四哥怎么会看得上她?我怕她以后还要存心生事。”

韩家姐妹争风吃醋的事情,霍庭萱早有耳闻,却从来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内里还有这样的曲折,淡然笑道:

“你放心,小七这点把戏,在浩霆面前演不起来。除非,她是一点面子也不要了。”

霍仲祺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和韩佳宜在旧京闹得极僵,个中缘由他却不敢全都告诉姐姐。

霍庭萱没有察觉弟弟异样的沉默,她只是在想——

原来,他倾心的是这样的女子。

果然很美。如初雪,如新月,盈盈一笑如春水映着春阳,清到极处反而生出叫人心惊的艳意来,顾盼之间那一点点还未长成的妩媚叫人仿佛听见 拆裂的微响。

果然,很美。

美得出人意料,却又理所当然。

可是,让她心上微微刺痛的并不是她的美,而是他珍而重之的目光,是他们十指紧扣的亲密,是他漫不经心的一句“回头约她们到家里来玩儿”…...

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同他们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包括她。

她第一次觉得,对一件事这样的无能为力。

她认识他太久,久到他早已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她以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他的志气,他的傲气,他的沉着,他的沉默…...她从来没想过,会有另一个女子能比她和他更亲密——

仅仅是因为那惊人的美丽么?

她并不轻视以色侍人的女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能悦人悦己,美丽,本身就是一种道德;但她不屑于此。

她也不能相信,只是因为这样的倾城颜色,就叫他轻易毁去了他们之间多年的默契。

难道他也同旁人一样,最看重的偏偏就是她最不屑为之的东西吗?

她不能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可即便如此,她难道不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子吗?

是呵,她认识他这么久,他总是赞她聪明,却从没有赞过她美丽。

她忽然觉得讽刺,此时此刻,她竟这样想要知道:难道在他眼里,她不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子吗?

韩玿一见韩佳宜挽着霍庭萱进来,心里就只有苦笑,小七平日也是个聪明的,怎么会这样执迷不悟?

他有意拖着妹妹落在后面想劝她两句,不料刚一出了三雅阁,一个戎装军人便迎了过来:

“韩公子,如果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请七小姐借一步说话?”正是虞浩霆的侍从官郭茂兰。

不等韩玿回话,韩佳宜已娇娇一笑,脚步轻盈地下了台阶:

“你家四少让你带什么话给我?”

郭茂兰暗自摇头,这位七小姐怎么说也是名门闺秀,跟虞浩霆连露水姻缘都谈不上,也不知道她在这儿添的什么乱:

“韩小姐,总长的事情和您没什么关系,还请您自重。”

“既然和我没什么关系,他干嘛叫你在这儿等我?”韩佳宜下巴一扬:

“一个是我表姐,一个是我的好朋友,谁吃了亏我都难受。你家四少把人当傻子吗?”

郭茂兰不接她的话,微微一笑:“您怎么想是您自己的事。总长的意思,韩小姐就不用和顾小姐太亲近了。”

韩佳宜轻笑着瞟了他一眼:“怎么?虞四少是怕我们之前的事情让婉凝吃醋吗?”

郭茂兰仍是和颜悦色地看着她,语气却有些冷:

“韩小姐,总长和您——没什么事。话我带到了,失陪。”说罢,和韩玿打了招呼,便转身上了车。

“佳宜,浩霆不是小霍,你不要再胡闹了。”韩玿踱到她身边,看着郭茂兰的车影,面上掠过一丝忧色。

韩佳宜咬牙笑道:“我就不相信,她做得了总长夫人。”

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金红的火焰在黝黑的木炭上跳跃舞蹈,偶尔爆出一声细微的火花“噼啪”。

“你那只小豹子后来怎么样了…跑掉了吗?”

虞浩霆揉了揉蹭在他怀里头发像海藻一般的小脑袋,眼睛都睁不开了,怎么还惦记着这个?

听不见他答话,婉凝摇了摇他的手臂:“是不是你对它不好,它才跑的?”

虞浩霆轻叹了一声,捏捏她的脸:“我对它很好的。”

“它现在在哪儿呢?”

“跟女朋友私奔了。”

“…”婉凝眯着眼睛,牙齿在他手上轻轻一磕,喃喃了一句:“骗人。”

“真的,它才有 期呢。”

他不骗她,能跟她说什么?说他好不容易找了只母豹子来,被小猫给咬死了?

这世上有许多事,你愿意相信的就是真的。

今晚的事倒给他提了个醒。

虽然他没想到韩佳宜和婉凝会是同学,但韩小七那一番做作他并不在意,只是他不能总陪着她,跟仲祺、韩玿这些人在一处,亲眷一多,难保不会叫人有心无意地在她面前搬弄是非。

虞浩霆想了想,小心把她从身上挪开,出去要了广宁的电话:

“作战处有个秘书叫骆颖珊…让她到江宁来,…对,马上,直接到栖霞官邸报到。”

这一次,骆颖珊也有了经验,不用问,千里迢迢单把她叫过来,总长大人自然是有“特别要务”。

小时候,她跟着父亲进过一次栖霞官邸,印象最深的是楼前开阔的草坪,要不是父亲督着,她几乎想要在上面滚一滚,彼时在她看来,那简直就是“草原”了。

顾婉凝见了骆颖珊,很有些不好意思,因了自己的缘故,两次三番地折腾她。

骆颖珊豁达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肩章上新换的少校衔:

“这样的差事别人求之不得呢!升得这么快的秘书,恐怕也只有我一个了。”

一个军装严整、年轻貌英的女少校整日陪着顾婉凝,确实少了许多麻烦,也给江宁的社交场添了一份谈资——这样的用心和排场,恐怕要不了多久,顾小姐就要变成虞少夫人。

今晚照例是江宁政府的新年酒会,康雅婕看着早就备好的几套礼服首饰,却有些心不在焉,刚满周岁的乐蓁倒是很兴奋,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妈妈妆台上光彩粲然的珠宝,指指这个, 点点那个:“妈妈,亮亮。”

邵朗逸从保姆手里接过女儿:“有这么难选吗?来,蓁蓁帮妈妈挑——”

乐蓁格格笑着,拉起一件淡金色的无袖长裙,两肩和背后都饰了十分精致的水晶金链,邵朗逸点头赞道:“嗯,蓁蓁挑的不错,就这件吧。”

说话间,康雅婕的贴身丫头宝纹低着头进来,跟她悄声说了两句,康雅婕听罢眉尖一颦:

“他们怎么会不知道?”

宝纹怯怯答道:“益新百货的人说,霍小姐那件银灰的礼服是三天前刚取走的,所以知道。顾小姐刚回江宁的时候,一次订过六套礼服,后来又订了三件,前后一共取过七件,有两件拿回来还在改。

取走的那五件里头一件鹅黄的,一件浅紫的,一件樱桃红的,还有一深一浅两件绿的,所以他们也不知道顾小姐今天晚上穿什么。”

邵朗逸听了,淡然一笑:“不如你美的人,就算是跟你撞了衫,也是她吃亏;要真是比你美的人,你穿什么也没用。”

康雅婕剜了他一眼,娇嗔道:“要你管?”

邵朗逸把蓁蓁交给保姆,翻了翻那几件礼服,拣出一件水晶绿的衣裳:“我猜婉凝穿红的,你穿这件怎么样?”

康雅婕奇道:“你怎么知道?”

“你们刚才说她取走了五件衣裳。我记得圣诞节她在国际饭店穿过一件紫的,之前在美华剧院穿过一件浅绿的,鹅黄的颜色跟政务院礼堂的灯光不配”,邵朗逸不紧不慢地说着,闲闲一笑:

“浩霆晚上一定是穿常礼服,她就不会穿深绿的,那就只剩一件红的了。”

康雅婕将信将疑地将那件水晶绿的晚装拿在手里端详了一遍,却搁下了,轻轻“哼”了一声:

“人家是红花,我就得做绿叶吗?”

说着,挽过那件淡金色的礼服进了衣帽间。

到了晚间,康雅婕一进政务院礼堂,隔着人丛先就看见了挽着父亲同人谈笑风生的霍庭萱。

霍庭萱归国不久,并不怎么在寻常的社交场合出入,看来今晚是霍万林正式介绍女儿和一班军政要员相识。一件银灰色一字领的缎面蕾丝礼服,一串凝光蕴彩的珍珠长链,虽然都是最简单不过的样式,却被霍家大小姐穿得仪态万方,饶是康雅婕嘴上不肯服人,心里却也生出几分赞叹。

她和邵朗逸一到,刚从锦西回来升了参谋部次长的唐骧便携着夫人来同他们打招呼。

唐骧是虞军中有名的儒将,早年从教会大学毕业修的是哲学,却不顾家人师长的反对投笔从戎,在军中既无背景又无资历,全凭一己之身二十年间从尉官升到军长,颇得虞浩霆倚重,如今锦西既定,龚揆则又一直称病,他便接了参谋次长的位子。

而唐骧和夫人的姻缘,亦是一段佳话。

唐骧儒雅温厚,唐夫人于之兰却是十分直爽的性子,她原是唐骧父亲一位至交的掌珠,于小姐还未出世时,两家便指腹为婚。后来于家举家迁往华亭,谁知等于小姐念完中学,却不肯承认父母定下的婚约,只身离家,改了名字到一家报馆做记者。一次到军中采访,偶遇了同样改名换姓在军中打拼的唐骧,竟是一见倾心。

当时唐骧不过是个中尉,随着部队转战南北,两人鱼雁传书了两年,唐骧升到上尉的时候驻军陇北,于小姐担心军中生活艰苦,变卖了随身从家里带出的首饰,买了奶粉朱古力和冬衣寄给唐骧。

不想于家循着首饰找到了女儿,一定要她回去同唐家完婚,唐骧接了于小姐的电报,连忙告假赶到华亭,带了于小姐私奔回家,跪求父母成全,一番询问之下才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两家人又是哭笑不得,又是啧啧称奇。

二人既有婚约前定,又是一见钟情,识于微时,结缡十数载始终伉俪情深,人皆称羡。

邵朗逸正和唐骧谈起锦西善后的趣事,唐夫人忽然笑道:“顾小姐倒比在锦西的时候更漂亮了。”

康雅婕回头一望,顾婉凝正挽着虞浩霆进到大厅。她身上穿的果然是件樱桃红的晚装,内里不过是条最寻常的抹胸长裙,只用两寸宽的缎带在腰际叠出一个双层的蝴蝶结;上身却多了一层轻薄的缎边立领纱衣,样式极像男装衬衫,一头长发也编紧了发辫斜斜压在耳后,如同烫过波纹的齐耳短发一般。蓬起的长灯笼袖笼在莹白的肩臂上,绰约妩媚,又透着点男孩气的俏皮,叫人耳目一新,看罢一遍,犹觉不足,忍不住又要再看一遍。

康雅婕见了,刚想跟邵朗逸说“你猜得倒没错”,忽然心思一转,低嗔了一句:

“平日里我穿什么你都未必在意,怎么她穿过什么,你记得这么清楚?”

邵朗逸闻言,不动声色地凑到她耳边:“你不穿什么的时候,我记得比较清楚。”

康雅婕刹那间脸上一烫,连看他一眼都不敢,张了张口,到嘴边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虞浩霆一路跟人寒暄着进来,直走到霍万林面前,两人仿佛也相谈甚洽,不知内情的人自然不觉得什么,财政总长谢维伦这样深知内情的面上也只作若无其事,唯独康雅婕这样有心看戏的不免有些失望—— 一时舞会开场,她还没来得及去看虞浩霆要带谁去跳第一支舞,却见陪着他叔父过来的谢致轩竟抢先去请了霍小姐。

康雅婕抬手在邵朗逸肩上轻轻一搭,低声笑道:

“你们男人这么懂得互相帮衬,是天生的,还是商量好的?”

邵朗逸遥遥往谢致轩那边看了一眼:

“那你们女人总喜欢互相为难,是天生的,还是商量好的?”

“哎,虞四少这是什么意思?他真不打算娶霍小姐了?”

邵朗逸揽着她往自己身上一贴,闲闲笑道:“你整天这么关心浩霆的事,就不怕我吃醋吗?”

康雅婕秋波潋滟,仰望着他:“邵三公子会吃醋,非上了明天的报纸头条不可。”

她隔着鬓影衣香,看看霍庭萱,又看了看顾婉凝,沉吟道:

“你姨母一定不乐意,不过,我倒是愿意他娶那个姓顾的女孩子。”

“为什么?”

“不为什么。”康雅婕随口一答,却见邵朗逸眼中尽是了然的淡笑。

一曲终了,婉凝刚跟着虞浩霆走到场边,忽然听见一个娇脆的声音叫她:“婉凝!”

她循声看去,笑容一亮:“安琪。”

陈安琪穿着一件淡紫色的v领蛋糕裙,烫了波纹的过肩长发上侧夹着一枚叶形的碎钻发卡,几乎是雀跃地“跳”了过来,拉住她的手,嘟着嘴抱怨:“你回来怎么也不…...”

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对,连忙矜持了下神情,同虞浩霆打招呼:

“虞总长。”

“陈小姐。”虞浩霆微一点头,知道自己在这儿不大方便,和婉凝低声说了两句,便带着卫朔走开了,郭茂兰亦请了骆颖珊去跳舞。他们一走,陈安琪又活泼起来:

“那天看《茶花女》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可是没能跟你打招呼!”说着,吐了下舌头:

“我也不敢把电话打到总长官邸去问,又惹出什么麻烦。你怎么也不来找我?之前欧阳写信给我,说你在锦西受了伤,吓死我了!你真的是中了枪吗?”

安琪讲话常常语速极快,一串一串说下来,叫人不知道答哪一句才好,顾婉凝只好听她说完,点了点头——先从最后一个答起:“喏,就这里。”说着, 一点衣领。

陈安琪看着那个新愈的伤痕,皱眉道:“很疼吧?”

婉凝却笑着摇了摇头:“都不记得了。”从经过的侍者手里拿过两杯香槟,递给安琪一杯:

“我不是不想去找你,我是怕你家里…...”

陈安琪轻轻和她碰了下杯:“我还不知道你回来,我父亲就听说了,还来问我你是不是要和虞四少订婚。多势利!我说他,他还不承认。”

婉凝笑容宛转地呷了口酒:“你家里也是为你好。”

“嗨!等我结了婚,他们就管不了我了!”安琪顽皮地笑了笑,又刻意上下打量了顾婉凝一遍:“不过,你一定比我早。”

婉凝垂着眼睛微笑道:“我等你。”

安琪瞪圆了眼睛,连忙摆手:“千万别!我可不敢得罪你那位总长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