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两个人脸上的笑容都是一敛,默然了片刻,顾婉凝才开口:“下个月我们一起去看看宝笙吧!”

“嗯。”安琪点了点头,一眼瞥见转到近旁正在跳舞的一对男女,倒想起一件事来:

“哎,那个穿蓝裙子的女孩子你看见没有?”

顾婉凝看了一眼,却是韩小七:“她叫韩佳宜,是小霍的表妹。她哥哥叫韩玿?,在教我学昆腔。”

陈安琪一怔:“你认识她?”

婉凝微微一笑:“我和她在燕平是同学。怎么了?”

“你和她…...要好吗?”

“她那个小姐脾气,我可不大吃得消。”

陈安琪见她说起韩佳宜,态度很是漫不经心,皱眉想了想,道:

“那…...她和虞四少的事,你知不知道?”

婉凝闻言,唇边的笑意滞了滞:“什么事?”

陈安琪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换了杯酒,连着喝了两口,才说:

“本来虞四少好像是和她六姐走得很近,不知道后来怎么回事,倒常常跟她在一起,我听思慧说她还在爱丽舍碰见过他们一次…...”

她说到这里,见顾婉凝神色如常,依旧笑微微地抿着杯里的酒,也放了心:

“这个七小姐很风流的,听说她十六岁的时候,就有个男人为她割脉自杀…...不过,虞四少这样的人,你还是盯紧一点好。”说着,促狭一笑:

“你要不是我的好朋友,说不定我也要打他的主意的!”

两人又聊了一阵,有人来请她们跳舞,顾婉凝只推说累了,避开人群从大厅侧门走了出去。

怪不得韩佳宜在旧京的时候那样莫名其妙,怪不得那天在三雅阁虞浩霆突然说走就走 …

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生气还是好笑,这样的事她原本就应该明白,可是——

怎么能是韩佳宜?

她一个人踱着步子,刚绕过走廊的转角,身后一声轻唤:“婉凝!”

她听在耳中,轻轻一笑,转过身去:“韩小姐。”走廊里的水汀不如大厅里暖,轻微的凉意反而能振作人的情绪。

韩佳宜笑的更是轻甜:“婉凝,你知道我有时候脾气任性了点,我们在旧京或许有些误会,其实我一直都是把你当作朋友的。”她说到这儿,觑了觑顾婉凝的神色,横了横心,正色道:

“有件事,大概也只有我会跟你说了——”

却见顾婉凝唇边的笑容尽是讥诮:“你想说什么?说你和虞浩霆的事么?你喜欢他?”

韩佳宜听罢一怔,她要说的并不是这件事,可是既然说到这个,那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走近了两步,盈盈笑道:“是四少跟你说的?”

顾婉凝淡然看了她一眼:“他没提过你。”

韩佳宜面色一变,忽又娇 道:“四少也没跟我提过你——

你这样的身份,就算真的嫁进虞家,也不过是个姨太太。哦,大约你也不介意,你看中的无非是他家世显赫,虞四少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别说是姨太太,就是…”

不等她再往下说,顾婉凝已冷然截断了她:

“我是喜欢他年轻好看,位高权重,那你呢?你不是吗?”

韩佳宜被她说得一愣,顾婉凝却不给她思索的时间,笑容清冷地瞥了她一眼:

“难道你喜欢他枪法好?那你怎么不喜欢卫朔?”

说着,迳自绕过了她,走出两步,却又转回头来,仿佛恍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算起来我还比你多喜欢他一样。”

韩佳宜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顾婉凝笑得一派天真,一字一句说道:

“我喜欢他喜欢我,不喜欢你。”说完转身就走,再不回头看她。

韩佳宜印象里她一向都是沉静寡言的性子,不想今日却这样刁钻,抿紧了唇,恨恨看着她的背影转过走廊,之前想好的一套说辞竟没有说出来。

婉凝刚一转过走廊的拐角,冷不防被人拉进怀里:

“我还怕你被人欺负,原来你这么厉害。”

刚才郭茂兰离了舞池,一看见韩佳宜跟着顾婉凝出去,直觉不好,立刻就去找虞浩霆,他们过来的时候,正听见顾婉凝反问韩佳宜那一句“我是喜欢他年轻好看,位高权重,那你呢?”

虞浩霆微一蹙眉,却是笑了出来,便不急着过去,想要听听她们说些什么,待听她说到卫朔,连郭茂兰也觉得好笑,只卫朔脸上一红,面孔绷得越发紧了。

虞浩霆揽住她,眼中尽是笑意,然而顾婉凝却挣脱了他,疏离讥诮的神情叫他愕然:

“你怎么能…...”

她想说,你怎么能喜欢她?怎么能是韩佳宜?

可又觉得说什么都太多余。

她只是失望,她说不清这失望是对他的,还是对自己的。

是失望他和韩佳宜?还是失望她在意他和韩佳宜?

她只觉得失望,这世界真让人失望。

虞浩霆以为是韩佳宜跟她编了什么故事,忙道:“你不要信她,我跟她什么都没有。”

婉凝却别过脸不肯看他,漠然说道:“我不想跟你说话。我要回去了。”

092、长安少年无远图

叶铮眯着眼睛喝了一口红酒,嗯,还是在江宁比较惬意啊!

天花板上一簇簇的水晶吊灯粲然生辉,纤尘不染的雪白台布上玩具似的漂亮西点,更不用说宝气珠光、长裙摇曳的摩登女郎…想想自己昨天还在陇北,这一个月满眼都是绝域苍苍,平沙莽莽,真是不啻天壤。

哎,跟郭茂兰跳舞的美人儿他怎么看着眼熟呢?他这里还没看清楚,那两个人一转身,只闪过一个背影给他。

啧啧,身材不错啊!

人家都说“男要俏,一身皂”,可这女人一袭曳地黑裙,褶皱如流水般的黑丝绸掩映着牛奶的肌肤,叫人移不开眼。等郭茂兰带着那女子转过他身边,近处灯光下一照面,那女子面上的妆简单鲜妍,眉目分明, 灼艳,叶铮一番打量,更觉得眼熟。直到曲终人散,那女子停了舞步,挽着郭茂兰往场边一走,行动间不同常人的干练抖擞,让叶铮恍然认了出来——原来是骆颖珊。

哈!这丫头也到江宁来了?啧啧,以前总是戎装严整一丝不苟,也没觉得跟其他人有什么分别,他居然就没留意!

失误,真是失误!

叶铮的动作比脑子快,搁下手里的酒,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

“骆秘书,好久不见,跳支舞?”

“好啊。”骆颖珊落落大方地点头一笑,打趣道:“听说你在陇北都快要以泪洗面了。”

“是啊,陇北缺水嘛!”

叶铮揽着骆颖珊进了舞池,两人闲闲聊着,他忽然觉得骆颖珊的眼神似乎总落在别处。

循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舞池里人来人往,场边也是觥筹交错,却不知道她是在看谁。眼眸中还带着一点让他说不出的惘然情绪,愈发显得艳色迷离,叫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一想,他们俩自从虞浩霆离了锦西之后,就没见过面,能说的也只有总长大人,遂促狭笑道:

“哎,你瞧着,总长跟顾小姐,好事近了吧?”

骆颖珊闻言收回了目光,微微一笑:“总长或许想,可顾小姐不想。”

“啊?为什么?”

“顾小姐觉得结婚这种事没什么意思。”

叶铮愣了愣,用力点了下头,赞叹道:“四少运气真好!要是女人都这么想,那就好了 …...”

骆颖珊莞尔一笑:“我倒觉得,是顾小姐运气好。”

说着,眉睫和声音都低了一低,语气里透着自嘲:

“换了是我,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别说结婚,就是跟他去讨饭,我也乐意。”

叶铮眉毛一挑,又赞道:“要是女人都像你这么想,也挺好。”

两人舞到曲终,却发觉虞浩霆和顾婉凝皆不在大厅里,连随行的侍从也都不见了,问了门口的卫兵才知道,说是总长刚才已经走了。大约因为明天是新年假期,又没什么事情,郭茂兰见他们在跳舞,就没过来打招呼。

两个人站在礼堂门口,一时都没了话。这个终点时间还早,按叶铮的习惯,少不了要去找点乐子,但就这么招呼一声就走,好像有点儿…...不够绅士:

“你是住在参谋部的宿舍吗?我送你回去?”

骆颖珊意兴阑珊地笑了笑:“不用了,我去别处消遣消遣。你自己走吧。”

叶铮微微一愣,这话可不像女孩子的口气,不由笑道:

“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

骆颖珊耸了耸肩:“成,我去梦巴黎。”

叶铮的眉毛忍不住又挑了挑,这倒是个好地方!

虞浩霆翻了翻顾婉凝放在桌上的功课,又转到卧室拎起床上的鹅绒靠垫——柔柔的烟粉色是她选的,他的房间里从前并没有这样爱娇的颜色,搁在夜蓝的枕被间仿佛是一点温存的呢喃。syne跟在他身后走来走去,很小心翼翼的样子。

方才他们一路回来,当着一班侍从也不好说什么,等两个人上了楼,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婉凝便垂着眼睛,幽幽一句: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她说得很轻,不嗔不恼,反而叫他觉得无从辩解,亦无从劝慰,一迟疑间,她已推了对面的房门,连原本撒着欢过来的syne也被关在了外头。

是韩佳宜跟她说了什么?

他一直都觉得她顶大方的,何思思的事她都没怎么在意,还和梁曼琳那么好…...况且他和韩小七又没有什么。

“我喜欢他喜欢我,不喜欢你。”

他想起她的话,还是忍不住想笑,女人争风吃醋的事情他见得也不少,指桑骂槐冷嘲热讽都是寻常,却少有她这样直白的。人最虚荣的就是不承认自己虚荣,可她连“我是喜欢他年轻好看,位高权重”这样的话都说得理直气壮。

他也是莫名其妙,怎么就招惹了韩小七这个麻烦。

他那时候怎么就会觉得她有意思?

他一念至此,就吩咐下去,从今以后,官邸里不管有什么事情,都不许招待韩家七小姐。

虞浩霆看了看表,他们回来也有半个钟头了,她说“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这 “一会儿” 也差不多了吧?

他若无其事地踱到对面,轻轻敲了敲门,却没有人应,想要开口唤她,瞥了一眼远处低头侍立的丫头,忽然觉得有点别扭;想要叫人去拿钥匙,转念一想,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在里头把门锁上了,可他总不好就这么站在门口。

百无聊赖地转回来,明知道这小东西一点儿用都没有,还是在syne脑袋上敲了一下:“叫门去。”

果然,syne只是直了直身子,困惑地看着他。

这时候,壁炉里的炭火噼啪一响,虞浩霆立刻从沙发上弹了起来,那房间她一直没住过,里头冷着呢。

她“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他就让她待着?他昏头了吧?

女人从来都是言不由衷口是心非的,他一不留神又被她绕进去了。

这房间一直没有人住过,虽然一应也有日常的洒扫陈设,但满室华艳之中空冷的气息充斥不散,连几枝晚香玉的浓烈味道也像是冻过的,迫人的香,迫人的凉。

她想起那晚,浓红如酒,春深似海,他说:

“我祖母家里的旧俗,若有人家生了女儿,就在庭院里种一棵香樟…到了归嫁之期,家人会把树砍了,做两口箱子,里头搁上丝绸作嫁妆——取个‘两厢厮守’的意思。”

他说的那样寻常,可她却觉得那样艰难。

人生世间,要有多么笃定的心意,才会做这样的事?

而她能笃定的,不过是他的心意—— 一个男人此时此地的心意。

她无所依恃,也没有盼望,惟有眼前。

一生 。愿毕此期。

纵只是浮生一梦,亦是一页传奇。

她不能去想,他待别人也有一样的心意,更何况是那样一个人?

她只觉得失望。

然后,惶恐于这样的失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这样在意他的心意?

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可是如果她舍不得,那她要怎么办呢?

一滴眼泪将落未落,露台上的灯突然亮了起来,几声细碎响动,两扇百叶门已被人推开了。

许多年后,她总会想起那一晚,正是一滴眼泪将落未落的时候,他突然“破”门而入,仿佛习惯了暗夜的人骤然看见一束光:

“我七岁之后,就没在自己家里翻过墙了。”

分明是自嘲,但那自嘲里也带着骄傲,他随手丢了什么在床边的矮柜上,“叮铃”一响,原来是截铁丝。

他是从隔壁露台翻墙撬锁进来的,可他走进来的风度却像是华堂张绮筵,直教红粉迴?。

她以为他会问,会否认,会分辩,可他没有,他抬手就把她抱了起来:

“你要是不想跟我说话,就不说。”

她良久无言,他也只是静默,用毯子裹紧了她搁在膝上,一点一点拆开她的发辫,手指缓缓在发丝间梳过。

他终于开口,声音很慢也很轻,像给入眠的孩子说故事:

“韩玿在教你‘折柳阳关’了,是不是?”

她仍是不声不响,他却在黑暗中微微一笑:

“那里头有一段李益的念白: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固请不疑…

是什么意思,他和你说了没有?”

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固请不疑。

不用别人告诉她,她也明白,只是——

“我只记得我的念白:一生 。愿毕此期。”

她一字一顿,冰泉泠泠,轻愁薄怨,却让他有一种悲凉的满足。

“不许这么想。”他捧起她的脸,语气里有宠溺,神情却是肃然:

“婉凝,说你喜欢我,说——”

他要听她好好说一次,不是曲意敷衍,不是讥诮赌气,他要听她好好说一次。

他眸光迫人,是威压,亦是恳求;能禁锢她,亦能沉溺她。

她恍然错觉,他几乎同她一样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