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你喜欢我。”

她面上有微薄的笑意,像湖水挽留夕阳的最后一点碎金,有一种让人伤心的暖。

她不期望他懂,他最好永远都不要懂。

她等着他皱眉,迫着她说他想听的话;然而,他怔了一下,却笑了。

她从没见过一个男子能笑得像他那样好,如春风吹过,花开次第,他就噙着这样宛转温存的笑意,俯在她耳边,气息缠绵:

“我也是。”

她愕然的神情在他意料之中,他知道她不会懂,她也不必懂。

梦巴黎永远都是越夜越喧嚣,叶铮却想不出骆颖珊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能到这儿来消遣什么,一边减速一边问:

“这地方你很熟吗?”

骆颖珊从手包里拿出口红在唇上补了补:“我没来过。”

叶铮又是一愣:“那你来干嘛?”

“我听说这里有桌球打。”说话间已有门僮上前开了车门,骆颖珊拎起裙子利落地跳下车,夜色般的裙裾中纤长小腿惊鸿一现,附近的暗影里就响起一声赞叹的口哨。

骆颖珊漫不经心地跟叶铮摆了摆手:“谢谢你了。”

叶铮看着她在霓虹灯下,唇色妖娆,总觉得有些异样,干脆也下了车:

“正好我也闲着,陪你玩儿一会。”

梦巴黎这种地方鱼龙混杂,骆颖珊虽然干练,但终究是个女孩子,这会儿又是艳妆便服,怎么看怎么让人不放心。

况且,他还从来没见过女孩子会打桌球。

叶铮虽然不是常客,但梦巴黎有点头脸的管事都认得他,见他带着一个女子过来说要玩儿桌球,连忙又开了一间球室,专引着他们进去。

骆颖珊也不客套,把大衣丢给侍应,一边选球杆一边笑谓叶铮:“你面子倒不小。”

叶铮在球杆上擦着壳粉笑道:“我哪有什么面子?一半是我爹的面子,一半是总长的面子。”

骆颖珊想起早前听闻过叶铮是青帮出身,不由好奇:“我听他们说,你爹是什么‘大’字辈的师父,很有江湖地位的,那你干嘛要从军呢?”

青帮内部规条繁冗,解释起来颇为麻烦,亦不足为外人道,至于他为什么要从军嘛…

嗨,其实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叶铮自失地一笑:“好玩儿呗!”一时见侍应开了球,便笑道:“你是女孩子,我让你三杆儿。”

骆颖珊也不推辞,俯身一杆,一颗红球落袋,才斜斜瞟了他一眼:

“就为了好玩儿?茂兰说你毕业的时候,他跟四少一起去观礼,你还是第一名呢!不过,我可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个本事。”

叶铮懒洋洋的倚墙笑道:“我这叫真人不露相。你们女人懂什么?”思绪却远远飘进那年暮春,燕平城里的繁花明迷——

他们躲在胡同深处的一壁花架下,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沉默,居然都还笑得出。

他那时候不过一点三脚猫的功夫,也学人打抱不平,却反而被旁人拔刀相助了一回。

那个和他年岁相仿的白衣少年,臂上带了伤,挽起的衣袖上沾了尘,却依然叫人觉得清华凛冽,那不骄恣的傲然态度叫阳光一触到他的轮廓,也敛了光焰。

和他见过的人,都不同。

等到追他们的人经过许久,两个人才开始交谈。

他说:“我叫叶铮,你呢?”

他说:“我姓虞。”见他仍然目光执着,才补了一句:“我在家行四,家里人都叫我小四。”

叶铮热络地凑过去:“那我也叫你小四吧!”他似乎是怔了一下,没有应,也没有反对。

他们又聊了些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其实都只是他自己在说吧?

最后,他忽然灵机一动,撞了撞他的手臂:

“哎,不瞒你说,我家里堂口不小,你要是愿意,就跟着我混,我保你出人头地,在燕平城里有一号。怎么样?”

那叫“小四”的少年看着他,眼里隐约存了一点笑意,学了他的话,口气却清淡:

“哎,不瞒你说,其实我家里堂口也不小,不如你跟着我混吧!”一面说着,一面折了近旁的荼蘼枝在地上轻轻划过。

叶铮听了,眼中一亮:“那也成!敢问贵帮头贵字派?贵前人尊姓上下?”

“小四”却没理会他的盘道条口:“你要想找我,过两年,到定新军校去。”说着,起身便走。

叶铮犹追问道:“你要去投军?”却没听见他答话。

直到他走远了,叶铮这才想起,他都忘了问他究竟是姓“于”还是姓“俞”。

悻悻然坐下,捡起他方才丢下的荼蘼枝在手里转了两下,发觉他划下的是一行字:

长安少年无远图。

长安少年无远图?

是说他吗?

他怎么就知道他“无远图”了?不就是去投军吗?去就去!

两年之后他真的考到定新,从老师到学生,姓于姓俞姓余姓喻的他都找过了,却根本没有他。

这算什么?他耍他?他没考上?

他想卷了行李就走,转念一想,他要是明年来呢?

无论如何,他得让他知道,他来过。

他科科都取第一,只等着毕业典礼的时候参谋总长亲来授剑。他的名字也写在新闻里,他总能看得到了吧?

那天,他戎装笔挺地坐在前排,来观礼授剑的却是刚回国不久正在整编第七军的虞家四少。

虞家四少?

“我姓虞。”

“我在家行四,家里人都叫我小四。”

他心头一跳,令官宏亮的声音已响彻礼堂:“全体起立!敬礼!”

那颀长挺拔骄阳雪峰般的身影从他面前经过,

果然。

“哎,不瞒你说,其实我家里堂口也不小,不如你跟着我混吧?”

“你要想找我,过两年,到定新军校去。”

一别沧海,那——他还记不记得他了呢?

他从他手里接剑,敬礼。

他更沉着更锋锐,唯有眉目清华依稀还是旧时的锦绣少年。

那一声“小四”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他看得见他眼中的风烟千里,日月江川。

他一个人坐在学校后头的河边,那年暮春的繁花明迷犹在眼前。

他说他:长安少年无远图。

怪不得。

忽然有人递过来一个银色的小酒壶,他回头看时,本能地站了起来,却不知该不该去接那酒壶,呆呆站着,竟忘了整装行礼。

虞浩霆若无其事地在他身边坐下,拧开酒壶喝了一口,又递过来给他。

叶铮也只好接了酒坐下,有意做出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来,一大口倒进嘴里,眼泪立刻就窜了出来,他以为是酒,谁知道居然是醋!

呲牙咧嘴跳起来看着虞浩霆,指了指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捉弄他的人反而不动声色,义正辞严:“你人在军中,又不是假期,怎么能随便喝酒?”

叶铮抹了抹呛出来的眼泪,忽然笑了。他只觉得,这四年的辛苦没有一天是白费。

虞浩霆也笑了,起身解了自己的佩枪递给他:“以后再管闲事,这个比较好用。”

长安少年无远图。

叶铮移过球杆,瞄住一只蓝球,轻轻一击,那球应声落袋。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句唐诗。

他就是长安少年无远图,可他愿意为他把后面那句续下去:

长安少年无远图,一生惟羡执金吾。

此时顾恩宁顾身,为君一行摧万人。

总算没有太丢脸!

叶铮知道自己今天实在是有失水准,没办法,谁跟一个像骆颖珊这样穿着低胸礼服,而且身材还很不错的女人打球,都得失准吧?

她俯身击球的时候,他都不敢站在她对面!然后,他发现站在她身后也很不妥,侧面也不太妥。他今天来跟她打球就很不妥,可他要不来,叫她跟别人玩儿,那简直就是非常非常非常不妥。

骆颖珊刚才一杆打出三十分,连赢了两局,倒很是神采奕奕:“今天就到这儿了,我请你喝酒!”

叶铮搁下球杆笑道:“哪有赢家请输家的?我请你。这儿的鸡尾酒调得不错。”

两人走到酒吧门口,骆颖珊却皱了眉:“太吵了,我们换个地方。”

引路的侍应闻言连忙对叶铮笑道:“叶参谋,对面德宝饭店的酒廊一般都是住店客人,比我们这儿安静得多。”

骆颖珊听了点头道:“那我们去看看?”

叶铮还在犹豫,骆颖珊已经下楼了,那侍应取了骆颖珊的大衣过来,转头便给叶铮递了个极暧昧的眼色,叶铮只懒得理他。

淡紫的灯光和着低柔的爵士果然十分安静,流线曲折的酒廊里连上他们只有三桌客人,都隔得很远。

叶铮原想着点杯香槟给骆颖珊,她却自己点了龙舌兰,慢慢啜着酒一言不发,方才玩儿桌球时的兴奋劲儿都没了。

叶铮也看出她有心事,心道女人那点儿小心思还不都是为了男人?看她这样子,十有八九是情路坎坷。也不知道这丫头是看上什么人了?又打量了她一遍,觉得骆颖珊还不错,勉强也算是个美人儿了。转念一想,这丫头不会是暗恋总长大人吧?

他七想八想的,骆颖珊一杯酒喝完,又要了一杯。

叶铮皱了皱眉:“差不多了吧?”

骆颖珊横了他一眼:“你身上钱不够?”

“那倒不是。我是说这酒容易高。”

骆颖珊垂了眼睛,低低一笑:“你放心,我酒量很好的,你要是高了我送你。”

她确实酒量不错,等到服务生过来请他们结账说要打烊的时候,她还端得起酒杯呢!

“你是我认识的,酒量最好的女人。”叶铮从皮夹里 钱,夹在账单里,由衷地赞道。

骆颖珊宛转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哥酒量都没我好。”

起身的时候微微一晃,叶铮连忙扶住了她,幽深的玫瑰香缭绕上来,她这么豪爽的女孩子,用的香水却这样媚。

叶铮自己走得也不太稳,虽然自觉清醒,却也知道是开不了车了,一边揽着骆颖珊下楼,一边想叫谁过来接他们。谁知刚下了两级台阶,骆颖珊低呼了一声,身子矮了下去,叶铮低头去看,却是她的鞋跟折断了一只。她配晚装的鞋子又细又高,此时断了一只,便是两只都不能穿了。

骆颖珊皱着眉坐在台阶上,眼神迷离地握着鞋子发呆。叶铮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鞋子,忽然俯身将手臂探到她膝下,抬手把她抱了起来。骆颖珊手指一松,鞋子便顺着台阶滚落下去。

溢着玫瑰香的温热柔躯横在怀里,叶铮的呼吸蓦然一滞,一步也迈不出去。

骆颖珊还是蹙着眉,半闭了眼睛喃喃道:“我很重吗?”大约是担心他抱得吃力,一双手臂配合地攀在了他颈间。叶铮觉得头有些昏,惟恐自己一个不小心失手摔了她,好容易一步一停小心翼翼地下了楼,一时竟辨不清方向。

门童见了这个情形,暗笑着上前招呼:“叶参谋,您是要叫车,还是…”

叶铮想问骆颖珊,一低头却看见她唇上已经模糊支离的娇红,反比完美无缺的时候更妖娆动人。她这个样子,送回参谋部宿舍去,恐怕不太好吧?也不知道她跟谁住在一处。

“给这位小姐开个房间。”他一开口,门童立刻朝服务台打了个手势,一个戴领结的服务生便过来引路。

叶铮的身子本来就有些软,抱着她上楼下楼走了这么久,额头上已经渗了薄汗。房门一开,不等服务生退出去,叶铮就把骆颖珊往床上撂了下去,不想她晚装的裙摆太长,反而绊得他身子一倾,抱着她就摔在了床上。

她还真软——倒下去的瞬间,叶铮脑海里只蹦出了这一个念头。

真的很软,以至于他停了几秒才想到,他应该必须立刻马上起来。

于是,他就起来了。

坐在床边看着骆颖珊,她脸颊很红,睫毛很长,最要命的是她礼服的领子开得要命的低。他想起来之前他们打球时的情景,喉头就是一紧。要是别人也就算了,偏偏是她,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还不如刚才他多喝点,人事不省,让她想办法料理他。

他得走,必须立刻马上走。然而,等他摇摇晃晃走出去两步,回头看了一眼,发觉他刚才没把她放好,她长长的一 都垂在床下。她会不舒服吧?他得回去把她放好。

嗯,枕头放好,被子放好,衣裳——那他就管不了了,她只能穿着睡了。

要说这丫头还真放心,改天他可得好好教育她一下,以为人人都像他叶铮这么君子呢?

今天要是没他,说不定她被人吃光抹净了都还不知道呢!那他今天陪着她消遣了这么久,也不能太吃亏吧?

他的动作比脑子快,闪念间,他的唇已触到了她的。

好软,好热,好润。

他本想轻 一下见好就收的,然后,他却停不下来了。

因为——她居然吮他…

后来叶铮有了个习惯,要么不喝酒,喝就一定要喝到睡。

将醉未醉,最易犯罪。

明天恐怕会下雪吧?风里带着丝丝缕缕的湿寒,愈显得这暖阁里兰堂光软,金炉香暖。

沈玉茗端了一盅佛手当归炖的鸡汤进来,盈盈一笑:“今天这么晚,我没想着你还会过来。”

“我吃了饭的,你不用麻烦了。”汪石卿的眉目和语气温润依旧。

那温润原本是她恋慕至极的,然而,日复一日,却让她渐渐气馁,她再也无法分享他更多的情绪,却又无计可施。

她只能继续笑语盈盈:“不过是热一热,也不费什么工夫。”

然后,她便无话可说。

她知道对他而言,什么事是有用的,什么事是没用的。

那些没有用的事,即便她说了,他仿佛也在听,但到最后不过是淡然一笑:“是吗?”

她知道,他根本不曾留心。

而今晚,他格外的心不在焉,甚至还有些烦躁。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所以她只能沉默。

女人最大的优点之一,就是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安静,并且在应该安静的时候能够保持安静。